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不禁大吃一惊。徐阶适才“执政者不拿主意、主边事诸臣顺执政者为能臣逆执政者为罪臣”等语,虽有“往者”之前缀,也无异于公开指责他了;而徐阶又借机提出起用因抵制圣上修玄而获罪的聂豹、谭纶,圣上竟也答应了!看来,圣上对徐阶,真是宠信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了。
好几天,严嵩都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只有寄希望于俺答不接受徐阶提出的条件。可旋即传来的讯息是,俺答居然按照徐阶的说法做了。接到朝廷的答复,在围困京师八天之后,俺答真的撤退了!解京师之围的大功,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徐阶的手里。
俺答退兵,京师解严。人们还没有从紧张恐惧的气氛中缓过神了,突然从内里一连发出四道谕旨:兵部尚书丁汝燮备战无方,御敌无计,避敌不战,论死!保定巡抚加兵部侍郎衔杨守谦,抗旨不尊,论死!户部尚书李士翔保障不力、调度无方,罢斥。科道负监察纠弹之责,却没有弹劾上述人等,均夺俸半年!
百官心里清楚,一向心高气傲的圣上,满以为在自己手里出现中兴之治,不料竟然出现京师被鞑虏困城八日之久的局面,这种屈辱和难堪,只有拿臣下发泄!都知道圣上在气头上,没有一个人敢出面论救,更不用说谏诤了。
可是,面对此等屈辱,百官何尝不想发泄?
那天,王世贞又邀集一帮人聚会,说是谈诗,话题却不知不觉间集中在了“庚戌之变”上。“诸位都听说了吧?”王世贞说,“兵部丁尚书在刑场上大叫:‘贼嵩误我!’何故?因避敌不战之策,乃出自严嵩;丁尚书下狱后,严嵩又让人传话,说要他一体承担,而严嵩则承诺为其转圜,直到被押至刑场,丁尚书才终于醒悟,方有此一叹!”
“执政误国!”众人愤愤然。
“还有,”王世贞颇是神秘地说,“京师尚未解围,边帅们自知事后圣上必定要追究责任,便纷纷到严府送重金,求严嵩转圜。”
因为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在此事变中是以顺天巡按奉命守通州的重帅,因守备策略得当,还获得了圣上嘉许,所以,众人都相信,王世贞的话,就是内幕。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炼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这个人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先后在地方做过三个县的知县,已经四十多岁了,正担任着锦衣卫经历的职务。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但颇为疏狂。一个多月前,朝廷举行公宴,沈炼看不惯严世蕃颐指气使的劲头,竟当众揪着严世蕃的耳朵灌了他一杯酒。或许正因为如此,王世贞才特意把沈炼也列为加入聚会的成员。听了王世贞一席话,沈炼忍无可忍,“沈某要参他一本!”
“时下朝廷上下,谁人不憋着满肚子的气?”王世贞怂恿说,“谁站出来替大家出气,在大家的心目中,谁必成为英雄!就如同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击中与否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举注定名留青史!”
