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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便衣警察》(二)

第20节 仙童山并不高

房间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甘副局长和那位秘书处的干部也在这儿,有几个军人正围在桌子上的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地对他们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都直起了腰。

“好啊,你们是正点到达,路上没出什么事吧?”甘副局长说。

“还算顺利。”纪处长轻松地答道。

“那个家伙的情况怎么样?”

“情绪不错,立功心切啊。”

甘副局长笑了,说:“他也是想从这次行动中捞到争取从宽处理的本钱嘛。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公安局叶处长,这位是7411部队的朱团长,这是万参谋长,这是县公安局的侯局长。”他一一把屋里的人介绍给纪真,然后又说:

“我们正在研究明天晚上的具体行动,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坐下来一块儿听听。”

大家都坐下来,周志明记得当时屋里凳子不多,他是和小陆挤着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的,只听那个朱团长先说:

“地形情况就是刚才介绍的那样,仙童山并不高,也不陡,从南坡看,实际是个慢坡,靠敌人那一面的北坡也只有个三四十度的斜度,问题是我们部队的隐蔽位置,看看放在哪里比较合适,山上树草不多,不适宜隐蔽太多的人。”

“部队的位置嘛,研究研究吧,”甘向前慢慢地说了一句,转而向纪真问道:“老纪的意见呢?”

纪真走到地图前看了看,思索着说:“在边界上搞这种诱捕行动,我们也没有经验,但我看有两条是必须注意的,一是不能过早暴露,二是速战速决,不然很可能搞得功败垂成。我看,敌人那边原定过来十个人,我们这边有十八到二十个人就足够了。我们派两三个侦查干部跟徐邦呈突前一点儿和敌人联系,是不是请部队再挑选十八名战士埋伏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另外,为了防备敌人组织反扑,在距接头地点一百米左右的山腰上,还应当预伏至少一个连的兵力。”

纪真停下来,甘向前环顾左右,问道:“大家看怎么样?”

没有人发表异议,朱团长说:“差不多,就这么干吧,我负责选十八个棒小伙子,保管叫敌人一个也跑不了。”

“好吧,”甘局长看看表,“兵力安排就先这么定下来。今天晚了,他们又是刚刚下火车,早点儿散会休息吧,老朱,明天领我们到仙童山先看看实际地形吧,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嘛。老纪,明天一早咱们留一个同志和县公安局的人一块儿看守徐邦呈,其他的同志都去看看地形,准备得充分一点儿,咱们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

朱团长他们几个部队干部先走了。县公安局的同志给他们安排好住房后,甘局长又去看了看徐邦呈,然后回到大房间里一起吃了招待所准备的夜餐。大家正准备回屋休息,纪真突然把甘向前叫住了。

“甘副局长,明天……”

“怎么?”

“明天是不是带徐邦呈一起去看看地形,既然他是这出戏的主角,不妨也听听他的意见,也许,对我们有参考价值。”

“听他的意见?”甘向前大概觉得意外。

周志明他们和省局的几个同志都还没有走,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前听他们两个说话。周志明还能很清楚地记起纪真当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辞色,他显然是斟酌再三才把话说出口的。

“这并不牵涉到立场问题,”纪真解释着,“搞这种逆用案件总需要灵活的策略,我们明天叫他一起去,跟他一起研究研究行动的细节,这在他心里会产生一种安定感,可以促使他更加真心向我。他不是立功心切吗,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发挥出他的能动性来嘛。”

周志明听出来,“利用”这个词,显然不是纪处长内心准确的意思,他明白,纪处长之所以用这个词,完全是为了适合甘副局长的口味。果然,甘副局长似乎被说动了,略略点点头。

“好吧,明天可以带他一起去,不过咱们得明确,参加这个案子工作的同志都得明确,目前徐邦呈还是敌我矛盾,至于今后怎么处理,也要看他这次的立功表现,不要搞到最后,仗是打胜了,可在方法上又走了十七年的老路子,当然,我们目前还没有这个问题,不过大家要警惕呢。”

纪真连连点头,“对、对。”

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各自回到房间里睡下,周志明和大陈睡在一间屋子,那次他可是睡得快,还没有来得及听见大陈的鼾声,他便被极度的困乏卷入到睡乡中去了……

周志明翻了个身,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合上双眼,将脑中的千头万绪驱散……

清晨,严君手里攥着一卷粉红色的大字报纸,走进办公室往大陈桌上一放:“咱们科里的大字报,这星期该你们组出了,处运动办分配的题目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儿,“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意在否定党的领导’,哎,要求明天就得贴出来啊。”

陆振羽抢先声明道:“上次咱们组的那张是我写的,这次该轮到组长了,这题目还不错,比上次给我的那个题目好写多了。”

“你那也算?抄成大字报才一篇半。”严君愣愣地抢白了一句。陆振羽在科里本来是条从不肯吃亏的汉子,但因为对严君有那层意思,所以才格外惧让。吃吃地轻声辩解道:“字不在多少,一篇半也是批了。”

第21节 经历过的那种感受

严君和陆振羽在南州大学外语系是同班同学,去年年初毕业后又一同分到五处工作,因为多年厮熟,所以说起话来毫不避讳场合和深浅,其实细究起来,他们的经历和性格却是极不相同的。陆振羽的父亲是南州市警备区的副政委,他从小生活在警备区大院中,是个典型的从家门进校门,从学校门进机关门的“三门干部”,虽然已经二十五六岁了,涉世却极浅。而且除了打扑克,敲“三家儿”外,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而严君恰恰相反,对于打扑克的反感,绝不亚于代人写大字报。每每看见小陆和人凑三家儿开甩,便要骂一句“浪费青春”!比起小陆来,严君的阅历确是深得多,她虽说生长在北京,又是书香门第,但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跟弟弟一起随了当教授的父亲和当医生的母亲迁徙到河南农村落了户,当了四年小农民。十六岁被招工进了县里的农机厂,十七岁又被厂里推荐上了大学。去年她父亲也被调回了原来的大学执教,虽说在这场运动中似乎又有点儿狼狈,但一家人总算是搬回了北京。在一般“臭老九”的子女中,严君的命运是相当令人羡慕的,可比起更加一帆风顺的陆振羽来说,毕竟是经过几番坎坷,见过一些世面了。

陈全有面有难色地挠挠头,对严君抱了抱拳,说:“帮帮忙怎么样?这种应景文章你路数熟,一挥即就……”

“这种事,我可不管。”严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运动办’那帮人本来就瞧我不顺眼,老嫌我写得太温。”

大陈苦皱着脸,转而,向坐在对面的周志明说:“真不巧,我老婆今天身体不舒服,呆会儿我还得早回去,可这,明天就得贴出来,你是快手,代劳一下如何?”见志明一犹豫,他顺手把大字报纸和两张《人民日报》一起推过来,“好写,报纸上都有嘛,你写个头尾就行了。勉为其难,勉为其难,来,这个做润笔。”他掏出半盒“大前门”,放在大字报纸上。

志明想推却,“我又不抽烟……”

“那我买糖。”

严君撇撇嘴,“你真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看着志明老实。”

大陈挥着手,往外轰严君,“这是我们组的内部事务……”

大陈走了,小陆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大字报纸面前发呆。写下“运动办”规定好的那个题目后,便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可311案件的工作,不正是由外行领导着内行干的吗……堵在他脑子里的,还是那个案件。他的思绪似乎还流连在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天一夜中……那天早上,他们都穿上了军装,然后……然后怎么样呢?啊,对,他们分坐了四辆吉普车去看了地形。

他恍惚真的又走进了那个晓色初开的大草甸子,那荒寒、平坦、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给他这个从小在城市的拥挤中长大的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完全不同于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所经历过的那种感受。而跟他坐在一辆车里的万参谋长却指指车窗外,用不无歉意的口吻说:

“我们这儿太荒凉,四周空空,几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影,真是一点儿可看的风景也没有。”

他笑笑,“四周空空本身就是一种奇景啊。”

大陈撇撇嘴,“你这是新鲜,住长了就知道单调了。”

汽车开得很快,强劲的寒风鼓在风挡玻璃上,轰轰作响。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样子,他看到一线逶迤的山坡从地平线上爬了出来。

“那就是仙童山。”万参谋长从前座上回过头来,“别看这座山不起眼,还有不少神仙鬼怪的传说呢。”

“是吗,可它并不算高哇。”大陈伸着头往前看看,“我看顶多百十米。”

志明笑笑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

万参谋长解释着:“高是不高呀。之所以小有名气,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它是一条国界线吧。”

啊,仙童山!他脑子里至今还清晰地保留着第一次看到仙童山时的印象,他清晰地记得山上那青灰色的岩土和点缀在其间的一簇簇不知名的乌黑的矮灌。

他们远远地下了车,在山坡附近逗留观察了近一个小时。按照指北针的方位,很容易便能看到山顶上那株孤零零的标的树。他的心情有点起伏难平了,——这就是接头的那棵树?

……外行不能领导内行。

可纪处长并不是外行,哪怕是已经到了仙童山的脚下,他也并没有放弃对徐邦呈的考察。看着甘副局长陪着朱团长他们往前走着,他拉住徐邦呈,小声问:

“是这棵树吗?”

徐邦呈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接头地点就在它的北面一点。”

“你事前到边界来看过这棵树吗?”

“不,我是在照片和沙盘上熟悉它的。”

“计划上的接头时间是几点?”

“……”

连周志明自己当时都感到奇怪,接头时间是徐邦呈早就供认的,纪真显然是在明知故问。徐邦呈也迷惑地眨着眼睛,半天才说:“夜里十一点到零点。这……”

“夜里十一点到零点,天已经全黑了,你能看得见这棵树吗?”纪真略加掩饰的怀疑目光停在了徐邦呈的脸上。

第22节 经过精确校准

徐邦呈笑了笑:“我也向他们提出过这个问题。可他们说这棵树的方位是经过精确校准的,周围一二里地只有这一棵树,只要按照指北针走,一定会找到的。如果有月亮,还可以看到树的透空剪影。他们的确就是这样跟我交待的。据我看,这棵树也确实不算难找。”

纪真看看他,又看看那棵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在仙童山行动中,虽然决策者是甘副局长,但具体事务全得靠纪处长一人操持。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出发,人员怎么配备,通讯如何联络,等等琐碎细节,都要一一安排部署。甚至连预订火车的车皮,以便潜特一俟捕获,就可以迅速直接地送走这一类后勤杂项,也是事必躬亲。等纪处长全都忙完了,才终于在吃晚饭以前,把大陈、小陆和他叫在一起,开始交待他们几个人晚上各自的具体任务了。

任务是在甘副局长的屋子里交待的。屋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我、陈全有,还有小周,我们三个上去,我和朱团长负责具体指挥,陈全有和小周带徐邦呈近敌联系。小陆我看就留在这儿,甘副局长有什么要办的事,你给办一办。”纪处长神情有点疲倦,可说话依然声气从容。

“我……”小陆嗫嚅着,“我想,能不能叫我也上去?”

纪真摆了摆手,“指挥部这儿也需要留个咱们的人,不然,甘副局长有事总叫兄弟单位的同志办也不大方便。况且,这次上去要求徒手对徒手,尽量避免使用武器,争取全部活捉,小陈、小周他们两个都学过格斗技术,上去比较合适。捕人主要是依靠部队,我们人去多了也没有用,你还是留在这儿吧。”

看来小陆是很泄气的,从甘副局长的屋里出来,他就发开牢骚了。

“妈的,这一趟算白跑了。”

“你在指挥部,跟甘副局长坐镇指挥,比我们带劲儿。”周志明想宽慰他。

“得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反正你算抄上了,这一仗下来,咱们处这些年轻的当中,谁也比不上你的资格了。”小陆嫉妒地瞧着他。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随手从兜里翻出特意带来的巧克力,扔给小陆一块,“塞住你的嘴。”又扔了几块给大陈,嘱咐了一句:“等吃完晚饭再吃。”

大陈笑道:“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走哪都带着糖。”

他脸上红了,大陈又触了他的痛处,想了想,他解释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爱吃糖。吃巧克力是为了提高身体热量,增加动力,运动员比赛前都吃它,不信你吃几块,到时候打起来准有劲儿!”

“现在吃了,晚上就有劲啦,真是瞎扯,哪有那么快的。”

“你外行吧,巧克力只需要一次酵解就可以补充到血液里去,快得很。”

“算了吧,苦不苦甜不甜的。”大陈有力地伸展开手臂,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在外线队有人就老是吃这个,我从来不吃,可要是真跟你和小陆这样一肚子巧克力的人较量起来,哼……”

“怎么样?”

“凭我这身块儿,压也把你们压死了。”

小陆要去了大陈那几块巧克力,一边嚼,一边嘟囔着走了。

在小陆的眼睛里,他是一个幸运儿,是令人嫉妒的。既然干了侦查这一行,谁不愿意和敌人面对面地干一仗呢?谁不想见识见识那刀光剑影的惊险场面呢?对于和平时期的侦查员来说,这种机会怕是太难得了吧。但是当周志明知道了自己终于就要前敌临阵以后,却有些坐不稳,立不安了。那是一种又兴奋又紧张的心情,确切地说,是一种带着兴奋的紧张心情。“我能行吗……”他仿佛从来没这样心虚过,甚至开始神经质地疑心他的手枪会不会有毛病,总觉得手表的发条似乎没上紧……表面上他很平静,而暗地里却不住地给自己壮胆打气,不能丢脸!不能丢脸!干吧,拼吧,就当是来死的,来牺牲的!论体力,你并不一定就比那些个特务们差,像徐邦呈这类的,你完全可以打得过,多吃点巧克力,拼吧!慢慢的,他的兴奋的紧张终于变成紧张的兴奋。

下午五点二十分准时开了饭,粉条土豆烧大肉,大米饭,用省局叶处长的话说,这在此地就算得上吃筵席了。

吃过饭,一切准备就绪,天色还没有黑。招待所小楼前的院子里停了两辆吉普车。朱团长大衣敞着怀,腰间的皮带上挎了一支小枪,仪态威武地站在车前,甘副局长、纪处长和他说着话,他不时地大笑,声音洪亮。其他人都站在一边,周志明看见大陈和县公安局的一位干部领着徐邦呈从楼里走出来,徐邦呈看到满院子的人,表情谨慎地迈着步子,甘向前走过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露出点儿笑容点了一下头,便钻进车子里去了,纪真看了看表,对甘向前说道:

“甘副局长,我们出发吧?”

“好,到了前边,要多和朱团长他们商量,要注意和部队搞好关系,啊。”

甘向前握了纪真的手,又握了朱团长的手,人们都默然地上来同他们握手,周志明直感到自己的手心被握得滚热。周围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甘向前用昂扬有力的语气大声对他们说道:“我们等着你们,全国人民都在看着你们,相信你们一定取得此战的全胜!好,出发吧!”

这几句慷慨激昂、大壮行色的战前动员,使周志明热血沸腾,那一刻,他对甘向前的印象也一下子好起来了。他跟着大陈敏捷地跳上车子,神态和动作都充满着英雄感。如果父亲也能看到那个激动人心的出征场面,大概从此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了;如果萌萌看到……啊,他那时候是多么希望萌萌也能分享到他心中的骄傲啊!

