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至死连皇帝梦也没有做过的当今皇帝的父亲,在我的内心也从不承认他是皇帝,可我写的白纸黑字中,他不仅是皇帝,而且是可比周文王的皇帝;他的妃子、当今皇帝的生母,在我笔下,也拟于文王的皇后,“我献皇帝天纵圣哲,日跻诚敬,渊仁厚德,可比周文;而章圣皇太后明章妇顺,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至于当今皇帝,在我看来,多疑、执拗、荒唐无以复加,可是,在我的笔下,他却成了“不世出之英主”!若直接说他超过自己的祖宗太祖太宗,似有不妥,毕竟,在原来的志书中,是把他列在太祖、太宗之后,是国朝的又一位英主,但既然对此还不能满足,就不能不再拔高一步,说他“开太平盛世,虽唐宗宋祖所不及”!
文稿交到了袁炜手里,稍一浏览,他脸上就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义形于色地说:“理当把献皇帝‘可比文王’改为‘迈于文王’;章圣皇太后‘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改为‘又于太姒徽音有加美焉’;至于当今圣上,岂是‘不世出英主’所能尽颂?改为‘今之尧舜’难道不可吗?”
我不能和袁炜辩论,所以,我很干脆地回答:“再适当不过!袁阁老站得高,看得远,又是钦封的‘国朝一支笔’,今日得袁阁老指点,学生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茅塞顿开”一语,不全是应酬话。我已经明白了徐阶要我承担此任的意图,那就是:倘若圣上对我不熟识,那么,徐阶再要拔擢我到更高的位置,就遇到困难了;而承担重修《承天大志》就是以文字结于上的良机。原以为善颂善祷的功夫全拿出来了,定然会受到圣上垂青;不意还是没有令袁炜满意,万一袁炜在圣上面前摆功,那我的全部努力说不定就会付之东流,所以务必抓紧补救!一离开袁炜的直庐,我就径直回到家里,一头钻进书房,埋头写就了一篇《重修承天大志纪赞》。
圣上花了一个多月的时光,排除了一切的干扰——文武官员、有司衙门的章奏,一律不予御览,夜以继日,逐字逐句审阅了《承天大志》的全部文稿,欣然钦定。对我上奏的《重修承天大志纪赞》也大大夸奖了一番,对徐阶说:“这个叫张居正的,才思甚佳。”
“臣也这样看,”徐阶不失时机地说,“重修《永乐大典》告竣后,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高拱已蒙圣恩出任吏部左侍郎,这翰林院的空缺,臣以为,可由张居正接任。”
“那就叫吏部呈报吧。”圣上欣然同意了。
听到高拱居然坚辞不就吏部左侍郎之职,我感到惊诧不已。按照惯例,公卿大僚接到授职诏书,每每上疏辞谢;皇帝照例作一番褒扬慰勉,被授职者再上疏谢恩,即可走马上任了。可是,高拱却打破常格,圣上已在他的辞谢疏上御批褒扬慰勉,高拱却公开说,侍郎既不得与选政,做这个侍郎也就徒有虚名,所以他既不上谢恩疏,也不赴任履新。
多少年来,我和高拱每每对朝廷的用人感到失望乃至愤恨,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登吏部、佐铨政;如今,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成为吏部仅次于尚书的堂上官,高拱何以敬谢不敏呢?
“中玄兄,何意?”我急忙到高拱家里,问个究竟,“吏部左侍郎,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差使啊!”
“做官做甚?”高拱脖子一梗,说,“做官是为了做事。无事可做,要这个官何用?”
“吏部的堂上官,怎么就无事可做呢?”我不解,“中玄兄不是常说事在人为吗?一个礼部侍郎,我兄也才做了一年半载,诸如怀挟传递、交换试卷、冒替代笔、喧竞抗违、搜检不严、校阅不公等等这些科场弊病,百余年未能革除者,我兄大刀阔斧,革除殆尽,朝野为之惊叹!吏部堂上官,比起礼部来,更为显要,怎么会无事可做呢?”
