一位容貌秀美的侍女弯腰给桌上放下一坛新酒,恰巧听到小和尚在懒洋洋的念诗,一双明眸蓦然亮起来,错愕又惊喜的盯着小和尚看。
十方吸了吸鼻子,似乎在空气中嗅到一缕脂粉的香气。仰起头发现一双明眸正直直的盯着他看,吓得赶紧坐直了身子。
认出是刚才送坐垫的小姐姐,他笑嘻嘻露一口的白牙道:“哈哈,原来是姐姐呀,吓死我了。这个坐垫太低了。你看我只能露个脑袋。”
“这个呀……垫子找不到了,我给你拿个马扎,好吗?”侍女歪着脑袋笑道。
“嘿嘿,也不用了,反正我都吃好了。”他转动眼珠道,“美女姐姐,你们女孩子都喜欢长的好看的男人吗?他这样的有人喜欢吗?”他拍了拍癸丑的胳膊,扬了扬下巴。
癸丑愣了一下,感觉一张脸发起烧来。他尴尬的用油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捋了捋乱蓬蓬头发和颌下的胡须。
少女“噗嗤”笑了起来,捂着小嘴道:“这位大爷甚是威武呢,一定会有女子喜欢的。但奴婢还是更喜欢那‘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名士风采。”
十方疑惑的摸着下巴,这话不是他刚说的吗?他抬头望着小姐姐。少女也嘴角上翘的盯着他看。对视片刻,他终于心虚的低下头,大口的吃着葡萄。
少女抱起桌上的空酒坛,对他嫣然一笑道:“我叫善姜,是桂宫过来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十方。是我师父起的名字。以后我去桂宫找你玩呀。”
“嘻嘻,那一言为定。”少女笑吟吟的抱着酒坛离开。
老和尚看了一眼徒弟,摇头道:“你还要去桂宫找宫女?你怎么不上天哪?”
十方抬头望着金灿灿的穹顶,一本正经道:“天上有啥好的,什么都没有,怎么有桂宫好玩?桂宫里有好多漂亮姐姐,比这些不男不女的可养眼多了。师父不觉得这群人少了男子气概吗?”
老和尚想骂他瞎扯,又觉得后半句说得没错,眼前这群中原名士的确名不副实,让他很有些失望。但这和去桂宫找小宫女有什么相干?
眼看着小侍女袅袅婷婷离开的背影,癸丑才松了口气,憨笑道:“这些名士都是有大学问的人。跟俺们不同,不但长得好看,行走说话还有风度,醉酒时都像神仙中人。唉,学不来啊!”
十方仔细看了癸丑半天,见他说的是真心话,才在心底叹了口气:连癸丑这样的胡人都深受影响,那身为晋人所思所想也必然如此了。
一个时代施加给群体的价值观,果然会潜移默化,影响生活其中的每一个人,甚至成为人们看待这个世界的准则。哪怕它极端谬误,哪怕它像病毒一样,会毁灭整个国家。
只是当胡人铁骑踏破城郭,当羯人的长刀高悬头顶,这群承载了魏晋风流的名士除了骑着快马渡江逃命,又或撅起屁股迎接新主,还能做什么呢?
国破家亡,山河易主,这些神仙风姿的风流倜傥,濯濯春柳的风情绰约,不过就是后人远隔千年后的一声叹息罢了。
算了,既然没能力改变历史,不如盘算怎么在大厦将倾之前逃出这座危城。乌云的威胁暂时解除了,但三个道士还在隔壁,军营里又有陈安,暗中还不知有多少埋伏。果然烂船也有三斤铁啊。偏偏老和尚还不着急跑路。总不能把长安要完的事说出来吧。说了以后怎么解释?真糟心哪!
他想着烦心事,目光随意扫过对面桌案,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坐在一个角落里自斟自饮,与酒宴里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却又无人注意。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转过头,对他呲牙一笑。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呲牙回礼。心里嘀咕道:怎么三个道士才来了一个?南岳夫人是去了桂宫吗,那许真人呢?这群道士为什么总缠着我们不肯放呢?
大殿内歌舞尽情欢畅,两位主事,索繗与贾疋分坐在宴席上首两边。都是丝绶头巾,大袖飘飘,与在坐名士举杯相邀,一派魏晋名士的风采。
酒过三巡,索繗起身在人群中频频举杯,走到每一桌的客人前敬酒。与人谈笑温润如玉,礼贤下士的姿态更让人好感倍增。
索繗一直走到末席,看到老和尚坐在那里,就笑眯眯走了过来,端着酒杯道:“这位一定来自西域的高僧,佛图澄大师吧?”
老和尚起身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正是老僧。尚书仆射安好?”
索繗沉吟着点头,微笑道:“大师远来中原,是为了传道吗?可惜如今中原乱局丛生,并非传道的好时机,大师怕是要失望了。”
老和尚肃然道:“我佛渡众生,不分盛衰。只要世人肯诚心礼佛,乱世也能重归太平的。”
“哦,当真能如此?”一位面似美玉、宽袍半敞的中年帅哥提着酒壶走过来,醉眼朦胧道:“这位大师,在下听闻昔日王浮撰了本《老子化胡经》。本是调笑僧人,不想众僧不但默认,还以此攀附道门,混老子浮屠为一。哈哈哈,这份忍辱负重,所图甚大啊。”
身旁众人便哄然而笑。道士王浮是个妙人,据说他为了与帛远和尚辩华戎优劣,就称老子曾西出流沙,弘化释迦牟尼,始有佛教。为了论证有据,还编写了本《老子化胡经》,在晋朝民间很有些名气。
“你们看哪,千里兄又在捉弄人了!”
