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呀!张先生快请坐!”冯保急急地说,“张先生站着,岂不折杀咱冯某!”
“哪里!”我淡淡地说。这当口,我细细打量了冯保一番,见他四十上下的年纪,身体微微发福,脸庞红润,两只大耳,长着厚厚的耳唇,一副福相。
“张先生,裕王殿下命咱知会张先生,”待我坐定,冯保一脸庄重地说,“裕王殿下说,今次日讲,免了吧!免讲之事,不必使外人知道。”
“喔?免?”我佯作第一次听到,露出吃惊的神情,“裕王殿下……”
“裕王殿下……”冯保踌躇片刻,又四下环视了一遍,低声说,“殿下在殿内踱步,焦急万端,正等着高先生的回话呢!”
“喔?那……”我本想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张先生,听说严世蕃被逮治了?”冯保近前一步,“裕王殿下闻知,破例饮了一杯酒呢!”
“多嘴!这个不安份的太监!”我心里骂道。可是我还是抑制住了愠怒:“冯公公,此话不可对他人说起。”
“哦,这个,咱明白的!”冯保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悦,忙说:“殿下正惴惴不安,咱也不敢勾留,告辞!张先生恕罪!”说着,急匆匆离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坐在几案前,我思忖着。多年来,储位虚悬,人情汹汹,裕王检点言行,端庄恭谨,会有什么事发生,让裕王如此焦虑不安?既免讲而又不欲使外人知之,看来此事或许不那么磊落。这样猜度着,心中不禁生出被冷落的感觉,颇觉怅然。难道,在裕王的心目中,就只有一个高拱吗?我也是裕王的讲官啊,而且自思也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啊!府邸发生了大事,宁可焦急等待高拱的回话,也不向就在府邸闲坐的我垂询片言?
“张先生!”随着叫声,冯保又进来了。
“喔,是冯公公。”我忙起身,“裕王殿下怎样了?”
“高先生来了,高先生说,请张先生一同商榷。”冯保诡秘一笑,站直了身子,“传殿下之命:殿下说,高先生说请张先生一同商榷,就请张先生速来东暖殿商榷。”
我边跟在冯保身后往东暖殿疾步而去,边思忖着:不愧是知己,高拱不负我,没有把我当外人。这样想来,心里好受了些。但是,想到高拱昨夜丧女,今日居然会为裕邸之事过府商榷,又实在让我大感意外。
“先生啊——”尚未进得东暖殿,就听得殿内传来悲痛的苦声,“上天不公啊,对我先生何等残忍!”
是裕王的声音。看来,高拱丧女的事,裕王到底是知道了。
“殿下!”我进得殿门,边施礼,边悲切地喊了声,又转过身去,向着高拱,“玄翁!”
高拱眼睛红肿着,说:“叔大,镇静。殿下有要事垂询,不可以下臣的家事,误了殿下的大事。”
“先生——”裕王强抑着悲痛,哽咽着。
“殿下,臣命当如此,不必萦怀。”高拱安慰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我望着高拱,心中凄然,充满同情。命运对高拱实在不公。他原配不育,三十多岁才不得不纳一侧室曹氏,一直也未诞下男丁,连生了三个女儿,长女启祯不到十五岁夭折、次女启宗不到十四岁殇去,仅存的三女五姐,刚过了十三岁,又殁了!
“张先生,你快去,”裕王依然泪水涟涟,“去替先生经理五姐的后事!”
“这……”我愣住了,或许是裕王过于伤悲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哦,不可!不可!下臣家事,岂可劳动朝廷命官!”高拱忙制止说,“况殿下有要事垂询,张先生不可去!”