汽车开出了院子,扬起的灰尘遮没了一只只高举着的送行的手臂。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便进入了莽苍的荒草甸子。黄昏薄暮的太阳正在西面的地平线上慢慢下沉,远远的,一只形单影只的狼在芜草上匆匆逸去。再往前走,仙童山在暮色苍茫中弓起了自己的黛色的脊梁。

车子减慢了速度,轻轻地向前滑行,在离山两公里远的地方熄火停下来。他们下了车,他看见前面不远也停着几辆吉普车和几辆卡车,再前面一点儿,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大约足有二百来众,几只体格壮大的军犬安静地伏卧在队列的一端,这画面蓦然打进他的脑海,他似乎此时才在内心里真正感受到战斗之前的那种沉重的慌乱,心跳不由加快起来。诚然,他已经经历了不少案件,但那不过是在熟悉的城市环境中一种绝对安全的“冒险”,有的案件甚至就是在办公室里破的,像这样真刀真枪的战斗则是梦也没梦见过的事情。以前常听人说,新兵头一次上阵没有不害怕的,这一论断大约也要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吧。他暗暗地难为情。

第23节 部队在休息待命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向他们跑过来,为首的一个是万参谋长,他们跑近了,跟在万参谋长身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军人跨前一步,立正行礼,低声有力地说道:“报告首长,部队在休息待命。”

经朱团长介绍,他们知道这人姓王,是这个加强连的连长。

他们一行人向部队走去。战士们抱着枪安静地望着他们,万参谋长和王连长耳语几句,王连长跑到队列前,轻声喊道:“第一线的,起立!”

坐在前排的一批战士刷地应声站起来,动作干脆麻利。

万参谋长对纪真说:“这是我们选出来的‘十八勇士’,都是最出色的战士。”

纪真和十八个战士一一握了手。然后趁朱团长和万参谋长检查部队的时候,把陈全有和他叫到一边。这是那天纪真对他们做的最后的嘱咐。

“上去以后,你们注意不要突前太远,不能叫徐邦呈使用信号机,打起来以后,你们俩不要恋战,迅速带徐邦呈退下来,那十八个人足够了。另外,我呆会儿跟朱团长再商量一下,再抽二十个人放在离你们三十米外的地方,作为二梯队,打响后也上去,以多胜少,速战速决。你们的任务就是接上头,然后,保护徐安全撤下来。”

大陈把头一点,“明白了。”

纪真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志明,你也算是个老侦查员了,别慌。”

他也使劲点了一下头。纪真又移步向徐邦呈走去,很轻松地对他笑一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天色越来越暗,徐邦呈的脸完全罩在阴影里,只给天边弥留的淡淡一线青光镀上了一圈模糊的轮廓。

“有点儿,有点儿紧张,”他似乎并不想隐讳,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不要紧。”

“用不着紧张。你看,我们的力量占绝对优势,预先设伏,以逸待劳,这一仗是稳操胜券的。你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上去以后,你听他们两个人指挥,敌人过来,你就按咱们定好的那样和他们接话,打起来以后,他们两个会领你安全撤下来的。”

“您放心,”徐邦呈把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理了理头发,说,“紧张归紧张,可我比你们更期待这次行动的成功,因为这对我毕竟是获得新生的唯一机会。”

天完全黑了,部队开始悄然向山前运动,枯草斑驳的地上,只有一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山,越来越近,黑黝黝的宛如一条卧龙的睡影。春寒料峭的夜风,刺刺地直钻脖子,可周志明当时却丝毫不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要涌出来了。他已经辨不清,到底是兴奋,还是紧张。

到了山前,先派了两个战士上山去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十八个打头阵的战士精神抖擞,一律短武器,已经单独排好了队列。纪真同朱团长说了句什么,转过身在陈全有和他的脸上扫了一眼,短促地挥了下手:

“上吧!”

他们夹在十八个战士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山顶那棵独立的标的树爬上去,大约用了二十分钟,便进入了预伏的地点。大陈猫着腰,挥了一下手,让战士们散开隐蔽起来,然后和他带着徐邦呈突前十来米伏在两簇相间几米远的矮灌后面,因为他隐蔽的灌丛比陈全有的大些,所以徐邦呈就和他趴在了一起。

透过矮灌密集的枯枝,他睁大眼睛朝下望去,北坡要比南坡陡得多,同样布满一丛丛坟包似的矮灌。在幽幽的暗月下,只能看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外廓。山下,更是一望如墨;四周,笼罩着宁静,只有风,飒飒的风声增加着氛围中的恐怖。

头两个小时,夜光表的指针就像被胶拖住了似的,很不情愿地往前磨蹭着,可到了最后一小时,却骤然加了速,离接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尽管山下黑糊糊的仍旧不见一丝动静,可他的心却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咚咚咚!他听到胸膛里那急促的响声在沉重地叩击大地!那时候,他才真算承认父亲并没有委屈他,他的确胆小,没用,上不了台盘,他实在恨自己了!

终于,绿色的指针指在了二十三时,他按下了信号机的按钮,短短长短,他的手指直哆嗦。头一遍的长短节奏大概不那么准确,他连着发了三次信号,然后把信号机靠近耳边听着。

“沙——”除了一片沙沙的噪音什么也没有,他侧脸对不远的大陈望去,大陈也正在看他,他摇摇头。

短短长短,他又按了一遍,等了半天仍旧没有回音,他紧绷的神经有点儿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怀疑占满了心头。

“徐邦呈该不会和我们开了一个‘买空卖空’的大玩笑吧?”

突然,信号机嘟地响了一下,一阵令人晕眩的心跳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嘟——嘟——嘟嘟”,强烈的回答讯号连续而准确地叫出了预定的节奏。

山下不远的地方,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儿,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两秒钟后又再次出现,他看见大陈的手电筒也亮了,和对方一明一灭地呼应起来。

就是那一瞬间,一生的悔恨就是在那一瞬间铸成了。他为什么偏偏就忘记了防备着徐邦呈呢,为什么要那么紧张,以至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根弦,只等着和从黑暗中上来的那群越境特务开打呢?当他的后脑勺突然被轰地猛击了一下的时候,他差一点蒙过去,在徐邦呈打完他之后一跃而起,向前鼠窜的刹那间,他大概只是凭了一股下意识的反应,才不顾一切地横扑出去,抱住徐邦呈的双腿的。他用力太猛了,徐邦呈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又争着跳起来,他趁徐邦呈重心未稳,猛一个直冲拳打过去,可这一拳又太慌了,虽然打在他的脸上,却仿佛很虚飘,徐邦呈竟乘势向后一倒,顺着北坡飞快地滚了下去。他这才拼命抽出手枪,向下连击了四枪!枪声在寂静的山野里震耳欲聋!

那一切都不过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过去的。等到大陈扑过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的血管几乎要炸开了。

“怎么回事!”大陈已经不是平时的大陈了,他像一头怒吼的狮子!

“跑了,他跑了!”他觉得胸口喘得说不出话来。

猝然,周围天地间刷地亮起来,如同白昼一般,山下,不知多少部探照灯一起射向山顶,他们的眼前一片雪白,往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北面山下喧声大作,许多人在粗声叫喊。紧接着,一片密集的自动步枪子弹带着虚飘的哨音,高高地掠过头顶,枪声中混杂着疯狂的狗吠!

第24节 眼前的稿纸

他们这边的几条军犬也嘶叫起来,十八个战士蜂拥上来,陈全有挥着手,喊道:

“往下撤!”

办公室里静静的,整个办公楼里似乎都是静静的。快到中午了,可摊在眼前的稿纸上,却仍旧只是那个标题《外行……》。

身后有点声响,他回过头去看,严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他的身后。

“好嘛,耗了半上午,你就写了这么一行?”

他呆呆地,答非所问:“甘副局长就是个外行。”

“你扯什么?”严君先一怔,随即恍然,“还想着311呢?”

他勾下头,说:“人是从我手上跑掉的,也许我应该负责任,可负责任是小事,我总觉得心里窝囊,堵得慌,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去。”

“人已经跑了,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间谍与反间谍的斗争,胜负本来就是瞬息万变的,一时失败在所难免,用不着这么丧魂落魄的。”严君倒用这种老侦查员的口吻来宽慰他了。她扯开话题,问:“下午还去医院看你父亲吗?大字报要是写不完,我替你写吧。”他喜出望外,“你真替我写吗?我下午要去医院,晚上还得去段科长家给他谈那天边界上的情况呢,我们约好了的。”

“你们不谈别的?那我也去行不行?”严君感兴趣了。

“怎么不行,一块去吧。”

“这样吧,”严君来了情绪,“今天你就上我那儿去吃晚饭,我姑妈炒菜的手艺很可以。吃完了咱们一块儿去,怎么样?你爸爸一住院,谁给你做饭呀?”

“我自己会做。”他没忘记要说明一句,旋而又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段科长还让我上他家吃呢,我看咱们干脆都到那儿去吃得了。”

“也行。”严君很爽快,“你从医院回来叫着我啊。”

下午,他在医院里陪着父亲。为了叫父亲的情绪好一点,他已经绞尽脑汁,花样翻新地想了不少主意了。这回,他从家里把“白白”给父亲带去了。父亲果然高兴,逗着“白白”玩了半天,直到被老护士长发现,大惊小怪地来轰,他才抱着“白白”回家。然后他又回机关叫上严君,两人骑车子直奔段科长家来了。

段兴玉住在公安局新盖的干部宿舍楼里,是个像鸽子笼似的又窄又矮的两居室单元,他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热气腾腾的小厨房里做饭。他们俩没进正屋,也挤进小厨房,在高压锅咝咝啦啦的喷气声中,大声说着话。

“我爱人出差到上海去了,小孩也吃口剩饭就跑了,大概找同学去了,家里没别人,咱们正好说话,严君会烧鱼吗?我今天买上鱼了。”

“鱼还不好烧,”严君脱去外套,挽起衬衣的袖子,“干烧还是红烧?”

“随便,熟了就行。”

严君在烧鱼,段兴玉领着他离开厨房,到那个客厅兼卧室的大房间里来了。

他看着忙于沏茶倒水的段兴玉,几天来一直萦回在心头的那团阴云又爬到脸上,踌躇片刻,问道:“科长,你说我要不要先写个检查呢?”

“检查什么?”

“徐邦呈是从我手上跑的,我至少是缺乏警惕吧?”

“先不用,对311案失败的原因,将来处里得专门研究确定出一个大致的估计,具体到个人应该负什么责任,要等这个总的估计出来后再说。”

周志明在桌边坐下,说:“那天,我们撤下来以后,7411部队留下两名战士对敌方做了观察,后来听他们反映,敌方探照灯延续二十分钟后才熄灭,在距接头地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像有较大数量的部队活动,山脚下能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后来还有一架直升飞机在不远的地方飞走了,他们是从声音和信号灯光上判断出来的。”

段兴玉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从柜里拿出糖盒,打开来,“吃点儿糖吧。”

他下意识地拣起一块糖,并没有去剥糖纸,思索着又说:“当时徐邦呈一跑,边界上很乱,老实说,我也慌了,没顾到仔细观察一下,可现在回想和分析起来,好像,好像觉得敌人完全是有准备的,你看,预先埋伏了那么多人。”

段兴玉踱着步子,“碰上这种事,就怕自己发慌,一慌就什么也看不稳了,一个侦查员,非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他踱了两趟停下来,又问道:“徐邦呈在跑以前,有什么反常表现吗?”

他想想,“没有,好像,好像晚上出发的时候稍稍有点儿紧张,不过不明显,当时看起来并不觉得反常。”

“噢——”段兴玉微微侧着头,沉思着。

严君走进屋来,把一大盘色泽浓艳的红烧鱼放在桌子上,笑着刚要说什么,看见他们俩阴郁的脸色,也把笑容敛住了。

“从表面上看,”段兴玉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事变的确是爆炸性的,很突然。我乍一听到这个情况的时候也很吃惊,可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虽在意料之外,却尽在情理之中。”

“噢,怎么呢?”周志明和严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段兴玉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

“我记得,以前我和你们说过我的一个感觉,我说过我在头一次接触徐邦呈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寻常之辈,我认为他无疑是一个久经训练的骨干特务,他的逃脱证明这个判断大致不错。我那时之所以强调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头两次的假口供实在太拙劣了,这是一个很可疑的现象。当然,使用假口供是现代间谍战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假口供的目的既然是诱使反间谍机关上当,因此就必须编排得十分巧妙可信。事情怪就怪在徐邦呈的头两套假口供都是不能自圆其说的下等故事,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使他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而他自己的实际水平又是完全可以预见到这一后果的。那么,根据这个矛盾的现象,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徐邦呈使用这两套假口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它们,恰恰相反,是为了让我们很快就识别出它们的虚假来。”

周志明和严君面面相觑,周志明说:“这我过去倒没有想过。”

段兴玉接着说:“好,现在就假定我这个判断是成立的,那么就有这样一个问题提出来了,他故意让我们很快识破的用意是什么呢?另外,在第二次审讯中还出现了另一个可疑现象,我们把那些检查出来的物证摆出来给他看,他看得很仔细,反复看了两遍,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严君,你当时注意到他的这些细微举动了吗?我注意了,这些举动是不合情理的,这些东西都是刚刚从他自己身上缴获的嘛,他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可是他在看这些物证的时候,似乎有更复杂的心理活动。本来,我是想在审讯中从几个方面进一步观察这些问题的,可是后来,甘副局长把审讯接过去了,我也曾经把我的怀疑跟纪处长谈过,但他没有直接参加对徐的审讯,毕竟不能像我这么自信。他觉得徐邦呈是不敢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的,因为他把我们诓到边界上,如果接头不成,于我无损,而他自己却要倒霉。在你们临出发的时候,纪处长甚至还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他说他怀疑‘三月计划’完全是徐邦呈的凭空捏造,以此来表现一下他的立功愿望,然后他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推掉接头落空的责任。可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是现在这么个结局。我同意小周刚才的看法,敌人完全是有准备的,是蓄谋的。徐邦呈关于‘三月计划’的口供是早就预备好的一套严整的假口供。”

第25节 东西没有摆出来

严君想起什么,问道:“可那个地形方位图怎么解释呢?那图上画的正是仙童山呀。”

段兴玉点点头,“对,图恰恰也是一个疑点,因为像这样一个接头地点,方位和标的物都是应该熟背于胸的,弄一张图带在身上,不但多余而且危险,一旦出事也容易把整个计划暴露。现在可以判断,这张图,还有那个信号机,很可能就是敌人为这套假口供专门设下的两个假物证,如果徐平安无事,这两样东西就用不上,一旦有事,就可以发挥作用了。现在又可以回到我刚才讲的那个问题上去,在全部物证中只有这两件东西和仙童山接头有真正联系,而第二次审讯恰恰也是这两样东西没有摆出来,他当时看了半天,大概就是在找它们,既然没有找到,当然那次也就不会供出‘三月计划’来。”

周志明恍然地说道:“噢!你那么一说我倒有点开窍了,徐邦呈前面的那两套假口供,是为了给后面这个真正的假口供做铺垫的,对吧?”

