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迷惑不解之际,道路传闻,言官论劾高拱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虽无正面实证,却可反证之:对陈瓒的处分原为削职为民,高拱回避期间即改为外调,这不正是高拱专横、挟压首辅的证据吗?
“喔!”我恍然大悟,徐阶的手腕太老辣了!这一个小小的举措,就把高拱置于百口莫辩的地步了。
果不出所料,论劾高拱的奏疏,突然间连篇累牍地堆积到了内阁的案头。
欧阳一敬再次带头,参劾高拱“屡经论列,不思引咎自陈,却指言官结党,如此威制朝纲,专柄擅国亟宜罢斥”!接下来,南北两京的言官,纷纷上疏,论劾高拱“奸恶”“刚愎”,“无宰辅器”!高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疏求去,皇上也一次又一次慰留。
欧阳一敬又上了一道奏疏,弹劾高拱“刚愎自用,无大臣体。外姑为求退状,而内怀患失之心。屡劾屡辩,屡留屡出。中外指目,转相非笑,非盛世所宜有”!
看到这道弹章,高拱欲哭无泪,一句话也没有说,起身向外走去。
我急忙跟了上去,送高拱下了文渊阁的台阶,走到轿前。
“叔大!”高拱叫了我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中玄兄!”我上前扶住高拱,“元翁这样做,实在……可是,我兄体谅,我是他的弟子,真是无所措手足!”
“原以为华亭乃忠厚长者,”高拱感慨系之,“谁又料到,他居然阴饵我于丛棘之上!诚智老而猾矣!”
听了高拱的话,我不能正面回应,遂感慨道:“国朝的奸臣墨吏、阉珰竖宦胡作非为之时,逢迎者众而参揭者寡!何以对我兄如此苛责?无非是我兄不忍国事糜烂,想做些事情而已!竟不见容,令正直者寒心,求治者裹足矣!方今的言官,竟无一个一秉公心的吗?何以没有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呢?”
“也不是没有要说公道话的,是我不忍朝政纷扰,党比相攻;不然,必为难皇上、伤及圣怀。”高拱喟叹说,“华亭如此结言路以逐我,早晚有一天,会有公道之论!”
我笑了笑,说:“中玄兄,历史是长远的事;当下朝廷非我兄无以开新局!元翁久历宦海,开创新政或许力有不逮,然则内争之事,我兄非其对手,弟劝我兄忍让为怀吧!”
几个文吏怀抱文牍走了过来,我提高了声音,说:“元翁乃宽厚君子,以弟愚见,元翁断不会对中玄兄施展手腕。定然是有小人煽构其间,方才造成误会,弟当到元翁面前,为我兄辩白。”
高拱摇摇头:“多谢叔大了。叔大还是快回吧,免得华亭对叔大起疑心。”说完,登轿而去。
我转身回到文渊阁,径直走到徐阶面前,低声说:“师相,新郑对师相多有误会,言师相阴饵其于丛棘之上,似有怨师相假言路相逐之意,对师相不能谅解。”顿了顿,我提高了声调,“元翁,新郑素与居正交厚,居正深知新郑为人亢直,但决无故意为难元翁之意,更无谋人之心,对元翁或有顶撞,居正以为也是出于谋事之急切。”
“叔大,这些话,你不该在老夫面前说!”徐阶目光流露出愠怒,“科道论劾高阁老,那是他们的主张,老夫何忍见事体纷扰如此!”
我不再说话。无论如何,我已经替高拱在徐阶面前作了调息,而且高拱的乡曲郭朴也会将此讯息知会于他的,我可以心安理得了。
内阁里的纷争,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各种传闻,不绝于耳。不要说各衙门,即使是内阁,也无以推进政务,差不多是半瘫痪状态。
该如何收场呢?
高拱已经六次求去,皇上一概不允,在高拱第六次上疏求去的辞呈上,皇上御批:“朕素知卿,岂宜再三求退?”已有责备高拱屡屡求退之意。可是,正是在这道御旨之后,欧阳一敬再次上疏论劾高拱,嘲讽他“屡劾屡辩、屡留屡出”,可谓步步紧逼,不留余地。
倘若是先帝,科道如此不依不饶排陷他所信任的阁臣,早就受到严惩了;可是,当今皇上是软弱、宽厚的君主,他对科道无一语责备,只是不厌其烦地慰留高拱:“朕屡旨留卿,特出眷知,宜以君命为重,人言不必介怀!”