果然,过了两天,沈炼就上疏了。疏列严嵩十条罪状,劾其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与其同时,道路传闻,眼下京察在即,而沈炼在知县任上犯有过失,担心被察典,就想借建言得罪,受些小处分,一来避考察,二来取清名。
又过了几日,邸报上刊出了圣上在沈炼奏疏上的谕批:沈炼诬蔑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五十大板,发去保安为民。
一辆牛车载着沈炼一家老小驶向塞外。留给京城的是纷纭的传言。多半是说,那些所谓沈炼为避考察而上疏的话,是严嵩的画策,以此误导圣上,致沈炼被发配保安。接下来又有传闻说,尽管圣上没有纳沈炼的建言,可是,对严嵩也失去了信任。一连好见天,圣上都没有召见严嵩。那一天,严嵩见徐阶、袁炜向无逸殿走去,自己也就跟着往里走,太监竟然拦住他说:“陛下未召见严老先生,请严老先生道乏!”严嵩一听太监如此说,顿时浑身发颤,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顺势磕头大哭道:“陛下呀,你不要老臣了吗?老臣对陛下耿耿忠心啊……皇天厚土共鉴此心啊……”过了许久,严嵩见无逸殿里没有动静,只好无趣地起身讪讪离去。
随着这些内幕断断续续地传出,人们在绘声绘色犹如身临其境般加以传布的同时,“段子”就如影随形似地被不断编排出来。这天,游七低头从街边走进首门的当儿,突然摇摆着头,“嘻嘻”地笑出了声,抬头看见我正站在院子当中,笑声反而大了起来。
“嗯!”我发出嗔怪的声音。
游七停下脚步,见我紧紧盯着他,便笑着说:“老爷,小的街上听得一个段子,真真好笑得很哩!”他顿了顿,似乎等待我的回应。
我轻轻咳了一声,表示要游七讲下去。
“说是,嘻嘻嘻……”游七好半天才止住笑,说出了囫囵话:“说是浑河决口,万岁爷命首辅严嵩、礼部尚书徐阶、兵部尚书丁汝燮前去堵之。严嵩命丁汝燮跳下去堵,丁汝燮二话不说,纵身跳进决口,结果被冲得无影无踪;严嵩又请徐阶下去,徐阶把自己用绳子拴好系牢,试探着慢慢跳下去,察看水情,随即又慢慢爬上来,说以属下的观察,惟有首辅下去方可;严嵩无奈,只得战战兢兢跳下去,奇怪的是,严嵩这一跳,决口须臾就被堵上了!嘻嘻嘻……”说着,游七又笑起来,“原来、原来,首辅严嵩是个……是个大——草——包!”
“放肆!”我呵斥道。尽管依然一脸的严肃,游七一转身,自己也禁不住会心而笑。笑过之后,突然觉得身在官场,不可轻视讹言。周时就有诗云:“民之讹言,曾莫之惩。”细细研判,各种道路传闻、讹言蜚语,有的是当道为了蒙蔽民众有意制造的,有的是为了打击政敌故意传播的,有的是老百姓对当道不满而又无可奈何,通过讹言表达一种愿望的。总之,当道越是愚民钳口,封闭言路,讹言越是不胫而走。
嘉靖二十九年秋的首都北京,有关严嵩及其党羽的各种谣传,就像天上飘落的雪花一般,飞快地传播着,今日一条,明天一段,以致于许多同僚私下见面,先要问上一句“有新的吗”,准能心领神会,悄悄交流一番。
“又听到甚样段子了?”这天,游七从街上回来,一进门,我就问道。
这回游七没有笑,而是满脸神秘地说:“听得街上议论,都说解围城之困,乃是万岁爷修玄退兵。喔呀,说得神得很哩!万岁爷请太上老君派天兵天将来驱逐鞑虏,一下子就来了成千上万的天兵,鞑虏一见,吓得抱头鼠窜!”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说我相信什么天兵天将,而是这种传闻本身,似乎预示着京城风向的突然逆转,令人猝不及防。
果然,第二天一早,袁炜就召集翰林院院会,宣读了两道令人吃惊的诏书。
迩来京城讹言腾天,传闻盈路,影射朝廷,攻击执政,居心叵测!着厂卫严加辑查;大小臣工,有信讹传谣者,着都察院并六科勘实奏闻,从严论处!
“肃静——”袁炜高声喊叫。接着,又展开一道诏书,念道:
京师防卫,要在整顿营务,统一事权。团营之设,溯之不合祖制,用之有违化一,着即裁撤。特设总督戎政府,以集事权而专责成。着仇鸾任戎政尚书,即刻到职视事,勿负朕望!
