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推门声,霍麓展遂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短促地相互打量了一眼。虽只一瞬,乘云却已清楚察觉这并非是个平庸之辈,怕是不能轻易与之攀谈。
而在佛堂外,亦是一片吵闹之声。时而能听见一两句口不择言的罕元话,可见是木家的人找上门来了。
霍麓展淡道:“阁下便是千渡寺住持,乘云大师?”
“正是。见过轸卬侯。”
霍麓展回了一礼,眸中微光暗转。
“大师像是早知我会来,寺中僧人似是也不觉奇怪。可是为一月前意外夭折的僧童一事?”
乘云下意识便要开口肯定,但话到嘴边却忽然察觉这话不对。
霍麓展表面是问七言的死,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像是表示自己是来查七言的事的。但朝廷会派一个身份如此显赫的侯爵前来查一个区区僧童的死,想想也是不可能。
故而他言下之意,是在试探乘云是否默认七言的死与那几个木家子弟的死有关。此问刁钻无比,直钻他人心中漏洞,可见此人心思缜密到了何种程度。
乘云故作愕然:“七言的事,寺中已有僧人报官处理了。轸卬侯是为此事而来?”
霍麓展正要开口,门外的吵闹声就更显激烈起来。下一刻,几个激愤不已的中年男子就推开堵在门外的武僧,一窝蜂地冲进了佛堂中来。
领头的正是木浦,此时他的腰间已挂上了象征木家家主的银月佩。他虽有些激愤的表情,但眼里却都是淡漠。
自然了,木家本家分家自从征元大战过后,就一直不太对付。木家原家主——就是那位被白鹿歌斩首示众的罕元国君,死了。故而那王位也就不再是王位了。
而木家本家子弟几乎被白鹿歌杀了个精光。所以这家主之位,就落到了原本怎么轮也轮不到的木可都头上。这木可都,便是上次带着几人前来祈福的那个为首的子弟。
现在,仅剩的几个本家子弟都死了,这家主之位自然就理所应当落到了木浦手中。
故而在木浦心里,其实是巴不得那几个木家子弟死于非命,省得他还费劲去夺家主之位。现在那几人真的死了,这所谓的前来追究,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免得落人口舌罢了。
木浦对霍麓展颌首致意,两人还在讲究礼数,一旁的一名男子就已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你就是这儿的住持?好啊,看你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却如此狠心。我侄儿失手杀了你们一个小和尚,你竟然就让人痛下杀手,还把他们抛尸入湖。亏得你还是个出家人,竟如此冷血无情!”
一旁的老尼姑摇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从不杀生。住持绝无可能杀害贵公子几人,还请施主明察,切莫血口喷人啊。”
“还有什么可查的?我侄儿他们那日失手弄死了那小和尚,第二日就死了。这样明显的报复,谁能看不出来?不就是死了个小和尚么,我木家赔你几万金,供你盖盖佛堂添添棉被岂不美哉?你竟下手报复!”
这人言辞冷漠,全然没把七言的性命当作人命来看。乘云冷眼相对,心底亦是一片失望愤慨。
“诸位施主,佛门净地不可喧哗,有话可否到佛堂外去说?”
“你少耍花样。今日你若是不把我侄儿他们的命做个交代,我要你这千渡寺都被夷为平地!”
木浦叹道:“堂弟,别说了。佛门净地有佛门净地的规矩,住持也不说不给交代,出去说便出去说吧。”
那人冷哼一声,这才转身走出了佛堂。众人面色凝重,此时都围在了佛堂外的院子里。还有没离开的香客驻足一旁议论纷纷着,但言论中都是不信千渡寺中的僧人会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霍麓展道:“听闻七言是一位名叫空尘的带发弟子的养子。不知空尘现在何处?”
“七言虽是养子,但空尘可是把他视如己出。她一个弱女子,骤然丧子已是悲痛欲绝,最近她也没到寺中来。施主,还请念在她丧子的份上,莫太为难她啊。”
“只是调查所需,需要询问一二。”
那木家男子又插嘴道:“问什么问,一定就是她干的!”
“别这么武断,人都未在此处,未必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还有什么可问的啊,啊?她现在不在这儿,说不定就是畏罪潜逃,然后让这群臭和尚拦着我们,好让她脱身。最毒妇人心,没什么是女人干不出来的!”
