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一弯月色却是永恒的存在。在这永恒的存在之下,万物皆是平等。林中山石、墙头杂草、水中池鱼、荒野孤狼……既不能贪心多得一丝月光,亦不用担心少得一份馈赠。人亦如此,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远近亲疏,共赏的都是这同一抹月色。
后半夜的微风裹着十足的凉意,让海棠树的枝干也微微绷紧。达里达官邸的嘈杂声刚沉静下来,西区的猎捕却早已经拉开序幕。
西敏街宽敞而平整的路面在火把的照耀下,逐渐揭开了黑色的面纱。道路每隔数十米,就可以看见精致的小花圃,花圃两侧整齐的小楼,是城里中产者的住所。随着这火光而来的,还有圣堂武士团那令人敬畏的方队与整齐划一的步伐。
赫默·歌泽走在队列的最后一排。一个多月前,在武士团的比武大会上,赫默在数百名武士中夺得了第二名,于是被晋升为了圣格罗塞中队的副官。歌泽是古老的姓氏,在南冕王朝时代,这个姓氏被称为冯·歌泽。
摇摆的火光照亮了赫默那大理石雕像般的面庞,犹如波切里手中鬼斧神工的作品。直挺的眉宇,微微高突的颧骨,星星点点的胡茬,都透着一股直爽的英气。他体态应该算是匀称,身穿象征着无暇圣殿和湛蓝圣湖,蓝白相间的武士团制服。制服前胸,显现出神圣的暗金双旋图纹,庄严而肃穆。
但此时的赫默,却在努力的掩饰心中的不安。他的左手,攥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信纸里工工整整的留有一串人名。一个钟头前,熟睡中的长谷川中队长接到了教会的紧急谕令,命令赫默所在的圣格罗塞中队,即刻前往西区的熔岩会馆,搜捕邪教教徒。赫默作为副官,也在第一时间拿到了邪教徒名单。在一个个陌生的人名中间,竟赫然冒出了沃伊切赫·希奥内克这个熟悉的名字。
“沃伊切赫医生!他怎么可能是邪教徒呢?”赫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去年冬天,赫默两岁的女儿米娅高烧昏迷,游走在生死边缘。武士团的军医对此一筹莫展,医馆的大夫则直接让赫默节哀顺变。妻子卡拉伤心的大病一场,痛不欲生。最后是邻居请来了老医生沃伊切赫,这才把米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沃伊切赫医生蓄着络腮胡,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花白,说话时随着嘴巴上下浮动。脸上的皮肤却是红嫩犹如少年,当然,如果忽略他额头上的皱纹不计。他手中的木箱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仪器,以及各色玻璃药瓶,还有洁白的纱布。老医生体态有些发福,但走起路来却是让人不敢相信的轻巧。跟着他一起的来的,还有一位名叫普雅卡的印族女孩。普雅卡是沃伊切赫的养女,如今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沃伊切赫医生不但医德高尚,治疗方法也是非常新奇:他将药物配方的粉末溶解在温水之中,再装入透明的玻璃管里,接着以钢针为介,输进米娅的手腕中。第二天清晨,米娅就苏醒了。沃伊切赫医生又连续给米娅治疗了两天,在老医生和普雅卡的精心照料下,几天后,米娅又开始满地活蹦乱跳了。
赫默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沃伊切赫医生,这个家庭会怎么样。沃伊切赫医生是赫默家的救命恩人,而今晚,他竟要亲手逮捕自己的救命恩人!赫默知道,邪教徒的下场只有一个:被视为恶魔的簇拥者,在圣徒广场接受最恶毒的火刑。
行进中的方队突然停了下来,赫默看见长谷川中队长在前方高举右臂,示意大家向前聚拢。
长谷川弘信是东沙混血,父亲是东族,母亲是沙族。他办事以干净利索、毫不留情而闻名,绰号鬼刀长谷川。“鬼刀”这绰号,还要从两年前追捕异教徒首领的那次行动说起。那异教徒,会易容之术,为逃避追捕,躲到住了三十四人的贫民大院中换了张脸。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长谷川毫不犹豫,领着手下小队六人,冲入院中,将院子里三十多人全部斩杀。事后,长谷川不但得到了教会的宽恕,还当上了圣格罗塞中队的统领。这两年,长谷川更是屡次立功。
前面不远的两层小楼,应该就是熔岩会馆。会馆外墙装饰破旧、颜色黯淡,在西敏街上很不起眼。长谷川授意赫默带一半人从左侧包围会馆,自己则带另一半人从右侧包抄,两路齐下,一网打尽。
赫默正愁无法脱队,正巧就接到长谷川这道指示。他身先士卒,领着两小队武士向小楼奔去。还不等长谷川这边包抄上来,赫默率先冲到会馆大门前,抬起一脚,便重重的向木门蹬去。“咣”的一声响,门却没被踢开。
身后长谷川大声呵斥,“搞什么鬼!”
