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晚上11点。
福建安溪,小鑫五金加工厂。
这家加工厂坐落在一个工业园区边缘,主体厂房建筑两层,看上去并不起眼。之州省与福建联合的特警行动队秘密将整座工厂包围,特警们手持该厂的地理位置、详细地形图和空中俯瞰图,商量着最后突进的策略。
配合专案组执行此次行动的,是福建武警边防部队的大队长严明树。这位年过四十,文质彬彬,看上去像一位中学老师的特警,在业界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叫“闽南之狐”,形容他思维敏锐,足智多谋。在他担任边防大队长期间,福建边防堪称滴水不漏,任何走私、贩毒等犯罪行为,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夏正华听过严明树的大名,所以在联系福建省的警力支援时,特意点名,希望严明树参与。
而严明树也不负众望,不到一天,就锁定了制毒窝点的位置,并制定了详尽的突击方案。
童素非常好奇:“严队,邹应材名下有六家工厂,为什么你这么确定就是这家小鑫五金加工厂?因为它位置偏?”
严明树摇了摇头:“不,因为他们的工人几乎不出门。”
“我就是这点不明白,您究竟怎么发现的呢?”童素十分疑惑,“这个工业园里总共有6000多个工人,出入口又没有监控。而且每个工厂上下班时间都不一样。比如现在,有些工厂已经下班了,黑灯瞎火,还有些工厂三班倒,仍旧灯火通明。您怎么能确定,这家工厂的工人不出门?”
严明树笑着问:“童小姐,您知道在这工业园区范围内,哪个部门是最了解工人们下班之后的去向的?”
童素迟疑了一下,才说出答案:“保安部?”
“不,是附近的网吧。”严明树公布了答案,“现在网吧上网都是实名制,并且与公安的系统实现了联网。我们只需调取这一带网吧近几年的上网人群,对不同工厂工人的身份证做一个对比,就不难发现,园区内这么多的工厂,只有小鑫五金加工厂的工人从来没去过网吧。”
童素恍然大悟。
流水线工人的生活是很机械的,也是很枯燥的,他们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之后,第一反应不是睡觉,而是去网吧打几盘游戏,看看电影,放松一下。所以工业园附近网吧的生意一直特别好,一个青壮年男子,有可能舍不得去小饭店吃十几块一份的饭菜,但绝不可能一次都不去网吧。
严明树就用这个线索,轻松排除了其他五个错误答案,然后顺着小鑫五金加工厂这条线一查,就发现该工厂员工信息也全都是假的——录入的身份证是真的,但再仔细查就发现这些身份证都不属于本人,都是从网上买来的。
由此可见,这群成天住在工厂,几乎不出门的工人,基本上都是毒贩。
热感仪显示,目前,工厂里面有几十个人,分布在一楼和二楼,但没有一盏灯打开。
考虑到这群毒贩的穷凶极恶,专案组必须设想到敌人持枪与特警战斗的可能。
为避免引起毒贩的警觉,特警及刑侦的车全部远离现场,只有伪装成货运公司的通信车开到了厂房对面街角处,夏正华亲自坐镇,童素从旁协助,傅立鼎与严明树一同带队指挥。
“人员分为两组,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进入厂区,具体行动路线已经一一标出,务必牢记!一组分为两队,B队在厂房屋顶潜伏,仔细观察敌人所在的位置,确认无误之后,发出信号。A队由傅队长带领,率特警队员利用绳索实施破窗突袭。二组人员听从严队长的指示,扼守厂房通向外界、车库,以及二楼通往一楼的各通道,如果傅队与敌人开始交火,立刻予以接应和掩护。同时尽量引诱敌人,为狙击手创造条件。所有人都明白了吗?”
“一组明白!”
“二组明白!”
就在这时,工厂建筑二楼的某个房间内亮起了灯光,隔着百米夜空,狙击镜中隐约可见室内有人影晃动。
全体行动人员见状,呼吸都是一滞。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监控C3点。建筑物二楼西北有人开始活动,狙击角度不佳。报告完毕。”
“知道了,继续监控。”指挥车内,夏正华沉声道,“傅队,你听见了吗?”