“我想是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把‘三月计划’和盘托出,必然会引起我们的慎重,任何反间谍机关对于过分轻易获得的口供都是怀疑再三的,他当然明白这个规律,所以先耍了这套假中之假的把戏来搅乱我们的思路,经过这么几番顿挫蓄势,等以后吐出真正的假口供来,就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严君连连摇头咋舌,“好家伙,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想想直后怕。”

“其实,说到我们自己,这次失败也不是不能避免,关键是得把审讯这一仗打好。如果后来是纪处长接手审他,大概不至于如今的局面。”迟疑片刻,段兴玉又说:“有些话,我本来是不该当着你们说的。论搞侦查,甘副局长毕竟是半路出家,专业知识还缺欠一些,审讯中有些方法实际上属于指供引供,然后又盲目地信供,我当时是提了意见的。小陆嘛,就更其没有经验了。审讯记录后来我都看了一遍,我们的毛病的确很多,其中有两条是致命的:第一,审讯之前先带有成见,脑子里先有了个框框,总以为敌人是要对我们现时的反右运动搞行动破坏,在审讯中就拼命想找出点儿根据来印证这个成见,这样做,很容易降低自己的判断力;第二,过于着急地把自己的怀疑暴露给徐邦呈,让他摸准了底细顺竿爬。另外,徐供认‘三月计划’以后,甘副局长显得过于热心了,对这个计划我们本来应该故意做出不感兴趣的姿态,然后观察他的反应,但甘副局长没有这么做。当然,我这也是事后诸葛亮啦。”

“咱们先吃饭吧,”严君插空说,“菜都凉啦。”

“好吧,”段兴玉挥了一下手,表示不再说了,开始摆碗摆筷子,他看着那盘快要凝冻的鱼,对严君说:“要不要把鱼热一下?”

“不用,凉的更好吃。”

周志明却扭捏了一下,“我,我胃……怕凉。”

“好,那就热。”严君笑了他一下,“你真是个娇气鬼。”

鱼热好了,三个人坐下来。周志明刚刚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又对段兴玉说道:“‘三月计划’既然是个骗局,那徐邦呈这次潜入的真正任务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严君说:“从物证上分析,我看十之八九是情报派遣,密写纸和密写药的数量那么大,只有搞情报的人才需要。”

周志明夹鱼的筷子停在碗边,思索着说:“我现在倒觉得那些东西不像是他自己用的。”

段兴玉很感兴趣地抬起眼来,“噢?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这两天就琢磨这个问题来着,我觉得他身上带的钱有点儿怪,缴获的一共是三千一百三十一块多,一个特务被派遣出来,活动经费干吗不带个整数呢?干吗偏偏要带三千多那么一点儿呢?其中三千元又是用纸包单独包着的。所以这些钱会不会根本就是两份儿,一份儿是纸包里的三千元,另一份就是那一百多块零钱,他入境以后,坐车吃饭要花掉一些,所以这一份儿的本来数目大概是二百,这是他自己可以支配的经费,而那三千整数,我想是给什么人带的。”

大家沉默了少顷,严君说:“要是钱是给别人带的,那其他东西呢?搞不好也是给别人带的,徐邦呈就是个专勤交通也说不定。”

段兴玉慢慢扒拉着碗里的饭,思索着说:“唔,有道理,你们的分析有道理。我看等过几天,追谣办公室的工作闲一些,咱们就坐下来好好抠抠这个案子。”

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又扯了些别的话题,什么蔬菜恐慌啦,铁路晚点啦,外线丢梢啦。严君哼了一声,说:“咱们老是喊着准备打仗,准备打仗,我看这仗要是真打起来,咱们准得乱了营,当头儿的净是些外行瞎指挥,靠他们非亡国不可。”

周志明说:“瞎指挥你也得听着,对咱们干公安的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错了,你能说就不服从了吗?”他嘴里这么说着,可心里却不知道该不该赞成这个说法。

段兴玉笑了笑,“小周说的是对的,要是下级认为上级的命令有错就拒不执行,那就更要乱了营了。”停了一下,又说,“放心,要真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不要说我们,老百姓也不会再容忍了。”

周志明闷头吃饭,这时又插了一句:“非要等到亡国灭种的时候吗?”

“就是!”严君马上响应了他。

段兴玉愣了一下,没有接话。看来,他不太愿意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科里忙不忙?”

周志明说:“我们组在订311案的卷册。看来,这个案子弄不好得一辈子挂在那儿了。”

严君说:“其他组没什么事。‘运动办’老看着咱们科的人松闲,老给找事。”

周志明突然想起来,“小严,大字报写了没有?明天大陈可找我要呢。”

“放心,抄都抄出来了。”

周志明松口气,问:“写多少?”

“一张纸。放心吧,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回头我替你们送到‘运动办’去。他们要嫌少,让他们自己写。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应付差事,都是硬从观众里揪到台上去演戏的……”

严君还在滔滔不停地说着,周志明闷着头,一句话也不接,而心里却忧心忡忡。他知道,严君虽然是个假小子脾气,但像今天这样放胆地发这种出格儿的议论,毕竟少见。尽管在段科长面前说几句过激的话倒也无碍,但若说惯了嘴,就难免在外面言多语失,祸从口出了。季虹也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劲头儿,肖萌最近似乎也染上了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嗜好。这些女孩子,怎么得了呢?他心里暗暗地直发急。

而严君,是不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才这么话多?

他胸口跳了一下。

快到清明节了,天气乍暖还寒。严君打了一个寒噤,把风衣的领子支了起来。

段兴玉家的楼前是一大片工地。天黑,地上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不好骑,他们只得推着走。

第26节 我不会骑平板车

严君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周志明在大街上走,四周没有人,他们只隔着一辆自行车的距离,那么近。咳,这算什么事呢,值得她这样宝贵?甚至故意地把脚步也放慢了,以便能延长一点这宝贵的光阴。好笑,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工于心计了?周志明倒没催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他一向是随和的。

他们这么慢慢地走着,可光走也不是事儿啊,总得说说话。她看了他一眼,说:

“天冷,你胃不好,小心受凉。”

“我毛衣还穿着呢。”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吓人了?”

“还好吧。”

“我都看出你害怕了,你后来故意装着不感兴趣,是不是?我看出来了,所以我不说了。”

“当着段科长,没事。”

严君心坎上像是有股血喷出来似的,忽地热了一下,从周志明这句话中,她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体贴。她站住了。

“我想,求你办一件事,行吗?”

“什么?”

“我给爸爸买了个书柜,想送到火车站托人带到北京去,可我不会骑平板车,你帮我一块送去怎么样,平板车我姑妈家的院子里就有。”

“行,什么时候去?”

“后天晚上,我姑妈认识那趟车的列车长。”

“后天,清明节?哎哟,后天晚上我有事呀。”

“什么事?公事私事?”她笑着问。

“我想去十一广场看看,我爸爸让我替他献朵花。”

“给总理献花?那正好,我也正想去呢,后天我陪你一起去,书柜的事以后再说。哎,我建议咱们干脆做一个小花圈,精致一点的。放心,处里不会知道,上我家去做,怎么样?”她一口气说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精彩打算,只等着他说:“行。”其实,做小花圈的事她是早有准备的,材料都齐了,她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拉周志明做伴儿。

可周志明却说:“啊,不行,我,我,还要和别人约了一起去呢。”

“那不管,是我先约的。”

“我和人家早约好了,真的。”

“人家,谁?”她疑心起来,“是施肖萌?”

“啊,不。”周志明躲闪地勾下头去。

严君当然明白了,周志明连撒谎都不会。

“好吧,”她笑笑,“那你们去吧。”她知道自己脸上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而周志明却像是有些不过意了,还给她出谋划策:

“那柜子你叫小陆帮你拉,你托他办事,他准高兴。”

“行。”她敷衍地微笑着,喉咙里却发咸。

他们在路口分的手。尽管还不到九点钟,她却盼着他能说:“天黑,我送送你。”可他什么也没说。

她好像全身都乏透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家。一进门,姑妈就放下手里的毛线活,问她:

“吃了没有?这么晚你上哪儿去了?”

她心烦意乱,不想多说话,走到圆桌边上,拿起玻璃杯想喝水。

“君君,你到底上哪儿了?”

“加班。”她皱着眉头哼了一句。

“瞎说,刚才你们单位的人还来找你呢,你根本没加班。”

“谁来了?”她端着暖壶的手不由停住了。

“还是那个,胖胖的小伙子,原来是你们同学。”

“来干什么?”

“他没说,反正他说你没在机关里。君君,现在社会治安这么乱,你在外边乱跑什么?还跟我说假话,再这样我可要给你爸爸妈妈写信啦。”

严君倒了水,喝了一口,勉强笑笑,“没事,流氓不敢惹我。”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下。每次,只要和周志明在一起呆一会儿,她便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骚动不安。

桌上的小圆镜里,映着她的脸,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眉毛很黑,直通额角,这像个男孩子的眉毛……福相,还是悲相?

她应该说是一个福女,命运给她的慷慨厚待,曾使多少人望而生妒啊,她也许不该再这样多所欲求了。想想,和她一起下农村的伙伴中,有多少人不是至今还在大田里荷锄耕作,在烈日下车水溉苗吗,大概已经和他们的知识分子父母一起,都快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而她,被生产队推荐进了工厂,又被工厂推荐进了大学,参加公安工作不到两年,她就搞上了311这种货真价实的大案。这种尖端案件连那些久经世面的老侦查员们也会为之技痒的。想想,处里那一大堆“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还不就一直是扎在那些平凡、繁琐、甚至是枯燥的基础工作中,度过了最值得留恋的青春岁月吗?什么敌情研究啦,线索查证啦,档案清理啦,资料建设啦,积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干着,而这些年,又只是搞运动,被整,整人,然后就是逍遥,让人心灰意懒的逍遥。比起他们,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不,她不是看不起成了农民的伙伴和埋身于平凡的老同志,对他们她只有敬佩,但在人们的眼睛里,在人们的议论中,她确是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妞儿”,是吃着甘蔗上楼,节节甜步步高的。

“君君,你说找的那个帮忙送书柜的人,找了没有?”姑妈把头探进来,说了一句,又缩回去了。

帮忙送书柜,谁呢?她是决计不会去找小陆的,沾上他的人情,来日拿什么还?姑妈扯出的这句话,又勾上她的烦躁来。

她,真的是一个“幸福的小妞”吗?如果一个妙龄女子在应有尽有之后,唯独在感情上得不到满足,她能够说是一个幸福的人吗?不,她认为不能。她忘记是谁说过这样一句名言,“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一半,假使没有这一半,生活就会有难以弥补的缺憾。”这话是实在的。

她的这一半在哪儿啊?

第27节 苦心观察和分析别人

她一向认为自己在感情上是个粗线条的人,她不习惯苦心观察和分析别人,甚至也懒得去认识和体会一下自己,她没有,也不想有林妹妹式的那种细而又细的灵性与伤感。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停顿下来,安静下来,专门地,去回顾过去和窥探未来,在她还是从未有过的习惯。在她的记忆中,周志明给她的第一面印象,除了那张很中看的脸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周志明跟不熟的人是不爱说话的,不像科里、处里的其他小伙子们那样,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或哗众取宠,想引起她的注意;或俯首送媚,以博得她的好感;或故作窘呆,以换取她的同情,那帮人有意无意之间使的小手段,她不但心中了了,而且有点厌烦,但那个时候,她也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会爱上一个当时她毫无一顾的人。不,她并不看重人的外貌,也不是看上了他在业务上受培养受重视的地位?穴这一点不管年轻干部们是否公认,反正老同志背后都是这么评定的?雪,她对周志明的最初的好感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他们新来的同志面前,从来没有老侦查员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她,也没有其他追慕者那种动机昭然的殷勤。他的天性忠厚;他的为人随和;他的委屈求全;他的总爱替别人操心的习惯,全都是在无形中被她一点一点地感受到的,以至于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周志明的影子就开始勾留在她的心室一角了。但是,当一个怀春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除了怦然心跳之外,有谁能够很快地把朦胧的感觉转化为明确的理念,产生具体的愿望和实际的行动呢?她对这事,就和搞案子一样,既缺乏经验又缺乏胆量。等到她明确了信念,而且建立了胆量的时候,一切都迟了,周志明一车轱辘撞出个施肖萌来。她没有料到,老实汉子的罗曼史也会发展得如此神速,才几个月的工夫,已是“九尽杨花开”了。

现在,周志明是个有了归宿的人,按理,她不应该再作非分之想了,应该放弃他、疏远他。这个理智的念头也的确无数次地控制和约束过她的感情与向往,却又无数次被感情和向往的冲击所打破。也许正因为她的爱一开始就面临着幻灭的威胁,所以有时候就更加显出超常的坚固和迫切,她居然抓住周志明在去湘西之前托她给施肖萌捎信儿的那个机会,跑到施肖萌的家里来了。这是她过去绝对不会干的事,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怀了损害别人的动机去干的事!

这都是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去找施肖萌?为什么要主动向周志明透露施肖萌父亲不体面的现状?难道爱情达到炽点,就没有理性的成分了吗?不,不,她不是一个坏女人,不是一个以施阴谋诡计为乐事的女人,当她看到施肖萌热情礼貌地给她倒茶,看到她对周志明那种真情实意的关切的时候,原来想好的那几句破坏的话竟全部梗在喉间,不能启齿了。她不忍心,不应该,也不能够,去损害这个天真的,正在等待幸福的姑娘。

可她自己呢,她同样需要幸福,如果失去周志明,她那颗已经被他扰乱了的心,能在谁那里得到安慰和平复呢?处里,追她的人不少,可是一个个算过来,她觉得都不行。小陆在毕业前就给她写了信,到现在又托人来说,她万没想到被托的恰恰就是周志明,真是冤家路窄呀。

“小陆人不错,工作认真,也能耐苦,心直口快,长相嘛,也不错。”他翻来覆去老是这几句话,论起做媒,周志明可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

但是在爱情上,她却敢断定他一定是最高明的,因为她觉得最高明最动人的爱,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粉饰和矫揉造作的。周志明就是一个真实的男人!

从仙童山回来以后,周志明一下了班就往施肖萌家跑,这是她凭一个女人的最基本的神经末梢就能看出来的。清明节,他们还要一起去广场……他在施肖萌面前是什么样儿?是的,他是懂得如何去爱的,可是,他懂得那种毫无指望的爱是什么滋味儿吗?

严君又想起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美丽的象牙书签了,书签上面刻的那一行小字是她念熟不忘的,那是但丁的一句诗,“爱,应当成为美德的种子。”而且爱的本性是排他的,是不能分享的,或者,她真的应该把那个已经被冲破和揉碎了的理智再重新收拾起来,不然,她就得在一个不能调和、无可两全的矛盾中生活一辈子,难受一辈子。还是理智一点吧,躲开他、忘了他,多想想他的缺点,这大概是一条迟早要走的路,而迟走,还不如早走。

——小圆镜里是你的眼睛?湿了?不,你不是一个掉泪的女人,你没有失掉什么!你是一个侦查员,你有你的事业!

她望着镜子里的眼睛,仿佛是在对着另一个人默默地告白,她,要和事业结婚!

第二天上班,她在走廊里和周志明打照面,交臂而过,她没有理他。看得出来,她的反常的冷淡使周志明有点儿惴惴不知何故了,说不定还以为她还在为拉书柜的事生闷气呢,她横心闭眼,不理他,也不解释。

但是人毕竟不是动物,感情这玩意儿,要想一朝忘却,也难。上午她被叫到处长办公室给纪处长抄讲话稿,甘副局长来了,和纪处长在外面套间的沙发上坐着说话,当虚掩的门缝中隐约传来“周志明”三个字的时候,她仍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中的笔,尖起了耳朵。

“那个周志明可靠吗?徐邦呈的跑,我总感到有点儿怪。”

她听得分明,这是甘向前的声音。

“人是可靠的,”纪真果断的声音,“他是六九年咱们局从初中学生当中招的那批人,干公安已经七年了,是党员。”

“这次运动中表现怎么样?”

