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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午门内东南角、与乾清宫相距不足一里路程的文渊阁是内阁的廊署。文渊阁的正厅,是阁僚聚议的场所。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两侧各摆放着一排红木雕花椅,椅前各置长条几案。惟在内阁大臣座椅前,是单独的书案,比长条几案略显宽大。在正厅两侧,各有廊署两间,凡四间,是内阁大臣的直庐,直庐中除书案外,还备有床榻,供阁臣休憩之用。当内阁大学士人数少时,每人可以拥有一间直庐,人数多时,则多名阁僚不得不挤在一处。文渊阁的前方,有东西两排平房,为书吏抄缮文牍之处;在文渊阁的后侧,还有一座阁楼,乃是保存书籍文牍之所。
每天到阁后,都要在正厅聚议,阅看各部院、各衙门、各地方以及军队将帅上奏给皇帝的奏疏文牍,商榷处理办法,并轮流执票拟。所以,内阁大臣当班,多是集中在正厅聚议,廊署则成为小憩之所。说起来,庞大帝国的政府中枢,也真是俭朴得过分。堂堂的内阁大臣,还要几个人挤在一间廊署中,所有文牍,除了等因奉此例行公事的函牍偶有书吏代笔外,所有具有实质内容的文牍,都是自己亲自起草,首辅亦不例外,从未有请书吏代劳之事。所以,政府高官的辛劳、克己,差不多也是空前绝后了。
就在我到阁办事的第二天,即参与文渊阁正厅聚议。书案上,摆放着章奏文牍,书吏已经给各人的茶杯斟上了茶水。阁僚们到后,抱拳一揖,算是见面的礼仪,随后就开始埋头阅看文牍。
“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突然,高拱一拍几案,把一份奏疏“啪”的一声摔到案上。
我悄悄看了徐阶一眼,他阴沉着脸,眼睛没有离开文牍,但似乎不是在阅看文牍,而是在生着闷气。是因为高拱的鲁莽?还是因为听出了高拱弦外之音?
高拱那句“只知任恩”的话,在我听来已是相当刺耳。因为言官弹劾徐阶,就有这样的话。说徐阶身为首辅,本应为皇上分忧任怨,可他却专捡文武官员高兴的事做,凡得罪人的事,无不一推再推,从不敢直面。弹劾徐阶的言官虽然没有受到处分,但我知道,这件事对徐阶刺激是很大的。如果言官的弹劾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反倒没有什么,恰恰是,言官的这几句话,确实触到了徐阶的软肋。所以,高拱的话一出口,文渊阁里的气氛顿时就紧张起来。
“高阁老何以动怒啊?”李春芳笑着问。
高拱拿起奏疏,在手中晃动着:“登极赏军,乃英宗正统元年创下的先例,相沿未改。先帝时,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数目倍于以前。今皇上登极,礼部和兵部联奏,言要子承父制,仍倍赏三军!”
“有何不妥?”徐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
“赏军固然要赏,”高拱冷笑一声,“祖制嘛!然则,按英宗至武宗时的赏军之数办,是祖制;按先帝倍赏之数办,也是祖制,本是无所谓的。”高拱喝了口茶,提高了声调,“倍赏三军当然最好,将帅无不念皇上的恩泽,谢元翁的美意。然政府办事要从实际出发,不能一意任恩。请问诸公,内库、太仓,所存银两几何?”
沉默。
高拱用嘲讽的的目光,扫视了一周,手拍几案:“仅一百三十万四千六百五十二
万两啊!可是,必须要花的钱是多少?”他伸出右手,掰着指头计算着,“岁支官俸该一百三十五万有奇,边饷二百三十六万两,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两,通计所出需银五百五十三万有奇。如此算来,现存之数,仅够三个月之用!三个月后,该怎么办,已是束手无策!若按元翁美意,赏军之数,又要四百万两!今皇上初政,按例蠲免天下钱粮,所收又少其半。内帑空虚,高某愚钝,不知这些钱,从何支之?”
郭朴接言道:“有司明知内帑空虚,还要浑然上报,这样的风气,也是要杀一杀才好!”
“高阁老的话,没有错的。”徐阶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我辈位在中枢,每做一事,无小大,皆关乎大局,切忌就事论事。老夫听得道路传闻,说什么当今皇上,与先帝之英明不逮远甚云云,何其恶毒?为防人之口,还是维持加倍赏军之例。这不仅仅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
“喔!”李春芳长出了口气,“元翁可谓深谋远虑!”
