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摆着昨日剩下的鸡鸭鱼肉、排骨汤、鸡汤,又新炸了些春卷、糯米丸子,倒也不必细述。
咱们中国人教育小孩子时常说“食不言,寝不语”,不叫小孩儿依其天性边吃边玩边闹,实则自己上了饭桌就是在开谈话会。
老妈便问起了老爸债讨的如何。
王和平虽然书的不多,小学都没毕业,但因为他具备沉默、木讷、冷静等气质,这让小时候的王泉认为他极有学识、素养。
此时他就是异常冷静,面无表情的,不过在这人人都浮起微笑的新年时候,他这份冷静脸便显的“死气”了。为此,伊春梅有点烦他,语气既不温柔也不客气。
王和平并不在意妻子的态度,他沉默地吃完口中的春卷卷,神情这才有了些许变化,眉头微皱,用迅疾而隐含怒气的声音道:“还能怎样,他们都不要脸的,现在又不能动手打人了!”
“唉,没有道德、不讲诚信的人学会了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反使辛勤劳作之人合法权益受损之时毫无办法。”王泉在心里慨叹着。
不料他刚在心里慨叹完这一句,就听父亲哼了一声,道:“我和小川子下午去法院告他们去!”
伊春梅叹了口气道:“有什么用呢,他不想还不还是不还么。”
“怎么没用?”
王和平又哼了一声,“让他坐不了高铁、坐不了飞机、不能出去旅游,名字还要在利民路那边的大屏幕上挂着,看他丢不丢脸。”
利民路是指环城南道与休丰广场、县府相近的那一段,沿路遍布县府各个党政机干,附近的法律宣传广告牌也比较多。
在王泉的印象中,那个十字路口的确有很大一块电子公示牌,之前他见到过那上面公示行人闯马路的罚款信息和其他一些交通违章信息。现在看来,县府显然给它开发出了一个新用途。
王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父亲虽然因调皮捣蛋只上到了小学五年级,但他其实是挺爱读书的,而且阅读兴趣广泛。上小学的时候,王泉经常会在家里翻到“常用法律1000条”、“中华上下五千年袖珍本”等小册子,当然啦,还有故事汇、故事大全等等。
自从有了智能机后,父亲更是经常刷一些时政新闻、政法科普文章,也是一个会使用最新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权益的农民工呢。
不过王泉仍有疑惑,他问道:“打官司应该很贵吧,听说都是好几千的诉讼费用?”
王和平摇摇头,解释道:“不会,就把他的欠条带过去,法院那边就会受理。还要花一些工本费什么的,那个六子去告过,只花了十几块钱。”
“然后呢?然后他告的那个人怎么样?”
王和平冷笑一声,道:“然后他就被法院列入了那个什么失信名单,现在高铁、飞机全坐不了,也不能出去旅游,名字还被挂在利民路那边。”
王泉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心里却感慨开了:县府敢把名字挂上去,就说明法院是真的核实调查过的,没有像信访办一样,收了诉求基本没什么反应……咱们的社会都在进步啊,老百姓也能告官了。
一直都在默默吃春卷的王菱突然问了一句:“那后来他们拿到钱了没有?”
王和平气势顿时一挫,含糊道:“也有拿到了的,比如……”
好吧……看来某些问题还是很难解决的。官府可以帮农民工出气,却难以强令不要脸的家伙还债。
一顿饭在稍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伊春梅布置了下午的几个任务,就是:老东西和乖儿子一起回村里上坟,死丫头继续擦地板,自己则抓紧做菜。
午后,某当代大学毕业生在午饭的时候,被小学都没毕业的老爸科普了一些法律知识,深觉自己浅陋无知,便脱下了大衣,换上一件旧棉袄,乖乖地跟着老爸一起回农村老家上坟。
中国社会是一个慎终追远的社会,对祖先的祭献总是不能少的。
王泉是地道的农民家庭出身。他的身份证地址是休丰县大工镇桂花村分水自然村。
“自然村”就是村民组级单位,不过这个用叫法的村民组级单位往往是偏远的、偏僻的。
不过新时代新农村,偏僻其实也有限,“村村通”、“村组通”公路还是修到了全县每一个自然村的。
这是一条并不很宽绰的水泥路,两辆小轿车都无法并行,会车时必须有一方让到旁边的田埂或草地上。
幸运的是,王泉家还没有小轿车。他们父子二人的座驾是两个小电驴,一个是骚红的欧派,一个是骚绿的台铃,所以无虞会车避道,只要稍许减速就可以了。
“这一路上小轿车还挺多啊。”
到了坟山脚下下,王泉理了理被风吹的飞扬的头发,朝父亲感慨道。
王和平取下备好香纸、酒食的竹篮,把其中一个递给了儿子,然后才回答道:“现在的经济条件都变好了。而且我看路上好多车子都是烧气的、充电的新能源汽车,又不贵,三四万块钱,我们常年不在家里住,用不上,要不然也买一个开开。”
王泉闻言,心中一动。他们家新藤花园的那个房七年前才交付,然后父亲把它装修的亮亮堂堂的、舒舒服服的。装的那么好,自然是用来住的,所以父亲是很希望能在县里找些事儿,就住在家里的。
奈何老妈一直给他灌输“儿子要在大城市买房”、“女儿迟早要出嫁要陪嫁妆”的想法,然后迫着他出去打工。
这些年来,由于一直在噪音较大的工地干体力活,王和平患上了耳鸣、颈椎病等等,浑身上下几乎处处落病。
他望了一眼父亲那饱经风霜的面孔、稀疏斑白的头发、眉眼间深深地皱纹,一时间情难自抑,扭过头去眯了眯眼睛。
一边眯眼睛一边责自己不孝,又深恨自己无能,致使父亲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得不从事重体力活。同时,他又对某些理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人生在世所求何来?