黑夜中的楼房顶上,训练有素的特警完美隐蔽在夜色里,傅立鼎抓紧缆绳,靠近了窗户,语气依旧镇定:“是,一组这就往目标方向前进。”
“严队?”夏正华转而问。
“——明白。”厂房二楼的某处楼道拐角,严明树持枪,半跪在地,不动如山,“二组已分头堵住五处要道,随时准备接应。”
“活动目标向东南角移动!”
“以对方的前进速度,2分25秒后,将到达傅队所在位置的下方!”
傅立鼎心中默默倒计时。
145、144、143……60、59、58……10、9、8、7、6、5、4、3、2、1!
算到“1”的那一刻,人影正好走到“指定”位置。傅立鼎借着绳子,一个用力,靠身体打碎巨大的玻璃,将对方扑了个正着!
不顾身上的多处划伤,他直截了当地将对方双手拧在背后:“不许动!警察!”
会议室中,气氛凝重。
高居首位的夏正华面色铁青,只觉得脸都丢尽了!
专案组跨省办案,集中之州、福建的警力,调动大量资源,本以为能找到毒品加工厂,抓住毒贩,结果呢?
住在工厂里的,居然是几十个负责装修的工人!
专案组成员脸上无光,工厂的拥有者更是觉得天降横祸,欲哭无泪,老老实实地交代,这个工厂是他半个月前低价刚买来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工商局完成材料变更。这也难怪童素没能查到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买家当然也考虑过,该工厂将土地使用权、厂房和设备打包一起,却只卖市价的一半,这么便宜会不会是陷阱。但听见对方声泪俱下说儿子欠了巨额赌债,不还上就要被追债的高利贷追讨人打断手脚,没办法,只能廉价转卖工厂,筹集资金。买家又亲自来工厂检查过,发现生产线虽然有部分缺失,但留下的机器没问题,就美滋滋地买了,请了装修队来修葺。
谁能知道,这个小鑫五金加工厂,居然是一家制毒工厂啊!
眼看气氛这么僵,只有童素没事般地开口:“陈云升等人被抓的时间是7月7日,而小鑫五金加工厂被转卖的时间,则是7月10日。”
“三天之内,把与生产毒品有关的设备拆走,再把这家工厂转手。这样的速度,一般人想都没法想。”傅立鼎感慨道。
童素回应说:“是的,这个毒品集团一直都留了后手,做好了被查的准备。真是思维缜密啊!”
7月7日,名韵集团老总陈云升以及一众高管被抓;
7月10日,小鑫五金加工厂被转卖;
7月11日,张子恒的秘密情人与女儿——贺秋芳母女被绑架;
7月12日,转让款全部打给了“邹应材”;
7月14日,张子恒第一次听到定向生波发射器传来的消息,做了一晚上的心理斗争;
7月16日,“Joker”向之州省省政府寄了恐吓信,要求释放陈云升等人,否则就制造恐怖袭击;
7月17日,湖滨市遭到恐怖袭击;
当天13点34分,陈云升被张子恒在山城监狱杀害。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专案组一直被“Joker”像猴一样耍得团团转,刚刚找到一丝线索,立刻就被对方掐断。
纵观全局,“Joker”对每件事情都做了至少两手准备。
小鑫五金加工厂早就找好了接盘人,就算出事,也能最大限度降低损失,并且麻痹警方的注意力;
攻击湖滨市智慧交通系统,表面上是为了威胁中国政府释放陈云升等人,实际上是借机搜寻到陈云升的关押地点,也在杀人当天调走了大量狱警,降低了监狱的安保力量;
找到陈云升的所在后,又第一时间找出了最合适的“刀”,同时绑架贺秋芳母女,胁迫张子恒杀人。
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高智商犯罪团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毒品集团壮士断腕得如此干脆,令整个专案组都确定,他们的毒品生产基地绝对不止小鑫五金加工厂一个。
“那么注塑生产线呢?既然毒品生产基地不止一个,那么包装基地应该也不止一个。能不能以这个思路去查?”傅立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很难。”童素面无表情,“注塑不是什么高精尖工业,生产厂家数不胜数,可以从中国台湾买,也可以从日本、大洋国、德国等地买。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是这种高智商罪犯?保证花样翻新,绝不重复,就算你查到一条线索,也没办法顺着它追查下去!”
“1500万的工厂转让款呢?”严明树问,“有没有追查下去?”
