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乩是道家的一种占卜法事,为信徒有疑难时请求上天解答的仪式。按道家律规,皇帝有疑难需求教于上天,就用朱笔写下要求问的疑题,恭敬密封,再念经熏香,然后送给作法的道士,将其在香火上焚烧成灰烬,以达天庭。上天的神仙得此疑问,就会通过作法道士的手,在沙盘上写出答案,请皇帝过目。以往,道士全凭自己对皇帝心思的揣摩来推测他要问的疑题,由于把握不准,只能写出一些玄而又玄的话来,让人似懂非懂、琢磨不透。若道士实在揣摩不出皇帝的心思,就只好推脱说,神明没有明了皇帝的意旨,无从回答。皇帝要么问不出所以然,要么干脆就得不到任何回答,一股怨气,既不能向神明发泄,也不能向自己信任的道士发泄,就只好向身边的太监发泄,说传送熏香封条的太监手不洁,玷污了法事。太监免不了要受到责罚。屡屡遭受责罚,让太监变得聪明起来,他们就与道士达成默契,由太监乘熏香之隙,偷偷拆看皇帝朱笔所提,写在小纸上,暗中传给道士,这样,道士的回答就有了针对性,显得扶乩之术越发精湛,而太监也就不必再受责罚。
这天,当太监冯保手捧圣上写好的字条熏香密封时,“今天下何以不治,辅臣之奸贤”十二个字,就立即抄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字条上。在蓝道行一阵紧似一阵的咒语声中,将朱笔信札投入到香炉中。蓝道行微闭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冯保递去的字条。果然如此!圣上终于沉不住气了!蓝道行一阵兴奋,身体比平时抖动得越发厉害,表示神明已经附体。他手扶沙盘上端的丁字架,另一端下沉至沙盘,随着蓝道行左右摆动,丁字架下部尖端便在沙盘上颤颤地写出十六个字:
高山番草,世臣阁老。
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圣上紧紧盯住沙盘,目不转睛。看完十六个字,圣上沉吟良久。过了好一阵,圣上转过身来,又提笔写了一个问询,要冯保熏香密封。冯保又一次跪捧密封信札,恭恭敬敬投入香炉。而蓝道行手里,也同时得到了圣上提问的小抄。蓝道行微闭的眼睛迅速扫过字条,上写着:“果如上仙所言,上天何不震而诛灭高山番草?”
蓝道行慢慢转动丁字架,沙盘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上仙诛之,则益增用之者咎;故弗诛也,而以属君王。
圣上看了又看,长叹了口气。他屏退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在无逸殿沉思着。
从无逸殿出来,蓝道行派人悄然来到徐阶的直庐,把这一切通报给他。当晚,我也在徐阶府第得到了这个讯息。“学生已有计策,这最后的一击,就由邹应龙来做吧!”我胸有成竹地说。
邹应龙是都察院御使,杨继盛的侄婿。近来他四处联络,似有出击之意。日前与他偶遇,邹应龙慨然道,推倒严嵩,乃是他今生最大心愿。我顾左右而言他,扯开了话题。但是,我已认定,邹应龙是合适的人选。
邹应龙得到李幼滋的暗示,晚饭也顾不得吃,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匆匆跑到东华门门外管事太监冯保的住宅,以躲雨为名,敲开了冯保的家门。
“好雨啊!”邹应龙说,“圣上一定高兴。”
“是啊,”圣上身边专事法事的冯保附和着,“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不特万岁爷高兴,京城的老百姓也高兴哩!”
“上天好像知道圣上心里烦闷,降下喜雨,好叫圣上宽宽圣心。”邹应龙试探着说,顿了顿,又随意似的问,“街巷传闻,内里似有些趣事?”
“喔,说不得,说不得,”冯保故作神秘,“那是要掉脑袋的呀!”
邹应龙也不追问,只是说:“咳,京城天天有内里的传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有人会当真,更不会有谁去探究谁传出来的呢!”
“不,这回可是真的,”冯保关闭了房门,绘声绘色地把蓝道行扶乩的事,说给邹应龙听。最后,他叫着对御使的尊称,道:“邹都爷,你看怎样?当时万岁爷着实沉吟了半天,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呢!”
