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王府名为王府,其实就是一座狭小破旧的四合院。院墙倒是很高,外面就是张济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们无聊时就趴在墙头上往里扔石子,甚至用下流语言向仅有的两三个粗使宫女喊话,调笑取乐。
曹操单枪匹马来到院子大门口,跳下马来,对张济说明事由。张济忙命士兵打开院门,放曹操进去。曹操将马匹交给一名士兵看管,迈步进了弘农王府。他前脚刚一踏入院子,张济后脚就关上了大门。
院子里冷冷清清,枯枝败叶遍地。曹操径直走向正面的房间,房门大都虚掩着,不见人影。
曹操推开第四扇房门,方才看见一个老宫女正在无精打采地打扫。她抬头见了陌生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止。曹操向她摆了摆手,立即离开了,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自己慢慢去找吧。
曹操穿过通道,来到院子后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死水,散发臭气,蚊蝇聚集,败叶堆积。池塘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假山上长着几丛枯萎的野草,另有一株掉光了树叶的小树。
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背对着曹操,倚靠在那棵光秃秃的小树上,凝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宫,嘴里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曹操竖起耳朵一听,原来他嘀咕的是:
嫩草绿凝烟,
袅袅双飞燕。
洛水一条青,
陌上人称羡。
远望碧云深,
是吾旧宫殿。
何人仗忠义,
泄我心中怨!
曹操听了,心想这弘农王小小年纪,虽然当皇帝不太合适,吟诗还是颇有水平的。只不过现在身处牢笼,这样的诗要是被监守者听见了,那就成为催命符了。
待他吟罢,曹操又停留了片刻,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弘农王吓了一大跳,猛然回过头来,两眼死死盯着曹操,顿时浑身瑟瑟发抖。
曹操拱手施礼朗声说道:“骁骑校尉曹操,奉董相国之命,前来拜谒弘农王殿下!”
只见弘农王满面憔悴,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如同一个弱不禁风的姣小姐,哪里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曹操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差点掉下泪来。他快步走到弘农王面前,又深施一礼,轻声说道:“殿下莫怕。曹操世受国恩,常思报效;今日得见殿下,不胜欣喜!”
弘农王惊恐不已,语无伦次地问道:“是董、董、董相国派你来的?”
曹操点点头回答道:“董相国废长立幼,是为大汉江山社稷长远考虑,不得已而为之。殿下不必过于惊恐,自己吓唬自己。董相国心里挂念殿下,特命曹操前来询问生活起居如何。殿下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相国一定会答应的。”
曹操说着走近弘农王身边,低声说道:“殿下,你完全还不懂得如何作诗,以后就不要吟什么诗了,啊?”
弘农王惊恐地连连点头,迟疑半晌,嗫嚅说道:“请你回报相国,我这里一切都好,除了希望能够多活几日外,别无所求......”
弘农王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夺眶而出。
曹操抬头遥望远处,好不容易勉强忍住泪水。与此同时,他发现对面墙头上,张济的士兵正在向这边探头探脑。
曹操沉思有顷,觉得多说无益,相反还有可能为双方带来麻烦,于是立即拱手作别:“请殿下放心,曹操一定如实禀告相国。殿下保重,曹操告辞了!”
临出大门时,曹操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弘农王也在一直目送着他。那瘦弱而又孤单的小小身影,使曹操过目不忘,他心里明白:这一离开,就是和弘农王永别了!
曹操回到相国府,董卓询问情况如何。曹操神色黯然地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息道:“弘农王年纪虽小,只怕命不久矣!”
董卓一愣,问道:“孟德何出此言?”
“根据下官的观察,弘农王骨瘦如柴,四肢无力,几乎走路都需要别人搀扶;神志昏聩,两眼无神,语无伦次。加上整天以泪洗面,担惊受怕,岂能持久?张济将军防卫严密,一只苍蝇也不能自由出入,相国大可不必忧虑。”
董卓沉吟着点了一下头。
曹操偷眼看了一下他的表情,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了。这时已经过了下朝时间,很多官员都回家了。曹操见没有别的事情,也辞了董卓出来,准备回家。
路过值班阁子时,曹操发现王允、黄琬、杨彪等等名臣宿儒都还聚在那里,没有回家,似乎在窃窃私语。
当曹操的目光远远地和他们相接时,众人立即闭上了嘴,神态有些异样。曹操视而不见,正要从门外匆匆走过时,王允开口叫住了他:“孟德!”