“表现还可以,在科里写大字报挺积极,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唔——”甘向前很保留地唔了一声。

她心里直打哆嗦,不知道是气还是怕,甘副局长怎么可以这么怀疑周志明呢!全无根据地怀疑,毫无道理地卸责,这是什么领导啊,以后还有哪个侦查员敢在他手下干!她的胸间起伏难平了。

第28节 今天居然大开酒戒

外面屋子里又说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人是从我们手上跑掉的,我是局里主管侦查工作的副局长,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我已经向市委亦得同志做了检讨。当然喽,亦得同志讲,不以成败论英雄,可我考虑,你们作为具体办案单位,总得有个检讨吧。”

“检查报告是应当有的,可目前徐邦呈脱逃的原因还没搞清,是不是等……”

“不用等吧,主要从思想上检查嘛,你们先拟个稿子,我看一下再往上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甘向前大概是要走,说话声又随着穿大衣的声音一起传进来。

“今天下午局里在广济路礼堂开科股以上干部大会,要宣布市委的一个重要决定,要求侦查单位的全体干部都参加,你们接到局办公室的通知了吗?”

纪真说了声接到了,随后,砉砉的皮鞋声便响起来。纪真这时候又说了一句:“今年的手枪射击训练,周志明的成绩名列全局第八,在我们处是佼佼者,说不定,徐邦呈早已经成了他的枪下鬼了。”

“也可能吧,对,这一条在检查报告上想办法写上去,我看我们也未必就是输家。”

脚步声移出了屋外。

严君的心绪缭乱起来,笔下连出错字,用小刀刮掉,再写出来,又是错的,只得再刮,纸上弄得一塌糊涂。纪处长送客回来,看着她的艰难劲儿,皱着眉头挥挥手,说:“先歇会儿吧,歇会儿再抄。”停了一下,又说:“你去秘书科问问,看看他们把今天下午广济路礼堂开大会的事通知下去没有。”

还没走到秘书科,她在走廊里就听见有人叽叽咕咕地议论:“下午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的?”

六点都过去了,大会才算开完,坐得离太平门最近的那一片上黄下蓝的消防兵最先拥满了礼堂的门道,接着,一身全蓝的户籍警和治安警,胳膊上戴着白套袖的“马路司令”,为数不多的穿绿军装的军代表,还有他们这些一身朴素便装的干部也混杂着从礼堂大门口漫出来,挨挨挤挤地灌满了半条胡同。

“散个场都这么费劲儿,局里的礼堂干吗非盖在胡同里呢。”

周志明急着想快些出去,心里头直堵得慌。

礼堂选的这个地方的确不理想,散场慢且不说,胡同的出口,又正好插在了广济路的半腰上。广济路在南州,恰如王府井在北京,南京路在上海一样,是个最繁华的商业区,往常在这儿开会,总免不了要有许多人半截里溜出去逛商场,局里虽然也三令五申地禁止过,却是松一阵紧一阵不大见效。然而今天下午的情形却迥然不同了,市委第一书记刘亦得在台上居中落座,局里十几位副局长分列两厢,只有局长马树峰因为免职去参加市委办的学习班而没有到场。可以容纳一千三百人的大礼堂坐得满满的。会,开了三个多钟头,竟没有一个人敢于中途退场。

杂沓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顺着胡同往前拥去,全不同往日散场时的吵吵闹闹。人们脸上的表情庄重而又肃杀,这使周志明的脑子里又隐隐浮起刘亦得那浓厚的唐山口音来。

“南京已经闹了,北京正在闹,南州怎么样?我看也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指什么,指这几天又有人不断地往十一广场送花圈吗?当然,刘书记后来的话说得更加明确无误了。

“清明节,什么节呀?鬼节!完全是‘四旧’嘛。再说,用铁架子做那么大的花圈,究竟是悼念总理呢,还是向谁示威呢?”

周志明不明白,连清明给烈士扫墓都成了“四旧”,那以后过春节、吃粽子、吃元宵、吃月饼、喝腊八粥是不是也要以“四旧”论处了呢?他在听到这儿的时候,觉得刘书记的声音让人格外不舒服。可那特别土气的声音直到现在还在耳边不停地响着。

“在座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拳头,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市委对公安局的广大干警是信任的,市局的中心工作现在要放到广场上来,市委已经决定,要对那些在广场上闹事的人实行反击!”

看来,郑大妈的那个所谓“传达”,自己这两天的担忧,现在全都应了。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如果确实有人在广场上闹事,当然是应该制止的,但刘书记,不,市委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呢?送花圈悼念总理,有什么不好?何必非要视作洪水猛兽不可?广场上有坏人,对,但不能都是坏人呀,施肖萌的姐姐,还有安成他们,不是也要往十一广场送花圈吗?连他们941厂的团委还要组织团员做花圈送去呢,难道都成了反革命了吗?他觉得说不通。

安成就是941厂的团委书记,他们相识才几个月,但现在已经很熟,安成比他大了有一轮儿,在他面前像个仁爱的兄长,那种自然的、恰如其分的亲切,决不会让你感到半点儿拘束和生分。他几乎没有多久就喜欢上安成了。如果安成是坏人,江一明老头是坏人,施伯伯一家是坏人,那可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散场的人漫出胡同口,一部分涌向马路西边的停车场,一部分涌向附近的公共汽车站,他和小陆、严君几个人都向存车处走去。

推出自行车,刚要走,小陆拉了他一把,一脸兴兴头头的样子。

“走,十一广场看看去。”

“干吗?”严君跟上来,“你也想闹事去?”

“不是,我估计咱们过几天的工作,也得往那边转,先去熟悉熟悉情况嘛,去不去?”

“没你那么积极。”严君骑上车走了。

“我也有事儿。”周志明把车子推上马路。

“那,明儿见吧。”小陆怏怏地说。

周志明把车子骑出广济路,匆匆奔神农街头条来了。

他走进施肖萌家的小矮门的时候,江一明老头儿也正在屋里。看样子是刚刚在这里吃过晚饭,从杯盘狼藉的桌面上,还能看得出晚饭超乎寻常的丰盛,桌上摆着的半瓶喝剩的“五粮液”,尤其触目。

江一明坐在小沙发上,一边啜茶一边哈哈地笑,“老施一向惜杯吝盏,今天居然大开酒戒,难得难得。”看见周志明进来,又笑话道:“啊,来了一位官方人士。我听说连你们公安局都送了花圈,是真的吗?”

“没有吧,不太清楚。”周志明顾着跟宋阿姨和施季虹寒暄,只随口应了一句。

“你没吃晚饭吧?”宋阿姨的情绪也佳,热情地拉住他,“我这儿饭菜还挺热的,叫季虹给你盛来?”

“不不,我吃过来的。”周志明撒了个谎。

“你可别客气,”施季虹说,“客气了自己吃亏。”

周志明笑笑,他并不觉得饿,只是急于想把要说的话说了。他用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小萌不在?”

“上十一广场了,”宋阿姨说,“一会儿就回来,你真吃了吗?”

“她也上十一广场了?”

“广场上这几天很热闹,你没去看看么?”施万云酒酣耳热,红彤彤的脸上像涂了一层发亮的油彩,和周志明前几次见到的那副谨慎持重、不苟言笑的神态相比,活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季虹这几天下了班就去,抄了不少好诗回来。唉,我是老了,挤不动,要不也真想去看看呢。”

第29节 失态的言笑和出格的观点

施伯伯的情绪,使周志明的心头更加沉重。过去,肖萌曾几次向他说过她的父亲,她说的和周志明的直观印象大抵是吻合的,这几年老头儿自己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女儿们有什么失态的言笑和出格的观点,在肖萌的眼睛里,他是个多少有点儿“孤僻”的父亲。周志明刚刚在路上是盘算了一番的,他觉得,以施伯伯的谨慎和正统,大概决不会对女儿们的越轨行为取漠然态度,所以他本来是打好主意要通过这位父亲来说服肖萌和她姐姐不要再去广场冒险的。没想到施伯伯对广场上的事竟也持了这么热烈的情绪,这情绪增加了他的焦急,不过在他内心的另一面,倒是觉得施伯伯比原来更可亲了。

宋阿姨像对大人一样在他面前摆了个热热的茶杯。他喝了口茶,听着江一明在旁边同施万云说着话。

“这回是石头城打头炮,现在北京的天安门也热闹起来了,咱们这儿还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回来的那些诗怎么样,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吗?”

“好诗!我把那半本子都看完了,的确好。既非矫揉造作,也非无病呻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写的,感情很充沛,催人泪下的。我算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我们这些个人民呀,伟大!”

“党教育这么多年了嘛。”施万云又简短地接了一句。

“喂,公安人员,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呀?现在广场上的花圈可是成千上万了。”施季虹一面擦桌子,一面挑战似的问他。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坐在小沙发上的两位老头儿,抓住这个说话的机会毫不拐弯抹角地说道:“公安局今天下午刚开了一个大会,市委第一书记给我们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南京事件已经定了性,是反革命事件。最近十一广场上的事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和南京事件差不多……”

屋里人一下子在他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只有施季虹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什么反革命事件,你到十一广场上去看看好不好!”她火冒三丈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悼念总理,正大光明,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你们都当反革命抓起来算了!”

他张口结舌,看看施万云,施万云紧抿着嘴不说话。宋阿姨插进来圆和道:“虹虹,你怎么冲小周发起火来了,又不是他给定的性。”

周志明还想努力说服大家:“广场上现在也的确混了不少坏人,昨天一天光在那儿抓的小偷就有几十个。”

江一明摊开两手,涨满一脸没有方向的愤然,“难道说那么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那么多怀念总理的好诗也是出自小偷们的手笔?这没道理嘛!”

周志明哑口无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自圆其说,本来还想把刘亦得在会上说的送花圈是以悼念总理之名,行破坏批邓之实的话说出来,又怕这话更其火上浇油,所以只好咽下没说,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点道理的道理来引起他们的自警,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不如索性明说了:

“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经决定要给予反击了,这两天再去广场就很危险,我看还是叫肖萌她们先不去的好。”

施万云脸色铁板,手指头下意识地不停敲打着沙发的扶手,没有答他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反击去吧。”

施季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反击?广场上那么多人,谁怕谁呀,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群众都是什么情绪!我看咱们中国算完了,真他妈没劲儿!”停了一下,她又冲志明问道:“喂,我说你自己是什么观点,你说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闷气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却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尝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呢?他也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把自己实际的感情压在心底下。可今天是来干吗的?是来说服他们的,他们不像他,把面前的危险看得那么清楚。季虹大概还以为,但凡是众怒,就必定难犯。其实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邓小平谁服气呢?不服气还不是照样搞运动批吗!

季虹几乎不容他再说什么,嘲弄地笑起来,“在你们这帮警察的眼睛里呀,只要上面一说谁是反革命,你们大概就看着谁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们厂的工人都管你们叫什么吗?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狗子。哈——”

“季虹!”施万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严厉,“你有你的观点,别人有别人的观点,谁也不要勉强谁,不用说别的了。”说完,他连江一明也不管,一个人阴沉沉地踱到里屋去了。

屋里的空气重压着难堪的沉默。周志明听出来施万云话中的弦外之音,心里不是滋味,坐在那儿又尴尬,又委屈。正在这时候,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施肖萌一脸风尘钻进屋子,人还没站稳,嘴里先嚷嚷开了,“妈,还有饭吗?安成和援朝他们都还没吃呢。”

安成和卢援朝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他们都看见了他,肖萌丢下别人,兴高采烈地和他说起话来。

“你们都到广场上去了?”周志明淡淡地问她一句。

“啊,这会儿去的人可多呢,我们本来想多转一会儿,可是他,”她指着卢援朝,“说什么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还说他看出好几个便衣来,我怎么没看见?草木皆兵,援朝哥哥,你怎么那么胆小啊!”

卢援朝指着手表给她看,“也该回来了,都几点啦,你不饿呀?”

宋凡招呼小萌到厨房去下挂面,安成和周志明闲扯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问江一明道:

“江总,您不是也要写首诗吗,什么时候写?我们好给你往广场上送啊。”

江一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竖格子纸,说:“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几笔,一诗一词,文白相杂,平仄也不工对。但我想,做这种诗,只须真情实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讲究,免得因韵损义。你们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过诗稿,先浏览一遍,然后朗声念道:清明感怀周总理清明祭日满地花,断肠哀思遗万家。

临风草木皆染泪,为感心血注中华。

区区数丑灵前嚣,芸芸国人曰可杀。

忽喜人间传未死,遗灰铺成助阵霞。“太盖了!江伯伯,这诗太盖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们就给你贴到观礼台墙上去。”季虹的情绪十分热烈,抢过诗稿接着念道:满江红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问,寒食今日,举国悲声。莫谓等闲儿女泪,莫谓寻常骨肉情,看国愁民怨多少人,此心同。

几人欢,万家痛,挡不住,悼周公。一生功与罪,史家怎评?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季虹念罢,安成说:“我看,咱们干脆把这两首诗词抄成大字贴出去,弄得醒目一点儿。江总,这下面落什么款呢?”

“就写江一明,我这老头子做事情真名实姓,敢作敢当,不怕什么。”

“还是换个名字好,”安成说,“我提一个,叫‘百姓点灯’,如何?”

季虹首先赞成:“好,这个落款没治了,又明白又新鲜,哼,要是我,我就落个‘放火’,有时候我生闷气,真恨不得放把火。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呀,破桌子烂床,小黑屋,你们瞧这俩小沙发,原来在我们家是最赖的一对儿,现在倒他妈成了宝贝了!我一瞧见那些暴发户就有气。”

周志明听着那一诗一词,心里也挺痛快,但又觉得季虹的那几句话不免有些煞风景,这种时候老把个人和家庭的不如意扯出来,反倒没劲了。

第30节 空洞而又乏味

江一明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点点灯。好,就用这个落款。其实这个典故原不过是个小小的笑话,是说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登,封建社会‘讳名’的风俗很盛,因此他不许百姓说点灯,叫他们改说放火,老百姓于是编出这两句话讥笑他,后来又被人们引申为对官吏暴虐的不满了。我看可以,就用这个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说:“江伯伯,说话留点儿神,那儿可坐着位公安人员哪。”

江一明冲志明笑起来:“放心,从我嘴里出不来反动话。”

周志明对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里却对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说不出的恼火,几次想告辞回去,可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好挨挨地又陪了一会儿,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着面条儿走进来,招呼安成他们吃面,他才站起来,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说:“你们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们一块儿再吃一点儿嘛,吃完再走。”

他这时才觉出腹中空空,可没有留下,还是向大家道别要走,肖萌拿了自己的围巾,说了声“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块儿出来了。

南州的夜晚,春寒还未曾退去,细长弯曲的胡同里,时时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风直砭在脸上,很凉。堆在路边等候清洁车的垃圾土被风吹得窜来窜去。路灯吊得高高的,昏黄的灯影在风中摇曳着。还不到静街的时候,可胡同里却已没了人迹,只有他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哒哒的响声,空洞而又乏味。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转过脸,先开口道:“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我哪儿不高兴了?”

