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情绪如潮水涌来。十方耸着肩趴在泥地里哭,从呜呜咽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老和尚站在他身后默然无语。从湿透的袖里伸出右手,握着一只赤红小瓶,瓶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一层流动的红光。想了想,又悄然放回怀里。
左边的厢房门“吱呀”打开。卢氏的发髻简单盘起,凌乱的发丝搭在前额上,匆匆跨出屋门。看到十方趴在大树下痛哭,老和尚落汤鸡一样站在旁边,吓得她心神大乱,提起裙摆跑过去。
“十方,十方你怎么了?”她拉起儿子,浑身上下仔细看过一遍,却没发现哪里受伤。看还是大哭不止,只能心痛的抱在怀里,眼角泛潮的问道:“孩子,可别吓娘,你到底怎么了?”
又有屋门被推开。红豆和绿衣揉着眼站在门口,看到院子树下站着浑身湿透的大师,卢氏抱着十方在低声啜泣,吓得她们赶紧跑了过去。
月牙儿打着哈欠,只朝院里看了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所有人都围在那棵老树下。她娘抱着十方在哭。十方更哭得声嘶力竭,像要死了一样。
“啊,十方,十方你不要死啊!”她尖叫了一声,冲刺般跑了过去。挤到了卢氏身边,着急的喊道,“娘,十方怎么了,摔断腿了吗?他还有救吗?”
像被掐住了脖子,哭声猛然停顿了一秒,又“哇”的大哭起来,哭声痛彻心扉。
卢氏泪眼模糊的仰起头,求助的望着老和尚。“大师,发生了什么事?十方为什么哭啊,你们到底怎么了?”
“呃,这个,我们,我们刚才……”老和尚发愁的深锁眉头,不知道从何说起。难道告诉她们,如今这人间是比阿鼻地狱更恐怖的地方吗?
“你说话呀十方,到底怎么回事?你哪儿受伤了?大和尚怎么都湿身了?你们半夜捞鱼了?”月牙儿扶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的问道。
“是啊,你先别哭了。到底是谁出事了啊?”绿衣和红豆到现在还一头雾水。瞧这地上的土坑,难道是养的猫狗死了要埋掉?可他们也没养过小动物啊?
老和尚被她们围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甩着袖子道:“十方啊,哭一哭就好了。你这个样子吓到她们了。”
哭了那么久,满腔的悲愤发泄出大半。十方趴在卢氏温暖的怀中,抹了把鼻涕眼泪,抽泣道:“娘,以后,以后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用性命保护你们!谁也不能伤害你,一根头发都不行,呜呜呜……”说着,又哭了起来。
“唉,你这孩子,娘知道了。娘也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你一根头发。”卢氏被勾起伤心事,紧搂着儿子,泪水顺着脸颊滴落进他脖子里。她柔声问道,“你告诉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十方仰起头,迎着众人关切的目光,脑海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哽咽道:“今早,今早我起来尿尿,看到师父来得比我早,就过来跟师父打个招呼……”
“咳咳。”老和尚重重咳了两声。见大家都看着他,忍着一口气,违心的点了点头。
“然后呢?只是尿尿晚了,你就能哭成这样?总不会是尿了大和尚一身吧?”月牙儿怀疑的瞅着他。那小眼神像是在指着鼻子问:你当姐姐是个傻瓜吗?
他很想点头,最终还是摇头哽咽道:“不是的。那个,师父憋尿走得太急,不小心掉水里了。”
众人的目光又一齐望向老和尚。
老和尚穿着湿哒哒的袍子,衣角还在往下滴水。见大家看他,脸皮子抽搐了一下,沉声道:“不用讲为师的事。继续讲你的故事。咳咳,说你为什么哭?”
“我刚才大哭,是因为,是因为我撞到鬼了。这树底下有鬼,好多的鬼。但都是可怜鬼,好可怜的。”
“有鬼!”几个小女孩惊慌的直起身子。
卢氏的身子僵了一下,用力的搂紧儿子,好像那些鬼就站在他们身旁。
“大师,真的,这里真的有鬼?”卢氏抬起头,眼神怯怯的望着专业捉鬼的大师。
老和尚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了一只血色的长颈小瓶。瓶口用一白木塞封着,通体赤红流动,赤红向下渐浓,在瓶底已是漆黑如墨。
他高高举给众人看道:“你们看,昨晚作怪的,就在这只红瓶里。”
“啊!”几个女孩尖叫着散开。
十方撇了撇嘴。想不到师父还有这种恶趣味,喜欢拿个小红瓶子吓唬小女生?
心里虽不信,总要配合一下。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大叫道:“啊,这就是昨天的鬼怪吗?师父你把鬼怪都抓到了!”
老和尚看了一眼表演夸张又不走心的徒弟,闷声道:“是啊,如假包换。为师昨天半夜听到哭声,就从这树下挖出了血瓶。”
还有夜半哭声?几个小女生又是浑身一紧,相互抱在了一起。卢氏也紧张的抱起十方道:“我先带十方去洗个澡,冲冲晦气。大家也回屋吧。驱鬼的事让大师来做。大师您也先换身衣服,天冷会着凉的。”说完,众女生一哄而散,只剩老和尚一人在树下凌乱。
在后院的门口,守门的陈子午正探头探脑往院子里看。
老和尚冲他和善的一笑,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小孩子在瞎闹。陈子午也缩着脑袋赔笑,说他啥都没听到,这么好的宅子里怎么会闹鬼?