“哼!”高拱一拍几案,“用人乃朝廷大政!试观当下的用人之制,早已大坏!没有一处不要革除改易的!言大者,就说这个内阁辅臣之选。永乐创制,阁臣本是皇上的顾问角色,选翰林可也。当下早已有宰相之实,却囿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所谓祖制,阁臣只用翰林,他人无辅臣之望。翰林乃进士经庶吉士而来,未经历外事,事体何以周知?他人既无辅臣之望,也就不复为辅臣之学……”
“喔呀!”我叹道,“中玄兄,这岂是吏部堂上官所能更易?内阁的首辅,抑或为君父者,恐也望而却步呢!用人之制,目下最为人所诟病者,是一个‘孔方兄’作怪,朝廷上上下下,无人不知;然也都无可奈何!有一个叫李贽的,原本是辉县教谕,丁忧起复,已然半载有余,仍在候补,衣食无着,牢骚满腹,到处说乃没有银子孝敬之故。弟窃以为,选政坏于非贿不成!我兄勇于任事,不避怨谤,能把此风稍刹,即功莫大焉!”
高拱仰天长叹:“法不能无弊,而行之既久,其弊更不可胜言。可虑者,是袭为故套,不思改易,此士风日败,而治理不兴也!叔大言选人之弊,举朝皆言是官墨吏贪,我不作如是观。”
“喔?”我为之一振,“愿闻谠论。”
“凡事公则正,公则美!公,不能仅求诸人心,要而在制度。”高拱侃侃道,“按制,吏部选人,文选司一主事管揭单,一人一单,书其年、贯、出身、历履、资俸,有无保荐,考语美恶,无所不备。主事以为当用者,报于郎中;郎中呈尚书,经其三人即定夺之。贪者通贿赂,私者酬亲故,奉承者供权贵,易如反掌矣!这不能怪某个人不公。要我说,开,方可致公!某衙门有缺,某人可补,都要公开,然后大家公开商榷,谁还敢做手脚?”
“那再好不过。”我赞叹说。心想,倘若如此,则李贽候补,或许也不会如此之久。
“然则,这不合祖制。”高拱冷笑着说,“按制,做吏部侍郎的,不能与选政,不得看揭单,连这一点都不能做,我还去当那个摆设做甚?”
“喔!”我明白了原委,忽然想到,高拱的同乡郭朴刚由刑部尚书转任吏部尚书,便劝解说,“郭质夫任冢宰,此公宽厚,又是我兄的乡曲,想来,我兄提出与选政,他不会否决吧?”
“正因为冢宰是郭质夫,我才不得不如此。”高拱说,“郭质夫固宽厚,但是倘若我要看揭单,与选政,必有科道论劾,说高某人揽权,坏祖制,与其被论下台,莫不如索性不去!”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高拱是欲擒故纵。他公开说倘若侍郎不得与选政,索性不做;做了就要与选政,届时再劾他坏制揽权,也就没有借口了。可是,总要有个台阶下才好啊!“中玄兄,此事不可久拖,否则科道又要论劾。”
“郭质夫会亲率朗官以上人等前来敦请,”高拱笑笑说,“届时再上疏谢恩,走马上任不迟。”
果然,不过旬日,高拱就风风火火上任了。
高拱一到任,就命人把所有在京候补者的名册,呈报于他。
文选司郎中搪塞说:“此事,无成例可循……”
高拱打断他的话,断然说:“今日我创之,即是他日之成例!”
文选司手忙脚乱,夜以继日忙乱了好几天,才把候补者登记造册,呈报于高拱。过了两天,他叫来文选司郎中以下各人等,翻着名册,作了标记的,一一提出质询。
“这个叫海瑞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朱衡亲自举荐,又是朝廷所树廉吏典范,在京候补过月,因何未能授职?”高拱问。
“这个……”郎中支吾着。
“没有空缺,因此未能及时补上。”主事回答说。
高拱看了一眼主事,继续问:“这个叫李贽的,候补半年之久,因何没有补上?”
“没有空缺,因此……”
“借口!”高拱不等主事说完,大声呵斥说,“本部堂刚从礼部转任过来,礼部就有司务之缺待补,而这个李贽倘若补此缺,也是所用得人,尔等却口口声声说没有空缺,是何居心?尔等是不是蒙骗惯了,便故技重施于本部堂?”