曹操只好停步回身,面露微笑拱手回应道:“太仆大人,有何见教?”
王允为人刚正清廉,在朝野都有很高的名望,而又常常顺从董卓的主张,因此很受董卓信任,前不久已经升任九卿之一的太仆了。朝野士民都觉得,他坐上三公之位指日可待。
王允说道:“今天恰逢老夫生日。晚间请孟德光临寒舍,小酌一杯,不知尊意如何?”
曹操再次拱手,致谢说道:“太仆大人生日,晚辈理当前来恭贺。”
曹操匆匆出了相国府,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王允等人的意图。开始时他眉头深锁,渐渐地,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曹操刚进家门,妻子丁夫人就带着儿子曹昂、曹丕和女儿曹蔻,欢天喜地迎了出来。
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是曹操母亲的侄女,也是曹操的表妹,性格刚强泼辣,与曹操从小青梅竹马,结婚后也是伉俪情深。
此时曹操的祖父曹腾早已去世,父亲曹嵩过了一把三公高位的瘾之后,也对官场失去了兴趣,主动退休归隐了。
曹嵩刚开始回到了老家谯县,后来又搬到陈留隐居,曹远、曹德等人跟随他在一起,因此现在洛阳的曹府里,就剩下曹操一家人了。
曹昂今年十二岁,曹蔻九岁,两人都是曹操的小妾刘氏所生。自从五年前刘氏去世后,两人都由没有生育的丁夫人抚养。曹蔻就是后来的清河长公主。
曹丕也已经三岁了,是小妾卞氏所生。此时卞氏所生的第二个儿子曹彰,正在襁褓之中。
三岁的曹丕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整天跟在大哥曹昂屁股后面,如同曹昂的尾巴一样。
曹昂按照父亲的严格要求,上午读书下午骑射,曹丕也跟着上午摇头晃脑地读书,下午装模作样地射箭。只有当曹昂练习骑术纵马奔驰时,曹丕只好呆立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满脸敬佩羡慕的神色。
刚才听说父亲回家了,正在练习射箭的曹昂、曹丕兄弟俩,欢呼着跑到前厅迎接,手里的弓箭还没有来得及放下。
看着老婆孩子,曹操脸上的愁容顿时一扫而空,露出了笑脸。他详细询问了曹昂习文练武的进展,又伸手捏了捏曹丕的小脸蛋,然后迈步进屋。
曹丕见父亲没有询问自己“习文练武”的情况,心里有些失落,连忙丢下手里的弓箭,拉住父亲的衣袖,大声汇报说:“父亲大人,孩儿今天又认了十个字,射了二十支箭!”
“好,好样的!”曹操笑逐颜开,拍了拍曹丕的脑袋,表示嘉奖。曹丕开心地笑了,向大哥曹昂身边靠得更紧了,同时骄傲地看了大家一眼,似乎在提醒大家:从现在起他就和大哥一样,每天都要接受父亲对功课的考核检查了。
厅堂里,卞氏正在手脚麻利地准备着丰盛的晚餐。她的身边跟着一名仆妇,怀里抱着还不到半岁的曹彰,轻轻摇晃着。卞氏摆放好饭菜,看了熟睡中的曹彰一眼,一边撩起围裙擦着手,一边快步向曹操迎了出来。
她本是洛阳城里著名妓院“绮香楼”的花魁,自从跟随曹操之后,不但生儿育女能力超强,操持起柴米油盐这些家务来,居然也是得心应手。
卞氏向曹操行礼,曹操不等她完全蹲下身去,就伸手用力将她扶了起来。他对卞氏的感情与众不同,不仅因为她聪明能干,能识大体,操持家务井井有条、任劳任怨,而且因为当年和她哥哥的深厚情谊,使曹操终生难忘。
为了兑现对朋友的承诺,曹操七年前终于找到了卞氏,并对她一见钟情。所以卞氏名份上是小妾,其实在曹操心目中的位置,一点不比正室丁夫人低。
曹操环顾着老婆孩子,轻声说道:“晚上王太仆生日,邀请我去参加。我就不在家里吃了,你们赶紧吃饭吧。”
大家听了都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曹操说完,大踏步进了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出来,随身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曹操把丁夫人和卞氏叫到身边,神色凝重地说道:“我从今晚起可能就要出一趟远门。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们要尽量少出门。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王允或者我的老师蔡邕帮忙。切记切记!”
曹操吩咐完毕,跨马出门,消失在苍茫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