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了我所了解的杨继盛,我郑重地问李幼滋:“扪心自问: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你敢这样做吗?对大权在握的当国者,在其最为得势、气焰最张之时,指名道姓严辞弹劾,而这个人刚刚破格把你提拔到最有实权的位置上!”
“……”李幼滋语塞,随后怪笑了一声,说:“就等着看好戏吧!”
“义河以为,元翁必垮台?”我对杨继盛能否参倒严嵩不抱太大的奢望,不过还是想听听李幼滋的想法,以便对政局走向预为研判。
“看完杨仲芳的弹章,谁都会得出结论:那位老人家奸状毕现,罪恶累累!圣上也不会例外。”李幼滋颇是自信地说。
“然则,你以为把元翁的所谓罪状一一罗列,就足以使圣上闻之震怒吗?”我不以为然,“不要忘记了,仲芳指斥元翁罪恶累累、奸状毕现,又反问圣上何以爱一奸臣贼人,这不是在指责圣上无知人之明、忠奸不分吗?当今圣上以英主明君自居,或许,弹章呈达御前,他闻之果会震怒,但未必是对元翁!”以我对当今圣上的了解,这个推断不是没有根据的。
“圣上只要说一句严嵩蒙蔽圣聪,也就找到台阶了嘛!”李幼滋反驳说。
“或许是吧,”我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杨仲芳说当前士卒失所、百姓流离,又说自古风俗之坏,无过于今日者,那圣上这个中兴之主,还从何说起呢?还有,仲芳说圣上左右皆贼嵩之间谍、喉舌乃贼嵩之鹰犬、爪牙皆贼嵩之瓜葛、耳目皆贼嵩之奴隶、臣工皆贼嵩之心膂,这样的皇帝,不是傀儡,就是昏君。咱们的今上自以为是英主,果真是英主,倒未必怕人揭丑;怕就怕自以为是英主,就不能容忍别人不把他当成英主!仲芳把现实描述得一片漆黑,叫咱们的‘英主‘何以自处?!”
“这……”李幼滋瞪大眼睛,“不至如此吧?”
“不至如此是常人的看法。而皇帝不是常人!”我说。
李幼滋似乎不想再辨析下去,突然嬉笑了一声:“只可惜,杨仲芳弹章上得早了些,美中不足啊,我的分发之事刚刚有些眉目!不过这还不是最倒霉的,还不定有多少人银子也上兑了,眼巴巴等着吏部的红谕呢,这下也完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放心,义河。”我信心十足地说,“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你的分发。”
“喔?”李幼滋两眼放光,“此话怎讲?
“若执政果然倒台,谁会取而代之?”我问。
“自然是徐华亭。”李幼滋回答,旋即一笑,“那是,倘若徐华亭执政,那太岳的份量就不可估量啊!”
“倘若执政岿然不动,那义河分发之事,自然也不会有碍的嘛!”我有些得意地说。
“如此说来,太岳是上了双保险咯?”李幼滋说着,哈哈大笑,“哈哈,佩服,佩服!我就说嘛,太岳非常人也!”
“可是,义河,你想想看……”我露出忧虑的神情,说,“倘若执政不倒,接下来会怎样?”
“杨仲芳不留余地,一定会受到严厉处分。要吃苦头的。”李幼滋若有所思地说,“还可能牵涉徐华亭?啊呀,太岳,你是徐华亭的门生,该不会受到牵连吧?”
