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怡走了,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影子,似乎只要转过身,就能摸到她温暖的小手,看见那羞怯的微笑。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真正爱上了一个人,是的,他爱她,以生命,以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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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珍珍来电话约他观看梅兰芳上演的新剧,说票子难得,他告诉她不想去。许珍珍没想到会被这样拒绝,有些没面子,“那,过几天我生日,你来吗?”
怎么又是生日,怎么老有人过生日,他烦透了。
郭麻子上战场之前给他打了个电话,明白告诉他,你于中原统一有功,不出大问题不会有人动他,但也要配合,“对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软的不行来硬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当初手握重兵的时候他们求着老子,如今要靠女人裙带子维系这条命,我林少康丢不起先人的脸。”他咬牙切齿地说。
郭麻子长叹一声,“兄弟们你也不管了?也罢,少爷你自己保重。”
这句话又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如今他进退不得,牢牢困在一个看不见的大网里,任性的机会都没有。
这天他收到一封奇怪的信,约他在绍兴茶楼见面,落款是一位故人,他审视着这张小纸头,什么故人?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故人?“您要见吗?”副官问。
“当然要见,说不定是个刺客,那就太好了。”他伸了个懒腰,“备车。”副官心里一紧,多带了个弹夹在身上。
没想到故人居然是马廷芳,自从中原战争失败,她父亲失去了大半个地盘后一病不起,余者四散,自此横行一时的西北马家就彻底垮了,没有人关心战败者的下落,就如没人关心宴席后那些残杯冷炙都去了哪里,此时见到她倒有种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周副官被他关于刺客的话吓到了,坚持留在包间,灯泡一样杵在旁边。
马廷芳也不在意,确切地说,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很在意,她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她现在要和林少康说出的,一件很重要的秘密。
“以为你再不想见到我。”她干巴巴地笑了笑,手神经质地转着一只茶杯。
“不至于。”林少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纳闷几年不见她怎么变得比男人还不修边幅,一身灰蓝的粗布衣裤,头发随随便便拢在后脑,看上去就是个纱厂女工,刚才他几乎没认出来。
马廷芳往他这边挪了挪,一股汗味让他微微皱眉,出于礼貌他忍了,“有人跟踪我,”她低声说,“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这女人怕是受刺激失心疯了,他往外看了看,外头一片祥和,卖豆花的摊主摇着大扇子,小孩子唱着儿歌成群结队呼啸而过,除了他以外,每个人都很快活。
“我长话短说,”她把凳子搬近了点,“她的裙子有问题。”
他被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她过生日那天穿的裙子下摆,”马廷芳用手比量着,“我回去以后一直在想为什么一踩就坏,你知道,我们女人穿衣服不可能......本来下摆就容易勾丝,不会只缝那么几针。”
林少康一下子就明白了,回忆往事令他心里百味杂陈,“都过去了,别提了。”他机械地安慰着对方,那件事让他心里不舒服,真的不想再提。
马廷芳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说着,“那蕾丝边就缝了几针,所以一踩就会坏。”
林少康见她越说越玄,开始不耐烦,可女人一旦滔滔不绝起来真是一句话插不进去,“后来我回奉天找那个裁缝,你猜怎么着?他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人家回老家很正常。”“他老家就在奉天!”马廷芳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太过用力,使她的脸几乎变了形,林少康有一丝不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那天会那么顺?我头一天想让她出洋相,马上就有人告诉我她穿什么衣服,然后她还恰好怀孕了。”“你想太多了。”林少康打断了她的唠叨,“不是!”马廷芳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我跟你说,林少康,我这辈子没害过人,我不想欠你一条命。”
“你不欠我了,好了。”林少康也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不想下地狱啊!”马廷芳突然崩溃了,她抓住林少康衣服下摆,呜呜地低声哭了起来。林少康低头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只觉得她原来的可厌都变成了可怜,长叹一声,“她从来都不怪你,我也不怪你,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不想下地狱啊,”马廷芳抓着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少康尴尬万分,目视周副官意思让他想个法子,副官心想对付女人我哪有您经验多,又被长官狠狠瞪了一眼,正打算上前强行把人拉开,却见马廷芳自己停下了哭泣,胡乱抹了把脸,“你不信我,我迟早能找到证据。”又拿起杯子一口喝干。
“你去哪找证据。”林少康奇道。
“那裁缝有个小工老家在榆林,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林少康知道她的执拗,没法也懒得再劝,只好任她去了。看着她顺着路边欻欻而去,瞬间汇入来往人群,背影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甚至还有些卑微,哪里还是昔日趾高气扬的马二小姐。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坏,他对待所有的女人其实都很坏,固然有的女人不值得尊重,但不是所有人,而且有的女孩子对他也付出了真心,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她们倒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们想什么,又要什么。
风一吹,身上被眼泪弄湿的地方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衣服。
回到司令部,他决定还是去赴许珍珍的邀约,打电话订了鲜花,又让相熟的洋行老板采办了生日礼物,现在他已经没有了精挑细选的心思,老板说这个流行,他就说好,要这个。
他平生最贵重的一件礼物已经送给了左文娜和她的丈夫,就是他父亲半生戎马打下来的江山,这件礼物耗尽了他的所有,他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现在这样仰人鼻息地活着,一旦上头停发军饷,他们所有人就得饿死,所以他们只能像被驱使的老虎一样去和狼战斗,到最后两败俱伤。
夫人,不知我鲜血淋淋地倒在您宝座下的时候,您做何感想?