袁炜得意地扫视着众人,咳了几声,道:“近来,圣上念及元翁忧劳国是,身心疲惫,恩赏假期,别有用心之徒不明就里,散布元翁大失帝心之谣;在此本院知会诸位,昨圣上特派御舟接元翁渡海到西苑觐见,君臣相谈甚欢,元翁特意要本院转达他对诸位翰林之问候,望诸位勤谨供职,不负朝廷期许。”
“严世蕃回来了。”散班出承文厅时,高拱悄声对我说。
我明白高拱话中蕴意。前段严世蕃奉父命回江西分宜,督造严氏父子捐建的介溪大桥,刚刚返京。他一回来,气候就骤变了。
我故意早早就往翰林院首门走,磨磨蹭蹭间等上了高拱。
“中玄兄,今日凉爽宜人,何不弃轿漫步?”我提议说。
我和高拱出了翰林院,转向长安街,踏着落叶,一路慢慢走着。见前后无人,高拱小声说:“叔大体味否,两道谕旨,一个用意。”
“中玄兄是说……”我故意没有说出自己的结论,“弟愚钝,还真揣摩不透。”
“对着华亭而来!”高拱自信地说。华亭,是徐阶的籍贯,故以之代称徐阶。
“此话怎讲?”尽管我隐隐约约如高拱所感,但究竟尚未条理清晰,便急切地问。
高拱低声道:“叔大闻‘修玄退兵’之传言否?坊间议论,皆曰华亭以计退兵,而今忽然间有修玄退兵之论,那么,再说华亭有退鞑虏之功,就是与圣上争功,必陷华亭于不义之地。故,所谓禁传讹言者云云,实在就是否认华亭在解鞑虏围城之困中所发挥的超乎严嵩辈之上的功用。”
“何以又突然间创立总督戎政府?”我又问。本来,京师防卫,一向是军国首务。国初,设五军营,为步兵,执掌卫戍京师;三千营,为骑兵,执掌仪仗,护从皇帝;神机营,负责执掌随驾护卫。此谓之三大营。代宗时,兵部尚书于谦又增设团营,遂延续下来。今突然以不合祖制为由废除团营,恢复三大营体制,而又创立更不合祖制的总督戎政府,意欲何为?仇鸾其人何德何能,得以总戎三营?
高拱自信地说:“此诏传达出的讯号是,朝廷对所谓求贡之议,已然不作打算,而是要整备北征!叔大试观之,不出一年半载,必有北征之战事!”
“圣上何以如此易变呢?”我不解地问。
“圣上一向自诩为英主,”高拱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才接着说,“鞑虏围城之辱,圣上如何能忍受得了?可以断定,圣上内心深处,必是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严世蕃之所以鼓动北征鞑虏,意在打乱华亭的谋划,但却也可为圣上挽回颜面,自然深获帝心。所以,圣上对被冷落多时的分宜,也就忽然间感到了不忍,分宜也就重新获得了圣上的宠信。”
“面对此等军国大政,主事者竟皆从权位私利着眼加以考量,实在令人心寒!”我愤愤然。
“口称一心谋国,一禀公心,实则处处是个人小算盘!这就是堂堂天朝大国的执政当国者!”高拱痛心疾首地说,“鞑虏围困京师,伤害百姓事小,伤害圣上尊严事大,难免急于挽回面子。可叹大国之君,自诩英主,决定军国大事,全受个人感受支配,岂不令人担忧?而执政当国者,为迎合圣上、压制对手,竟然拿如此军国大计大作文章,岂不令人可恨可叹!”
?“此言大谬!”随着一声大喊,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大约因为过于激动又有些紧张的缘故,他脸庞通红,两眼放光。
杨继盛的一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文华殿里,几十双眼睛齐唰唰地把惊诧之光向杨继盛投射而去,继而是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去岁,俺答退兵时,双方商定,由俺答派使臣到大同求贡,由宣大总督转呈朝廷。经过几个月的往返呈报,宣大总督转报的俺答请求开马市的书信到了朝廷。开马市,就是允许鞑虏用马匹换取粮食、衣物。因为当时双方有约在先,接到此奏,圣上便命百官廷议。此刻,奉圣上之命,众臣正齐集文华殿,廷议开马市一案。
“庚戌之变”刚刚过去四个多月,朝野上下惊魂甫定,战和之论纷纷扰扰,终于可以坐下来廷议是否允开马市之时,文华殿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明白白:此举实属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