我沉吟不语。事实上我一直在暗忖着如何因应这起事件。倘若杨继盛成功了,那势必由徐阶执政,这最好不过;然则,倘若圣上不纳杨继盛的建言,严嵩会善罢甘休吗?事态会如何演进,真是不好预料。
“义河,”我无力地说,“我有些累了。”话未说完,就把身子仰靠到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那,太岳,你好好歇息吧。”李幼滋带着兴奋而又遗憾的情绪,转身离去了。
李幼滋一走,我就立即坐到书桌前,准备为严嵩代拟青词。可是,枯坐半日,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字。思路从来没有这样迟钝、文辞从来没有这样贫乏,写作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仿佛变成了一种酷刑。
“要想想办法了!”我自言自语说。
“你家老爷好些了吗?”一个大嗓门在院子里问了一声。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高拱。急忙放下手里的书,披上一件长衫,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步履蹒跚地去迎接高拱。自杨继盛弹劾严嵩之事发生,我就以不时晕眩为由请假在家。
“喔呀,叔大,别出门,别出门,快回屋躺下。”高拱见我的样子,关切地说。
我勉强一笑:“中玄兄亲自登门探病,小弟不敢当。”说着,引高拱进了花厅。见到高拱,我感到格外亲切。几个月前,严嵩、徐阶建言圣上,请为圣上仅余的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出阁讲学,圣上勉强允准了。严嵩、徐阶推荐翰林院资深编修高拱担任裕王的讲官。自到裕邸后,高拱就仿佛从京城消失了一般,断绝了对外交通。
“可气!可叹啊!”甫坐定,高拱就气呼呼地说,“叔大,适才看了邸报,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知道吗,杨仲芳参劾分宜,有结果了。邸报刊出了,圣上的御批竟是:‘杨继盛因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且本内引二王为词,果何谓?令锦衣卫逮镇抚司拷讯!’活活能把人给气死!”
“喔呀!”我大吃一惊,“竟会这样!想不到,想不到。”
“把杨仲芳参劾分宜的动机说成是‘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逻辑上不通的嘛!”高拱红着脸说,“仲芳曾经被贬谪是真,但是一岁四迁,目下的品级和权位已然超过你们同榜进士中任何一个人,他何必还要为曾经的贬谪而耿耿于怀?未免太牵强附会了!还有,”高拱喝了口茶,继续说,“扣的罪名更是匪夷所思。杨仲芳在奏疏结尾,无非为了证明他的指控之词不虚,倘若圣上不信,可以找阁臣或者裕王、景王问问,仅此而已,岂有他意?竟抓住这句话,下狱拷讯!”
“看来,有人洞悉圣心啊!”我喟然说。当今圣上信奉道士所谓的“二龙不相见”,与皇子不相往来,也不立储君,早已引起臣下不满,纷纷攘攘,暗潮汹涌,说到二王,差不多是圣上的禁忌。把杨继盛的参劾与二王挂上勾,无疑会触动圣上的猜疑乃至愤怒。此手腕实在巧妙之极。事前和李幼滋多次研议杨继盛的奏疏,从来没有虑及“召问裕、景二王”这句无关紧要的话,更想不到杨继盛会栽在这句话上。“还是历练不够啊。”我暗自感叹。
“是啊,看到邸报,裕邸的几个同仁窃窃私语,无非是说严氏抓住了圣上的心理,误导圣上。”高拱回应说,顿了顿,长叹一声,“无是非,无道理!”
“仲芳的本意,谁都知晓。可是,圣上就相信他是别有用心,真是百口莫辩啊!”我有气无力地说。
“道路传闻,还要追究幕后主使者!”高拱压低了声音,“看到御批提及二王,裕邸上下,紧张万端,裕王更是提心吊胆,惶惶然竟有大祸临头之感。”
“难道会有人怀疑是裕王幕后指使?”我吃惊地问。因储君未立,而圣上的两子裕王和景王又均非嫡出,年龄仅差一个月,究竟谁为储君,朝野议论纷纭,甚至传闻严世蕃自知招人嫉恨,要烧冷灶立奇功,谋为景王争储位。
“我刚到裕邸不几日,”高拱小声说,“严世蕃突然邀我见面,直直就问:‘听说裕王殿下对家大人有怨言?’我紧张万分,顾左右而言他,严世蕃紧追不舍,于是我正色道:‘国本默定,中外共知。裕王讲官用编修,此乃令尊美意,殿下亦深知之。殿下每谓令尊乃社稷臣,中兴大业,实利赖之,请勿听挑拨之言。’这才掩饰过关。”
“果是暗潮汹涌啊!”我喟叹道。想到堂堂的亲王皇子,竟整天诚惶诚恐,寝食难安,生怕引起圣上的猜疑,可见这官场宦海、京华烟云,真是是非之地。
“会不会关涉裕王,姑且不论,分宜对华亭不可能不大起疑心。叔大是华亭的弟子,万勿多言,你就在家养病,躲开是是非非也好。”高拱关切地说。说着,高拱站起身,“叔大,好自为之吧!我们兄弟也要少交通。愚兄因在裕邸,身份所在,不如从前矣,不得不格外小心,不是愚兄胆小怕事,实在是怕为裕王招祸!”