“啊,这是道法,我辈凡人,何以知之,”邹应龙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当闲话听听罢了,听听罢了!”说着,就急忙告辞而去。
当晚,邹应龙就提笔写下了“为弹劾大学士严嵩事”。
第二天,是御使、给事中到内阁会揖的日子。每月的月初和月末,科道都要和内阁大臣们在内阁集体会面,通报情况,称为会揖。邹应龙一夜未眠,心事重重,正低头走着,和徐阶的文吏撞了个正着。邹应龙还没有回过神来,文吏低声说:“对准东楼,莫对阁老!”邹应龙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顾不得参加会揖,转身就往家里走。
第二天,弹劾严世蕃的奏疏,就呈到了御前。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贿遗,使选法败坏,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三万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贿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脏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家人严年、幕客罗文龙为甚。严年尤桀狤,士大夫无耻者呼为鹤山先生,遇严嵩生日,严年辄献万金为寿,藏获富侈若是,主人当何如!严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牟利如是,乡里又如何!尤可异者,严世蕃丧母,陛下以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严鹄扶梓南还;严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严鹄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而严世蕃父子,方日克扣,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民膏,偿己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下灾变安得不迭至也?臣请斩严世蕃首,悬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严嵩溺爱恶子,召贿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政本!
圣上读了一遍又一遍,放下,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对于严嵩父子的贪墨,圣上早已了如指掌,并没有引起他的震动,恰恰是严世蕃居丧淫乐的话,对于一向强调孝道的圣上来说,让他感到难以容忍。虽然往者徐阶也曾经在圣上面前有所揭参,但是当时也只是引起他一时的不悦罢了;时下就不同了,紫姑已明确告诉了他,严嵩、严世蕃是奸臣。从严世蕃的所作所为看,确实不是正人君子所当为。“传徐阶来见!”圣上终于发话了。
徐阶胸有成竹,来到无逸殿。圣上先把蓝道行扶乩之事,说了一遍。徐阶静静听着,时而还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他不发一语,等待着圣上的下文。
“这是邹应龙的奏疏,你看看,该作何处置。”圣上的话语间,没有了往日对御使们的怒气。
徐阶慢慢地看着,心思却在准备着应答的话。看了一会,徐阶抬起头,打量着左右太监,并不说话。圣上似乎明白了徐阶的意思,把左右人等一概屏退。
“陛下,”徐阶心平气和地说,“严世蕃居丧淫乱,确属大逆不道,臣对其劣行,也多有耳闻。今邹御史奏疏云,‘一言失实,甘伏显戮’,看来传闻不虚,臣请陛下惩之,应上仙之语。臣料黎民百姓、文武百官,都会感念陛下之圣明。”徐阶顿了顿,看了看圣上的脸色,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建言,于是又补充道:“严氏父子,羽翼颇丰,若陛下圣意已决,宜从速处置,免生他变。”
“卿言极是。”圣上低声道。但究竟如何处置,似乎还未拿定主意,徐阶只好耐心等待。
“严嵩在朕左右数十载,年纪大了,就让他致仕还乡吧。”圣上像是有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喃喃着说,“至于严世蕃,假借父权,干乱朝政,居丧取乐,贪赃枉法,该逮入诏狱拿问!”
“陛下圣明!”徐阶叩头道,“臣这就拟旨!”他又补充道,“御使邹应龙不畏权势,敢替陛下除害,是忠于职守,不负圣恩,臣以为当予以晋升,以为忠直者效。”
“也好。”圣上答,“爱卿就全权酌定,一并拟旨吧。”
刻漏显示,卯时刚刚转入辰时,高拱就叫上我,进了国子监的教房。宽敞的教房里,教坛上并排放着两把栎木雕花太师椅,我和高拱分左右坐下。监生们正襟危坐,不知道今日何以有如此阵势。
“来来来!”高拱手臂在半空抡了抡,“今日不拘礼节,尔等都围过来,围过来。”
监生们有的雀跃,有的怯懦,随着座椅的挪动声,大家围到了教坛前。
“小子们,今日本席以先生的身份与尔等说话。”高拱缓缓捋着绵密的长须,微笑着说,“吾问尔等:自吾长国子监,忽倏两载矣,吾之为教,严乎?宽乎?”
“先生宽,诸生感德而不能忘记!”一个监生抢先回答说。
“不然!”高拱摆摆手,“吾不宽也。”
教房里先是一阵“嗡嗡”的声音,继而陷入寂静。
“先生严,”又一个监生怯生生地说,“诸生畏威而不敢犯。”
“哈哈哈!不然!”高拱笑着说,“吾不严也!”