“有。”童素干脆利落地说,“‘邹应材’拿到1500万的第二天,就把它全投进了比特币交易所。”
全场寂静。
专案组有年纪比较大的专家,经常听见新闻报道比特币,却不大懂这些新鲜事物,刚好碰上这个契机,就诚恳提问:“小童,你能给我们解释一下比特币的原理吗?”
童素有些纠结,一时不知该如何阐述。
如果直接讲比特币是一种虚拟货币,老一辈怕是要蒙,所以她斟酌半晌,才道:“那我就从头开始说起。”于是她介绍了起来。
比特币是一种虚拟货币,所以首先得弄明白什么是货币。
人们心中的理想货币,需要满足什么条件呢?
第一,产量不能太大,至少要可控。就像黄金、白银之类的贵金属,产量稀少,而且耐高温,耐腐蚀,无疑是古往今来最坚挺的硬通货。
第二,要便于分割与携带。
第三,最好能简单而准确地判断价值。在这一点上,就算是贵金属也有所不足,比如黄金,成色的不同往往给交易带来麻烦。
自然界的物质,很难同时满足以上三种条件。
所以,人们想到了全新的办法——把财富用一个数字表示,然后印在纸上,这就是“纸币”。
这可以说是目前能想出来的,最接近理想状态的货币。
鉴定简单,找零方便,易于储存运输,也没有成色问题。唯一要解决的就是“产量不能太大”,这就迫使纸币不能由个人印制,必须交给国家,并且以法律的形式来规定纸币的发行程序,这就是衍生出来的第四点了。
但历史证明,滥印纸币,坐着生钱,结果导致通货膨胀,一块钱能买到的东西,最后五十万甚至一亿都买不到的惨剧,始终在历史中上演。
所以,科技进步到互联网时代的时候,就有一批顶尖的程序员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创造一种满足上述货币三原则的货币。
这就是“比特币”。
2008年11月1日,一个自称“中本聪”的人(真实身份、名字不为人所知)在“metzdowd.com”网站的密码学邮件列表中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比特币:一种点对点式的电子现金系统》。
论文中详细描述了如何创建一套去中心化的电子交易体系,而且,这种体系不需要创建在交易双方相互信任的基础之上。
这种货币的生成方式非常独特,全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完成,只要你有一台电脑,然后下载专用的比特币运算软件。
这个软件的本质是让你用计算机解决一项复杂的数学问题,来保证比特币网络分布式记账系统的一致性。
比特币网络会自动调整数学问题的难度,让整个网络约每十分钟得到一个合格答案。随后比特币网络会新生成一定量的比特币作为赏金,奖励获得答案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挖矿”。
和法定货币相比,比特币没有一个集中的发行方,而是由网络节点的计算生成,谁都有可能参与制造比特币,而且可以全世界流通,可以在任意一台接入互联网的电脑上买卖,不管身处何方,任何人都可以挖掘、购买、出售或收取比特币,并且在交易过程中外人无法辨认用户身份信息。
而比特币的总量,在诞生之初,就被限定为2100万个!
2009年比特币诞生的时候,每笔赏金是50个比特币。诞生十分钟后,第一批50个比特币生成了,而此时的货币总量就是50。
随后比特币就以约每十分钟50个的速度增长。
当总量达到1050万时(2100万的50%),赏金减半为25个。当总量达到1575万(新产出525万,即1050的50%)时,赏金再减半为12.5个,以此类推。
也就是说,当结果无限趋近于2100万时,能够通过“挖矿”挖到的比特币,就越来越少。
事实上,87.5%的货币,都会在前12年内挖出来。
童素大概介绍完比特币的原理之后,话锋一转:“一般来说,持有比特币的人,很少用比特币付款,因为它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它的风险太大了。有可能,今天比特币是一万美金一个,明天就变成三千,后天再变成两万五。这种价格上的巨大落差,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所以,大部分的散户之所以持有比特币,基本上都抱着和炒股、炒房一个心态。但阻止比特币成为全球通行货币的最大原因,倒不是这个,而是因为——它不能被政府控制。这是它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劣势。”
比特币,是一种去中心化的货币。
你不知道与你交易的人是谁,在哪个国家。只需要在特殊的交易网站,输入数字地址,轻轻一点,这笔交易就算成功了。
无法追踪来源,也无法追踪去处。
甚至,你还可以采用物理交易的方式,一张纸条,一个硬盘,上头写着公钥(可以类比为银行卡号)与私钥(等同于银行卡交易密码)两串数字,几千万的财富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手上流了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比特币的价格波动这么大,还有很多人拿它来洗钱的原因。”童素冷笑道,“与‘无法追踪’这个巨大的好处相比,那些价格波动对犯罪分子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她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在场还有谁听不懂?