闻听此言,文选司大小官员,为之股栗。郎中战战兢兢说:“侍郎大人,玄翁,适才玄翁高大人所言海瑞、李贽二人,皆是举人出身,部院之职,似……”
“哼哼!”高拱冷笑了一声,说:“拘挛之说!”
高拱一句话,说得文选司诸人,面面相觑。国朝重进士而轻举人,自州县正官而上,进士出身者十有其九,举人出身者十无其一。官场中人,系进士出身者,则众向之,甚至以罪为功;举人出身者,则众薄之,甚至以功为罪。上司相临、同僚相与,举人必是低眉顺眼,可鄙可羞!至于升迁,进士治绩之最下者,犹胜于举人治绩之最上者,而到了公卿大僚之位,惟进士可得之,举人不可涉足。成例如此,尽人皆知,也都安然处之。身为进士出身的高拱,却讥之为“拘挛之说”,怎不令众人目瞪口呆?
“所谓进士、举人,凡入仕途者,只是授官资格不同而已,至于授官之后的升黜,则应惟考政绩,而不必问出身。进士优则先之,苟未必优,即后于举人也无妨!这,才是兴治之道。”高拱抑制住怒气,缓缓阐述说,“需知,进士未必皆贤,而十有其九;举人未必皆不贤,而十曾无其一?正因为用人之制偏重进士已极,遂使进士之气常盈,举人之气常怯,倘不改易,盈者日骄,怯者日沮,则天下善政谁与之?民生奚由得安也?”
众人被高拱说得哑口无言,低头不语。
“切记:破拘挛之说,开功名之路,兴治理之道,乃我辈的使命!”高拱语重心长地说。
众人点头,口中称:“是。”
“还有!”高拱提高了嗓门,“时下朝野坊间,皆云选官用人,无他,‘钱选’‘权选’而已矣!我辈掌选政者,闻之能不汗颜?昼如何举箸,夜何以安枕?”
“我辈皆遵祖制、援成例,只求问心无愧。”郎中喃喃道。
高拱一拍几案,大声说:“弊病就出在这里!”顿了顿,他缓和了语气,“选官用人,只一个公字,便可任人评说。然则,时下的那些成例,能够致公吗?即使各位有公心,也未必能达致公道。”
“这……”郎中被问住了。
“那好,本部堂这就给你一个能够致公的法子。”高拱拍着名册说,“把各衙门官位空缺者,一一查明,张榜公示之;再把候补者揭单所列,择其可公开者,一一列明,亦张榜公示之。”
“这……”郎中惊诧万端,“但不知冢宰是何主张?”
“冢宰是何主张,当由本部堂酌之,”高拱瞪着眼说,“本部堂乃尔等的上司,本部堂有示,尔等即当遵行!”
吏部左侍郎高拱朝房里的这番对话,以及两张榜示,立时就在京城各衙门传扬开了,成为轰动一时的热门话题。
道路传闻,吏部的郎官、主事,纷纷找到在京候补的官员,退钱赔礼。传播这些新闻的,免不得还学着那些人的腔调,演绎一番:“高胡子这招太狠,你的事恐怕办不成了,银子退给你,就当咱们不认识。”
不久,海瑞和李贽,分别在户部、礼部授职补缺。
早就听说过海瑞的大名,一见到他,感觉和传闻中的海瑞大不一样。此人个子矮小,略显瘦弱,面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或许是口音很重的缘故,海瑞说话,语调和缓,每每还要重复一下几个关键字句。他是从江西兴国州推官任上,升户部六品主事的。虽然朝野对海瑞的传言很多,不过海瑞似乎也并非像道路传闻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接到授职户部主事的诏书,海瑞到翰林院拜访了我。以此推断,他也会到各部院那里,拜访公卿大僚的。虽然海瑞的拜访只是礼节性的,也足以说明,他对官场的规矩,还是知其三昧的。
刚送走海瑞,李贽又来了。
“卓吾,你是哪一年中举的?”一见到李贽,我就问。
“嘉靖三十年。”李贽顺口回答说。他有些莫明其妙,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