高拱叹了口气:“元翁如是说,我辈夫复何言?然则……”
“既然高阁老已‘夫复何言’了,”徐阶打断高拱,“那就研议下一件事情吧。石麓,”徐阶转向李春芳,叫着他的字说,“此事,你先说说。”
李春芳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此有原任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上书为其父、故总督蓟辽右都察御史兼兵部左侍郎王忬讼冤。”说着,展开一张文牍,读了起来,“臣父皓首边廷,六遏鞑虏,不幸以事忤原大学士严嵩,坐微文论死。伤尧舜知人之明,解豪杰任事之体。乞行辩雪,以申公论……”
“好了!”徐阶扬了扬手,制止住李春芳,“此事不过数载,在座诸公皆亲历之。不必再读。究竟如何措置,需大家商榷。”
“此事以高某看来,”徐阶话音未落,高拱便开口了,“一如元翁适才所言,不可就事论事。”
听得出来,高拱的话中透露出反对的讯号。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徐阶和李春芳必定是赞成给王忬昭雪的,所以才抢先说出了自己的主张。不过,我猜度不出高拱反对给王忬昭雪的理由。个人恩怨?故意给徐阶出难题?倘若如此,那高拱所谓的忘我无己,分明就是欺人之谈了。
“石麓,你是何意?”徐阶并不理会高拱,先向李春芳发问。
“这……”李春芳看看徐阶,又看了一眼高拱,露出为难的神色,“似应……喔,春芳听元翁决断之。”
“安阳何意?”徐阶叫着郭朴的籍贯,问。
“此事,此事……”郭朴踌躇了片刻,“新君继位,已昭雪大批冤案,臣民无不加额;今王世贞为其父讼冤,果有冤,雪之可也。不过,既然新郑说到不可就事论事,不妨听听新郑的主张再做定夺。”
“叔大何意?”徐阶转向我问。
“居正初入内阁,尚需观习。”我答非所问说。
“有错必纠,知错必改。”徐阶用做结论的语气道,“此意,乃先帝的遗诏、当今皇上的登极诏皆已昭示于天下的。我辈位在中枢,处理政务,当体认我皇上宽仁之心,付诸实践,令天下人感戴我皇上盛德隆恩。”
倘若没有异议,轮值的阁臣即当按徐阶的话票拟了;今日李春芳执笔票拟,所以他埋头飞快地记录着。
可是,想不到,高拱又说话了:“元翁的话,高某极赞成之。然则,高某以为,为彰显皇恩,处事需得一个公字。方今内则吏治不修,外则诸边不靖,兵不强、财不充,皆缘于积习之不善,在高某看来,这才是天下之大患。而言积习之弊,首当其冲的,即是执法不公。爱之者,罪虽大,而强为之一辩;恶之者,罪虽微而深探其意。”
“高阁老,你到底想说什么?”徐阶不耐烦地说。
“我要说的,就是内阁作为国家中枢,执法要公。”高拱以争辩的语气说,“就拿王世贞请雪父冤一事来说,且不可就事论事。诸公都知道,先帝愤于南北两欺,对败战将帅果于杀戮。数十年来,被杀将帅何其多哉?远的不说,继王忬之后任蓟辽总督的杨选,不也是和王忬同样的下场吗?这是嘉靖四十二年十一月的事,”高拱目光紧紧盯着徐阶,高声问,“想必诸公不会忘记吧?”
徐阶埋头看着文牍,郭朴、李春芳和我,都饶有兴趣盯着高拱,等待着他的下文。
“姑且不论王忬是不是有冤,也不论该不该昭雪。要害在于,给王忬昭雪,嘉靖一朝与王忬一样被杀的将帅,要不要一体昭雪?”高拱双手一摊,问。
“喔!”郭朴恍然大悟似的,“是啊,是需统筹。”
“倘若即允王世贞所请,独独给王忬昭雪,外间会如何看?”高拱继续阐发说,“高某和病休中的陈以勤陈阁老,是王忬的同年;李石麓、张叔大是王世贞的同年;王世贞又是国中闻人,别人会不会说,我辈阁臣以权谋私,厚此薄彼,法外施恩?倘若内阁给外界这样的观感,朝廷威信何在?又安能彰显我皇上爱养元元之德?”