“别老是心事重重的,损寿。”她有意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搞活泼一点儿。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承认的,他这个人心太重了,肚子里要是装点儿事,就总放不下,这性格对于他,当然已经不是个优点了。

走到胡同口,他扶着自行车站下,犹豫片刻,问道:“你这是第几次去广场了?”

“第一次,干什么?”

“你姐姐他们常去?”

“常去,怎么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萌,你知道,我心里也是想能和你们一起去悼念总理的,可是……,你听我一句,这几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们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为什么不能去?”

“不为什么,这几天……可能会出乱子。”

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出什么乱子?我看广场上秩序挺好的。难道送花圈写诗词也犯法吗?我看你们干公安的就是事儿多,什么你们都想管。你不知道现在大家一看见街上穿‘官儿服’的人就有多么讨厌,我要是你,干脆改行算了。”

肖萌把话收住了。他的脸上是映着神农街上明亮的灯光的,她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面色很难看,他也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气愤;也不是委屈和激动,全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虚弱的病人,心里犯堵,难受,不舒服,是一种说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热爱的,全身心热爱的公安工作,这一向被人们尊敬的职业,现在在人们眼里竟是这样可厌!使他心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样一句话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说完了,骑上车子就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早上,周志明因为去技术处取材料,来到班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机关里静静的像一座空楼,他们组的办公室也是锁着的,他满腹狐疑地打开门,屋里空空无人,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阵愣,他突然看见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两行粉笔字:

小周:今天全处干部去十一广场执行任务,你马上来,到观礼台后门去。陈全有。他用黑板擦缓缓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习惯地伸进手去拿他的手枪,指尖触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枪套上,他却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缩回了手,把抽屉重新锁好,又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楼。

十一广场居于南州市的中心,离处机关并不很远。解放前,这儿原是个军校,解放这座城市的时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砾场。十一广场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国庆节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岁。广场南面立着一座朴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纪念碑;北面遥遥相对,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观礼台,在观礼台和方尖碑之间,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广场宏大的规模,再加上东、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环抱,让人一眼望去,是那么宽阔而庄严,伟岸而有气魄!

周志明骑着车子,顺广场东沿的大马路由南往北奔观礼台来,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没有了交通秩序;广场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层层叠叠地盖住,拥成一个白花花的花团。从几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个个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这边移动,整个广场构成了一幅既火热又肃穆的画面,他心头涌上一阵激动,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十分复杂的激动。穿过纷乱的人流,沿着马路拐了个弯,又贴着观礼台的斜墙绕到后面,他一直把车子骑到观礼台的后门。和广场上相比,这儿出奇的僻静,两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仔细看过他的工作证,才把他放了进去。

门内,是个又宽又长的院子,往常市里在广场上举行什么大型活动的时候,这院子就是停车场;院子里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权作了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这会儿,靠院子的北墙边摆着一大片自行车,院子中央,还停了几辆卡车和小汽车,一群群民警和解放军战士散乱地布满了一院子,他发现有几个他们处里的干部正在一间休息室的门口说着话,便放下自行车,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崭新军装的甘向前正在和纪真谈着什么,声音虽不大,手臂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纪真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挥一下手,他就强打精神点一下头,他们都没注意到他从旁边擦身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他碰上了段兴玉。

“你来了,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要交待任务了。”

他走进屋子,屋子很大,已经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抽烟的,有喝水的,乱哄哄地说着话。他游目四瞩,在一个窗户边上看到了大陈,挤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局里临时通知我们处今天到这儿来,现在这儿是打击十一广场反革命活动的第二分指挥部,咱们处就在这间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声突然安静了许多,站着的人纷纷找座位坐下来,他看见甘向前和纪真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第31节 挨打的思想准备

纪真阴沉着脸,先说:“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好,现在请甘局长布置任务。”

甘向前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冷漠,有人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有坐,两手按在椅子背上,向屋里环视了一下,然后用他特有的缓慢节奏说道:“目前,广场上发生的事,性质嘛,我想不用多讲了,大家都是公安干部,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也不多讲了。时间不多,我扼要把敌情介绍一下。从昨天广场上的情况看,送来的花圈比前天多了三倍,从今天早上的情况看,还有增加的趋势。刚才广场上大概就有五六万人了,现在可能更多。昨天夜里,六处、十处和十一处的同志已经干了一宿,现在他们准备撤下去休息,由你们处、刑警队和从各分局抽出来的同志接他们。昨天傍晚,我们在纪念碑那儿抓了几个人,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发生了冲突,十一处的一位同志还受了伤。有些人是狂得很呐!昨天中午市局政治部的一个军代表在观礼台那儿只是对几个青年好言相劝了几句,就被打了一顿。今天,同志们上去,也要做挨打的思想准备。第二分指研究了一下,今天,我们在策略上可以灵活一些。你们上去,主要是通过观察来发现那些利用送花圈进行闹事和那些张贴、宣传反动诗词的坏人,至于围观的群众,可以不去管他。发现坏人以后,尽量不要惊动,在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再尾随出场,跟出下落。如果非当场抓捕不可的,也要以多胜少。昨天六处的同志摸出一个经验,群众一般最恨小偷,对那些闹事的坏人,我们可以以抓小偷的名义公开扭获,这样还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哩。这经验我看很好,你们也可以试试。”

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周志明向四周看看,人们都在出神地听着,许多人脸上凝然有一种庄严的神气。“公安机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什么立场……一张张庄严神圣的脸……他不由联想起三月二十五日那个傍晚,他们带着徐邦呈从小招待所出发前甘向前的一番临阵动员,自己当时大概也是这么一副深受鼓动的神情吧。可现在心里头为什么这样矛盾,这样发虚呢?他闭上眼睛,不论怎么想也不能从甘向前的声音中找到一点儿激动和光荣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近于荒唐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去抓贼而是去做贼,反正不是去干什么光彩事情。

甘向前终于结束了他那慢条斯理却又暗藏锋芒的动员,在椅子上坐下来。纪真又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清。只见大家都轰隆轰隆站起来往外走,他便也跟着动作起来。

“不要太集中,分批出去。”纪真在门口说了一句。

走到广场上,他没和别人在一起,一个人蹓跶着各处转,看到有讲演的,就挤在人群中听,听完了抹身一走,根本不管;有新送来的花圈,他也凑上去看;一个中年妇女想跟一个花圈合个影,拿着个相机求他帮忙,他用心仔细地给人家照得好好的;他看见一群小学生在一个大花圈面前呜呜咽咽地鞠躬,竟也忍不住站在边上跟着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看着一片片的花圈,看着一片片的人,他心里直想大哭一场。这些年,人全是那么自私、冷冰、疏远、互不关心,天下大乱,老是乱,人心成了不可收拾的一盘散沙,而今天,他好像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现实生活中还有这样万众一心的场面,叫他激动得两腿发软,全身都被一种极为纯洁极为悲壮的英雄主义感染了。

从方尖碑的脚下回来,他在广场中央看见了大陈,大陈倒背着手,悠悠地像在逛大街,走到每个制做精美的花圈前都站下来欣赏地看两眼,他正想叫他,突然觉得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原来是陆振羽。

“发现什么了吗?”陆振羽一头灰汗,疲倦地问。

“没有,你怎么这副德行?”

陆振羽懊丧地摆了一下手:“别提啦,有个大鲨鱼,我一直跟到岐山路南口,还是给那小子甩了梢。妈的,我这身膘干外线还真不灵,累惨了,你看,”他从兜里掏出张公共汽车票,“我坐七路汽车回来的。”说完又放回兜里,“回去报销。”

他拍拍小陆的胸膛,“得了,你看大陈就是外线出身,你比他还瘦点儿呢?”

“哎,我问你,可能你也不知道。”小陆换上一副正经的神气,“我看不少诗词挽词里都提到什么三个人、四个人的,好像有一个是张春桥,那几个是谁呀?还有,东边儿那个花圈你看见没有?个儿挺大的,好多人在那儿照相的那个,是给杨开慧的,你说怎么现在又单给杨开慧送上花圈了?我刚才问三科的小吴,他也稀里糊涂。”周志明咬着嘴唇,他知道公安局有不少干部的耳目是很闭塞的,有些社会上早已四处哄传的小道消息,在他们却是闻所未闻。小陆虽然在南州有家,可是在那种部队大院里,思想比较沉寂,消息也封得紧。他很想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全跟小陆说一遍,可又觉得一句两句说不明白,何况他自己对许多问题也只是有个感情上的好恶,并不能说出多少道理来。“他们是政治局的,反他们算不算反党中央?”如果小陆反问一句,该怎么解释呢?他想了想,算了,让他自己去看去想吧,谁也不是聋子傻子。笑了一下,他说:“你呀,太孤陋寡闻了,多看看那些诗词去,多看看多听听就明白了。”

“咳,那些个诗,尽是文言文儿的,看又看不懂,哪儿有工夫费那个脑筋呀?”

小陆又扯了两句别的,说要到方尖碑那儿去转转,走了。他转身向南观礼台走来,观礼台的墙上几乎贴满了诗,他想看看。

诗墙下围着密匝匝的一圈人,在摇动的人头中,他看见段兴玉也挤在其中,正对着一首长诗看得出神,显然也并没有在抓什么“小偷”。他没有叫他,顺着墙从东往西看下去,在观礼台中央的一棵柱子上,他看到一张不大的白纸,上面只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敬爱的周总理,从今后,我再也不偷了。”落款是:“您的不争气的孩子。”他反反复复把那行字看了好几遍,觉得一团热气从心窝里确切地,有力地往上升!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中仿佛含蕴了许多既简单又深刻的感情和道理似的,叫人感叹不已,琢磨不完。他继续往前边走边看,快到西头的时候,眼睛刺地闪了一下,他倒真的看到了个小偷!

第32节 不是自己的对手

当过刑警的人看小偷,眼光是最准不过的。比如在商店,小偷的眼神和正经买东西的人就不一样,不看商品专看人,并且无缘无故地在别人身边乱贴乱挤。他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有二十多岁年纪,生得膀大腰圆,不算太灵巧地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蹭来蹭去,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验的“嫩毛儿”。老头儿呢,一来是上了年纪,感觉不太灵敏,二来全神贯注在诗文上,对身后的把戏一点儿没有察觉。周志明眼睛热辣辣的,一腔子无名火直往心头拱,因为他觉得在这样神圣的场合和气氛中偷东西,就像在纯洁的荷花上拉上一泡屎,把满广场那么多真诚的人心都给玷污了,所以就显得尤其可恶,让人特别的恨。他耐着心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小偷得了手,挤出人群要溜,便一步上去拦住了他。

“钱包交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很重,像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唇上。

“什么?”扒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大概是估计着动起武来不是自己的对手,便也压低了嗓门吐出三个字:“找抽哪!”

“我是公安局的,交出来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一拳打过来,他急忙一蹲从拳下钻过去,那扒手的身体前倾,几乎和他站成齐肩一条线,对付这种小偷流氓,和在仙童山的阵势不一样,他一点儿不发慌,看准是个“后掏裆”的机会,他左脚飞快地跨上一步,一手抓住对方的后脖领,一手抄到他的裆下,一抓一提,把这个比他壮实得多的扒手生生地摔在地上。

他们这一打,把许多人的注意力引过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围成了一个人圈儿,那个壮小子从地上爬起来,嘴上蹭了一层灰,周志明叉着手等着他反扑,没料到那家伙却大喊大叫起来:

“公安局抓人啦!”

人们不知就里,全愣在那儿没动,这时候,一个大个子挤进人圈,猛地抓住那扒手的肩膀,粗声喝道:“喊什么!”

周志明心里一喜,大声说了一句:“马三耀,看着他。”自己抽出身去寻那个老头儿,老头儿正好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呢。

“您的钱包呢,看还在不在?”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顿时明白了味儿,手脚慌张地在身上翻找起来,“哎,钱包呢?哎呀,丢了,同志。”

马三耀提着扒手的肩膀,“拿出来!”

钱包还给了老头儿,人们这才散去。他们把小偷送到了广场治安派出所。

“今天这是第二个了,”马三耀往派出所办公室里一坐,吐了口唾沫,说,“头一个是九点钟碰上的,妈的,那小子耍流氓。”

周志明在门外的水管子那儿洗着手,隔着敞开的门,笑着问:“你没抓着个反革命?”

“反革命?反革命该由你们五处抓,咱们刑警队是专跟小偷流氓过不去的。”见周志明洗完手要走,忙又说:“那么积极干什么,坐下歇会儿。”

周志明拧动着表的弦头,“快十二点了,我得回观礼台后院吃午饭去,你们队里食堂不送饭?”

“不送,自己在外面吃,吃完了报误餐呗。”

“我们送,我得走啦。”

他离开派出所,往观礼台后院走来。

陆振羽没有回观礼台后院吃午饭。就在周志明和马三耀押着小偷走进派出所那会儿,他匆匆忙忙离开十一广场,回到处里来了。一进办公室的门,就径直地向屋角那架绿铁皮保险柜奔去。

打开柜门,他从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比拳头还小一点儿的密拍照相机,又取出一件深灰的卡布军便服。照相机是固定在一条皮带上的。他脱掉自己的外衣,用皮带把照相机系在肚子上,外面再套上那件灰的卡。披挂完毕,他急急地锁上办公室的门,又奔广场来了。

在组里,大陈的密拍技术是在外线队打的底子,自然十分过硬。周志明参加过局里办的外线技术训练班,密拍的技术也能拿得起来。他现在穿着的这件伪装服就是当初周志明参加训练班那会儿做的,现在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瘦长。搞密拍,他并不是出自正宗的科班,而是前不久才开始跟大陈和周志明学着搞的,但由于对此道的兴趣很浓,所以虽然只学了几个月,那一套技巧大体上也掌握得差不离了。对于自己的这点儿小聪明,他一向很自矜。没兴趣的事不敢说,但凡是有兴趣的,大概总不至于比一般人入门慢。在他的五个兄弟姐妹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出息。在他之前,陆家门里还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父亲虽然已是副军级,可一个工农干部,就那么个水平,这几年又越发显得老朽昏聩;母亲是家庭妇女,更其没有文化。他心里明白,父亲和母亲之所以在孩子中格外另眼看他,无非是陆家的历史上,只有他这么一个“读书人”,无论跟谁提起来,都是个光彩罢了。

他是个“读书人”,其实一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书卷气”,陆家的习惯,跟书没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曾经弄到几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看过。可以说,福尔摩斯的形象对于他的刺激和引诱,很使他神魂颠倒了一阵。不过福尔摩斯那种神秘而又饶有兴味的故事只能在夜里头,给他增加一些荒诞的梦,他自己就是那些梦的主人公,一个机智的、勇敢的、出神入化的、硬汉式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混合体。可是醒来,他还是他,一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的小屁孩子。他当然想不到几年以后会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分配到公安机关,既不是个户籍警察,也不是个交通大岗,好像一切都是天缘凑巧、命中注定,他当上了一名反间谍人员。命运的安排居然没有辜负少年时代的辛苦幻想,他现在应该说是如愿以偿了。是的,他不怎么爱看书,不关心别的问题。比如像十一广场上的事,他就不那么清楚,也没兴趣去搞清楚。可是他爱自己的工作,他一心希望在事业上有点儿成就,也许到四十岁吧,或者不到那么老,就能成为一个全能的、经验丰富的、独当一面的、受人信任和尊重的骨干侦查员,别的事他一概不关心,无论是“三项指示为纲”还是“阶级斗争为纲”他都不关心,处里科里组里摊派的一应杂事,也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可是一有案子,他就非抢到手不可。上次仙童山的一仗没捞上前敌临阵,后来越想越觉得是个终生的遗憾。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对徐邦呈的逃脱毫无责任干系而产生一点儿庆幸,而是到现在还在心里抱怨没得上这个机会,这种传奇的经历也许一辈子不会再有了。他甚至想,如果当初那个机会落在他的头上,他一定不会辱没了它。

第33节 全科最大的房间里

他骑着自行车经过广场东面的马路往北来,看着广场上一片一片的人群,感觉到肚子上那个硬邦邦的家伙,随了喘息的节奏一松一紧地蠕动,暗暗压抑着内心的得意。他把车子骑进了观礼台,一走进屋子便情不自禁地咋呼起来:

“嘿!广场上现在人又多起来了啊,有油水嘿!”

