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麓展面色淡漠,并未言语。
“我知道你……你心中有怨。是爹对不起你。”霍明宗复又握住霍思疆的手。“但从今以后,这霍家的荣耀,还有那觅星阁,就全都靠你们兄弟二人了。你们定要,一条心啊。”
霍思疆抹了抹眼角:“爹,您说的什,什,什么话。这些事,还要您教,教我们呢!”
“不用我教了,不用了。听你三哥的话。从今日起,麓展便是我霍氏一族的家主了。你们定要,将这霍家的荣耀一直守下去!”
霍麓展冷漠道:“到此时,您最放不下的还是只有霍氏一族的荣耀么?”
霍明宗老脸一僵,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儿子的这声质问。但沉默片刻,他却忽然大笑起来。这笑既是凄厉,又是绝望悔恨,听得在场众人无不心中戚戚。
但这笑,也是霍明宗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声。笑罢,他便缓缓地低下了头去,再无声息。
“爹,爹……!”
霍思疆呼喊着,泪流满面地摇晃着霍明宗的肩膀,但父亲已无法给他任何回应了。
偌大个霍氏一族,突然之间死了长子,死了家主。甚至还死了宗孙,这宗孙竟然还是长子虐.待多年的马夫!这种事传出去,顿时就成了整个笙央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说这些身处高位的人都是表面光鲜,实则不知比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肮脏多少倍。说这钱和权,人人都挤破了脑袋去抢,最后都是财权两空,最后还搭上了性命。
近日来,笙央发生的事可真是一桩接一桩。这不,前一刻还在聊霍家的事,这会儿又都聚集在青龙大街上,义愤填膺地拿着烂橘子臭菜叶,朝着坐在囚车里的聂家人砸去。
“丧尽天良啊!污蔑良臣,谋害好人,你们不得好死!”
“鉴翊大将军是千古奇材,你们聂家竟然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还让人家百战侯背黑锅,你们还有良心么!”
“就是啊,你们聂家何德何能啊!若不是你们害死了人家鉴翊大将军和百战侯,你们哪有今日啊。你们还抢占民田,剥削咱们老百姓。”
“可怜鉴翊大将军一家啊,满门英烈就这么没了。那百战侯白鹿歌虽说性子乖戾,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是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啊!就那样冤死了,太可惜了。”
“我当年就说嘛,人家百战侯不是那种大恶人……”
听来听去,白鹿歌才想起,今日不正是聂家那些贪污受贿的族人被问斩的日子么?过去了这些日子,她都忘了。
若是放在平时,听见这些老百姓们这样唾骂聂家人,她定会觉得心里痛快。说不定还会拿着菜叶子臭鸡蛋一起去砸他们,看着他们被砍头。好疏解一下自己当年被车裂处死时的满腔恨意。
但此时看着这些老百姓的神态,她却觉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
其实于这些置身事外的普通百姓而言,这诸多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们哪会真的在意呢?当年他们痛恨白鹿歌,痛恨白家。是因为他们的家人都战死在陨英大战中。而眼下他们痛恨聂家人,是因为他们的良田,财产受到了剥削。
为白家出声,也不过是因为眼下局势变化,顺便而已。
哪有什么可惜可怜白家满门英烈的说法,只是涉及自身利益,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激动而已。见什么事,说什么话。没事可说的时候就胡说八道,反正说出口的话再难听,也不会对自己的利益造成什么影响。
哪怕这话是中伤他人的利剑,又何妨?
白鹿歌看着街上缓缓驶过的囚车。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被关在里面的自己。她低头自嘲轻笑,不知自己现在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而这诸多的情绪,在步入霍家的大门时,又被不断滋生的愧悔包裹起来,最终梗在她的胸口。
整个正堂里都是披麻戴孝的霍氏子弟。房梁上悬着白花,堂前摆放着三口棺木和牌位。众人正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敬香叩拜。
虽然霍濯墨做了那许多的事,但他终究还是霍家的人。而单如铭,也总算是落叶归根,今日下葬,他也会被埋进霍家的族墓里。
只是环顾四周,白鹿歌却没瞧见霍麓展的影子。
“思疆,你哥呢?”
霍思疆面上还挂着泪痕,在堂中接待着前来奔丧的族众。他指了指后院,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跟白鹿歌搭话。
白鹿歌遂往后院而去,果然瞧见霍麓展独自一人立在院中。他一身白衣落落出尘,白玉冠将墨发全数束起。长身孑立,似是那堂中的诸多嘈杂都传不到他的耳中。
白鹿歌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搭话,正在犹豫时,霍麓展却已转过头来。
“站在那里做什么?”