言官强逼,皇上坚留。高拱体认到了皇上的难处,事实上,科道对皇上的攻击,一点也不比对高拱的少,从皇上的内心,是盼望内阁替他解围的,他哪里还敢对科道稍有责备呢?既然皇上对科道束手无策,高拱又一再求去,那不是让皇上为难吗?所以,接到皇上不允辞的御旨,高拱也就不再犹豫,第二天就回到了内阁。
这天,轮到我执笔票拟,我早早就到了文渊阁,把发交内阁票拟的奏疏,事先浏览并加以分拣,提请研议。我拿起一份文牍:“吏部奏请升尚宝司丞海瑞为大理寺右丞。”
“海瑞是何出身?”李春芳问。
“举人。”我回答。我知道李春芳是明知故问,或许他对推升海瑞有异议,又不愿明确说出,遂以询问海瑞的出身加以婉转表达。
“举人未必不贤,进士未必皆贤!”高拱接着我的话说,“以高某看,海瑞其人,授职大理寺,是才适其用。元翁,当拟旨,饬吏部,此后用人,初授职,有进士、举人出身之分;而升迁则宜惟政绩论,不得论出身。”
徐阶沉默不语。高拱动辄就要改易祖制成宪,徐阶绝难赞同,毋宁说,这是徐阶甚为反感的。
“元翁!”高拱叫了一声。
“玄翁!”我叫了一声高拱,向他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相逼。
“如此,如何推进国务?!”高拱感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吏部奏请,升御史李幼滋为国子监司业。”我拿出一份文牍,晃了晃说。
这是我向徐阶建言的结果。几年前,李幼滋以访仙御史身份到江西侦查严嵩动向,为徐阶倒严立下奇功。可是,这些事,又不能对外言之。相反,访仙御史的身份,倒让李幼滋和先帝修玄崇道的怪诞之举勾连到了一起,那些道士、术士都受到严谴,酬庸李幼滋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延宕了四年,李幼滋多次催促,我才不得不向徐阶提出建言。
“李幼滋?”高拱以不屑的口吻说,“那个访仙御史?”
“喔,李幼滋是张阁老的乡曲,想必,张阁老对此人知之甚详。”李春芳接言道。
我明白,李春芳是在以此提醒高拱,李幼滋是张居正的乡曲;而你是张居正的好友,难道还要挑剔吗?
“乡曲、同年、师生!”高拱把嘴角一撇说,“选政何以坏,就是这些交谊坏了公平!”他转向我问,“叔大以为然否?”
“国之大臣,不能以私情而忘公义。”我答道,内心却对高拱如此不顾情意有些不悦。但是,我也知道,高拱并非故意与我为难,这是他的为人;高拱对自己的亲属故旧,甚或比与他毫无渊源的人,还要更为苛刻些,他的一个内侄,因此还和他断绝了来往。
“无非是从五品的郎官,吏部业已研议奏请,皇上不便驳回。”徐阶说,“既然高阁老以为李幼滋行止有亏,不宜充儒臣教职,我看,海瑞的遗缺,就让李幼滋补上吧。”也不等高拱回应,就紧接着说,“叔大,下一件。”
每研议一件事,大家无不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已是精疲力竭。刚要散班,高拱突然说:“元翁,皇上慰留我甚坚,科道逼迫我甚急!为皇上计,适可而止吧!”
徐阶一愣,旋即露出笑容:“高阁老,这也是老夫的愿望啊!”
听徐阶这句话,似乎他对言官所为一无所知,摆出了一副超然事外的阵势,令高拱顿起反感,遂以质问的语气说:“高某到底有何过错,竟至不容,如此结言路必逐我而后快?”
徐阶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冷冷道:“高阁老,言官乃朝廷的言官,不是徐某的言官,倘言路可结,徐某能结,那么高阁老也可结之嘛!”
“你……”高拱气得满脸通红,须臾,索性一拍几案,指着徐阶质问:“写青词、助斋醮,元翁不曾为之?永寿宫事谁为之?该不会说成是严嵩献策重修吧?此事严嵩也不愿为之!可是,一尺一寸皆元翁父子视方略,何以遗诏中,尽归为先帝之过?”
高拱终于把他对徐阶瞒着他拟定遗诏的不满公开发泄出来了。虽然高拱私下里说过,徐阶对先帝是“诡随于生前,诋骂于身后”,他为之不平,而且这些话也早为徐阶所闻;可是公开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徐阶又冷笑了一声,说:“土木事,徐某不敢辞;然青词事,倘若徐某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有人上了密札,恳请为先帝精制青词,密札犹在,高阁老,你看要不要公之于众?”
