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莞送走郎中回到房间,发现病人斜躺在床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定睛一看,原来是《春秋左氏传》。
杜小姐从小博览群书,碧莞耳濡目染也能认识不少字。这本《春秋左氏传》是她两天前从庄主书房里拿来,放在小姐床头供她闲时翻阅的。看见此人未经允许随便动别人的东西,碧莞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病人见她进屋,连忙放下手中的书,从床上欠身坐了起来。也许是觉察到了碧莞的不悦,他有些腼腆地小声解释说道:“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的书了,忍不住翻看了一下,请姑娘见谅。”
碧莞想起小姐的交待,要她像侍奉自己那样对待病人,于是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打紧,你只管看呗。”
明明屋里只有他们两人,病人依然目光闪躲地看了一眼四周,碧莞明白他是在寻找杜小姐的身影,心里的不快又升腾起来了。她正要开口,病人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碧莞心想:如果不是你对我家小姐动了妄念,哪里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完全是自讨苦吃。
对病人的感谢她也不谦让,立即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逃犯么?”
那人微微一怔,然后坦然地点了一下头。
“所犯何事?是在朱雀门上题诗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说道:“不是。姑娘太高看在下了,在下哪里有那样高的武功。”
碧莞顿时心里很失望。她原本期望此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那样也不枉小姐救他的一番苦心,没想到最后却落得一场空。
她冷冷地打量着病人:身材高大,有些消瘦;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神色却小孩那样侷促不安。整个面部直到脖子,都呈现出一片绯红,乍看之下非常刺眼。
据刚才那位郎中说,他落下的这个病根永远无法消除了。想到这里,碧莞心里又不禁有些同情起他来,柔声问道:“那么你是因为何事成为逃犯的?”
病人缓缓说道:“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自然对姑娘毫无隐瞒。在下姓冯名贤,河东解良人氏。父亲是猎户,母亲是做豆腐的,一家人勉强度日。父母对我期待很高,因此先送我读了几年私塾,后来又送我去习武......”
碧莞插嘴问道:“这么说来,你也是文武双全了?”
病人自嘲地笑笑,回答道:“哪有什么文武双全,我是文武都不成。用我们河东的俗话来说,我就像狗屎做的钢鞭——闻(文)又闻(文)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
碧莞听了开始一愣,继而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病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七年前,为了帮师兄报杀父之仇,我们杀了河东太守李高……”
碧莞发出一声惊呼。杀死太守这样级别的朝廷命官,必定是死罪无疑。本来听说他不是英雄好汉,她心里已经失去了兴致,没想到他为朋友两肋插刀,竟敢杀了朝廷命官!
这样的义气和勇气,丝毫不亚于在朱雀门上题诗的壮举。
“那个河东太守,难道非杀不可吗?”碧莞好奇地问道。
冯贤眼神迷茫地看着远处,开始回忆往事:“是的,非杀不可。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李高是宦官在河东的走狗,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无恶不作。”
“那年我十六岁,在一位武林名宿门下习武已经三年了。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同门师兄,比我年长五岁,名叫苏不韦。他有一位漂亮的妹妹,被李高看上,并用下三滥的手段,骗进太守府霸占了。”
“狗官,真是该死!”碧莞嫉恶如仇而又口无遮拦,听到这里顿时柳眉倒立,脱口而出骂道。
“苏家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苏不韦的父亲上门和李高论理,李高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就诬蔑苏父勾结党人企图谋反,严刑拷打之下,竟然把他打死了。”
“宦官爪牙遍布天下,官官相护,苏不韦无处申冤,就将父亲的棺木瘗而不葬,发誓要杀了李高报仇。我出于义愤和义气,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好,够仗义!”碧莞向冯贤竖起大拇指。
冯贤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李高在河东耳目众多,很快听到了风声。他一边派出爪牙要抓捕我们,一边加强了戒备防范,使得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计可施,还差点被他抓走。一年之后,打听到李高要搬家,我们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们两人在夜里偷偷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李高新家的卧室下面。在他入住的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两人从地道里钻出来,发动突然袭击,终于把李高杀死了。”
“苏不韦用李高的人头到他父亲坟前进行祭奠,然后才将棺木正式下葬。刚做完这一切,朝廷抓捕我俩的通缉令就已经遍布全国各地。为了减小目标,我们被迫分散各自逃亡。”
冯贤说得极为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碧莞却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过去了,冯贤也基本上恢复了元气,准备离开杜家庄了。
碧莞拿来食物,让冯贤饱餐一顿,然后去向杜小姐作了汇报。杜小姐为了避免和冯贤见面,一直呆在碧莞的房间里看书,足不出户。
根据杜小姐的吩咐,她为冯贤准备了衣服、食物和二十两银子,以及作为零用的一千五铢钱。冯贤没有拒绝,表示感谢并一一收下。
冯贤手里紧紧握着《春秋左氏传》,迟疑着问道:“能否转告小姐,把这本书送我?”
碧莞笑道:“小姐送了你这么多东西,还会吝惜一本书?你喜欢看只管拿去就是。”
冯贤听了,一张绯红的脸似乎更红了,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包裹里。他发现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杜鹃”两字,猜想是杜小姐的芳名,本来想好要向碧莞打听以求证实,现在突然感到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怅然若失地作罢。
碧莞看了他一眼,看似随意地说道:“小姐在她母亲生前,就许给了她娘家的远房侄子秦公子,估计再过几年,就要出嫁了。”
冯贤闻言,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迟疑着又将书从包裹里拿出来,放在贴身的地方藏好。
收拾停当,碧莞叫来自己的哥哥、庄丁头目阿龙,让他悄悄带着冯贤,乘着暮色从后园离开了杜家庄。
和阿龙告别后,冯贤并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对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杜家庄,凝视良久,方才转身消失在浓浓暮蔼之中。
第二天早晨,冯贤来到河边洗脸,第一次看到自己变得绯红的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然不禁大吃一惊;同时一种甜蜜幸福的感觉,迅速充溢了整个身心。
杜小姐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勾魂摄魄的眼神和犹如天籁的声音,一时俱起,逼真地浮现在他心里眼前,使他一瞬间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他急忙收心摄神,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当中,方才艰难地从河边站起身来,大喘一口气。
茫然走在路上,冯贤经过打听得知,自己现在已经来到河内郡境内。看到官道上不少人扶老携幼,向河北方向而去,人群中不时传来熟悉的河东口音,冯贤心中一动:师兄苏不韦会不会去了河北?反正自己去哪儿都是一样,于是随着人流也往河北而去。
一路上进城过关,查验的官兵虽然都会诧异地看他一眼,但他一次都没有被拦下过,更没有被带到被通缉者画像前去验明正身。冯贤心头一热,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绯红而又发烫的脸,那感觉似乎是杜小姐在一路上保护着自己。
冯贤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了,可是一不小心他就要走神。他怀疑自己已经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