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民主时代的人在规章上感到的不便,恰恰是有利于自由的地方,因为规章的主要作用在于在强者与弱者之间、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设立一道屏障,以便在强者或统治者作出随意决定后能给弱者与被统治者时间再好好想想对策。因此随着统治者日益积极和强大,被统治者变得日益消沉和弱小,这个时候规章就更为必要。本来民主国家的人民比其他国家的人民更需要规章,但他们却对规章不太尊重。这一个问题是值得注意的。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大部分当代人盲目轻视规章的这个问题更可悲的了,因为现在就连最小的规章问题也具有了以往所没有过的重要性。人类的一些重大利益,都与规章有密切的关系。
虽然我认为,生活在贵族时代的政治家有些时候轻视规章,并且经常不受规章的约束,但如今各国的领导人对于细微的规章、规定都应当尊重,这一点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忽略。在贵族制度下,对规章有过迷信的现象;而我们对规章则应当采取明智和谨慎的态度。
民主国家的另一个非常自然但又非常危险的本能,就是使人轻视和忽视个人的权力。
一般说来,一种权力之所以被人们热爱和尊重,不是因为这项权力重要就是因为他们长期拥有。民主国家的个人权力一般都不太重要,而且大多是最近出现的和非常不稳定的。因此,人们容易放弃,受到侵犯也很少怀恨在心。
但是,在人们生性轻视个人权力的时代和国家里,社会权力却有自然扩大和加强的趋势。也就是说,人们在最需要保持和维护仅余的特殊权力的时候,却越来越不重视它了。
因此,特别是在所处的民主时代,人类的自由和光荣的真正友人们,应当不断地挺身而出,想方设法防止国家权力为全面推行其计划而随意牺牲某个人的利益。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默默无闻的公民都有被压迫的危险,任何微不足道的个人权力都可能被专横的当局夺取。理由很简单:在个人的特殊权力被人视为重要的和神圣的权力的时候,侵犯这种权力只会损及个人;但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这种权力被侵犯就是严重败坏国家的民情,整个社会都会受到危害,因为在我们中间,关于这种权力的观念将由此逐渐变质,以至消失。
无论革命的性质和目的是什么,活动舞台在哪里,革命所固有的一些特质、思想和弊病,必然会出现在一个长期的革命当中,并普及全国。
不管哪个国家在短期内多次更换元首,变动舆论和法制,人民最终都染上喜欢变革的倾向,并对以暴力进行的一切迅速变动习以为常。于是他们每天都在轻视看似无用的规章,他们只是出于无奈才接受常被人们违反的法规的约束。
由于公正和道德的通行观念以及论证不足以解释革命每天都在创造的新鲜事物,所以人们才去求助社会效益的原则,政治的必要性的理论,心安理得地习惯于牺牲个人的特殊利益和践踏个人权力,以便迅速达到他们所设想的目的。
这些习惯和思想都被我称为革命的习惯和思想,因为在所有的革命中都会出现这种习惯和思想。它们既存在于贵族制国家,又存在于民主国家,但在前者他们往往力量不大,而且不能持久,因为有贵族制国家原先的习惯、思想、弱点和障碍在抵制它们。因此,一旦革命完成,它们就自行消失了,而国家原来的政治态势也就得以恢复。但在民主国家不是总如此,虽然人们害怕革命的本能会变得温和与受到节制,但是它却不会消失不见,而是改头换面后逐渐融入政府的政治作风和行政习惯。我不知道哪个国家的革命比民主国家的革命更危险,因为民主国家的革命除了造成一些偶然的和短暂的灾难以外,还会经常制造长期的,也可以说是永久性的灾难。
因此我觉得将会发生公正的抵抗和正当的造反。所以我不能斩钉截铁地断言民主时代的人永远不会革命;但我觉得他们发动革命的时候更有理由三思而后行,并且会感到与其采取如此危险的救治手段,还不如忍受目前的诸多委屈。
最后,我以一般观点来作一个总结。这个一般观点不仅包括该章所述的个别观点,而且还包括该书大部分内容所欲发挥的个别观点。
这个世纪以前的贵族时代,个人的权力极为强大,社会权威则十分微弱。甚至社会的形象也是模糊的,经常被统治公民的各式各样的权力所取代。因此人在这个时代的主要精力,必须用以增强权力和扩大社会权力,确保并增加它的特权;另一方面,把个人的独立性限制在极小的范围之内,使个别利益听从一般利益。
而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则面临着另一种顾虑和危险。
在现代大部分国家里,统治者不管是什么出身,身体是否健康,或名称叫什么,几乎都是总揽大权;而个人则变得逐渐软弱和有依附性。
在以前,社会完全不是这样。任何地方在那里都没有一致或统一的现象。在现代社会里,一切都在迫使人们变得相类,所以个人形象很快就消失,变得万人同貌,彼此之间没有区别。我们的祖辈总是滥用个人权力应该受到尊重的观点,而我们则喜欢夸大个人的利益应该服从多数的观点。
世界政治正在变化,必须在今后寻找新的办法去解决新的问题。
规定给社会权力一个广泛、明确、固定的界限,让个人享有一定的权力并保证其不受阻碍地行使这项权力,保留个人少量的影响力、独立性和独创精神,使个人跟社会平起平坐并且在社会面前支持个人:在我看来,这些就是我们即将进入的时代的立法者的主要职责。
当今的统治者们好像只想率领人民去干伟大的事业。我希望他们多下点工夫考虑一下怎么去造就伟大的人物,少重视工作而多重视工作的人,永远要记住,当一个国家每一个公民都很软弱的时候,这个国家不会长久强大下去,而且绝找不到能使由一群懦弱委靡的公民组成的国家变为精力充沛的国家的社会和政治组织形式。
我发现了现代人的两种对立观念,它们都是有害的。
一些人从平等中只看到它的无政府状态的倾向。于是他们对自己的自由意志感到恐惧。
另一些人数虽然很少,但是都是很有知识的人,他们持有另一种看法。在由平等走向无政府状态的大路的一旁,他们终于又发现一条只能使人走向受奴役的小路。他们事先就让灵魂屈服于这种必然的奴役,并由于对保存自由不抱希望,内心便早就开始崇拜即将出现的主人了。
前一种人是因为觉得自由危险而放弃自由,后一种是因为断定自由不可能实现而放弃。
我如果赞同后一种人的观点,就不会写读者现在阅读的这部著作,而只能在内心里为人类的命运叹息了。
我要把平等给人的独立造成的危害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出来,因为我坚信这种危害是将来的隐患中最可怕也是最难预测的。但是我并不觉得它是不能克服的。
生活在正在进入民主时代的人,他们爱好独立,却无可奈何地忍受着限制,他们对自己选定的社会情况的固定不变感到厌烦。他们喜爱权力,但是有轻视和憎恨权力持有者的倾向,并由于他们非常渺小和流动性很大而容易逃脱权力的控制。
这些本性会反复出现,因为它们来自稳定的社会情况。它们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任何一种专制都将被阻止确立,这些本性还向愿意为人的自由而奋斗的新一代人提供新的武器。
因此,我们应保持可以让人们提高警惕和进行战斗的必要的担心,而不要使人们抱有可以丧失信心和毅力的畏缩无能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