“可是,先生……”裕王悲切得说不出话来。
“快!快扶殿下到内里歇息,好生侍奉!”高拱命令垂手站立的李芳和冯保说。
李芳、冯保忙从坐榻上将裕王搀起,一人一边搀扶着向内殿走去。临走出东暖殿,裕王又回过头来,望着高拱叫了一声:“先生……”
我站在高拱身后,恭送裕王出殿,裕王的身影已然看不到了,高拱的目光还在直直地看着,一动不动。
“中玄兄!”我轻声唤道。
“喔!”高拱猛地回过神来,“裕王殿下如此伤悲,我心愧疚!家门不幸,我一人担之可也,岂能让裕王伤怀?”他连连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履挪动着,“可是,事体重大,我又不能不来;我一到,裕王紧紧盯住我,端详良久,问我双眼为何红肿。我不忍心欺骗裕王,不得不如实相告……”高拱像做错事的孩童似的,喃喃地说着。
“中玄兄,”我边扶高拱在坐榻上坐下,边说,“裕王既有要事就商……”
“喔呀!罪过!”我话尚未说完,高拱就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叫了一声。须臾,高拱恢复了平时的干练,用嗔怪的语调说,“裕王惹事了!”
“喔?”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多年来,鉴于储位虚悬,人情汹汹,裕王蛰居府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处事惟谨、动遵礼法,哪里还敢惹是生非呢?
“有一个李宫女,昨夜诞下一子。”高拱叹口气说,“这本是喜讯,然则……”
“噢,是这样——”谜底揭开了,我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下来。突然间,脑海里就闪现出李宫女的形象,继之,又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她和裕王颠鸾倒凤的场景。
虽然裕邸有几个李宫女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断定,这个生产的李宫女,就是那个姓李的泥瓦匠之女。第一次看到她的情形,顿时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我第一天来裕邸日讲,间歇便到讲房左近的花园漫步,突然看到一个使女正在采摘花瓣。见我走来,她并不惊慌,依然埋头做她的活计。我打量了她一眼,虽然只是个使女宫婢,可身材丰满、长相俊俏、举止端庄、韵味十足。她分明知道我在悄悄打量她,并不羞怯,偶尔,还会用顾盼的眼神偷偷向我投来。偷偷望去,那双眼睛似有勾魂的魔力,顾盼生辉的眼神一下子把我击得浑身酥软。管事太监李芳“张先生、张先生”唤了好几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不舍地离去。装做不经意间,我问了一句李芳,才知道,当年修造裕、景二邸,有个李姓泥瓦匠参与其间,此人不仅手艺精湛、为人活络,而且满肚子俚语讹言,插科打诨,甚是招人喜欢。突然有一天,李姓泥瓦匠带来了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说是他的女儿,想在裕邸谋个差使,混口饭吃。不知是看重泥瓦匠的为人,还是看得李女模样俊俏,就真的被留在府邸,当了一名婢女。仅仅两年多,到底,她还是和裕王成就了好事。是裕王属意于她,还是那勾魂的眼睛陶醉了裕王?倘若不是她有意为之,处境危殆、惊恐度日的裕王,未必会甘冒风险,放纵自己的。
“……”
“喔,是,是。”我只顾回想着李宫女,高拱说了句什么,我也没有听到,只好支吾了一句。
高拱神情凝重地问:“倘若报上去,叔大以为,会怎样?”
我装作沉思的样子,猜度着适才高拱的话。他可能是说,裕王得子,按制,当报于圣上,这才问我报上去会怎样。于是,我搪塞说:“喔,尚需慎思详虑。”
高拱凄楚地说:“倘若是寻常百姓家,得了孙子,做祖父的是何等喜悦!然则……”说到这里,高拱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时下,当今圣上仅存二子,景王未育,裕王长子出生不久夭折,李宫女所诞之子,就是圣上事实上的长孙了。照说,报给圣上,他是应该高兴的。可是,圣上不是凡人,他有自己的主张。
圣上修玄崇道,就是追求长生不死,对于子孙,尤其是臣民认为具有潜在的储君身份的子孙,圣上内心,或许视作了不祥之兆。按照圣上的逻辑,承认了储君,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不可能长生不死;而且最盼他速死的,莫过于储君!因此,潜在的储君,就是圣上的最大威胁,也是他最为厌恶的敌人和极力防范的对象。裕王的处境因此变得极端危殆,遭受的摧残,也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裕邸经费拮据不堪,还时常不予按时拨付,有的竟一拖三载。例行赏赐也每每被截留不发。这些或许还可以忍受,人伦之苦,才是最大的摧残。十六岁的裕王出阁开府,想见自己的生母康妃,圣上不允;康妃去世后,礼部拟定了葬典,被圣上断然驳回,甚至不允许裕王去为生母送终。七年前,裕王得子,当时即为当今圣上的长孙,可是,圣上不许称贺,不准按制颁诏。裕王的元妃薨逝,按制称“薨”,圣上不准,只许称“故”。面对经历的这一切,裕王不敢稍有异议,还要恭恭敬敬谨遵父命,心境何其凄然!
