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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一散班,出了西华门,我来不及回家用早膳,就直奔高拱府中。
高拱的家,简陋破旧,近似贫民之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相信这会是当朝宰辅的府第。可是,清廉又有什么用呢?照样还是那么多人参劾他!瞬间,我对清廉的认识,突然间就发生了变化。
难道才干是最重要的吗?看来也不是。这一自问,使得我对官场中人到底最需要些什么,简直有些懵懂了。
呈请辞职的高拱,一袭长袍直缀,目光中流露出的,是焦躁不安的表情。对我的到访,高拱喜出望外。“叔大,”高拱边引我走进他的书房,边兴致勃勃地说,“来来,我正想找机会和叔大切磋,你来得正好。”说着,顺手把书案上的一叠文稿,递到我手里。
我一看,是一篇疏稿,开头写着《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几个字。
“中玄兄——”我叫了一声,自己都感觉到,声音有些异常。
这个时候,高拱居然还在思考着除弊振衰,真是让我哭笑不得。或许他自以为皇上对他的圣眷优隆,须臾难离,任凭他人攻击一番,总能渡过难关?也或许他自以为自己清正廉明、才干出众,言官弹劾,无非是深文周纳,不可能奈他何?
“中玄兄!”我又叫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的神情很不正常,但高拱并没有觉察,他拍了拍疏稿:“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还是嘉靖四十三年我任礼部尚书时写的,思维再三,当时没有上达先帝,我正在想,时下新朝初立,皇上委政内阁,是不是把这道奏疏呈上去,待皇上下阁议,我辈正可以此为契机,挟皇威、革弊政、开新局。隆庆新政,不是臣民之所盼吗?”
“中玄兄!”我又叫了一声。
“叔大,怎不坐下?”高拱还是兴奋着,他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夫吏治不修,非不可以饬也;诸边不靖,非不可以攘也;兵不强而财不充,非不可以振且理也。然所以为之寡效者,乃由于积习之不善。则积习之不善者,是天下之大患也。是故,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这才是当务之急。其实,我与华亭之矛盾,症结在此。外人不知就里,诟我骄横争权,藐视元揆,此乃大谬啊!”
“中玄兄,眼下已不容我兄展布矣!”我抱了抱拳,把早朝的情形,说给高拱,末了,又以愤愤不平的口气说,“元翁对我兄不能谅解,他接连三道辞呈,实即摆出了与我兄不能共立朝廷的阵势;加上小人从中挑拨、勾连,遂使南北两京、九卿科道,群起响应。如此众口一词必逐我兄而后快,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高拱震惊不已,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或许,这样的情形,是他始料未及的。
“人心叵测,是非不分,令人扼腕!”我恨恨然,替高拱抱不平。
高拱两眼发呆,脸上的肌肉分明在时断时续地蠕动着,是吃惊,是不解,是委屈,是不甘……“叔大,”过了半天,他才沉痛地说,“当年严嵩当国,朝野皆视为奸臣,可……何时有过举朝站出来要驱逐他的故事?我高拱何罪之有,竟至于此?”说着,但见两行热泪,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簌簌”地流淌下来。
“元翁未免……”我点到为止,不复多言,等待高拱的反应。
高拱长叹一声,说:“高某绝非恋栈之人,然则,皇上对政府、对高某,寄予重望,我已上了十二道辞呈,皇上就是不允!况且,眼下国政难题,堆积如山,非只争朝夕、涤故革新不足以扶大厦于即倒!我一走了之,谁替皇上分劳赴怨?”
这是高拱的心里话。他语调低沉、语气诚恳,充满忧患意识和对皇上的深情厚谊。可是,在我听来,却正是高拱目无余子、舍我其谁的自信、自满和自用的露骨表达。他忘记了,他眼前的张居正,和他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怀安邦治国之愿,有经天纬地之才,亦足以肩荷社稷、扶大厦于将倾!在高拱的心目中,我却永远只是拾遗补缺、从旁襄助的角色!这也正是我暗自希望他在和徐阶的争斗中两败俱伤的原因所在。高拱从未觉察出我的微妙心理,所以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毫不隐讳地吐露心迹。此刻,面对着蒙受怨谤、满腹委屈与不甘的好友高拱,我对他的同情被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所取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排斥感陡然冒了出来。
“以弟愚见,中玄兄不如暂避锋芒。”我掩饰着自己的不悦,以关切的口气说,“此非为我兄计,实在是为皇上计。”我知道,这是高拱的软肋,只要说是为了皇上,高拱就会义不容辞。
“可是,正是皇上坚留,不容我离须臾……”高拱满脸狐疑地说。
按照高拱的想法,皇上对他须臾难离,正是因为怕伤了圣心才不能一走了之。
“试想,倘若皇上坚留我兄,”我开始为高拱条分缕析起来,“南北两京、九卿科道,势必将矛头对准皇上,那么,岂不是置皇上于和满朝公卿直接对立之地?皇上如何措手足?先帝当年因‘议大礼’与满朝公卿对立,终以流血镇压而暂时平息;当今皇上宽厚,断不会效法先帝,此僵局如何打破?国政又如何推进?我兄又如何展布?”