白鹿歌尴尬道:“就是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家主了么,怎么不去堂前,多不好……”
“数年不见的族众,今日也不过是走走过场。一句节哀,一句多谢关怀,说来说去不过也是凉薄。不去也罢。”
“你,不去看看单如铭么?”
霍麓展面色微暗:“人已入棺,何必再看。”
白鹿歌抿了抿嘴,心里暗骂自己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霍家出了这样的事,霍麓展本就已经够心烦了。她此时还要再提单如铭,那不是伤口撒盐么?
不过幸好霍麓展并未显出不悦来。白鹿歌心底也略松了一口气。
她今日可没什么心思扯皮开玩笑,本是想来对霍明宗表示哀悼,若是可以的话,再宽慰霍麓展几句。只是见霍麓展没什么想说话的心思,她便识趣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霍麓展这样的人,越是这种时候,大概就越想独自待着静静吧。
想到这儿,白鹿歌只得干巴巴地笑了笑:“那,我去上香了,不打扰你了。”
她扭头要走。但刚迈出步子,衣袖便被霍麓展轻轻拽住了。
“怎么了?”
霍麓展的眉心动了动,眼底像是糅杂了各种各样的情绪,让白鹿歌难以分辨。他直直地看着白鹿歌,让白鹿歌莫名有些心慌,总觉霍麓展像是要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话来。以至于她都紧张得后背发僵,手心迅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来。
但静默片刻,霍麓展却只缓缓吐出二字。
“别走。”
但就这区区二字,却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的眼眶忽地泛起了红色,适才戴在脸上的冷漠,就如碎裂的面具一般层层剥落。
白鹿歌惊得心脏猛地漏了好几拍。
她从未见过霍麓展这副神情。男儿流泪,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几次。但现在,却偏生让白鹿歌给瞧在了眼里。
虽说泪水只是挂在眼眶没有落下,但看着霍麓展这样难过,白鹿歌只觉心疼极了。
她不由自主地环住霍麓展的后背。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哭别哭……算了还是哭出来吧。难过就不要憋着,憋坏了就不好了。”
霍麓展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白鹿歌的肩窝里。白鹿歌本是想再安慰几句。但在庶兄害死母亲和姐姐,气死父亲,侄儿受尽折磨而死,被迫亲手杀死庶兄的一连串打击下,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沉默许久,白鹿歌才试探着唤了声:“展哥哥?”
霍麓展直起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那个……要不,我们过两日出城散散心?”白鹿歌竭力想要将霍麓展的注意力从悲痛中转移开。
霍麓展道:“沅陵三恶,并非霍濯墨雇来的。”
“啊?”
这突然跳跃的话题,让白鹿歌一时没回过神来。
“雇杀手来刺杀我的,并非霍濯墨。”
白鹿歌心道这人变脸怎这么快,现在真的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么?
“这些事,改日再说吧?”
霍麓展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霍家是谋士世家,即便是霍濯墨,也不会在雇人刺杀我时,留下那般明显的证据。我已派人查过,霍濯墨从未派人去过沅陵。”
白鹿歌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话接了下去。
“那还能是谁?”
“可还记得白若然和聂赦的下场?”
白鹿歌皱了皱鼻子:“你是说……黑手哥?不会吧,他就算再手眼通天,也总不至于事事都跟他扯上关系吧?何况霍濯墨,本来也有动机对你下手啊。”
“正因如此,他才故意出手,正是借刀杀人。霍濯墨与他必定早有来往。当年我母亲过世时,霍濯墨尚不及冠,赵姨娘更不是心思缜密之人。对马车动手脚,想来大抵就是此人协助所为。霍濯墨权欲太重,易于操控,此人正是以掌控他,来掌控觅星阁。”
“你母亲出事的时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啊。这黑手哥,从那时就开始筹备了?”
“并非筹备,只是培养寻觅可用的棋子。”
霍麓展眼如冰霜:“芳姑他们已查到风竹酒家是何人名下的财权。”
“谁?”
“定衡王。”
“还真是定衡王啊!”
此话一出,白鹿歌便知自己说漏了嘴。但幸好霍麓展此时并未在意她在说什么。
“可你如何断定他就跟霍濯墨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