我和高拱都非常清楚,裕邸周围,布满了侦缉逻卒,裕王一旦稍有过失,即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多亏高拱周旋维持,为裕王出谋划策,要裕王无论如何都要小心恭谨。因此,裕王蛰居府邸十余年,始终惊恐度日,如临深渊,给朝野的印象就是小心敬畏、动遵礼法,不敢稍有违制。如今裕王竟与宫女生子,倘若据实上报,不仅裕王动遵礼法的形象受损,而且还可能出现难以想象的后果。无论是裕王还是高拱,都感到事体重大,为此忧心如焚,惴惴不安,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倘若不报,万一走漏风声,会不会落得欺君之罪?兹事体大,我不愿轻易表明主张,便喟叹说:“景王已之国就藩一载有余,如今严世蕃又被下狱逮治,坊间皆云,裕王殿下的处境,必是好转。此言固有道理,然则仍是不明就里之论。”我的弦外之音是说,景王谋位也好,严世蕃欲烧冷灶立奇功也罢,固然是对裕王的威胁,但最大的威胁却是当今圣上,一切的关节点都在于,裕王储君的身份越是明晰,风险就越大!
高拱自然明白我的话外之音,他双手猛拍坐榻扶手,断然说:“隐匿不报!”说罢,高拱喊了一声,“来人——”
李芳应声从内殿疾步走过来:“高先生。”
“裕王殿下好些了吗?”高拱问。
“殿下一直在垂泪!”李芳小心翼翼地说。
“顾不得许多了,”高拱像是自言自语,旋即提高了声调,“你禀报裕王殿下,就说我和张先生有事要奏报。”
望着领命而去的李芳,高拱突然语调柔和地说:“真想看一眼可怜的小王子啊!”
高拱的一句话,使我顿悟了!看来,高拱对裕王,具有着父亲般的情怀!也难怪,高拱没有儿子,他一直以此为憾。于是,他把父亲对儿子的感情,移托到了小他十五岁的裕王身上;而裕王贵为皇子,却孤独无助,没有母爱,更没有父爱,惊惧不安中,从高拱身上获得了弥补,内心深处,恐怕已将高拱视作坚强的、可以依靠的父亲。
我正为自己的恍然大悟而惊奇着,裕王走了进来。高拱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边施礼边说:“裕王殿下,一切都不必萦怀!”言毕,对着李芳和冯保说,“你们听着,裕王府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顿了顿,又说:“你们也作个见证,这是我高某人说的,与裕王无涉!”
“你等要好生看顾小王子母子!”我补充说。
?出得裕王府,我刚要上轿,突然看到一个衣着破烂却透着斯文之气的中年人,埋头从胡同口走过。这个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再看过去,中年人步履迟缓,似乎陷入沉思中。我猛然想起来了,竟是李贽!
四年未见,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李贽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清瘦的面庞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是卓吾吗?”我叫了一声。
中年人没有回应。
“李卓吾——”我又唤了一声。
中年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茫然地问:“你是……谁?”
李贽居然认不得我了,而且用了个很不礼貌的称呼,我心生不悦。本不欲再与他搭讪,但是好奇心驱使我回应说:“贵人多忘事啊,辉县一别,恍然四载矣!”
“辉县?”李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口中喃喃,“似曾相识。”
我顿觉反感,便伸手递去一张名剌:“有暇光临寒舍。”说着,登轿而去。
过了两天,李贽果然登门拜访了。
四年的时光里,李贽遭遇了太多的不幸,耗费了太多的心血。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李贽的憔悴、疲惫、瘦弱,即使是亲耳听到他的讲述,我也不会相信他讲述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