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的僧人暂且告退了，此时只留下多布杰和陈暮寒二人在殿内。在发现铜像丢失后，寺院曾发动僧众在佛殿各处寻找，所以案发现场的痕迹早已经被破坏掉了，两人仔细勘察一番下来，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陈哥，你有什么想法？”多布杰问。
“这杜康大殿里里外外金碧辉煌的，随便一样东西都是无价之宝，”陈暮寒摸着下巴沉吟道：“然而作案人偏偏只拿走了‘古格银眼’，而对其他的文物视而不见秋毫无犯，我觉得对方这次作案，像是具有很强的目的性。”
多布杰点点头，也道：“再有就是，案发当晚巡夜的僧人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员出入寺院，大殿的门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作案人究竟是怎么进来将东西带出去的，难道他会飞？”
总之，现场遗留下来的线索太少。
说到“会飞”，陈暮寒仰头查看整座大殿的建筑结构，却无意间发现大殿隐没在高处的天花板有些特别。他找来手电打上去，光线所及之处蓦然变得流光溢彩，令人满目生辉。只见天顶之上绘满了色泽艳丽的图案，有体态曼妙的飞天、足踏祥云的双狮、飞龙鸾凤、孔雀摩羯，还有莲花、卷草、缠枝什花、如意云团盘绕充塞其间，让人一时目眩神迷。
“那是什么动物？”陈暮寒问道。
多布杰看向光柱打到的地方，那是一种半人半鸟的生物，说：“是迦陵频伽，佛教中的一种神鸟。据说她们的声音美妙动听，婉转如歌，胜于常鸟，佛经中又名‘美音鸟’或‘妙音鸟’，传说凡是能有缘听到她们歌声的人，皆能自然生出念佛、念法、念僧之心。”
陈暮寒看到天花板上的彩绘妙音鸟，形象皆为人首鸟身，羽毛五彩、翅膀张开，有的在空中飞舞，有的在引颈高歌，有的在演奏乐器，看起来神秘而生动传神。
“说起这妙音鸟，陈哥你知道吗，托林寺的藏语含义就是‘飞翔空中永不坠落’的意思，因此托林寺又叫做‘飞翔寺’。”
“妙音鸟——飞翔寺——”
陈暮寒隐隐觉得这之间有着些什么关联，却一时半晌摸不着头绪。
这时忽然前殿有人呼叫两人，多布杰出了后殿，就看见刚才离开的那位僧人又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多布杰的神色立刻变得非常惊讶。
“出什么事了？”陈暮寒问。
多布杰看向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丢失的‘古格银眼’，刚刚被找到了！”
……
“这就是传说中的‘古格银眼’？”
陈暮寒仔细端详着桌子上高约一尺的鎏金铜像，只见这尊佛像头戴宝冠，四臂各执法器，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虽然确实工艺堪称精湛，然而却并没有看到那双标志性的“银眼”。
僧人讲述了“古格银眼”失而复得的整个经过，多布杰翻译道：“是一对放羊的父子在河岸边的泥沙中发现了这尊半埋的佛像，发现地点位于象泉河下游的河道，距离托林寺约二十公里的地方，那里没有村落，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滩。”
僧人又说了句什么，多布杰继续翻译道：“那对父子挖出佛像的时候，却发现铜像的‘眼睛’已经不在了！”
——“古格银眼”的“眼睛”不见了？
只见僧人把铜像端到亮处，铜像的眼部赫然只剩下了两个黝黑的空洞，而那双传说中能让佛像“活”起来的“银眼”，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亵渎神佛，在西藏人眼中可是极重的罪，死后是要下地狱的，多布杰激愤地道：“能做出这种事的，绝对不会是当地人！”
“文物失窃四天之后，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二十公里之外，”陈暮寒沉吟道：“再加上丢弃地点附近没有村庄，以上线索综合在一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作案人首先极有可能是外来人员，其次应该还驾有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
“阿杰，”陈暮寒道：“有没有办法查到近一段时间以来，出入阿里地区的外来车辆及人员信息？”
“有，”多布杰道：“进入阿里的车辆沿途都需要经过马攸桥等多个边境检查站，每个检查站都要求登记驾驶证和身份证，我马上就打电话向局里申请调取出入人员身份信息。”
当日傍晚，两人在镇上找了一处街边的小饭馆解决晚饭。
多布杰特意找了一家符合汉族口味的餐馆，两人要了个小间，一边吃一边分析案情。饭后，陈暮寒点上一根烟，看着窗外的暮色悠悠出神。
“陈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陈暮寒道：“作案人为什么要破坏佛像，而只拿走了佛像的眼睛，要销赃的话，完整的佛像不是更值钱么？”
“也许，窃贼是担心案发后沿途的边防检查站会加强检查力度，”多布杰思索道：“整件佛像的话目标太大，很可能根本就带不出阿里。”
“可是只剩下一对眼睛又有什么价值呢？”弹了弹烟灰，陈暮寒沉吟道：“还是说，‘古格银眼’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在于那对眼睛上？”
多布杰听得一惊，显然此前没有从这个方向设想过问题。
“如今镇上还有没有什么人，了解这‘古格银眼’的最初来历？”陈暮寒问。
多布杰想了想，道：“这恐怕还要再问问托林寺里最年长的喇嘛。”
初升的太阳打在托林古寺拉康嘎波——“白殿”殿顶金灿灿的神鹿听法的标志上，佛堂内传来众僧早课如潮汐拍岸般的诵经声。陈暮寒穿过一道小门，朝着佛塔区走去，只见沿着象泉河的河岸，坐落着上百座佛塔，红白相间，形式不一，迤逦长达数百米，最远处渐渐隐没在淡蓝色的薄霭之中。脚下象泉河水金波闪闪，河对岸就是壮丽的土林景观，像是一排排伫立了千百万年的金刚力士，庄严地守护着河谷。
然而，就在这貌似宁静的河谷里、幽幽古寺中，又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陈哥，原来你在这里！”
陈暮寒闻声转过头，看到多布杰朝他匆匆走来。