众人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惹得乘云素来了无波澜的心魂也生出几分烦躁感来。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不必再说了!”乘云沉声道。“空尘确是我千渡寺中人。但在贵公子几人出事那几日,她从未踏出过佛堂一步,又岂能说是她杀害了贵公子?但无论是谁,此事我千渡寺都不可置身事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渡众生,贫僧所愿只盼世间再无恩怨纠葛。今日一事,便由贫僧一人承担罢!”
那木家男子正欲开口讽刺,但话未出口,乘云就已抬手成刃。众僧惊呼一声想要上前阻止,但为时已晚。只见乘云手掌如刀,狠狠击打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一阵骨骼碎裂的声响传进耳中,听得众人后脊一凉。再回过神来时,乘云的左臂已是血流如注,如无骨一般垂在身侧。剧痛叫他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冷汗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住持!”
众僧围上前来替乘云按住伤口查看伤势。卷起袖管时只见他左臂肩膀两寸以下处已是血肉模糊,骨茬刺破了皮肉,支棱在外,鲜血汩汩地往外喷涌,手臂下半段已迅速变得惨白。
“住持,您这是何苦呢!”
“众生皆有恶念,以我此身渡他人减却恩怨恶意,我自心甘情愿。”
霍麓展面色铁青,上前飞快地点了乘云肩膀处的几处穴位帮他止血。
“这条手臂废了,还是赶紧将它砍断为好。否则无法彻底止血。”
乘云强忍疼痛和迅速失血的眩晕,单手合十对眼前目瞪口呆的木家人行了一礼:“诸位施主所需交代,贫僧已给了。若诸位施主尚觉不甘,贫僧自愿再承责罚。”
那木家男子抽搐着脸,支吾道:“谁,谁让你自残的?脑子有病。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我侄儿他们的命了吗?”
“够了!堂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师与此事并非真有干系,若再咄咄逼人……”
木浦转眼看了看周围义愤填膺,逐渐围拢起来为乘云抱不平的香客们,渐觉此事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了。本来他就不是真的想追究木可都几人的死因,只是做做样子,犯不着真的让乘云以命相偿。
何况木家本来就是降国世家,才归顺大瀚没几年。而这千渡寺,却是大瀚朝的百年老寺了,要是这儿的住持被降国世家的人给逼死了,那他们木家在大瀚怕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想到这儿,木浦遂一把将堂弟推到身后,恭敬有礼地对乘云行了一礼。
“大师慈悲为怀,慷慨万分,叫我等自惭形秽。此事本是我木家有错在先,却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搅扰大师,实在不该。此事我再不追究了,生死有命,且愿七言和我侄儿他们在九泉之下能相互谅解罢。”
乘云已无力说话,只释然地点了点头。
“大哥,这……”
木浦瞪了堂弟一眼:“不必再说了,走!”
众木家族人面面相觑半晌,但也不敢违抗木浦的话。虽还是不知道谁杀了木可都他们,但实则也没几人真正在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众人遂相对行礼,陆续离开了。
霍麓展面色沉沉,似是对此事就这样潦草收场有些不满。但当事人都已表态,他也只好不再多说什么。
“我知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胸怀坦荡自可安枕。我便不打扰了,告辞。”
霍麓展言辞里带着讽刺之意,但乘云却是松了口气。众僧人将他扶回禅房,给他止血,但不多时他还是沉沉地晕厥了过去。
待到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入夜时分了。刚一睁眼,便看见了白若然噙着泪的双眸。
“乘云,你醒了。”白若然哭出声来,俯身紧紧将他抱住。房中无人,窗外唯有虫鸣轻响。乘云心觉疼痛不已,想要抬手拍拍她的后背。
但左肩传来异感,他转头看去时,只见自己的左臂只剩下短短一截。那被他自己一掌拍断的下半手臂已在他昏迷的时候砍了下来,覆着厚厚的药膏,包扎了起来。
虽失了手臂,乘云心里却丝毫不觉难过,反而十分欣喜。
时至今日,他总算是为白若然母子二人做了一件真正该做的事情。虽算不得什么,但也多少纾解了他心中的几分愧疚之感。
乘云长长叹道:“此事已过去了,你且好好度过余生,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让七言好生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