周志明把一份包子和一碗鸡蛋汤递给他,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要不给你留一份,你就得饿一顿!”

他本来不想说是回处里挂相机去了,可还是给坐在一边的段科长看出来了,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量着。

“你怎么把这伪装服穿上了,里边挂相机了?”

照规矩,侦查员使用密拍相机须经科长的批准,段科长这么问他,意思是很明白的。他连忙吞下一口肉包子,支吾地解释道:“刚才,唔,我请示了一下纪处长……”

段科长皱着眉,好像这事儿没有通过他就不满意似的,“你行吗?”他问。

“行,学了十几个卷了。”他生怕被剥夺了这个机会,好在段科长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大家零零落落地开始往广场上活动。他肚子里填满了包子,觉得身体的“竞技状态”空前的好。他在广场上转来转去,舍得走路,不怕挨挤,自信一定能摄下几张外线密拍的“经典镜头”来。约莫转了两个小时,他才开始觉出事情有点儿不妙。下午广场上人多,可基本上都是些看诗、抄诗的,闲逛的也不少,还有不少人只是匆匆赶来,冲个花圈鞠两个躬又匆匆离去。那些大声讲演的,朗诵的,送花圈的,贴诗词的他一个也没碰见,真后悔上午没想起向纪处长提出挂相机的事。眼看着手表的指针一个劲儿地往三点滑去,中午纪处长交待了要大家四点钟以前回处里汇报的,三点半就得离开广场到观礼台后院去取自行车,他担心自己这一下午是白忙活了。

他发了急,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在方尖碑的西侧,周志明截住了他,冲着他指着手表说:“该回去啦,走吧。”

他垂头丧气而又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跟着周志明往观礼台这边走。天上的黑云从中午就开始集结,这会儿越来越厚,平地里起了风,满场的花圈都哗哗地鸣响起来。他抬头看看天,怕要下雨了。

“照到什么了吗?”周志明在身边问,好像是很不屑的口气。

“没人闹事儿,我往哪儿照去。”他有点儿没好气,可话里又透着为自己的晦气辩解的意思。

“我看你带着就多余,硬邦邦的贴在肚子上也不舒服。”

他听不出这话是随便那么一说,还是嫉妒他争功出风头。不过,周志明倒一向是个老实人。

快到观礼台了,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看见前面不远围着一大群人,人群中央,更有两个人站得高出半截身子,举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用粗体的毛笔字录着一首诗、一首词,这两个人约莫四十来岁,像工人,又有点儿像干部,另一个女青年站得低一些,正在高声读那首词。他只听到了最后几句: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女青年读完,又大声念道:“百姓点灯!”

“大鲨鱼!”他扯了把周志明,全身都兴奋起来。

“哗——”一片鼓掌声从人堆里爆发出来,举着大白纸的一个男人把举着纸的手放低,露出脸来,大声问道:“这盏灯要不要点?”

“要!”人群齐齐地喊了一声。

那男的又问:“要不要啊?”

人群又喊:“要!贴到观礼台墙上去!”

陆振羽拼命往人群里挤,周志明却一把拉住了他。

“走啦,到点了。”

他一甩手,“好不容易碰上个货真价实的,还能让他溜喽!”

周志明不松手,把他的胳膊都攥疼了,“走走走,到点啦,到点啦!”

他觉得有点儿怪,周志明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粗暴,好像要红着眼同他吵架似的。

人群晃动起来,把他们两人冲开。他听见周志明在身后使劲儿叫他,也不答声,自顾往前挤,跟着那手执大白纸的两男一女,夹在助威的人群中,向观礼台下拥去。

等他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肚子上那个小铁盒的暗室里,已经印上八九张全景、中景和特写的“摄影作品”,他带着满身的得意和轻松,一路小跑回到观礼台后院,处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拉出自己的自行车向机关赶来。

回到机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推开办公室的门,屋里空空的,他听到对面那间全科最大的房间里,有人在高声说话。

“六处、十一处怎么就比你们强呢?昨天他们也是人自为战,发现坏人也是一对一地跟嘛,不要强调客观原因啦,还是从我们自己的思想上找找原因吧。”

光从这慢条斯理的节奏上,他就能听出说话的是副局长甘向前。他推开大房间的门走进去,屋里站着不少人。甘向前板着脸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软椅上,纪真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脸色沉重地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皮。

“处长,”他走到纪真跟前,解开伪装服,“我回来的时候,观礼台那儿正有几个人闹着呢,跟着哄的也不少,情况都在这里头了。”他从腰间解下密拍相机,放在桌上。

他这番战报像一剂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屋子里死沉沉的气氛似乎活转了一些。甘向前拿起相机,问:“都照上了吗?”

“照是照上了,效果怎么样还得把卷冲出来再看。”他有意给自己已经不成问题的密拍技术留出些余地来。

“好,马上冲洗!”甘向前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

纪真把相机顺手交给身边的周志明,“送暗室,叫老丁他们冲出来。”

周志明接过相机出去了。甘向前对纪真说:“你看,你们处里的年轻人本来是很有潜力的嘛。”

纪真的头很不情愿地似点非点地动一下,说:“等会儿我们处里几个领导再研究研究,争取明天搞得好一点儿。”

“明天,明天广场上就不会是今天和昨天这个局面喽。市委已经通知,清明节一过,全部花圈一律收缴,市里准备集中三万工人民兵,今天夜里收花圈,明天对广场闹事的人实行公开反击!你们处的任务,局里没有最后定,不过这一回,仗是有得打的。市里提出一个口号,叫做棍棒对棍棒,徒手对徒手,这对我们每个干部都将是一次考验。”

甘向前和纪真说的话,陆振羽有时在听,有时思绪又飘忽开,他在想着那个被泡在显影液里去的胶卷,最好能在甘局长走前冲好送到这儿来……

第34节 目光注视在他身上

周志明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只小小的相机。全屋的人都把目光注视在他身上。甘向前最先问:“怎么样?”

周志明把相机端至齐眉,平静地说出一句谁也没有料到的话来:

“相机里,没装胶卷。”

大家全愣得出不来声。陆振羽的脑袋轰地炸了一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搞的嘛!”甘向前发作了,“你们就是这样抓阶级斗争吗?儿戏一样!”他的话不知是在对陆振羽说还是在对纪真说,他真火了。

“你使用相机之前上胶卷了吗?”纪真很疲倦地冲陆振羽问。

陆振羽完全蒙了,浑身都刺刺地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我以为,我记得,原来好像有卷儿,我,我也记不清了。”

甘向前拿起桌上的军帽,脸色僵硬地向门口走去,拉开门,又回过头来说:“老纪,你们考虑考虑吧,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哼,这样上不得阵呀!”

甘向前怒气冲天地走了。纪真站起来,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烦恼和疲乏:

“全处开会,现在就开。”

陆振羽哭丧着脸,跟着大家走向会议室。技术室搞暗房技术的老丁见到他,用一半嘲讽一半体贴的口吻骂道:“你小子,整天想什么呐?三岁孩子都知道装胶卷儿。”他耷拉着头,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纪处长在大会上讲了什么,他全不记得。只听到陆振羽三个字不断地从那张有气无力的嘴里蹦出来。自己这一锤没砸着钎子,反倒砸在了脚面上,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只能认倒霉。他木呆呆地坐着。散了会,又木呆呆地随了人们走出会议室。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议论他。周志明丢了徐邦呈,怎么说也还是个失败的英雄。可自己算什么?密拍不装胶卷,给几个反革命分子一通精神感光,谁听了谁笑话。这笑话没准得让他背一辈子。

回到办公室,纪处长也来了,要参加他们的小组会。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段兴玉对大陈问:“周志明呢?”

“不知道。”大陈摇摇头。

“上厕所了吧。”严君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我看他出去了。哎,他桌上有个条子,是不是他留的?”

段兴玉朝周志明的办公桌扫了一眼,走过去,拿起桌上被墨水瓶压住的一张字条。

“大概是到医院看他爸爸去了吧,今天要给他爸爸会诊呢。”

段兴玉说着,飞快地把条子看了一遍,脸色骤然不对劲儿了。

纪真最先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怎么了,是不是他留的条子?”

段兴玉有口难言地犹豫了一下,大陈满腹狐疑地探过头去看那字条。看了,也不说话。

“出什么事了吗?”纪真过来拿过字条,看了好半天,才表情复杂地皱着眉,把字条给陆振羽,“你看吧。”

陆振羽茫然地接过这张从台历上撕下来的小纸,上面的确是周志明的字,严君也凑过来看:段科长:

别再责备小陆,胶卷是我曝毁了,我认为群众悼念总理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对待他们我想不通。我是共产党员,凭党给我的良心和感情,我这样做了。

我去医院看我爸爸,明天再找您和纪处长谈。

周志明

陆振羽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对周志明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恨。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嘴上却已经先叫起来:

“这家伙,什么党员,干这种事。我记得里面明明是装了胶卷的嘛,怎么想怎么不对!”他嘴里这么狠狠地说,可心头,对周志明却并不怎么特别恨。他觉得光凭这张字条,周志明到底也还有点儿侠骨,叫人敬他三分。

段兴玉似乎很快就冷静下来,“处长,我们明天上班后先找周志明谈一下……”

“明天?”纪真瞪了一下眼,“这么大的事!”

他开始拨电话,屋里没有人再说什么,都僵立着盯着电话号码盘哗哗作响地转动。

“甘局长吗?我是纪真,刚才那件事我们已经查清了,是周志明擅自把胶卷曝毁的,对对,就是那个周志明。这件事是他主动谈出来的。什么?啊,对。什么?我们的意见?”纪真犹豫着把征询的目光递给段兴玉。还没等段兴玉说出什么,便又开口对着电话筒说:“我们想先同他谈谈,把详细情况搞搞清楚,暂时嘛,先让他停止工作,给什么处分,以后看态度再说。什么?您的意见……什么?立即逮捕?这这……我的意思是不是以教育挽救为主,先不要……”

陆振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许多,哇哇地很刺耳,却一句也听不清。纪真脸色很难看,最后说了句:“好吧。”便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甘局长马上来。”他转过身,对着大家,半天才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道里响起了砰砰的关门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们都坐下来,谁也不说话,纪真和大陈狠狠地抽起烟来,层层烟气在难堪的沉默中蔓延。天色慢慢地黑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也没想到要去吃饭。陆振羽望着窗外,在初沉的夜幕下,远远近近的一些灯火,次第放射着黄豆般的光芒。他心里慢慢猜度着周志明此时的行在。是在医院还是已经回了家呢?论个人感情,他并不认为周志明作了什么恶,然而那个电话却如此干脆地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看得出来,甘局长的激烈反应,连纪处长也是没有想到的。周志明在处里人缘儿不错,大概不会有人希望他倒霉。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安起来,仿佛周志明的倒霉有他什么责任似的,可这怎么能怪他呢,且不说周志明办的这件混事险些叫他背了黑锅,单说湮灭罪证这个行为本身,也是明明的犯罪呀!

甘局长来了,随身还带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民警。他的面孔是严峻的,甚至——陆振羽觉得——是凶狠的。他把一张空白的逮捕证很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恼怒。

“侦查部门内部出了这种事,性质的严重还不明显吗?如果你们还需要转弯子的话,也可以,逮捕任务就由刑警队来执行。”

纪真看了一眼甘向前身后那几个高大勇武的年轻民警,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张逮捕证推给严君。

“填上。”

甘向前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对大陈问:“周志明身上带没带武器呀,他不是枪法很准吗?”

大陈很迟钝地答道:“不会吧,不知道。”

第35节 完全的清醒过来

陆振羽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突然自己溜出了嘴边,“他的枪平常是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

“撬开看看。”

抽屉撬开了。枪,好好地躺在里面。

“他的格斗技术也不错,有点儿干巴劲。”又一句话从他嘴边溜出来。

“他没枪就不要紧。”一个撬抽屉的年轻民警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粗铁棍一样的胳膊,“徒手打,不怕他。”

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兴玉这时候冷冷地说话了,“放心吧,打不起来的。他,不是那种人!”

天亮了,周志明从铺上掀起半个身子,习惯地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而猛然撞进视觉的,却是一面陌生的水泥墙和墙上一具沉重的黑铁门。淡青色的晨曦从头顶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喷进来,把水泥墙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头上有股潮霉味直钻鼻子,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完全的清醒过来。

啊——,这不是家,是一间牢房。这是他有生以来在牢房中度过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点儿发凉的墙上,似乎从五脏到四肢都在颤抖,一种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颤抖。昨天晚上,他去医院看过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细想过了,他完全想象得出那张字条在处里会引起怎样石破天惊的哗然。他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就被弄去办学习班;想到会背上一个严厉的处分,他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永远离开他所热爱的工作,被开除出公安队伍,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结果比这还要可怕十倍,而且来得这么快,他刚回家不一会儿,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被逮捕了。

他在五处的几年经历中,纪真作为一处之长亲自出马掏窝捕人,还是破天荒。纪真随身带了四个人,大陈、小陆,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民警,郑大妈作为搜查的见证人也被领了进来,只有十几平米的外间屋挤得满满的,使紧张的气氛中夹带了一层混乱感。

他记不得处长一进屋子先说了句什么,他一看到这个阵势就明白了。纪处长把逮捕证取出来给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签字,他签了,并且熟练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了一个红指印,这一套他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压完手印,他才看清楚逮捕证上的字是严君的笔体,虽然运笔不似往日的洒脱与流畅,却仍旧能一眼认出它来。他猜不出严君在填这张逮捕证时会怎样看他,心里有点别扭。

他又在搜查证上签了字,签完,小陆上来,用一只亮闪闪的电镀手铐麻利地磕在他的手腕子上,磕得他生疼。他想对他笑一笑,以便也松弛一下自己的神经,但碰到的却是小陆那副俨然的面孔。而实际上他也笑不出来,如果不忍着,他说不定还会哭出来。为什么?他说不清,脑子里已经乱得什么也说不清了,也许只因为那时“白白”忽然跑到了他的脚下,温柔地蹭着他的裤角,他有点忍不住了,这个不懂人事而又那么通人性的“白白”呀……

“东西呢,放哪儿了?”纪真问他,态度温和。

“什么?”