老和尚无语望天。一阵寒风吹来,冷不丁打了个冷战。赶紧回了屋换衣服。
洗漱完毕,还是觉得无法静心,便捻着佛珠念清心咒。才念了两句,又听到隔壁屋传来叽哇乱叫:“我不要,我不要你们,我就要娘给我洗澡。”
“咯嘣”一声脆响,一粒佛珠被捏成了两半。老和尚气得肝颤,转身下榻,拿出昨晚准备好的竹棍,在手里用力弯了弯,又隔空猛抽了几下,叹了口气又放到了一边。唉,这个孽障,难道是上辈子欠他的?
闹腾了一早上,早饭仍是由几个老兵送来,每人只有米粥、面饼和一碟菜根腌的咸菜下饭。但比起在军营里的风餐露宿,大家都吃得格外爽口。
陈子午带着两个老兵挨个房间送饭,进进出出时的神色慌张,目光也总是有意无意飘向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下。等送完饭,就火烧屁股一样跑出了后院。
“老陈,你慢点。那棵老树下真的有鬼?你是不是听错了?”络腮胡子的段九脸色发白,追在屁股后面问道。
陈子午镇定的冷笑道:“当时大和尚都湿身了。小公子奄奄一息,一群女人吓得吱哇乱叫。你说那鬼厉不厉害?也亏我老陈机警,没走过去。要不然,说不得就被鬼给附身了!”
跟着身后的段九和陈三忽然对视一眼,同时放慢了脚步,跟陈子午拉开距离。陈子午毫无知觉,还在前面口沫横飞的吹牛……
十方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跟着干娘吃完早饭,就说困了要睡觉。等干娘和月牙儿都出了房门,爬起床就溜到老和尚的屋里。
老和尚的屋里有个木榻,很像后世的双人实木椅。十方进屋的时候,见师父正坐在榻在打坐,就心情低落的爬上床。低头看到随便放在床头的血瓶,摸着下巴问道:“师父,你这瓶子真是在大树底下挖的?血河的冤魂都在这瓶子里?”
老和尚睁开眼,看了那血瓶一眼道:“当然了。这血瓶里幻景重重,但血河是真,冤魂也是真。你昏迷时乾坤颠倒,血河内怨气冲天,你只差一线就会被拉入河中。真是好险!”
他吃惊道:“啊,师父你浑身湿透,是掉进血河了?那不是好多年前的事吗?咱们这次不是灵魂出窍,是肉身进去的?”
“唉,这世间不可思议之事,说不得,说不得啊!”老和尚喃喃自语,目光烁烁的望着那只血瓶。
“师父可以超度冤魂吗?它们太可怜了,还那么年轻,豆蔻年华就被恶人杀了,还抛尸江中。师父你能帮它们吗?”
老和尚苦笑。“超度它们?唉,如何超度?以前看不到时,以为念几段阿弥陀经就能助它们往生。如今看到了,才知以前的经文全然无用。要不是当时用替身幻术引开它们,只怕咱们就回不来了。”
“啊!佛经对鬼魂没有用?不能超度?”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用。记得我情急之下诵念清心咒,有一段它们忽然平静下来,但只是片刻就没有用了。”
十方忽然好心塞。以前他不信鬼神,认为和尚、道士只是宗教职业;超度亡魂也不过是人类精神寄托的手段。如今他终于信鬼神了,一代高僧却告诉他:佛法不能驱鬼超度。这到底什么世界啊,非要等他跑到终点才给他一砖头?
再看血瓶,总感觉后背发凉,跟老和尚建议道:“那,这瓶子怎么办呀?要不,再埋到树下?”
老和尚一脸平静道:“不着急。为师拿到这血瓶后,忽然心血来潮,又记起了往日的一些片段,都与佛门隐秘有关。你让为师再想想,或许过了今晚就有办法了。”
“还能够这样?说起来您这失忆好严重啊,不会是老年痴呆吧?”
老和尚高深莫测道:“真是失忆吗?每次顿悟都会记起一些往事,是不是也太凑巧了?这记忆来时莫名其妙,想时又合情合理。就像这血瓶,莫名其妙就到了我们手中。这样不祥之物,又非我们能力化解,还是远离才好。”
“那就,扔了它?”十方试探的问道。
“也不能扔。这瓶子若是被寻常人捡到,只会噩梦惊厥,体弱多病。但要被身怀异术的人拾到,万一放出了冤魂,只怕会荼毒生灵,祸乱人间的!”
“都这样了,还能更乱?”十方冷笑,忽又抬头问:“什么样的人才算寻常人?月牙儿算吗?”
老和尚认真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听不到夜半哭声的就该算寻常人吧。嗯,你这是什么眼神,信不过为师?”
十方无语的眨了眨眼,又盯着血瓶道:“可这瓶子这么小,真能装下一条血河,还有那么多冤魂吗?”
老和尚微笑道:“维摩诘经里说,西方有须弥山,延绵百万里,却能藏于一粒芥子之中。既然芥子可纳须弥,这血瓶纳一血河冤魂,又有什么不可能?”
十方愣了一会儿,竖起拇指道:“师父你真能掰。行吧,那我回去睡觉了。一晚上没睡,现在觉得好困。”
走到门口,老和尚在身后叫住了他,手捻着佛珠道:“十方啊,舍身救生是佛法,怒目金刚也是佛法。只要心怀慈悲,哪怕身陷地狱、提剑诛魔也是在行菩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