为了自己一个人能在大城市买房,自己付出全部精力,腰酸背痛还不够吗?还要把父母全部都给搭上?
再一细想,在大城市买房定居就真的是他这一辈不可不做的吗?
从周边亲友的舆论环境而言,似乎的确如此,但若层层剥去那些浮词,亲情、健康,哪一个不比大城市的一套房重要呢?
他正在思索间,便听到父亲叫道:
“走吧,我们进山。”
“哦哦。”
王泉提着酒肉篮子跟在父亲身后,望着他那微曲的背部,看着他迈着缓慢阻滞的步伐,心里不免又是一阵乌鸟之情,不必细述。
整个分水自然村绝大多数家庭都姓王,他们在村里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建立了祖坟。王氏先人集中安葬于此,因此它被王氏族人称为“坟山”。
坟山竹木杂生,多年以来,王氏族人大多在外打工,也没有人发了大财,有那余力修一条短短的水泥路以便上坟。因此每年来上坟都需要以斧斤现行开路。
王和平走在前头,打量了一阵,对儿子道:“已经有人来过了,这儿有条道。跟我走。”
二人踏在林间落叶上,沿着前人的步辙上了山,很快便见到了一堆坟墓。
这一堆坟墓分为两排,上头一排是王泉的太爷爷及太爷爷以上的八世先祖,下面一排则是他的爷爷辈,叔叔辈也要早逝的,一并安葬在这一排。
王泉在爷爷奶奶的合墓前跪下,送上酒肉致祭,然后一边烧纸一边磕头,心里许愿:“求爷爷奶奶指示商机,保佑我发点小财就好。你们的儿子和儿媳妇都交给我照顾就好了,孙子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当然还会照顾好你们的孙女儿。如果能发大财,你们的三个女儿我也会帮衬一下的,毕竟也是我的姑姑……不过她们现在好像都比我家过的好啊……”
倒非是他迷信,而是他此时满腔心话无处诉说,只好告诸先者了。
在爷爷奶奶面前烧了一般的纸钱,献上了全部的酒肉,王泉才和父亲去其他人的坟头。这些人的待遇可就要差多了,只有少量的冥钱黄纸。
父子二人到每个墓碑前都拜了一圈,便放了烟花爆竹,又确认一遍冥钱黄纸已经熄灭,不会引发林火,便下了山。
两人下到三脚,跨上小电驴,王泉刚要原路返回,就听父亲道:“走这边,家里门对子还没贴呢。贴完之后再去村子里看一看,我还有点事情要找你二姑爹爹谈谈。”
王泉应了一声哦,父子二人便跨上电驴,往前行去。
村组通水泥路虽然窄小,但维护的很好,两人只一分钟便望见了分水村人烟密集处。
从这条路过去,首先见到的就是王泉他自己的老家。
那是一栋靠近水泥路的两层平房,坐北朝南,红砖灰墙,门外是一个场基。四周已经杂草丛生。
王泉曾在这里生活到十岁,很多幼时的记忆仍然留存在脑中。
平房东边爷爷奶奶家的茅屋,爷爷在屋旁挖的甘蔗坑,后来那片空地又被改作种菜、种树、种花。场基东边的茅房、猪圈、柴房,柴房东边的小水塘,小水塘和茅房南边的两株桂花树……
他曾在这片土地上打滚,曾在水塘旁种植葫芦,曾和姐姐一起采桂花、打枣子、摇晃板栗树……
新世纪初的农村并非某些网红现在拍的那样诗意,也不似某些电影里展现的那么古旧,它是有生命的、真实的,带给人困苦与欢乐的。
王泉确信,自己生活在这儿的那段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没有开门,只是把电驴停在水泥场基上。
他指着场基西侧的那片地和马路对面的两块田得意地对王泉说道:“以后我们家的田和地就换到这儿了。”
王泉闻言,一时间有点懵。马路对面的有块田是自己家的,这个王泉知道。那块田大约一亩二分,是他家最大的一块田。
但旁边那块田怎么又变成自己家的了?还有旁边那块地又是怎么回事?
王和平看儿子很不理解,笑着解释道:“我们家现在也只有这两块田和这块地了。”
“其他的都换出去了?我记得我家有四亩多的田啊,这两块加在一块才两亩多吧?”
“两亩四分,原来四亩多分成七块,又种不了,还不如这两块田方便呢。”王和平解释着,又指着那块耕地道:“这块地一亩三分,其他离的比较远的四块地也换出去了。树林也换到了我家屋后面那一块。”
王泉想了想,笑道:“这一下真的可以归园田居了。”
父亲没听懂“归园田居”,扭过头去,王泉连忙解释道:“就是可以回来种田了。”
王和平嗤笑一声:“到六七十岁,到你家奶奶那么大了还差不多,现在回来种田能挣几个钱嗳?”
王泉没有言语,跟着父亲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