这个贩毒团伙在用比特币洗钱!
夏正华眉头紧锁,半晌才问:“一点追查的办法都没有吗?”
童素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暂时想不出来,但有一个人或许有思路。”
“谁?”
“‘π’的老大,NULL。”
次日,省安全厅“7·17专案组”会议室。
童素右边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对应的椅子上却空无一人,只有冰冷机械,明显是通过变声器进行伪装的声音从麦克风中传出来:“你们想通过比特币这条线,追查对方的行踪?”
童素双手抱胸,神色沉静:“我纠正一下,不是‘想通过这条线’,是‘只剩下这条线’。贺家母女的绑架案,中国香港警方至今没有头绪;名韵集团的高管也问不出什么更多东西了;而万象集团可能还存在的制毒基地和注塑包装基地,更是连影子都没摸到。”
NULL思考片刻,才道:“很难。”
“所以,专案组才邀请你加入,希望我们能互相配合!”
“就算我加入,想通过比特币洗钱去抓一个顶尖黑客,依旧非常困难。”NULL直言不讳,“比特币交易太过隐蔽,唯一能追溯到有限资料的,只有比特币交易所。但世界上那么多个比特币交易所,对方只要化整为零,在不同交易所倒腾十几二十趟,基本上就不可能找到了。”
话很不中听,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要通过一两宗比特币交易去查清买卖双方的真实身份,就像要在大海中找到一枚缝衣针一样,困难程度不言而喻。
就算对方只是新手,想逮都很麻烦,何况现在面对的还是“Joker”这样的顶尖黑客?
眼看气氛被NULL弄得很糟,傅立鼎连忙打圆场:“难道没有任何办法?”
“有。”
还没等大家高兴,就听见NULL说:“如果对方足够蠢,这1500万没有化整为零,直接在比特币交易所里打转,又被人承兑了,就可以通过获取比特币交易所的数据信息与银行的承兑信息,按照当天的币值,算出究竟是哪一笔交易,在哪个银行承兑。最后,通过入侵银行监控的方式,想办法捕捉人脸与步态,抓到对方。但我劝你们不要做这样的美梦,我能想到的事情,对方的黑客肯定也能想到。除非毒品集团缺钱了,否则对方一时半会不会承兑。”
童素目光闪动,有了新思路:“如果,比特币价格大跌呢?”
NULL陷入思考。
“我觉得,对方会兑。”童素激动地说,“纵观敌方的行事作风,可以看出,他们是不肯吃亏的那种人。哪怕放弃制毒工厂,也要捞1500万回本。在这种情况下,比特币的价格跌一点,他们或许能忍,跌10%,跌20%,甚至直接腰斩呢?”
傅立鼎也觉得这想法有戏:“如果万象集团真是以德隆、道达为首,那么,这个黑客很可能没有最高决定权。就算他不想兑,但德隆都是快花甲高龄的人了,道达也四十出头,对比特币未必有那么了解,他们会不会勒令他承兑呢?”
NULL给兴奋的专案组泼冷水:“万一他不兑,而是转手卖给别人呢?”
童素毫不退让:“如果比特币连续大幅度下跌,会有多少人敢买?他手上的比特币,总价值肯定不止1500万,如果有好几亿甚至几十亿,就算下跌了,又有谁能轻易吃得下?”
“那要建立在比特币大幅下跌的基础上。”NULL也不含糊,直接反驳,“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市场全都是恐慌性抛售、承兑,上百个比特币交易所会忙得不可开交。究竟要多大的服务器和运算量,才能在大海之中把这根针捞出来?”
说到这里,NULL一怔,童素的眼睛也渐渐地亮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除非,除了一两家比特币交易所外,其他比特币交易所全都暂停交易!”
“为达成这一目的,我们可以攻击比特币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