“咦,还是个西域老和尚。快去瞧瞧热闹。”
原本饮酒唱和宾客都兴冲冲聚拢过来,看老和尚如何出丑。
看着围拢来的众人,老和尚微微一笑,不急不躁道:“何止佛道,这佛、玄、儒、道看似殊途,其实都是大道同归……”
中年帅哥打了个酒嗝,仰天笑道:“哈哈哈,佛道儒玄殊途同归?这种新奇说法,我阮瞻还是头一次听说。愿闻其详啊!”
老和尚道:“我佛门修十善八德,与儒家的礼义忠孝节义同修;我佛门有《楞严经》十卷,乃天魔克星,经中所讲世界相续相生,与道家的八卦生成次第同理。我佛讲:性觉必明,妄为明觉。道家云: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万法归一,不过大道殊途,殊途同归罢了。”
中年帅哥醉得双颊绯红,扭头嚷嚷道:“听听,这佛道还真是渊源颇深啊。张真人,你也来听听,这大师说性觉必明,妄为明觉。道门有这意思吗?”
众人跟在一旁起哄。秉着吃瓜不嫌事大的看热闹准则,招呼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邋遢道人,让他一起来怼老和尚开心。
张真人醉眼惺忪的咧嘴一笑,依然拿着个酒壶对着嘴自斟自饮,看起来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索繗轻轻鼓掌道:“不错,不错。大师讲得果然精彩。只是我朝律法,汉家儿女不得私自出家。大师想必知道吧?”
“这老混蛋,要挖坑吗?”十方抬头望着唇枪舌剑的老和尚。话说到这里,他真怕师父一时嘴快,掉进了对方的陷阱。
老和尚倒是一脸的淡然道:“这是当然。我佛门弟子来到中原,自然要遵守晋天子的规矩。”
“哦,那这小和尚又是怎么回事?他是胡人吗?我看着不像啊。诸位看着像吗?为何他叫你师父?”
十方心里冷笑,这老家伙还真不地道。国都要亡了,还惦记着帮儿子抢女人报仇?这一家子都什么玩意儿啊!
周围的宾客也来了精神,跟着起哄道:“就是,就是,我们汉家孩子怎么可以出家啊?还入了胡教?一定是这胡僧花言巧语,诱骗汉人的娃娃!”
老和尚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讲起故事。讲他如何从魔教祭坛救出被祭祀的娃娃,如何为了给孩子找吃的跋涉千里,历尽磨难,最后千辛万苦来到长安。
这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曲折又感人。说到精彩处,老和尚还叫来癸丑和王如作证,唬得那些没经过战场厮杀的醉鬼个个热血上涌,纷纷翘着拇指高声喝彩。
十方捏着鼻子从泛着酒气和脚臭的赤脚帅哥中挤出来。走到阁楼门前,推开小门,看到果然有观景栏杆,便走出来呼吸着清新空气。
丽景台环塔楼而建,并排可走过两人。站在瑟瑟寒风中凭栏远望,只见天边晚霞橘色未褪,又有明月浮上天边。
下方山水星罗棋布,迤逦如画卷。胸中舒然开阔,用稚音吟道:“天下风光何处好。八水三川,自古长安道。锦树屏山方曲绕。天涯海角谁能到……”
“嗯,此诗意境甚好,是谁教你的?”
十方猛然心惊,发现在身后立着个高大人影。仔细一看,竟然是那索繗!这家伙不是在刁难大和尚吗,怎么跑出来了?
索繗蹲下身,目光烁烁的盯着他,带着三分醉意问道:“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刚才念的是谁的诗?”
十方飞快的眨着眼,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我叫十方呀。这首诗,是逃难时认识的一位先生教的。我师父听了也说不错呢。”
“哦,你师父,那番僧也懂诗歌?这佛图澄能言善辩,通晓中原百家经义,倒算个人物!那个癸丑呢,为何要叫你少主?”
“癸丑说,他家世代都在我家为仆。然后我家遭灾,大人都没了,他就抱着我逃命,半路却让魔教给捉了。他逃出来遇到我师父,就带着师父救了我。师父见我有慧根,便让我当小和尚了。”
他说得很镇定。这套话是他和大和尚反复推敲过的,连家世姓名都编好了,教给癸丑背下来,就是为了来城里万一被人打探底细。
索繗耐着性子问了一圈。十方也天真的答了一通。眼看套不会出什么隐情,索大人才死了心,不再搭理小和尚,甩着袖子回了殿内。
十方暗舒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向那位路过牛家村的丘道长说了几声对不起。
再望向月辉洒落的苍茫大地,却没了兴致,好好的心情都被败光了。又不想进去看醉鬼发酒疯,只能坐在地板上继续发呆。他不惧寒冷,吹着冷风反而神清气爽。
歇了一会儿,老和尚也走了出来。看到四周无人,就坐在他身边问道:”十方啊,你的记忆恢复了?”
“嗯?没有啊,怎么可能!”
“那刚才索大人说你念了首诗,还念出来问我听过没有。为师不知他话中真假,只好推说年纪大了,记不起来……”
“这个啊,”他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嘿嘿,刚才我看风景,脑子里就闪出了这几句诗。偏偏让老狐狸听到了。真吓死我了!”
“嗯,他说这诗是新作,并非前人诗歌。难道是你前世的才华复苏了?总之以后要更谨慎。这里不是在首阳村,朝堂鱼龙混杂,万一被人看破,咱们就真逃不出去了。”
十方乖巧的点头。又觉得师父胆子太小。如今长安城内人人自危,谁会为一个早慧的孩子大动干戈?他不担心俗世世界,他怕的是不可知的神魔鬼怪。
心里打定主意,下次一定要从乌云嘴里套出世外宗门的秘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在离开首阳村前的那次历险,让他惊骇欲死的强烈危机里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大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