内阁里,突然变得安静异常。
“这……”高拱张口结舌,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我。
听了徐阶的话,我也大吃一惊!难怪徐阶明知道高拱入阁乃是大势所趋,既想示恩于他,又踌躇不决,原来,他是想要抓住高拱的把柄,以防将来高拱拿青词一事攻讦他。虽然高拱最终没有写青词,但是那道密札,比青词的份量还要重。此刻,这道密札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的话一出口,高拱惊诧之余,也只能生生咽下这杯苦酒。
但是,这道密札,是在我的劝说下写的,高拱会不会怀疑我是秉承徐阶的旨意故意给他设下圈套?想到这里,我有些惶恐,急忙劝解道:“元翁、玄翁二老皆老成谋国者,何必为一时一事的误会伤了和气?”
高拱站在几案前,尴尬万端,愣了须臾,便一甩袖袍,快步走出了文渊阁。
我紧追了几步,在文渊阁的台阶下赶上了高拱:“中玄兄,彼时弟劝我兄写密札,乃出于切盼我兄早入内阁之心,实在无他意啊!”
“叔大不必多言,高某虽愚直,然对叔大的良苦用心,还是深为体察的。”高拱和颜悦色地说。
“没有想到,元翁竟然……”我摇摇头,叹气不止。
高拱一甩袍袖,恨恨地说:“华亭老谋深算,我辈甘拜下风可也!”
我止住脚步,提高了声调,对着高拱的背影说:“居正劝玄翁切莫意气用事,盼早日消除误会,与元翁共赴时艰。”
高拱转身向我抱了抱拳:“请叔大转告元翁,高某甘拜下风就是了,请元翁别再多费心机了,把功夫用在国政上吧,莫辜负了皇上的委任!”
我缓缓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几案前,见郭朴也已离去,便叹了口气说:“新郑亢直固执,居正再四替元翁辩白,新郑对元翁依然不能释怀。元翁念及新郑一心谋国,却蒙受此等论劾之羞,忍让为怀吧!”
徐阶“哼”了一声:“由他去吧!”看得出来,徐阶对高拱,已然决绝。
回到家里,一身疲惫,瘫坐在书房里摆放的一张摇椅上,越发心烦意乱起来。这样的日子,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何日是个尽头?入阁拜相,难道就是来活受罪的吗?
“老爷,喝茶!”游七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去,找李义河来。”我吩咐游七。
转眼间,李幼滋就到了。
“世道不公!高新郑何错之有,遭受如此羞辱?科道里难道没有公道人?”我替高拱鸣不平说,“至少,高新郑一任会试主考、一任副主考,又主持顺天府试,还长国子监两载有余,门生众多,也不乏充任科道的,竟然噤口无一言,岂非咄咄怪事?”我没有把内阁研议李幼滋升职的事知会李幼滋,免得节外生枝。
“道路传闻,是高胡子不许他的门生参与其间!”李幼滋说。
“不是传闻,是确有其事。”我心想,但是我没有说出来,口中却说,“传闻而已!义河不妨私下找新郑的门生试探一下。记住,不要多言,只替高新郑鸣不平可也!”
“记得国子监监生中有一个叫齐康的,高新郑主会试,他又进士及第,该是高新郑名副其实的门生了,他不是做御史吗?”李幼滋已经转身走到书房门口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春天尚未过去,京城里已有些燥热了。一大早,内阁的同僚又围坐在了一起,轮到郭朴执笔票拟,他早早就到了,几案上的文牍已分成了几摞。
徐阶最后一个进来,坐下来慢悠悠地喝着热茶。
“都察院广东道御史齐康劾大学士徐阶险邪贪秽、专权蠹国。”郭朴拿起一份奏疏,读了起来。
刚读了“事由”,“哗啦”一声,李春芳手中茶碗上的盖子掉在了地上,他却依然张着嘴,呆在那里。
“谁?”高拱也大吃一惊。
“御史齐康。”郭朴回答。
徐阶愣了一下,旋即冷冷一笑,说:“如此甚好!老夫求之不得!不过,诬诋之事,老夫也不能安于缄默。”
听徐阶的意思,他是要听听齐康论劾他些什么了。于是,郭朴把齐康的奏疏,缓缓地读了一遍。
我边细细地听着,边梳理归纳,齐康论劾徐阶的,三件事:一说他当年反对立裕王为储君;一说他以遗诏谤诋先帝,诡随于生前,而诋訾于身后,非为人臣之道;一说他儿子在外多干请,有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