“大帅,”副官见他寒着一张脸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的沉思,“属下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那个裁缝确实是在秋小姐……太太那次意外后就不见了下落,属下去结帐的时候知道的。”
林少康抿着嘴唇,未发一言,良久,轻轻地说了一句,“那能证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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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珍珍的要求下,许家千金的生日宴最后办成了订婚宴,林少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年轻漂亮家世显赫的未婚妻,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同居,因为她的祖母不许,许主席事母至孝,无有不从。
这个老太太的父亲是前清重臣,本人也受过烈妇旌表,向来以家风严谨自豪,她打听到林少康之前三个谈婚论嫁的女友下场都不好......牛总理狼狈下野,何主任全家飞机失事,马家又是那样一个结局,还听说他的姨太太有过两次意外流产,心想肯定受了他不少虐待,便觉此人品行不佳又是克妻命,只是总司令两口子做媒,宝贝孙女儿又天天磨着她,不好反悔,便说老规矩要等三年,现在新时代了,三年有点长,就半年罢,半年过后给他们成婚。
林少康是真的无所谓,许珍珍倒是在他面前哭了一场,反教他过意不去。对他而言妻子都是可要可不要的遑论感情,可这个女孩又是那样执拗地爱着自己......他现在发现许珍珍并不是故作天真,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懂,这个女孩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到大都被父母精心呵护着,以为所有人都是如此,林少康对她笑,陪她跳舞看戏,就以为林少康是在回应她的爱情。
他确实做不到更多了,就连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他也没生出那种念头,这在他是极为反常的,他甚至不知道将来的新婚之夜该怎样对付过去。
许珍珍以为这也是男人爱护尊重她的表现,越发觉得他人品好,并不是传说中的花花公子,直到把未婚夫同一个女明星双双堵在被窝里。
当时许珍珍小脸涨得通红,手脚不知道往哪搁,眼睛不知道朝哪看,好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是她,后来女明星先溜了,林少康靠在床上,吊儿郎当地点了支烟,“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话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不知道因为什么,总之就是个混蛋。
许珍珍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抖,“我知道,可我以为你变了。”
“我好好的干嘛要变?”他嗤笑。
“解除婚约吧。”她绝望地站起身,仍然期待着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挽留的话,可林少康始终在沉默。她一步步走到大门外,门口周副官的眼神中有东西一闪即逝,是蔑视、还是怜悯,或者是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无意探究,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回到家里她问母亲,父亲这些年是否一直都对她忠贞不二,母亲关上房门,让她坐在自己面前,告诉她,父亲年轻时曾有过一个恋人,彼此爱得很深很深,只是因为长辈的阻挠没能在一起,那个女人的名字里就有一个“珍”字。
“您知道吗?父亲给我起名字的时候......”“我都知道,”母亲平静地说,“我还知道她年轻时的照片一直放在你父亲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半年前为了儿子,她曾经打电话给你爸,在外滩17号共进晚餐......那又怎样?她拥有的只是一段回忆,而我占据的是你父亲的全部人生。”
母亲用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其实男人再贪玩也不过是天上的风筝,女人要做风筝线,飞到哪里都要把他牵回来。”母亲眯起眼睛,那是一双有了岁月痕迹仍然风韵犹存的眼睛,“他们永远都是孩子。”
许珍珍想了一夜,最后觉得母亲的话确有道理,而且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因为婚期推迟才逼得林少康去找别的女人,所以自己也有责任。第二天她仍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林少康打电话,约他来自己家打牌,林少康来了,她贤淑地坐在他身边递茶点烟,每次看到这个男人英俊的侧脸,想到这是自己的未婚夫,就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林少康情场赌场双得意,手气好得让胡经理打电话让家人送钱,面前票子堆成小山影响码牌,他拿过许珍珍的手包把钱划拉到里头,又有人凑趣地说副司令是未来的模范丈夫,有钱都往柜上交,林少康笑着说那是那是,许珍珍心里像是喝了蜜。
许珍珍兄长的儿子也在,五岁,生得虎头虎脑,骑着辆红色的小三轮车,轰隆隆从地板上开过去,奶妈“嗳嗳”地在后面追着,小家伙加快了蹬车的频率,并且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看着那个孩子,心里象有什么东西剥离开了,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