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咋不说话哩?”游七歪着脑袋,看着我,“是不是想着以后的前程?要不,就做管选官的官好不好?”
我摇摇头,指了指长安街对面的一个衙门:“知道吗,这是翰林院。”
“翰林院?做嘛子的啊?”游七伸长脖子望着,问。
“在翰林院,就是史官。编修典籍的。”我说。
“咳!那谁愿意去啊!”游七不屑地说。
“国朝的成宪,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我在回答游七,更像是沉吟自语,“要奔前程,要做伊尹、管仲,非入翰林院不可。”
游七似懂非懂:“那,咋个能入翰林院?”
“还要考!”我握了握拳头,“中了进士,再应馆选,考中了就是庶吉士。庶吉士散馆,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留在翰林院了。”
游七撇了撇嘴:“妈呀!还要考啊!索性到地方上去做官,多威风!”
“做个知府?”我眉毛一挑,说,“以我的名次,分发到地方,就可做得知府。”
“妈呀!”游七惊叫,“还是读书好啊!”
说话间,我和游七拐进了一条胡同,远远望去,有一个幌子,像是酒馆。近前看去,挂着“榜上有名”的匾额,灯笼高挂,门已大开,三三两两的客人已然进进出出了。
“看来,是专为看榜的人预备的酒馆啊!这么早就开张了。”我拉游七走了进去,“走,我请你喝酒!”
“喝酒?”游七又惊又喜。
“十三岁了,该娶媳妇的人了,喝酒何妨?”我手一挥,说。
一进门,看到一张几案,上有笔墨纸砚,还预备着信封。
“喔,店家果然周到。”我不禁说了声,“看完黄榜就想写信,不意此酒馆预备下了。”说着,我急忙坐下来,埋头写了起来。
游七站在我身后,看到我写下“顾大司寇东翁台鉴”几个字,急急地问:“阿哥?不是给姨老爷写的?”
我没有说话,继续埋头写着。
我是在给已经致仕回籍的顾麟写信。不仅仅是因为顾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在我的想象中,给顾大人的信,顾峭一定可以看到。期盼着有人能够分享折桂的喜悦,而顾峭竟是我最想与之分享的人。
虽然,明明知道为时已晚。
三年前,顾峭就已成亲了。我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当时得知顾峭成亲的讯息,我还是接受不了,顿时万念俱灰,仿佛陷入了绝望中。
消息是顾峻从南京寄来的信中提到的。我立即回书,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截了当,请顾峻把详细情形知会于我。
一个叫何心隐的人,娶了顾峭。“他是一个怪人。”顾峻信上说。
何心隐的确是一个怪人。他本名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是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人,出身富有之家,少负异才,聪颖过人,经史辞赋,无不精通。但他只是在少不更事的十一岁中秀才,以后就拜在王阳明嫡传弟子门下,潜心于王阳明的心学,自绝于科场,游学南京,与心仪阳明之学者日夜研讨,并干脆把梁汝元的本名,改为何心隐,以明心志。
“何君声言自绝于科场,是顾及自己的名声,怕落第的难堪吧?”顾峭的这句玩笑话,竟使得何心隐当即返回南昌,参加乡试,结果一举夺魁。然后致函学政,并贴出告示,声明放弃举人身份,永绝科场。
我晓得,顾大人也是王阳明的崇拜者,无疑,何心隐会与顾大人商榷学问,顾大人也一定会在顾峭面前,谈及何心隐。况且以何心隐在南京的名气,即使顾大人不说,顾峭知道何心隐其人,也是很自然的事。
顾峻的信中谈到了何心隐与顾大人的一次谈话,还引述了何心隐的几句怪话。我把那场景想象为巡抚寓所的书房,何心隐一定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家伙,顾大人面带微笑,静静地听他侃侃而谈:“几百年前那几个失意书生,要当权者以德治国,实行仁政,乃是正君之道,自然也是出于善意诚心。但当权者之所以尊他们为圣贤祖宗,恐怕不在于此,说来说去,还是看重的‘服从’就是天理这样的谬论。阳明子说,心就是理,心外无理。就是说,人们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才是天理。既然圣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是道德的,那么,老百姓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自然也是道德的,符合天理的。由此观之,任何束缚人的意见的说教,都是可以冲破的,因为它妨碍了他人确立自己的意志,强迫他人服从说教者的意志。”
“那么,何子如何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训呢?”顾大人问。
何心隐对顾大人以“何子”相称,安然受之,似乎他已经是一个创一家之言的圣人了:“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他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只是,修身未见得非要修炼得没有自己的意见;治国平天下,也未见得非要等级服从,以大欺小、以官欺民!”