“胶卷。”

“从厕所的马桶里冲下去了,就是三楼楼道里那个厕所。”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上腾地一下又热起来,他懂得自己干的决不是一件辱没本职的卑鄙勾当,他没有什么可以自我谴责的,于良心于公理都说得出口,他甚至还感到一点儿安慰,在浑大的世界里,他,一个微渺的人,软弱的人,毕竟是向着不公正的势力,也向他本身,证实了自己的一点儿力量。就像一个被重物压得长久地佝着身子的人突然直了一下腰似的那么舒畅、惬意。

“走吧。”纪处长没再?唆。

“我得拿件衣服。”他站着没动。

纪真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衬衣,马上点点头:“拿吧。”

他走到里屋拿了件外衣,想了想,又打开柜子想要拿双袜子,紧紧跟着他进来的小陆拦住了他。

“干什么?”

“找双换的袜子。”

“先甭找了,穿上衣服走吧。”

他看了小陆一眼,没说话,刚要穿上衣服,小陆又拦住了他。

“等等,”陆振羽把衣服拿过去,从上到下捏摸一遍,又还给他,“穿上吧。”

小陆跟他进里屋,大概是怕他从窗户那儿逃跑,尽管那窗子已经有一冬天没有打开,窗台上还满堆着东西,但小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卡住他通向窗户的路线。他知道小陆这个人,论感情,他不至于多么恨自己,论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会逃跑,大概更不会相信这件衣服里藏着什么行凶的武器,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他觉得小陆和自己的最大区别,是无论执行什么任务,脑子里一律没有感情活动。的确,小陆也热爱这个职业,但完全是另外一种爱法,他只是把侦查工作当成一种很投合趣味的职业,甚至是当成一种“技术性”的职业来热爱。小陆说过,他从小就爱当侦探。现在他之所以这样一丝不苟地防备着自己逃跑、行凶、自杀和毁证,不过是兴致勃勃地想表现出某种业务上的严格和老练,并不一定真有什么担心。小陆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员就是会说话的工具,侦查员不承认感情,只承认理智。他是一个够格的机器人。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么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智的小陆到底用手铐把他铐了起来,就连找双袜子也要看他的脸色了。

投在水泥墙上的光渐渐发黄,又渐渐泛白,天大亮起来,门外的甬道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回音很大,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会儿,在他的门前停住了,停了几秒钟,又走开了。他知道是值班的干部在通过铁门上的小镜子对各牢室进行查看。这块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从里边看可以照人,从外面看,却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监管干部可以从这儿把整个牢室洞悉无余。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里的陈设却是以前就熟悉的,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在五处,预审处的这个看守所他来过不知多少次了。一个月以前,徐邦呈也就是住在这样的单人牢间里的。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里枯燥阴沉的调子。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环视四周,漆黑的门,铁色的墙,几块砖头矮矮地垫起一张床板,豆腐块般的小窗子上方,悬着一个尘土封盖的有线广播电匣子,这倒是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小窗外面传来,打破沉闷的宁静。他记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内的一条马路。大概是一辆卡车从窗外驶过,车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划出一道道水纹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灯在吉普车顶篷上滑过的一条条亮斑一样,那滑动的光斑使车子里一明一灭,晃得人心里发慌。

第36节 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

他当时坐在后座上,夹在两个年轻的民警中间,开始上车的时候,两个民警把他往座位下面按,他想起过去在刑警队抓刑事犯的时候,照例是要让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团的,后来听见纪真在车外说了一句:“让他坐着吧。”他才算没受那份窝囊罪。透过黄蒙蒙的有机玻璃窗,他能看到晚间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听见孩子们在路边嬉闹的声音……

那时候,他觉得腕子上的手铐越发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镇凉了。他的胸口突然堵上了一阵沉甸甸的懊悔,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几秒钟之内就发展得异常强烈。从有机玻璃窗上透来的一片朦胧而又斑斓的色彩中,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车子里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他干吗要那么迂呢,干吗非得留下那张字条呢,就让小陆去受一阵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么呢?只要他不说,凭他在同志们当中的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在胶卷上做了名堂。他当时是发昏了,叫一股子突如其来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头脑发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来承担一切,才算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强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低能,可也不能那么傻呀!

他懊恼地追索着写那张字条时的心情,他离开会议室本来是为了要给肖萌打一个传呼电话的,他担心他们晚上还会再去广场,接通电话以后,施肖萌告诉他,他们——她、施季虹和卢援朝,约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厂附近,离广场隔了半个城区,只要他们这一天晚上去不了广场,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因为半夜就要收缴花圈,今天一早三万工人民兵就要开进广场,局势一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恐怕谁也不敢再去公开地“闹”了。

他放下电话,想想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个不认识的工人,还救了施季虹。虽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别人下不来台,但她总还是一个挺不错的人。他们,还有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觉悟是一致的,那么多人原来都是一条心。季虹老爱说,咱们中国算完了,这回她该看到,中国完不了!

那时候,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痛快,觉得自己也应该异常的勇敢,才能无愧于与他们为伍。于是,那个傻劲就在一瞬间冒出来了。他希望自己办的这件事,不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说,刚才钻在厕所里拆胶卷的那一刻还有一点心虚害怕,那么现在他觉得就是当着处长科长,当着小陆的面儿,他也照样敢把胶卷给曝了,他甚至憎恶起钻厕所这种偷偷摸摸的搞法来,把一件本来无愧的事搞得猥琐了,怎么想怎么是个不甘心,他不应该拿小陆做替罪羊。越想,脑袋越胀,一冲一冲地发起昏来,狂热的英雄主义和浪漫的牺牲精神在胸中冲撞在一起,迸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烧热了,他于是提笔写了那张字条,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条压好以后,还轻松如常地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才走,他感到内心里冲动着一股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无畏!

这股子无所畏惧的激情烧得快,熄得也快。现在,他蜷缩在这个冰凉、寂寞的牢室中,是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简直要用头去撞墙,完了,一辈子交待了,干吗要那么傻、那么迂呢!

从吉普车开进看守所的第一分钟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来的狰狞和恐怖。在收押室,值班员粗暴地对他做了例行的搜身,手表、苹果刀、工作证和一些零钱被收去,然后喝令他头朝墙蹲下,他嘴上想抗拒,还没说出口,腿却不由自主弯下来,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也在这间收押室里,常常看到一些捕进来的小偷、流氓这么冲墙蹲着,那时候看了也并不觉得什么,而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姿势蹲在这儿,才觉出一种忍受不了的狼狈和屈辱来。看看那个值班员,正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记单,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过去也是蹲过监狱的,可那是国民党的监狱,自己现在却坐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他们会怎么同父亲说,怎么让他相信儿子是个坏东西?今后就是刑满放出来,父亲会怎么看他?同志们会怎么看他?那时候,这一段历史已经事过境迁,还有谁会理解他呢?他在人们眼里就成了一个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感到背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痒起来,这一辈子算怎么回事啊!

收押手续办完了,纪处长他们要走,他顾不得那个凶神恶煞的值班员,直起身子叫了一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平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硬邦邦的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会儿千头万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直到天快亮了才蒙碦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

黑漆铁门砰地响了一声,他的神经紧张起来,望着那扇咧开了一道缝的牢门不知所措。

“四号,出来打饭!”甬道里,一个声音高叫。

他连忙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洗脸盆,便端着饭碗从牢门口探出头来。

甬道一端,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油腻黑布服的犯人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看守,那看守对他又喊了一声,“过来打饭。”

他走过去,看守问他:“昨天才来的?”又说:“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下午三点开饭,你看见自己的门开了就出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听见了吗?”

他说:“听见了。”

伙房的犯人给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个大个儿的窝头。

“拿两个吧,可以拿两个。”那位看守说。

“一个够了。”他端着饭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说:

“回去拿脸盆来打开水,动作快一点儿。”

等打完开水回来,电动牢门又锁上了。他很艰难地就着那碗寡淡的菜汤把窝头吞下去,他记得过去只是在学生时代去农村学农的时候,才吃过几顿窝头。

吃完了饭,坐了片刻,牢门砰地又一响。

“四号,出来。”

刚才出去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四号,是自己牢门上的号码。

他出去了,走到甬道的出口,一位预审员?穴他过去见过这个人?雪正哈着腰在桌子上填写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监楼,穿过他窗外的那条路,来到预审楼。走进一间预审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后面,站着处长纪真。纪真对他注视了少顷,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说了一声:

“坐下吧。”

离打下班铃还差半个多小时呢,追谣办公室的人就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段兴玉刚刚锁好办公桌的抽屉,有人推开他的门,探进一张脸来。

“段科长,纪处长电话找你。”

“从局里打来的?”他知道纪真从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长召去谈话,便一边走向外屋的电话机,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电话听筒里,传来纪真死气沉沉的声音:“兴玉吗?”

“你还在局里?”

“不,回来一会儿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借这个机会,把那封写给公安部的信拿给纪真看。那封信写好已经在抽屉里压了快一个星期了,虽然大前天拿给大陈看了一遍,但在实际上,他还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让它去见天日。

第37节 失败到底咎由谁取

311案的是非账到底该怎么算,仙童山诱捕行动的失败到底咎由谁取,难道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吗?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参加仙童山的行动,但对这个案子的根由始末,来龙去脉,却是一清二楚的。很明显,对311案的失败,稍稍有点侦查工作知识的人,都不难找出其中的症结。从那天和严君、周志明在他家里谈过话之后,他就动了写这封信的念头,他那天对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实际上也是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机感来。311案的失败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能不令人忧虑,要是老这么搞案子,侦查不讲侦查的方针,审讯不顾审讯的原则,愚昧无知、毫无规格、阻塞言路、个人独断,怎么能像整天叫唤的那样,“无往而不胜”呢!

那么这封信该怎么写,倒是很费了一番踌躇,未及提笔,已经几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个大提纲,想尽量把情况反映详细一点,观点摆得透彻一点。试着写了几页,结果全都揉烂撕碎了。因为他越写越觉得,没搞过这个案子的人,没亲身接触过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很难通过这么一封信来分清曲直,评断是非的。于是他改了主意,现在定稿的这封信,字不满千,除概括地讲了几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结局之外,中心一个意思,就是希望部里派人下来,认真总结一下这个案子的教训,为今后戒,为他人戒!

信是私下写的,到目前为止,只给大陈看过,大陈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讶,惊讶中带点害怕,害怕中又带点为难。

“哎呀,当初去局里开会,只有你和纪处长参加了,你们是怎么研究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对徐邦呈的审讯我又没直接参加……”

“啊,你放心,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不代表你。以后部里要是真有人查下来,我当然会说事前没有给你看过,这你放心。”

“咳咳,那倒没什么,那倒没什么。”大陈尴尬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写这种信,大概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吧。”

他收回信,脸色有些不快,用一种泛指的口气说:“我怕的是,连咱们这个最讲究认真的部门里,也找不出一个认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么毛病,出了什么事,只要牵扯了头头儿,就没人愿意出来说说话,较个真儿,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谁呢?还不是在糊弄国家!要说起这个,我倒要讲句公道话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错误,这一点还是难能可贵的,他就讲认真,是真心实意地尽责任,我不是给他鸣冤叫屈,你说是不是吧!”

“那是,那是。”说到周志明,大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真诚了,周志明被抓起来已经满一个月,处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里说他的好话了。可大陈的声音依然放得小小的,仿佛深怕隔墙有耳似的,“我是说,你信里讲的什么侦查的方针,审讯的原则这些话,有人会钻空子,说你给十七年旧公安局的反动侦查路线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儿就是这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树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恶鸟。”

大陈的口气是很郑重的,段兴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当然,措词上还可以再斟酌。不过,十七年侦查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还是让历史来定论吧。”停了一下,他又一次声明似的说:“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绝不借用你们311专案组的名义,也不指名道姓引用你们的观点。知无不言,我作为一个基层公安干部,向上级反映一点情况,总不为过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给你看,也无非是私下里交换一下意见罢了。”

大陈迟疑片刻,索性挑明了态度,说:“我看,你也用不着署名,信迟早要转下来,犯不着让头儿们记恨你。”

段兴玉摇摇头,说:“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闪闪地干,反倒让人疑心有鬼了。再说,知道311案情况的人一共没几个,他们要是查,还怕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大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主意实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应该说,大陈还是忠厚的,偶尔使一点小诡计,也让人觉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现为安于现状,能忍则忍,对这一点,段兴玉是不大喜欢的。

那么纪真呢?如果他把这封信拿给纪真看,又会得到怎样一种反应?支持,还是反对?他早在启笔动墨的那一天,就想着信写成后要请纪真把把关,行文的角度、口气,都要向纪真讨个分寸才好。那时他居然没想到,纪真,毕竟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之一,责任系之,利害系之,还能不能像自己这么旁观者清,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纪真在涉及到“十七年”的问题上,有着更甚于大陈的敏感,这一点也不能不考虑进去。

这样转念,他决定不把信带到纪真那儿去,于是空手出了门,往二楼的处长办公室走去。

纪真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弥漫的烟气几乎把他的身子罩起来,段兴玉走进屋子,他没有说话,甚至连低垂的头也没有抬起一下来,仍旧闷闷地抽烟,屋内的空气,已经十分浊呛。

段兴玉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的纪真,他的老上级,事业上的挚友,近三十年来共忧患同欢欣的知己,竟像一个全不认识的陌路人。

“甘局长和你谈了?”段兴玉打破沉默。

纪真把烟蒂慢慢地在烟灰缸里碾碎,脸色晦暗,“谈了。”

“下午局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段兴玉随便把话头扯起来,“让我们明天去一个人到局里,说是谈周志明父亲的事,电话是打到值班室的,值班员也没问清楚。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了他儿子的事?不过,对他封锁消息是医生的建议,局里当时也是同意的。”

纪真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默然递给他,他一看纸眉上的几个字,禁不住发呆了。

“死亡通知书?”

“我今天和甘局长谈完,碰上局办公室的人了,他们和我简单谈了谈。”纪真苍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他父亲的食道癌自从上个月确诊以后,变化发展得很快,昨天早上咽气的。”

长时间的沉默占据了这间屋子。

“那,这份通知书,怎么办?”

“明天我到看守所去,交给他。”

段兴玉觉得脑门上的血都凝固了,脸部直发僵,但他还是用了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他会受不了,我想他准会受不了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让他知道。”

“你知道吗?这父子俩相依为命二十年……他受不了的。”

“唉,这也要怪他自己,如果不犯这个错误,也不至于连父亲死了都不能见一面。”

“老纪!”段兴玉声音很低,但那格外深重的语气使纪真不由地抬起眼来。“老纪,广场这件事,还有我们对这事的处理方式,不光是他一个人想不通啊,我不相信你就真的那么无动于衷。”

第38节 耿耿于怀的样子

纪真半晌没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清晰无误地默认了段兴玉的话。屋里一时又没了声响,只有楼外临窗的一棵古槐传来如泣如诉的絮语,落日余晖映在墙上,被摇曳的树叶搅成闪动的碎片,风,带了些热气从纱窗里扑进来,使人依稀嗅到一点儿夏天的气息。

“对当前的运动,对广场上的事件,想不通不要紧,转弯子也允许有个过程嘛。”纪真低低地说:“但是行为上发生抵触,性质就不同了。即便这么说吧,他要是单单在广场上应付差事,我也不会说什么,连我,连咱们全处,甘局长都认为是在应付差事。本来嘛,搞那么多人上广场上去抓人,哪儿有那么多坏人呀?可是周志明,怎么那么大胆子把密拍胶卷给曝了?我气的不是没能抓到人,悼念总理嘛,即便有点儿过火行为,也不见得非得抓起来。但是作为一个公安干部,自己想不通就这么干,得了啊?特别是一个侦查人员,使用这种手段,我不是指这件事的内容,而是指它的作法,这种作法对于侦查员来说是最可卑、最要不得的。兴玉,咱们干侦查快三十年了,这样的事真还是闻所未闻,你也许能接受,我可接受不了。”

段兴玉把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地吁出来,他放弃了同纪真争辩的打算,换了个平缓的口吻,问:“这些天,审讯的情况怎么样?”