高拱唏嘘不已。
“适才朝会中,我留心观察皇上,见皇上浏览九卿科道联名奏疏,满面愁容,踌躇难决,实在令人替皇上忧……”我又为自己的理由添加了注脚。
“皇上知我,所以不容我去,”高拱激动地说,“我亦知皇上,所以进退失据。”
“不难,以弟愚见,我兄当取以退为进之策。”我充满自信地说,“自嘉靖一朝,首辅仆而复起,屡仆屡起者,何止一人?以弟观察,皇上对元翁早有不满,此番元翁不择手段必逐我兄而后快,我兄不去便罢;果去,则必令皇上对元翁增加恶感,宫府势必不和。弟敢断言,别看当下满朝充斥非驱高不可之势,只要我兄毅然去国,则风向必为之反转!如此,元翁亦难自安矣!一旦时机成熟,弟当在朝廷为我兄转圜,我兄再命驾北来,共赴时艰。是故,弟敢请我兄速速决断,取以退为进之策。”
“我已连续上了十二道辞表,皇上不许,如之奈何?”高拱问。
我胸有成竹地说:“早朝之情形,必令皇上忧心如焚。我兄不能再以被论为由求去,而当以病体难支为由请求皇上放归。”
“叔大,皇上宽厚,悉心委政内阁,本想籍此良机,同心协力,除弊振衰,开创隆庆新政,无奈……”高拱泣不成声地说,“不说这些了,我去之后,望叔大多为皇上分忧。”
我松了口气,但是语调上依然是沉痛的:“中玄兄,为国珍重!”
离开高拱家,我顾不得回家用餐,急忙到徐府去见徐阶。
徐阶自呈请辞职以来,无论皇上如何慰留、内阁辅臣如何吁请,都不为所动,闭门不出。但是到徐府造访者络绎不绝,徐阶多以染恙为由谢绝。但是知道是我来了,徐阶忙令管家引至书房。
此番前来,我有了向徐阶交账的感觉。
朝廷的一片喧闹,随着高拱的离去慢慢平息了。
高拱的确是听从了我的建言,以病体难支为由求退的。开始,皇上依然不允,并派太医前去为高拱诊治,还特意宣谕赏赐,恩礼有加。这次,高拱求去甚坚,再次上疏说:“臣实有狗马疾,恐一旦遂填沟壑。惟上幸哀怜,使得生还。”皇上知已不复可留,才不得不报许高拱回乡调治,赐白金、文绮,并遣行人护送高拱回河南新郑。随之,内阁上公本,请求皇上力促徐阶视事。徐阶推辞了一番,过了半月有余,才重新回到内阁主政。
“叔大,为王思质昭雪事,还要办,而且要快办。”这天散班后,徐阶突然叫住我,心事重重地说,“此事,干系重大。”
“干系重大?”我半是品味、半是求教,一时还不明白徐阶的意思。
“做阁臣的,凡事,不特要着眼当下,还要放眼将来。”徐阶提醒说。
“是。”我答,但还是面露疑惑。
“王元美是会以毛锥杀人的啊!”徐阶说出了他的内心话,“说不定,他将来会写一部嘉靖阁臣传!我辈曾在中枢者,在后世子孙那里到底是好是坏,就全出乎他的笔下了!”
