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仍然还笑,笑声渐渐就大了起来,被层层叠叠的海浪声打成碎片,不等随风飘远,就融进海里,沉没进这一片海域。
这乌泱泱的漆黑色海,它埋葬过自己亲手葬送的人命,也将埋葬自己吗?
陡然间,他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但唐守转身,踏过细碎的海浪,决定不再多去想这个傍晚,以及这一小片水域发生的事情。
他抬头,沙滩不远处静静站着一个人。
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唐守定定瞧了一会儿,笑了,他认出了那人。
他抬脚走过去,在对方不远处站住。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斗篷,这打扮老套但管用,没人能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兜帽拉的很低,连嘴也看不清,只有这人说话时,整个斗篷才会发出轻微的抖动,偶尔险些让人以为对面的石头活过来了。
在这样的傍晚,如果没有注意,一准要被吓一跳。
神秘兮兮是这人一贯的作风。
唐守还没开口,那人就自个往前了几步,探出斗篷底下一只仿佛没有血肉到几乎透明的手。
他整个人都像一条鬼魂。
但鬼魂可不会故作神秘。
现在,这“鬼魂”的手上,放着一个细嘴长颈的精致茶壶,像是白玉,发着淡淡的莹光。
唐守下意识去看他的脸,那里依然一片黑暗,简直像个旋转的深洞,令人觉得头晕到脚步虚浮。
那“鬼魂”没有理会他的打量,而是稍微抬抬那只托着玉壶的手:“还能喝吗?”
声音漂亮极了,却完全想不出任何形容词来——事实上,即使上次他们俩个彻夜长谈之后,他也想不起这家伙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子,而只记得他话里的内容了。
此刻再听到他的声音,才唤醒那段时间关于他的记忆和印象。
虽然还是少得可怜。
模糊得让唐守觉得,仿佛那个晚上是一场梦,而现在,又回到了那场梦里头。
但他也不讲出来,只是笑,一点也看不出先前心头还激荡着:“这次不方便。”
那人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去,而是又再次轻轻晃了两下,像是催促:“这次的酒和上次不一样。”
唐守闻言,也不犹豫,点头允了:“却之不恭。”
对面的人就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另一只手从斗篷底下伸出来,攥着两只白生生的小茶杯的手柄。
他递过来一只,然后拎起茶壶往两只茶杯里倒酒。
酒味儿很清,散发着不知名的淡淡香味,唐守虽然自认见多识广,却也分辨不出这是何物酿成的。
:“这是瑾木刨花的味道。”他解释说,随即松开了茶壶的手柄,然后一扯斗篷,席地而坐。他一手还拿着茶杯,两手一起缓缓比划:“那是长在树上的花,成体的树树干笔直,有七八个你那么高,有的甚至有目不可及之高度。”
那茶壶脱离了五指的掌握,竟然也好好的立在半空,一动不动,仿佛那里的空气凝结成了张桌子。
唐守看了一眼茶壶,也撩一下衣摆,坐在沙滩上了。
这一坐,他才后知后觉,他的衣服已经被海水浸湿,若是往常或许看不出什么,可现在答题卡的光芒不曾收敛,让他身上的痕迹明显极了。
但对面的人却视若无睹,不曾提起这件事。
就像也不曾提起自己的脸一样。
唐守敛起心神,拿着茶壶抿了一口酒。
凉意渐温,随后就仿佛融化掉一样,烫起来了,像一双夏阳下的手在攥住了他的嗓子。
一时,唐守开不了口,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不知存在于何方,又来去无门。
半晌,唐守放下僵持在唇边的酒。
他向着对面道:“那一定,是很高的树了。”
对面的人端着茶杯,点了一下头,道:“不过,虽然有些树很高,但还是有人瞬息之间能达到树冠之高。”
他顿了一下,笑:“倘若你们那里也有此树,你也可尝到挑选原材的乐趣了。”
唐守看着茶杯,轻轻晃了一下手,凝视里面的液体摇荡起来,盛满黝黑的光,又被他自己的光染上些许不真切的颜色。
他忽地想起在自己还在加尔体内时,在病房里那个响风的天气里,他也曾端起一只杯子。
于是唐守也微地笑了,他轻轻地“哈”了一声,垂下眼睫仍旧看着茶杯里的酒:“我未必能。”
对面的人却伸手摘下自己的兜帽,一缕金色的柔软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头。
他露出一双带着青草气息的绿色眸子,偏着头瞧了唐守几秒,然后捻起茶杯喝了一口酒。
他咽下酒,将脸转到一边去,深深咳了两声,表现得像是个酒场新手。
一边咳嗽着,他还要笑:“唐守……你能做到。”
即使是千百丈之高度,对唐守来说,亦如履平地,他知道这一点。
唐守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唐守扬手,仰头将杯里的酒一口闷下去,凉气立刻窜进肺腑之间,然后烫了起来。
他今晚被海水伤到了,还没运功驱散寒气,这股酒劲令他也猝不及防咳嗽起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咳嗽着,一方带着笑声的咳嗽里,咳嗽声明明就要消弭了,却偶尔还有几声,唐守只咳了几声,却侧着身抚住额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得像咳嗽到浑身颤抖。
又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是咳嗽里夹杂几声笑意而已。
好半晌消停了,那人招手,茶壶飞低,将自个儿的手柄转给了那穿斗篷的人,虽然他现在已经摘掉了斗篷的兜帽。
那人捉住茶壶的手柄,往唐守杯里添酒,随后为自己酌上。
他往日并不怎样饮酒,这酒是专门给唐守准备的,有温魂养魄,安定精神之作用。
当然酒本身并无这样的作用,他添了别的东西进去。
这酒……于他犹如鸡肋,看着徒添烦忧,不如送出去罢。
但眼见唐守喝了,他却不由自主也跟着尝了一口。
……果然并不怎样啊。
唐守却在再又喝一口后,望着他碧色的眼,微醺道:“是好酒。”
他就笑,……那个闲人酿的酒,怎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