“以何子的学识,夺标艺苑,当是举手之劳,何子何不一试呢?”顾大人一定是被何心隐的这番言论所震慑,这简直就是否定国朝体制了!所以,他才没有回应何心隐的话,转了话题。
“要死记硬背死了几百年的几个书生的教导,就是束缚人,束缚人无异于杀人,不是杀死人的肉体,而是杀死人的灵魂。没有了灵魂,人何以为人?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何心隐痛快淋漓地说。
想象中,顾大人听了何心隐这番话,纵然是对他的观点难以苟同,也不能不欣赏他果敢决绝的勇气。
“况且,官场龌龊,一帮口口声声以德治国、勤政为民的官僚,貌似温文尔雅,可盘剥百姓,就似抽筋断骨,却也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官,先是要学会无耻!”何心隐当着堂堂留都刑部尚书的面,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对官场的痛恨、鄙夷。
这些话传到顾峭的耳朵里,她一定引为同调。很可能正是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顾峭的心。一定是在这时候,顾峭从旁侧的房间里,突然出现在书房,并故意说出了那句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话。何心隐竟然以乡试夺魁的举动,来证明自己之于科考,不是不能、而是不屑。
这就难怪,二十七岁的何心隐自南昌一回到南京,立即就把二十一岁的顾峭,娶到了他在南京的租屋里。连娶亲也不顾及礼数,而顾峭竟欣然接受!
读完顾峻的信,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下子坠入了深渊。一连好几天,我茶饭不思,神色萎靡。不仅因为永远失去了顾峭,还因为,与顾峭所嫁的那个人相比,自己内心深处的清高孤傲,转瞬间荡然无存!我突然感到自己显得多么委琐、多么懦弱!再看对方: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潇洒不羁,无拘无束!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的一句话,居然千里迢迢,回乡应试;一举夺魁,而又视同敝履!
知道了这一切,我震惊不已。自己奋力拚搏的,他却视如粪土!自己认为神圣的东西,他却不屑一顾!
“何心隐!”我偷偷跑到小湖山,大叫一声,“我恨你!”
夺走了我的心上人,还让一个自以为少年得志的成功者感到自己的委琐和懦弱!这个打击,直到多年以后,我都难以忘怀!每每想到这一点,我的胸口就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足足有半个月,我卧床不起,憔悴的面容使得前来看我的李幼滋惊讶不已。
“成亲!”父亲决断说。
江陵城里一个姓顾的女子,就这样进了我的家门。就因为她姓顾,我没有提出异议。
都过去了,可还是不能忘怀。
如今,在遥远的京师,当听到进士登第的讯息时,首先想到的人,竟还是顾峭。
信写完了,酒也喝足了,我带着游七回到了湖广会馆。
“我要睡觉。无论谁来找,就说我酒吃醉了。”我吩咐游七,就躺下了。我知道,发榜的日子,免不得同年邀约、同乡相贺,应酬个没完没了,我不想参与其间。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
“走,看黄榜去!”我叫上游七,又一次向长安右门走去。
游七疑惑不解地跟在我身后:“还看?雇辆车吗?”
我一语不发,埋头走着。
长安街依然车水马龙,长安右门看黄榜的人群早已散去,只有稀稀拉拉的路人,望着黄榜指指点点着。
我站在黄榜前,细细地看着。
一甲第一名,叫李春芳。
密密麻麻的,三百个名字,我都逐个看了不止一遍。有一个叫杨继盛的,有一个叫王世贞的,还有殷世儋、殷正茂、汪道昆……这些人,都是同榜进士,也就是同年了。闻得官场上有说法,同年、同乡会相互关照。同榜进士间,接下来还要序年齿、说籍贯。长者或许年已半百,幼者说不定还不满二纪。我张居正二十二岁的生日刚刚过去,想来还算是年少的吧。
伫立在黄榜前,看着榜上的名字,我陷入了沉思。这一个个名字的背后,都有着怎样的经历?在以后的岁月里,谁会和我张居正同朝为官,会发生怎样的恩恩怨怨?这些人,各自会有怎样的前程?谁会青史留名?
从千步廊各衙门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三三两两身着朝服的官员。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然漫步;有的登轿,有的上车;有的埋头不语,有的说说笑笑。
起风了。暮春的北京,风很多,也很大。在日头西沉的时辰,陡然间,就有了几分寒意,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目光从黄榜上移开,抬头望了望长安右门。突然就想起来了,长安右门,又俗称龙门,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蓦然间涌入脑际。
跃入龙门的鲤鱼,还要经过电闪雷击啊。
日头慢慢地坠落着,一大片晚霞给这气势恢宏的紫禁城染上了血色,几只乌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叫声,在天街上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