“喔!”我恍然大悟。确实,王世贞说过,他好访问朝家故典与阀阅琬琰之详,欲效法司马氏,整齐一代史事,为一家之言,以窃附于古作者之后。当时听王世贞这样说,我也就姑妄听之而已。可是,徐阶却放在心上了,务布德于他,以为将来计。
“然则,郭质夫……”徐阶看着我,眉头皱了皱,欲言又止。
我这才了然了徐阶的意思,表面上,徐阶是担心为王忬昭雪,郭朴会拿高拱曾经提出过的理由出面反对;实际上,徐阶是在暗示我,想办法赶走郭朴。自郭朴和高拱一起入阁,事事皆站在高拱一边,这让徐阶耿耿于怀;高拱走后,郭朴在内阁公开替他鸣不平,说:“新郑精洁峭直,家如寒士,言者如此抨击,不知是何居心!”更有甚者,郭朴依然不驯服,内阁研议时,又每每发出不谐音。前几天,吏部奏请升海瑞大理寺左丞,疏发内阁票拟,这本是吏部承徐阶之命而为之,郭朴却说,海瑞甫晋右呈,旋升左丞,未免过快了。徐阶执意票拟“准所请”,郭朴以“只知任恩”讥讽徐阶不止。恰逢提督操江御史奏请给赏操江官军,郭朴怒不可遏,“操江官军本无给赏例,该御史示恩妄请,兵部不明斥其非,非人臣体国任事之义!”这番话弦外有音,说得徐阶尴尬万端,只得默许郭朴拟旨对兵部和提督操江御史“俱切责”。因此,徐阶对郭朴已是积不能堪,暗示要驱除他,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既然徐阶若明若暗,我也就一语双关,说:“师相放心,此事,容学生徐图之。”
话虽说出了口,但我心里并没有底。散班回到家里,我立即命游七把李幼滋召来,如何驱逐郭朴,我需要李幼滋的画策,更需要他出面暗自发动。
“郭质夫倚老卖老,元翁引以为忧!义河以为该如何动作?”眼下,李幼滋以我的门客自居,当着他,我不必隐讳,遂开门见山地说。
“委实棘手。”李幼滋咂嘴说,“郭老头,为人长者,资历直比元翁,连高新郑也敬他几分,又素以清正名于朝,如之奈何?”
“所以才要你小诸葛想法子嘛!”我激将说。
“这……”李幼滋搓着手,陷入沉思。良久,才以试探的语气说:“能不能私下和几个御史说,就讲郭老头本已与高拱结党,元翁宽厚,一再予以谅解;可是他不但不承情,还屡屡攻讦言官结党,声言要为高新郑鸣冤,郭老头一日不去,则高新郑不旋踵即起矣!元翁为之忧心如焚。”
“不妥!”我断然说,“外界观感,对不顺从者赶尽杀绝,必言元翁不能容人,无相臣之风。此计,元翁断不会赞同。”
“也是。”李幼滋面有愧色,搓手不止。突然,他高叫一声:“着啊,就论劾郭老头负气使才,无相臣体!”
“实在师出无名,也只能如此。”我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不过,最好再有一个人出面论劾,这个人的弹章,要抓到郭质夫的弊病,要有事例。”说到此,我指着李幼滋,决断说,“义河,你查访一番,看能不能查到些郭质夫的弊病,再议。”
过了两天,李幼滋兴冲冲跑到家里见我。
“查到了?”我问。
李幼滋点点头。
“有贪墨?”我问。
李幼滋摇头。
“有干请?”我又问。
李幼滋还是摇头。
我一连问:“有大不敬之言词?”“有渎职不法?”“有亲故横行乡里?”李幼滋皆摇头。
“是这样的,这还是多年前的事了。”李幼滋嘻嘻笑着,仿佛在讲一则故事,“访得这个郭老头,乃父去世,他丁忧守制回乡;皇上夺情召回,他果然就回来了。”
“咳!”我大失所望,“这哪里算是弊病!”
“别急啊!”李幼滋眼一瞪说,“郭老头当时老母在堂,衰病交加,他居然也不顾,还是应召还朝了。”
“那又怎么样?是皇上要夺情啊!”我语带不满地说。
“那我就没有法子了!”李幼滋两手一摊说,“就查到这点弊病。当时对郭老头多有非议。”
我沉吟着:“忘母,焉能忠君?是不是这个立意?”
“着啊!”李幼滋一拍手说,“就论劾他往日父丧,夺情赴召,为士论所鄙,人言其有老母病耄且死,不思归终养,伤薄风化。”
“一论他负气使才;一论他弃父忘母。郭质夫必羞怒交加,无以立朝廷矣!”我边思忖边说,“不过,找科道不要找欧阳一敬一伙,要找与元翁无直接渊源的人,万万不可露出破绽。元翁老道,不能让他感到我辈在帮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