教房里又响起了一片“嗡嗡”声。高拱伸开双臂,向下压了压,我随着高拱的手势,喊了声:“诸生肃静——”
“先生宽严得中!”一个监生以得意的语调大声说。
“哈哈哈!不然!”高拱大笑着,也提高了声调,“吾不宽严得中也!”
高拱话音未落,监生们一片哗然!
“我辈愚钝,请先生解惑!”一个监生举起手,高声说。
“哈哈哈!”高拱又是一阵大笑,“吾岂不自知哉!之所以问尔等,乃是要检验一下尔等的悟性。”说着,高拱站起身,在教坛上边踱步边说,“夫宽,施诸服教者可也;严,施诸不服教者可也。岂有定用?倘若一体宽教,则对不服教者,不是放纵了吗?反之,对于服教者,不是严苛了吗?倘若宽严得中,那么对于应全用宽教者,不是也有一半的严苛吗?而对于当全用严教者,不是失之于宽了吗?故而,倘若诸生全服教,则就全用宽;全不服教,则全用严。服教者多,则多用宽;不服教者多,则多用严。”停顿了须臾,继续说,“具体到某个人而言,”他用手指着前面的一个监生说,“就说你吧,开始服教,则吾当用宽;继而不服教,则吾即用严;既而能改,则吾亦改以用宽;终而又不服教,则吾再改以用严。你有一分服教,吾有一分之宽;你有一分不服教,则吾有一分用严!”言毕,他扫视着众人,提高了声调,“本质在人,副之以教,谓之宽严适宜。是故,吾未尝不宽,而不可以宽言之;吾未尝不严,而不可以严言之;吾未尝不宽严得中,而不可以宽严得中言之。事无遗情,教无遗术,此之谓也!”
教房里安静异常,但是监生们在频频点头的同时,也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们不知道,祭酒大人何以召集大家,突发此番高论。
高拱似乎觉察到监生们的疑惑,很是庄重地说:“本席已蒙圣上超擢,即免国子监祭酒之任,而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矣!当此离别之际,想对尔等说,尔等幸为国子监监生,无论是否科场夺标,都要入仕为官的,为师此番宽严之理,固然是两载施教心得,然更是为官理政所当知之!举凡用人行政、断狱济民,当宽则宽,当严则严,一味宽大,抑或一味严苛,必枉法干纪,误国害民!小子们,此即为师临别赠语,望尔等志之勿忘!”
监生们鞠躬揖拜,口中称谢不已。这当口,一个人影在教房门口一闪。我转脸望去,是一个叫齐康的监生。此人热衷传布新闻,因而在国子监无人不知其大名。
“进来!”我严厉喊了一声。
齐康低头走进了教房。
“何故?”我厉声问。
“学生、学生……”齐康支吾着,抬眼望着高拱。
“就此别过!”高拱没有理会齐康,而是向监生们抱拳左右晃动着,“尔等不必出门,继续上课。”说着,给我递了一个眼色,向门外走去。走到齐康身旁,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袍,一同走出了教房。
“严嵩溜之乎也!”一出教房的门,不等我和高拱询问,齐康便兴奋地说,“学生本不该误了点卯,不意甫一出门,看到一辆驿车,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少年,学生认得,那是严嵩的两个孙儿。”
“喔?”高拱怔住了。
“看得清楚?”我问。
“学生怕眼误,特意盘桓了一会,”齐康露出得意的神情,“听得众人皆言是严嵩的驿车无疑。都在议论此事呢!”
北京内城的大门,一般在五更时才打开。这天清晨,春明门刚刚开启,一辆马车就悄然驶过。这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高级驿车,车厢要比普通的马车宽得多,也长得多,顶棚可以随季节的变换加以装饰。此时正值初夏,天气不冷不热。但这辆驿车还是密封得严严实实,陡添了几分神秘感。不过,守城的兵丁和起早的路人,从紧随驿车后骑马的少年的模样还是猜出了,驿车里坐着的,就是致仕首辅严嵩。
在御史邹应龙的弹章上,根据内阁票拟,御批严嵩致仕,严世蕃下狱。严嵩当国二十多年了,受到的参劾难计其数,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邹应龙的这个弹章,与以往的弹章相比,并没有特别之处。所以,严嵩并不十分在意。可是,万万想不到,圣上准了这个弹章!震惊之余,严嵩忙上疏求情。
圣上接到严嵩的奏疏,一阵唏嘘,很可能是一时拿不定主意,遂再召徐阶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