徐阶抬起头,缓缓道:“既然高阁老不主张给王忬昭雪,此事,缓议。”
“元翁,高某非……”高拱红着脸,还要解释,徐阶打断他,“老夫已纳高阁老之议,勿需再言。好了,议下一件事。”
李春芳满脸尴尬,看着我,似乎是说,该如何向王世贞交代?我摇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元翁,诸位阁老,”李春芳举过几纷奏疏,道:“这都是弹劾广东布政使潘季驯的弹章,兹事体大,请商议裁之。”
徐阶微闭双目,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说:“说说科道论劾潘季驯的理由。”
李春芳忙翻阅着奏疏,断断续续地说:“说是潘季驯别出心裁,强行要广东各县清丈田亩,推行‘均银法’,还美其名曰税费兴革!闹得人心惶惶,当地士绅上告到该省巡抚衙门的,就有几十人!是故,五位粤籍御史一起上疏,论劾潘季驯妄改祖制、骚动粤省,请将其革职查办。”
多年来,清丈田亩、革除税收中的弊病,一直是我苦苦思索的课题。所以,一听到李春芳提到“税费兴革”这几个字,我急忙欠起身,从李春芳手中要过弹章,细细翻看着。从弹劾奏疏上看,所谓“均银法”,就是在清丈田亩的基础上,根据田亩征收田赋,不再按户征收税费,此前所有摊派项目,无论名目为何,一概取消;所有征收的实物,统统折合为白银。往者我也隐约听到过一些地方在试行“条编法”,也有的称之为“一条鞭法”,其意大抵也是如此。此制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心中并无定见。可是,粤省的官员对此反弹如此之大,科道群起而攻之,足见此法未必可行。
“论劾!又是论劾!”突然,高拱冷笑一声,“时下科道的坏毛病越来越多,凡是有人要踏踏实实做事情,尤其一有针对弊病革故鼎新的举措,不问其利弊,不管民心之向背,即搬出祖制,祭出名教,指手画脚,弹劾攻讦!此风不杀,何以新治理?”
“朝廷设言官,就是要他们对施政评头论足的,”徐阶依然闭着眼,冷冷地说,“以此遏制操切,震慑贪贿,祛除骄盈,裨益大焉!朝廷法纪俱在,科道以法纪绳施政,这也是他们的权责。高阁老何故以此责科道?”
“元翁的话是不错,可事实未必皆如元翁所言。”高拱激愤地说,“别听有些言官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动机龌龊!即以参劾潘季驯之事来说,时下贫者益贫、富者益富,民怨沸腾,何以如此?负担不公,摊派过重;而搜刮民脂民膏,皆入贪官污吏之口!潘季驯革除弊病,试行新法,有何不可?至于缙绅上告,也是意料之中!因为此法之要害,就在于田多者多纳税,田少者少纳税,缙绅者流自然反对;州县的官吏不满,也不足为奇,因此法阻绝了贪官污吏们上下其手的机会,断绝了他们的财路,所以恼羞成怒也属常理。但是,朝廷应有主张,不能一看到有论劾,就大惊小怪。”
徐阶脸色阴沉,眉头紧锁,不停地捋着花白的胡须。郭朴、李春芳和我也沉默不语。适才高拱说到田多者多纳税,那这个“均银法”也好,“条编法”也罢,徐阶内心定然是反对的。因为徐阶的家族在家乡就是最大的富户,阡陌连绵,良田万顷,他会赞同田多者多纳税吗?高拱如此旗帜鲜明地支持“均银法”,必让徐阶对高拱难以容忍。看得出来,徐阶微闭双目,看似超然,实则是故作镇定而已!不过,此时,我急切地想知道,徐阶会如何因应。
“老夫当国,无他,开言路,洽舆情。”徐阶语调平缓,看不出他的恼怒,但是却巧妙地把他和高拱的分歧,转移到了是不是开言路上去了。
我暗自赞叹徐阶的老练。
“元翁!”高拱用很是诚恳的语调说,“当此新君初政,国事托付政府,正是除弊兴利、与民更始之良机;然则,上至中枢,下到州县,却多是徒托空言,敷衍塞责,甚或惟以搜刮民脂民膏为能事!元翁即以博大宽柔相标榜,奈何对公而忘私、锐于治功者却格外挑剔?”说到这里,高拱突然变得激动不已,本想端起茶杯喝水,因为手颤抖得厉害,又不得不放弃了,“奇怪的是,对有些事,科道却格外宽容。高某访得,有淮阳知府某人,黄河决口,淤堵河道,使得漕船难以通行,河道总督知会请其聚集民丁疏浚,他却置若罔闻,整天热衷聚会讲学,还把河道衙门拨发的河工费,挪用为讲学之费,置书院、设讲坛,所有听讲之人,俱由知府衙门供应食宿。可这样的事,言官们竟无一字论劾,高某愚钝,实不知其因也何?这样的所谓言路、所谓舆情,恕高某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