我抱拳施礼,说:“中玄兄也要珍重啊!”
送走高拱,我在书房踱步。追究幕后主使者,谅还不至于矛头指向裕王,那对谁而去,已然不言自明了。杨继盛摆出了与严嵩势不两立的阵势,如此不留余地,严嵩不可能不恨之入骨;杨继盛何必如此?严嵩为了表明仇鸾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他的敌人,于是把因得罪仇鸾而受贬的杨继盛起复,并一力提携,一年之内四次升迁。那杨继盛还要如此对待严嵩,内中情由就值得玩味了,把严嵩拉下马,收益者何人?严嵩不可能不怀疑徐阶。况且,杨继盛和徐阶本确有瓜葛,他是徐阶在国子监的授业弟子,怀疑徐阶就更有理由。我是徐阶在翰林院的授业弟子,会不会怀疑到我?而事实是,杨继盛拜访过我,在徐阶家里,我们三个人,也确实见过面!虽然我们并没有一起策划过,但是能够说得清楚吗?况且,至少我是知道杨继盛发誓要弹劾严嵩的,那就属于知情不报者!想到这里,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太岳,杨仲芳的案子,判了。”这天掌灯时分,李幼滋匆匆赶到我家里,尚未走进书房,就急不耐地说。等待分发中的李幼滋,整天在外到处探听各种讯息,并时不时跑来知会我。
“风声鹤唳要追究幕后主使者,何以这么快就判了?”我急切地问。
“道路传闻,徐阁老出面,对主审官鄢懋卿说:‘此案牵涉皇子,非同小可,若不慎,连累了皇子,则宗社危矣!’徐阁老还亲口对那位老人家说,‘圣上只有二子,必不忍以二子以谢元翁,所罪左右耳,元翁奈何显结宫邸之怨。’因此,他们不得不罢手了。”
“喔?”我松了口气。
“不愧老谋深算啊!”李幼滋感叹说,“他们不是故意引到二王身上吗,徐阁老也就将计就计,把事态给止息了。”
“仲芳的案子是如何判的?”我又问。
“诈传亲王令旨,监候斩!”李幼滋近乎一字一顿地说。
“啊?”我大惊失色,“死罪!”
“朝野哗然啊!都在说,明明是弹劾那位老人家的,可是就变成了诈传令旨!明明是因为弹劾那位老人家而受到惩治,可是罪名却与之毫无关涉!”李幼滋唾沫四溅地说着,“所以都在骂那位老人家呢!说他阴险奸诈!”
我沉吟不语,暗忖着,杨继盛这个结局,是不是严嵩主导不敢妄断,但是无论如何,严嵩有意误导圣上,将事态引导到和二王勾连起来,触动圣上的心结,以转移视线,解脱自己,是无可置疑的。严嵩玩的这个手腕,是很高超的。
“杨仲芳也是,”李幼滋颇是遗憾地说,“缺心少肺的,太直来直去,何必说召问二王的话!让人给抓住把柄了吧?”
“喔,”我似有所悟,口中喃喃,“抓把柄,抓把柄。”心里在想,在官场,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必须谨言慎行,虑事要周,不能给对手提供把柄;而对付对手则要学会善于抓把柄。
可是,李幼滋一走,我又陷入了烦恼中。杨继盛此番拍案而起,不仅没有起到匡正士风、打破一意维持局面的效用,可能还适得其反。大家都会更加谨小慎微,更加迎合圣上、谄媚当国。和徐阶,不能交通;和高拱,也不能交通,那就只有和严嵩交通了。可是,以我和徐阶的师生之谊,严嵩尽管器重我,轻易也不会把我引为心腹。况且,我已经中断了给严嵩代拟青词之事,而能够敷衍过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染病在身。与其这样战战兢兢等待下去,倒不如索性学学严嵩当年,回乡隐居养望。想到这里,我铺好了纸张,提起笔来,写下“因病乞归疏”四个字。
但是,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艰辛,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以三十岁的年纪,以小小七品官归隐,情何以堪?
方同长卿倦,卧病思梁园。
永愿谢累尘,闲居养忠魂。
乞归疏只写了开头,禁不住就写出了一首诗。吟诵着这首诗,心里隐隐作痛。
不行,要给徐阶写信,倘若他不是像杨继盛所指责他的那样“每事依违,不敢持正”,而是有勇气有担当,局面何以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