纪真摇摇头,隔了半晌,问道:“你们科里的同志有没有发现他最近都和社会上什么人接触?”

“他可不是个交际广的人。”

“唔——对。他们向阳院的主任和他是对门邻居,也反映周志明平常在家挺老实,家里也没什么人走动,可甘局长总想从他这儿抓点儿线索出来,唉,真是天晓得。另外,甘局长今天又提到了311案。他怀疑徐邦呈的逃脱和周志明有关,当然他也是以一事推一事……”

段兴玉脸上微微冷笑,内心里有一股子火气一拱一拱地往上顶,恨不得摔点儿什么东西才能发出来,但他的声调仍旧平静着。

“老纪,咱们都是干了二十几年侦查了,可甘局长呢,毕竟是半路出家。对311案究竟该怎么看,失败在什么地方,咱们心里头还不明白吗。捕前没有侦查过程,审讯中指供引供,把自己的怀疑和成见全暴露给徐邦呈;对全部证据和全部情况又不做细致的综合分析,不让大家发表意见。什么‘三月计划’、什么‘特遣分队’、什么‘破坏批邓’,全是鬼话。你没有直接参加审讯,要是参加了,你也会看出问题来。我明白你当时把我调到追谣办的意思,是怕我得罪甘局长,甘局长我倒是没得罪,可你看这案子搞得,你们去边境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应验了吗,结果比我们想的还要坏。从边界的情况看,敌人完全是有准备的,是准备好了接应他脱险的。要讲责任,甘局长首先应当负责,往下面一个小侦查员身上推诿,还讲道理吗?”

纪真微微点头,说:“是嘛,我也向甘局长表示,不同意他的怀疑。你要说周志明在广场事件上销毁证据,那是板上钉钉,他自己也承认的。可徐邦呈的逃跑是不是也和他有关,话就不好这么说了,没证据嘛。这个问题甘局长倒也没再坚持,不过总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

“甘局长今天找你,就为这个吗?”

“不。他对我在预审处谈的那几条意见有看法,他认为周志明应该以反革命定性。其实,我说的那几条,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意见,预审处的同志也是这样看的,而且这个案子的审讯工作主要由他们负责。可甘局长偏偏把我叫去,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好像周志明出了问题,连我,连我这个处,也有问题了。”

“那对周志明究竟怎么处理呢?”

“我还是跟甘局长争了一下,周志明对广场事件的看法,主要是个认识问题嘛,发展到犯罪的,还是他的做法,一个侦查人员做这种事的确是很恶劣的。我原来向预审处提的意见是劳动教养三年,预审处后来定的是有期徒刑三年,今天甘局长又改成十五年,不过,不按反革命定性,只作为一般刑事犯罪处理这一条,他倒是同意了。”

“十五年?”段兴玉觉得自己张开的嘴都没法收回去了。纪真没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甘局长又要把周志明也列入巡回批斗,我没同意。周志明毕竟当过公安人员嘛,一巡回批斗就得讲他的罪状,一讲罪状就会影响公安机关的威信,引起群众不信任,有副作用。我这个理由甘局长也扣不上什么帽子,最后改为到全市公判大会上陪斗,不单独宣布他的罪状。”

段兴玉没有答话,他望望窗外,天是灰暗的,屋子里也是灰暗的,有几粒灯光在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刺目地闪动,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会同时感到空虚。他现在空虚得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他一向是喜欢周志明的,这不仅因为他的能干好学和俊美的外貌,而主要是喜欢他那忠厚为人和文静的性格,谁又能料想这样一个老实孩子居然做出了这么一件叫人吃惊的事儿呢。就这件事的内容来说,他是能理解他的,甚至也能把自己的同情放在他一边,就这个事的做法来说,他也不像纪真那么深恶痛绝,因为作法总归是为内容服务的。他现在仍然觉得周志明是一个可爱的人。他不敢想象,明天周志明在看到那张“死亡通知书”的时候,该会怎样。这小伙子并不是一个非常刚强的人,也太重感情,他唯一的亲人,二十年终日厮守的父亲,死得那么孤独,而他却不能伏在尸体上哭上一声。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段兴玉的眼睛有些湿了。

第39节 那件旧了的风雨衣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无心再谈下去,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纪真闷闷说道:“时候不早了。”

纪真神形委顿地站起来,穿上他那件旧了的风雨衣,说:“走吧。”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无一人的楼道里响起来,下楼梯的时候,纪真突然凭空叹了口气。

“唉——马局长给弄到自新河农场当副场长去了,像我这类干部,怕是更不行啦,到了急流勇退的时候啦。”

以前他也发过类似的感叹,但不过感叹而已,而今天的声调中却能让人感触到一种切切实实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自弃。段兴玉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对一个丧失了冲刺力的人,劝慰也是一种自欺欺人。

大门口的风又稍猛了一些,卷起些细沙,面皮上麻酥酥的有点难受,纪真把脖子缩在支起来的风雨衣的领子里,脸上映着路灯惨愁的光,更加像个颤巍巍的老人了。

“兴玉……今天,今天我们的话就算没说吧,我知道,你嘴紧。”

他点点头,目送着纪真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雾依稀的路口,然后返回身,又走进大门里来。

他要去办公室拿出那封信来,他决定今天晚上就把它发出去。

在段兴玉到纪真屋里进行那场沉闷的谈话的时候,严君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了机关大门。

这么些天了,总好像有什么事不顺,心里头总是无着无落地悬着,不通不畅地堵着,不舒服,烦!

街上,正是人来车往的高峰时间,公共汽车拖起长长的阵列,一辆一辆紧挨着挤在十字路口,喇叭的鸣叫声、沸腾的人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一片交响,高踞在交通岗楼里的民警时而通过高音话筒用生硬的讽刺和申斥压过一切声音,参加进路口的喧哗中来。她艰难地穿过被汽车的洪流和自行车的海洋封锁的马路,几乎是拼命地挤上了去幸福南路的无轨电车。

今天中午,在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她的自行车放了炮,扔在街口的一个小修车铺子里了,真是什么都不顺!

自从311案被搁置以后,她这是第一次去看守所,值班的杜队长是个熟人,一见了她就用大大咧咧的公鸭嗓儿喊起来,声音几乎要传到甬道里去了。

“嗬!今儿个是穆桂英单骑出阵啊,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带提票了吗?”

杜队长爱开玩笑,敢于当着女同志的面说粗话,她一向避免和他过分厮熟,所以只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送东西。”

“什么东西?衣服,给谁送的?”

“就是原来在我们处的那个。”她把带去的衣服放到办公桌上,“我们从他家拿来的。”

“嗬,你倒成了他的家属了。”

她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看守所的成规,未决犯是不发囚衣的,一应必需的穿戴及用物照例要由家属送来。她无暇细心考究这个玩笑是否过分,在听到“家属”二字的瞬间,一颗心忽地提了上来,在嗓子眼儿里咚咚直跳。

“我可没那个福气。”她低声地说了一句,杜队长当然是会当作反话来听的。

杜队长清点着衣服,她装作随口无心地问道:“他关在哪一个甬道啊?”

“左边第六个,现在都放风去了。”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踌躇了片刻,她把语气放得亲热多了:

“老杜,带我去看看放风的地方行不行?我还没见过放风什么样呢。”

“这有什么难的,呆会儿我领你去。”

在监区的西角,四面高高的红墙围起一个小城堡似的建筑。看守所和监狱不同,所押的都是没有审决的人犯。某些未决犯是不能互相接触的,所以这个放风的地方就很特别。红墙中间有一扇挂满黄锈的铁门,铁门进去是一条细长笔直的通道,通道两边能看到一个挨一个的“放风室”的门。他们当然不走这条路,而是从旁边一扇小门进去,凭一条狭窄的楼梯上到了“小城堡”的顶部。几个带班的队长正在城郭的一圈走道上监视着下面放风的犯人,其中有认识她的,便过来打招呼。从这儿俯瞰下去,放风室是露天的一片方格,恰似一个象棋的棋盘,中间那条通道便是“界河”。她沿城郭由东往西走,每个约有十来平米的放风室都有一个犯人待在里边,或像疯子似的来回走动,或像傻子似的蜷缩一隅,但是多数人都站在斜射在方格内的一块阳光下,仰脸眯眼地像是很舒服。她从东头走到西头,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而实际上却是在紧张地寻找他,可是没找到。她正打算再到对面城郭上去看另一面的放风室,走了几步却蓦地收住了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几个白制服警察的陪伴下这么走来走去,实在有点儿像个巡视古堡的“女总督”,不,她不能叫周志明看到她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况且,即便是见了他,她也不能向他表示些什么,一点儿也不能,她和他都会难堪,那样还不如不见的好。

“怎么样,还看吗?”

“不,不看了,我想回去了。”

“不看就不看,反正那一面和这一面一个样。”

她向那一面望了一眼,喉咙里咸咸的。

电车停住了,不知道得在这个站上耽搁多久,严君算了一下时间,施肖萌大概已经早到了幸福南路了吧?

“别扒了,下一辆车马上就来了,坐下一辆吧!”售票员无效地喊叫着。严君挤在人群中,四面都是墙一般的胸背。慢慢熬着,直熬到车门砰地发出声响,电车才又开动起来。

“下一站,幸福南路,没票的在车上买啊!”售票员威胁性的声音从头顶上新安装不久的有线喇叭里传出来,很像电话里那种失真的音调。

幸福南路是严君回家路上换车的地方,所以她才在电话里把施肖萌约到那儿去,那儿离神农街也是挺近的。

施肖萌在电话里的声音比售票员的喇叭还要失真,在她没有通名之前,严君似乎是凭了一种灵感听出她来,但仍然故意问了一句:

“你是谁呀?”

“我是他朋友,如果他不在,劳驾你给我找一下那个姓严的女同志行吗?好像叫严君。”

“我就是严君,你是施肖萌?”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心情很败坏,是女人的嫉妒吗?

“你就是?喂喂,你是严君吗?”电话里的声音急促起来,“我给他打了三次电话了,都找不到,他是不是又出差了?”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没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她看了一下四周,小陆很警惕地在旁边瞅着她。

“现在没法说,晚上七点钟吧,你在幸福南路的十三路无轨电车站等我。”

“幸福南路,七点。”施肖萌很不安地重复着。

严君把电话挂上,胸口壅塞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气闷和委屈,那张逮捕证,由她亲笔填写的逮捕证,还有施肖萌那理直气壮的声音,“我是他朋友,他朋友!”在眼前晃着,在耳畔响着,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第40节 一丝礼节性的笑容

“约的是谁呀,保密吗?”

耳边响起一个故意轻描淡写的声音,她睁开眼,瞥一瞥踱过来的小陆,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朋友。”

“什么,你什么时候有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算是找到了一个出气筒!“怎么,我找朋友还得在你这儿备案吗?”

小陆愣了一下,“随便问问,干吗那么大肝火呢。”他讪讪地走开了。

电车的速度慢下来,头顶上的喇叭又开始叫:“幸福南路到了,先下后上啊。”

“下车吗?”

“换一换。”

“都下,这儿下的人多。”

车门开了,她没怎么用力挤就双脚悬空地被一大坨下车的人裹了出去。

这儿是个交通枢纽,人多、车多。她站在路边喘了口气,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举目四望,发现施肖萌已经站在了面前。

“小严。”

“你早来了?”

施肖萌忐忑不安的脸上生硬地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车很挤吧?”

“还可以,我们往那边走吧,我要到那儿换车。”施肖萌跟着她往前面的车站走去。

“他没出差呀?”

“没有,他……被抓起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一点没听说吗?”她站下来。

“什么?”施肖萌睁圆了眼睛,瞳孔好像一下子放大了几倍,“为什么?”她的声音发抖,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恐惧。

“因为,他包庇了广场上闹事的反革命。”

施肖萌像没听见一样,声音猛然放大,泪水随着涌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她望着那张挂着眼泪的脸,的确是一张很美、很单纯、很善良的脸,一张令人不忍嫉恨的脸。是的,她不应该,从道理上不应该嫉恨她。你既然爱一个人,就应当尊重他的愿望,服从他的选择。女人,女人有这样的胸怀是不容易的,可对于一个爱别人而肯于牺牲自身的女人来说,应该是容易的,从道理上讲应该是容易的!

“别哭,这儿人太多。”

“不不,他不是坏人,不是反革命。”施肖萌的情绪略略克制下来,“你们总该了解他,一起工作这么久,总该替他说说话。”

她胸口堵了一大堆话要说,却忍住了没说,近两年的公安干部的生活,使她懂得该怎样克制和谨慎了。

“我该走了。”她本来还想说:“你别对人说我告诉你什么了。”但没有说出来。她决不在施肖萌面前显得这么胆小怕事!

施肖萌紧随了几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见见他呢?”

“在押犯在预审期间是不能会见亲属的,连通信也不行,何况你也不是他的亲属。”她现在的口气几乎是冷酷的。

“你是公安局的,你帮帮忙,让我见见他。”

“……”

“我不会连累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连我都见不到他,”她的心一下子被施肖萌流出来的和自己吞下去的泪水泡酥了,“……过几天,可能有个公判大会,如果有他的话,我看能不能给你找张票吧。”

走到公共汽车站跟前,施肖萌仍旧随在身边,但是再没有说什么。车来了。

“那我怎么找你呢,还打那个电话?”

“你最好别再往我们那儿打电话,我找你吧。”她挤上汽车。

“谢谢你啦,小严。”

她听到这句充满真挚感激的致谢,车子开走了。

下了车,她拼命地往家跑,她不愿意也不能再憋下去,再忍下去,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的小屋——那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里去,哭!

她要痛快地哭!雨,斜斜地飘洒,似剪不断的银丝,拖拉机的铁皮拖斗里已经被洗得精湿。他觉得冷,缩成一团的身体微微地打抖,腕上的手铐冰凉沉重,尽管同车的犯人把自己的一块不大的绿色塑料布慷慨地匀了一半在他的肩上,他还是觉得贴身的衬衣已被雨水透入,凉丝丝地贴在腰间,不知棉被怎么样,坐在屁股下的被袱卷想必也早已湿了。

这部带拖斗的拖拉机下午三点从自新河农场的场部出发,已经在泥泞中蠕动了一个多小时了,一路的稀泥、坑洼几次使它险些抛锚,两个坐在驾驶台阳篷下的人却满不在乎地一路说笑,笑声在沙沙的细雨里显得格外响亮。驾驶员是个年轻人,周志明始终没有从正面看清他的脸,坐在他并肩的那位三十多岁戴眼镜的人,倒是时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拖斗里的两个犯人,驾驶员有时叫他老常,有时叫他常文树,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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