“我走访了寺里一位最年迈的上师，”多布杰道：“上师说他小时候听寺里的长者讲过一个传闻，说一千多年前在古格王朝的鼎盛时期，曾经有一群技艺高超的工匠，专门为国王制造‘古格银眼’。当时托林寺及其下属的24座寺院，国王供奉给寺庙的金属佛像和法器，都是出自这群工匠之手，而这群工匠有个专门的称谓，叫作‘鲁巴’。”
“但不是说随着古格王朝的突然覆灭，这群工匠也一起消失了吗？”
多布杰摇了摇头道：“今天在札达县札不让村的北面，有一个名叫‘鲁巴’的地方，是札达县下属的一个乡。而在藏语中，‘鲁巴’的意思，刚好就是‘冶炼人’。”
陈暮寒闻言精神一振。
“我怀疑这个‘鲁巴乡’的村民，其真实身份很可能就是当年古格王国灭国后，流落在外的工匠遗民。”多布杰道。
有了这条新线索之后，当天中午两人已经立即驱车赶到了札不让。
烈日当空，刚从车上下来的陈暮寒，身形猛地一晃。
“陈哥你怎么了？”一向细心的多布杰，发现陈暮寒墨镜下的脸一片青白。
“我没事，”陈暮寒笑了笑道：“只是觉得今天太阳有些大，晃眼。”说着就要继续往外走。
多布杰见状按住他道：“不行，陈哥你现在状态不对，额头上都是冷汗。”转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责地道：“都是我不好，明知道陈哥你有高反，还马不停蹄地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赶路，一到地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就开始查案，陈哥你现在肯定是出现缺氧反应了！”
“哪儿来的那么多反应，”陈暮寒道：“你看我这不好好地站在这里没趴下吗。”
“不行，陈哥你看你嘴唇都是紫的，”多布杰坚决地把他推进车里道：“你在车里打开通风好好歇着等我，我一个人去，很快就回来！”
说完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暮寒深深陷进座椅里，只觉得头皮发紧，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看来这4000多米的海拔，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难道还让那“黑面神”不幸言中了，自己这次真的是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门从外面打开，陈暮寒张了张眼，看到多布杰拎着一塑料袋东西回来。
“这是我从卫生院要来的口服葡萄糖，陈哥你喝两支，这东西能缓解高反。”
服完葡萄糖，陈暮寒一边闭着眼睛等着症状缓解，一边询问多布杰这一趟走访的结果。
“我拜访了几户世代在这里居住的村民，其中果然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知道一些关于‘古格银眼’的故事。”多布杰道：“其中有一种传说比较离奇，说是真正的‘古格银眼’，其实并不是用白银镶嵌佛像的眼睛。”
陈暮寒奇道：“不是白银？那又会是什么。”
“是一种天然的宝石。”多布杰道：“据说这种宝石非常稀有，本身的纹理就有类似于眼睛的形状，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宝石还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能让时间停顿，能让死人复生……”
陈暮寒哑然失笑道：“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如果说‘古格银眼’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那古格王朝岂不应该所向无敌，战无不胜，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消失？”
多布杰挠了挠头道：“也对，这的确是最不合逻辑的一种解释。真实的情况也许是这样，即当时确实存在过一种用宝石镶嵌佛像眼睛的工艺，只是后来的人们夸大了这种宝石的作用，把它神秘化了。”
陈暮寒点点头道：“不管怎么说，佛像的眼睛是稀有宝石这种说法，倒是能解释盗贼为什么放着整尊佛像不要，而是单单取走了佛像的眼睛部位。”
“陈哥，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边境检查站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多布杰摇头道：“局里曲珍正在对最近一段时间出入阿里的车辆人员信息进行排查，但是数据量太过庞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排查出什么可疑人员。”
“其实还有一个方向。”陈暮寒道。
“什么方向？”
“出货。”陈暮寒道：“作案人偷盗文物是为了进行买卖，只要有交易，或迟或早，这‘古格银眼’终究会再次出现的。”
当天下午两人突然接到局里要求立即返回队里的信息。
“夏队说，虽然文物有一定程度的损坏，但毕竟算是已经找到了，他让我们明天就回拉萨。”放下电话，多布杰道。
陈暮寒皱眉道：“这个案子还存在很多疑点，不能就这么算了。”
“盗窃文物的犯罪分子，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绳之以法，但是目前等边境检查站方面的排查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以陈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长时间留在阿里这样的高海拔地区。”
“你不是说多待上几天就能适应了吗？”陈暮寒活动了一番筋骨道：“你看我现在这不是生龙活虎的，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了吗？”
“高反这东西跟体质有关，有些人一辈子都适应不了。”多布杰笑道：“陈哥你也别逞强了，再说你提到的跟踪出货渠道的那个思路，回到局里查要比在这边查更方便。”
两天之后回到拉萨，再次躺在单位宿舍的单人床上的陈暮寒，居然有一种终于“到家”了的感觉。难道自己真的这辈子都注定没办法摆脱高反？想我陈暮寒堂堂一条东北汉子，到了西藏居然变成了弱不禁风、随时会晕倒的小姑娘！
陈暮寒越想越郁闷，拿起床头柜上的烟，想了想又放下，心里反复纠结，看来这“烟”和“西藏”，?二者还真是不可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