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萝拉:
昨晚我整理了一些老旧的儿时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襁褓时期胸前覆盖一本杂志熟睡的照片,早在那时,我便已学会这套阅读入眠术了;另一张是我摆好姿势,端坐在一张摆满晚餐的高脚椅上,照片中的我狼吞虎咽地用手把蛋糕往嘴里塞,直到今天,享用美食仍然是我人生的最大乐趣之一;还有一张是我和弟弟杰克(Jake)并肩站在一栋红色的砖造房子前,那是我们转到新学校上课的第一天,姐弟俩穿着不合身的老式外套,看起来瘦弱又怕生,眼睛透着不安、瞪得老大,杰克靠在我身上,而我紧握着他的手。
这些照片构成一条穿越时间之林的成长轨迹——横跨在出生于欧札克山区(Ozark)的我与定居于内布拉斯加州的我之间。那个在开步迈向校舍之前,紧抓着弟弟手的女孩,与今天那个常常对个案说“我们可以一起来改善问题”的心理医生相互呼应。
马克·吐温年老时曾说:“我已到了自以为记得最清楚的事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年纪。”我们一而再地构建属于自己的回忆,它变来变去像梦一般,任由我们想象,但我仍想要与你分享我成长路途中的点点滴滴。
我最早住的小屋是爸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回到密苏里州亲手建造的。一年后,为了配合妈妈读医学院,我们搬到了丹佛市。等妈妈毕业后,我们全家便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几个小镇间搬来搬去,接着我们又在堪萨斯州落脚。1965年,我在那里念完了高中。四年后,我取得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士学位,在进入研究所深造之前,我游荡徘徊于欧洲和墨西哥之间。随后,我定居林肯市,嫁人生子,并成了一名心理医生。打从一开始,无论我搬到什么地方,我总是静不下来,有讲不完的话,且热情洋溢,我一向很喜欢和人交往,亲近大自然,我也爱看书。
成长过程中的某些特殊时刻,塑造了我今天的想法。我还记得3岁时变成“文化相对论者”的那个晚上,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名词的意思。那是抗生素尚未普及的1950年,我妈妈常告诫我,洗完澡后一定要马上把双脚擦干,套上袜子免得着凉。一天晚上,我住在艾格妮丝姑姑家,姑姑看到我从四边嵌着虎爪的浴缸爬出来后,立刻用毛巾擦干双脚,便提醒我说:“好女孩要先把屁屁擦干,再穿上内裤。”两个我信赖的女性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态度竟然大不相同,着实令当时的我讶异不已。
从某种观点来看,我的家庭生活本身就是一本教材。我是一个大家庭中的长女,妈妈是医生,爸爸既是研究员又是技师,医院工作余暇,他便养一些猪、鹅和鸽子等家禽家畜。我妈那边的亲戚是卫理公会的教徒,他们虽然在科罗拉多州东部的贫穷农场长大,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且心态十分开放。我爸那边的亲戚则来自欧札克山区,他们当中什么人都有,但都有一副热心肠。我有一位拥有百万家产、整年都在环游世界的自由派姑姑;有一位把票投给巴里·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1])的农夫叔叔;有一位以卖香肠和猪油为生,却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叔叔;还有一位嫁给了高寿却一辈子从未跨出密苏里州一步的男人的奶奶。在我们家,你总可以见到感情丰富与严肃压抑的亲戚凑在一块儿玩牌、举止优雅的城市人与乡下人一起摆龙门阵、南方浸信派教徒和“一神论者”共进鸡肉晚餐等有趣的画面。
住在内州比弗城期间,一些亲戚有时会来我们家住上几个星期,表兄妹们会一起漫步田野,一路走到比弗小溪,或者骑着脚踏车在城里瞎逛,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事物。当一伙亲戚聊到半夜开始有气无力时,我爸总会讨好地对其他人说:“如果帮你们煎丁骨牛排和马铃薯,可不可以不要聊个通宵?”
那时我睡在餐厅隔壁的长椅上,睁着眼听大人们谈话,我一边听,一边问自己:为什么某些人会爱上彼此?为什么有人家里禁止小孩听摇滚乐或看电影?为什么我的一个叔叔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亲戚中有人爱小罗斯福总统爱得要死,有人却对他深恶痛绝?为什么我的一个表哥老爱耍狠,另外一个却对我亲切又有耐心?
我小时在母亲的办公室打工,做些数药丸、消毒塑胶手套和外科设备数量的杂务。我有时听到护士们窃窃私语谈论一些大部分小孩子无从知道的八卦─那个银行的女清洁工是一个妓女;送我妈花的那个有钱农夫,其实是想要我妈帮他女朋友堕胎;还有那个领我们进入教堂、笑口常开的男子患血癌快要去世了。
每个小镇都有一大群像莎士比亚名剧里的人物角色,镇上的酒鬼、老兵、同性恋圣诗班指挥、人品高尚或尖酸刻薄又从不出门的人,我全都知道。学校里的老师更是参差不齐,有的老师对学生漠不关心或极度无知,有的在十分认真地教我们诸如什么是秘鲁、中国主要的出口产品是什么或如何用简图来说明句子的结构等知识。辛苦教学的老师、梳着鸭尾头的街头混混、好心肠的葬仪馆工作人员和脾气暴躁的市长,我都和他们交谈过。我的邻居认为在公众场合穿着短裤是有罪的,这意味男孩子不能打篮球,儿童也不能在公共泳池里游泳─真是够严苛的信仰。
成长过程中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家中的领导地位。我爸妈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家里的小孩经历了很多善意的忽视。当我们东倒西歪地在风雪中走了八个街区到达学校后,很多时候才发现学校当天取消了上课。一到暑假,我可以恣意挖一大碗冰激凌当早餐也没人管,然后我可以自己决定当天早上是要到图书馆看书,还是躺在杏子树下和其他小孩玩耍。我是家里拟订计划和协调各方的人。5岁时,我的姑姑问父亲我们全家要不要一起去野餐,父亲回道:“去问玛丽吧!家里的事都是她在规划呢!”