赫默装作没听见,隔了没一会,又是一脚下去,木门轰的一声被踢开了。赫默站在门口,身子有意或无意的挡住了后面的武士,口中却大声喊道,“兄弟们,把这帮邪教徒全部抓起来,反抗的,格杀勿论。”
眼见长谷川等人逼近,赫默这才恋恋不舍的冲进房子。大部队进来后,一楼早已不见人影。赫默急忙爬上二楼,二楼的几间卧室,都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床铺,但被窝里还留着体温。二楼尽头的会客室里,摆放着一张长桌,七、八张椅子排列整齐的围成一圈,一套藏青色的礼服,挂在其中一张木椅的靠背上,袖子上还镶着三叶草银质袖扣。赫默举起手中火把向长桌方向扫去,长桌上远端,平平整整的放着一叠稿纸。
赫默刚拿起其中几张稿纸,楼下就传来长谷川发狂般的吼叫,“赫默·歌泽,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把邪教徒全都放走了!”
赫默赶忙将手中的稿纸塞进了制服内侧的口袋,不紧不慢的下到一楼,“队长,没有发现可疑情况,”赫默佯做无辜状,“也许,也许情报有问题吧?”
“你把我当傻子吗?”长谷川狠狠的说,“弗兰、阿尔汗,把赫默拿下!迪乌夫,你带几个兄弟,上赫默家,给我好好搜一搜,把这家伙串通邪教的证据翻出来!其他人,到外面继续给我搜。”
“我怎么可能串通邪教呢?上个月我还手刃了一个异教徒呢!”
“赫默·歌泽,你最好不要让我在你家找到证据!”
一个多钟头后,鬼刀长谷川领着大胡子阿尔汗,以及另外四人,押着赫默走进了赫默家里。屋子正门敞开着,里已经是乱糟糟一片:地上到处是随意丢弃的物件,墙上的装饰画被从中间撕开,柜子的抽屉被掀翻,椅子被砸裂。墙角里,米娅躲在卡拉怀里,小声哭泣着,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惊恐。卡拉原本白皙的右脸似乎红了一片,但即便在这种情形下,卡拉的举止仍然十分克制。
看见赫默被押进来,卡拉坚强而关切的叫到,“赫默,你没事吧。”
“我没事,让你们受委屈了!”
迪乌夫从卧室出来,黝黑的脸颊中带着一丝无奈,走到长谷川面前时,还一脚把地上的针织娃娃踢得满地翻滚,“队长,我们已经里里外外的翻了好几遍了,就差没把地砖翘起来,但的确找不到什么证据,请队长指示。”
赫默看着地上摔破的六弦琴,坦然的笑了笑。
“那就给我把地砖掀起来找,找不到的话,把墙凿开,房顶掀开!”
“长谷川,你适可而止吧”,卡拉冷冷的说道。
长谷川看了卡拉一眼,“想拿你弟弟来压我吗?禁军很了不起吗?国君见了大主教也得谦让几分。”
不过,眼见着再搜下去的意义也不大,长谷川不情愿的压住了脾气,恶狠狠的说,“赫默,别以为这么就算完了,我的直觉从来没错过,你肯定有问题,我们走着瞧!”
残破的窗户边,赫默跪坐在地上,与卡拉、米娅紧紧的搂在一起。一颗陨石划破夜空,裹着一团鲜红的火光向东南方向坠去,一切的不顺心,在那悲壮的陨落和永恒的凄美中,都似乎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陨石红色的轨迹慢慢消失,天空的颜色又黯淡下来,赫默缓缓站起身,摸索着往乱作一团的书桌走去。半晌,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了一束光,他拿着油灯,小心的绕过地上的物件,回到卡拉身边。此时米娅已经在卡拉怀中睡着了,还轻轻的打起鼾声。赫默抓起一件大衣,盖在米娅身上。
“他们说沃伊切赫医生是邪教徒,要逮捕他,我把他放走了”赫默轻声说。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个原因,今晚受的罪怎么都值了”,卡拉脸露赞许之色,“人没事就好,米娅只是受了点惊吓,我想应该没事的。”
“你的脸?”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我真为你们母女骄傲,换做其他人,早就该哭成一团了。”
“你还想换其他人?”卡拉戏谑道。
赫默靠近卡拉,在她略微干涩的唇上吻了一下。
但他似乎想起什么。“对了”,他从衣服里拿出几张粗纸,“这是沃伊切赫医生他们留下的东西。”
“这你也敢藏起来?幸好长谷川百密一疏,竟然没有搜你的身。”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在会馆里做什么。”赫默将两张纸递给卡拉,自己也拿了一张。两人在油灯暗黄的光线中,仔细的看了起来。纸上堆满了莫名其妙的图案和潦草的文字。
“这看起来像一团核桃”卡拉疑惑的说。
赫默凑过身来,“这有字”,赫默指着核桃中间的几个小字,“脑干”,还有这儿,“小脑。”
卡拉瘫坐在地上。说这是邪教的物件,真的不过份。
赫默却并未感到惊讶,沃伊切赫医生医治米娅的时候,赫默就怀疑上他那古怪的医术了。“如果邪教能拯救生命,如果邪教徒能善待生命,我愿意护他们周全,只不过”,赫默顿了片刻,“只不过,我信得过沃伊切赫医生,但这不代表我信得过他们的其他人。”
“不能错杀好人,也不能轻信恶人”卡拉将手指架在额头上,“也说不定是沃伊切赫医生一时糊涂,错信了这帮邪教徒。”
赫默思索了好一会,“卡拉,你带着米娅搬去朱利安那住一阵子吧,米娅也几个月没见到舅舅了。我心中还有疑惑想去解开,但我要先确保你们的安全。”
“嗯,你放心去吧,朱利安不是长谷川敢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