一些心理学家可能立刻将我贴上家长型儿童的标签─早熟且有责任感,而且他们可能会对我寄以同情。但是,我自己看这件事的角度和他们不同,在家扮演这个重要角色给了我极大的权威和自主,我很小就体会到辛勤工作和做个有用之人所能带来的快乐,我学会了烧饭、对儿童表现关怀、自己作决定、组织群众等技巧,也发现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前先要满足他人需求的道理,如果我能讲故事给别人听,帮他们烘烤饼干或逗他们开心,我一定会为他们所爱。
镇上流行的偏见是另一回事。镇上药房老板的儿子是跛脚,有一次犯了大错——企图亲吻另一个男孩,自此以后,他的人生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地狱深渊,至今我想到他仅因“与众不同”而遭受惩罚,仍会不寒而栗;镇上有一对双胞胎兄弟经常不洗澡也乏人照料,只因身为杀人犯之子,镇上的人便毫不留情地戏弄他们;另一个男孩大概牙齿有些毛病,每当他说话时总是口沫横飞或痰吐满地,小孩子都不敢靠近他,因为大家说他身上带有“细菌”;最后镇上来了一个原住民转学生,同学们对她视若无睹,仿佛拥有褐色肌肤就活该是个隐形人。即便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已觉察到这些行为不对。但是,我年纪太小,不知该怎么制止,我只知道我并不喜欢这些行为,也不加入这种残酷的游戏。我多么希望我能大声说,我曾为提到的这些弱势儿童挺身而出,但是我并没有做到这点,这也许就是今天我尝试要为弱势群体争取权益的原因——我要为我过去的行为做些补偿。
我住的镇上四周到处是土拨鼠窝,在美国,你很难想象有比这个更偏远的乡下。那时夜晚的天空很清亮,我还记得北极光和冬天里罩着寒霜的星星。当电视还没有进入千家万户时,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我慵懒地躺在小镇广场上的榆树下,和一大群老人小孩打发时间。我经常在药房啜饮汽水、看漫画书,到了晚上,我便和朋友们四肢大张地躺卧在草地上观赏天上的银河,嘴里说些吓人的鬼故事。
我学会利用大自然的美景来安抚心灵和娱乐自我。暴风雨过后,我忙着拯救雏鸟和幼鼠。有一次,我养了一只喜鹊作为我暑假的玩伴。春天来时,我的家人从竞赛场上的猎人手里买下了一只幼狼,我与它们一直玩到秋天,才把它们放生。我们也在高速公路边捡过龟蛇之类的动物,放在水族箱饲养。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到室外走动,因为我了解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我感到无聊或难受,大自然总会把我照料得很好。
到我12岁时,我已看完镇上图书馆里的每一本儿童书,并非我本事大,而是馆里藏书本就不多,我偏好海伦·凯勒(Helen Keller)、艾伯特·史怀哲(Albert Sweitzer)、小罗斯福总统夫人和居里夫人的自传,我也喜欢《布鲁克林有棵树》(A Tree Grows in Brooklyn)、《大地》(The Good Earth)和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群英勇的波兰儿童在没有父母的庇护下劫后重生的《银剑》(The Silver Sword)。
我在这个年岁也发现了《安妮日记》(The Diary of Anne Frank)这本书,并被它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邪恶,这跟我以前见过的许多因误导、冲动和困惑产生的行为不一样,而是真正的大奸大恶。读完这本书后的几个星期,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我无法想象是什么原因允许大人这样杀害小孩,人类竟可以这样自相残杀,我的心因这本书的内容痛苦不已。然而,很奇怪的是,这本书也教给我什么叫作英雄,安妮至今仍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
有时候,我的书也为我惹来麻烦。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度假,我带了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的《爱的艺术》(The Art of Loving),打算好好读一读。这是一本探索人类亲密行为本质的心理方面的畅销著作,我父亲警觉地瞄了一眼书名,便推断我已沉溺在一些下流书刊里,愤然把我心爱的书丢到营火里烧毁了。
阅读带领我神游世界各地,每当我因家里的口角纷争或学校课业不顺搞得心烦时,书总能使我开怀并且平静我的情绪。有了书本,我在家里厨房翻搅豆汤时,心也能飞到伦敦与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相伴,或者随着神探唐娜姐妹(the Dana Sisters)或南茜·朱尔(Nancy Drew)的脚步,去查访珠宝大盗的行踪,我的心境因此变得更宽广了。
如果我们把人的一生比喻成始于初春、终于寒冬的一年,那么我的人生已然走到深秋时分,这个季节激发我对过去进行一次次反省。我童年时认为理所当然的一些片段─风平浪静的漫长暑假、姑姑阿姨们忙着把马铃薯装罐或揉面做水果馅饼的情景、深秋傍晚燃烧树叶的味道,原来是让我感受属于一个中年妇女的心痛和渴望。
萝拉,你的人生正值草木齐发的初夏,我很想知道你将如何开始这个季节。你曾说过求学时期,其他同学有问题时都会找你倾谈,当别人的知己密友,是你成长轨迹的一部分,我们这个行业很多人也有这样的经验。
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可以帮助你更了解自己;而了解自己,也有助于你的人生和工作。
我们一而再地构建属于自己的回忆,它变来变去像梦一般,任由我们想象。
注释
[1]巴里·莫里斯·戈德华特:Barry Morris Goldwater,1909年1月1日至1998年5月29日,美国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