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畏惧又厌恶的眼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人们就说他的脸上透出一股难以言传的妖气,见到他的人都会莫名惊出一身冷汗,遇到他的人都会远远避开。他自己对此却毫无意识,小时候的脸是比常人惨白了一点,说毫无生机也不为过,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瘦弱不堪,甚至时刻感受到身体内蕴藏着无止尽的力量,甚至到了一天不释放就难以忍受的地步。
说起来,在这个乱世里,多一分力量也许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这也是那么多少年加入霸刀盟的原因,唯有力量在手才能扬名立万,唯有力量在手才能荣华富贵。但他不是,他似乎压根不明白一些世俗的道理,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惯用拳头用力量解决问题,而这并不是因为别人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蔑视又带着恐惧,不是因为他自小就穷困潦倒,更不是迫于生计难免要与人争斗。这些通通都不是理由,他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根本就不关心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相反,他有股子天生就看不起任何人的傲气,他觉得世间之人皆低他一等,他只是喜欢打斗,喜欢追逐猎物的快感。
七岁的时候,他就能够砍柴了,只是一把砍柴刀,却从不离手,每一次双手握紧柴刀使劲砍下去的时候,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渐渐地,砍开巨木已经无法满足他了。终于,在一次和别人抢夺木柴的纷争中,他一刀竟砍死了一条壮汉,旁人都吓坏了纷纷奔走,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那天,他是一路奔下山的,一路跑,一路笑,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活,更有还没完全释放够的力量促使他奔跑、追逐、砍杀。
不过,人毕竟不是一动不动的树木,砍杀可比要砍树难得多,何况,他并非纯粹嗜杀的恶魔,对于那些弱者从来不屑一顾,他从不悲悯任何存在,只是站在俯视的角度看着一切。他所挑战的,从来都是愿意展现力量的强人,也因为如此,他开始不断地负伤,甚至有一年负伤二十七八次,在床上躺了一百多天。
他没有名字,等他渐渐在武林中有点名气的时候,别人都叫他疯刀客,他没有师承,也没有任何荒郊野岭捡到秘籍的经历,没有坠落悬崖遭遇奇人拜师的机遇,有的只是对于杀戮无止境的追求本能,更像为了杀戮而生,为了杀戮而活,杀戮就是他的食粮。
除此以外,还有一股莫名强大的恢复能力让他从一次次的绝杀之中活了下来,虽然在经历杀戮的年月里,他也有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刻,但每次他都活了下来,身上的血好像永远都流不尽,气力从来用不完。
不过,虽然因为不断的负伤磨练出一副打不死的铜筋铁骨,还有悍不畏死的剽悍之气,但他也渐渐开始明白,单纯靠力量、靠本能、靠强大的生存能力,根本就无法战胜技艺纯熟的武林高手,在对决中,纯熟的技巧有时候是绝对性的。
尤其是有一回去挑战淮域数一数二的刀客,在前往途中,他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些看起来并不强壮的人能蕴藏着如此深厚的功力,他们的刀很快、很准,砍下去时也不像长相一般弱。
一边想着,一边赶路,天色晚了,又开始下雨,他只得路边废弃的寺庙大门下歇脚,不过心中的疑问更深了,以至于他丝毫没注意到有个老头正在那里睡觉。这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老头早已睡熟了,蜷缩在门下的地方,看似盘踞着一条漆黑影子,有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
他感到不耐烦,虽然雨突然又停了,可天色已晚,前路并不明朗。他借着西方上空的细长月亮看看这老翁,蓬乱如麻的长发,一半以上都发白了,身上也如他一般穿着破烂便服。老翁赤足。双膝之下皆裸露着。他无奈地停下脚步,如老翁一般睡下,不过这一夜睡得不好,不知这个废弃的大门口有哪根柱子的根部似乎有虫,里面传出微弱虫鸣让人心烦不已。终于熬到第二日天空薄光隐约发白,他立即动身赶路,远方快没入山脊的银河很漂亮,而一转头,依然是那团漆黑的人形,深浓而黑暗。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废弃的庙门下,与不久之后拖着性命回到这里相比,他还四肢健全,毫发无伤。在此番与淮域大刀客的比拼之中,他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只抵挡了三个回合就被砍倒在地,甚至抱着同归于尽念头的倾力一击也丝毫没有用。比起被秒杀,更让他愤怒的是,对方似乎从头至尾都显得很疑惑,以至于出手都十分保留。
“喂,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无缘无故来送死,又什么刀法都不会,说出你的来历,饶你一命。”
“门派?门派是什么?”他不明所以。
“混帐东西,究竟在咕噜什么?”对方不耐烦了,像随手一般,一个旋空斩,他就被轻易砍到了。
明明对方的一举一动尽在眼中,也能感知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可一旦合在一起,竟然就无从抵挡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回对方的技法更纯熟,也更出乎意料。“这就是所谓精妙绝伦的刀法么?”当他突然无师自通地悟出这句话时,终于支撑不住,向废弃庙门下的那一团黑暗中倒下了。
“哎呦呦,是什么东西压到吾人了。”压到了昨日见到的那个老翁,他竟然一直待在这里。老翁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不知紧闭了多久的眼皮,眼皮下现出发着黄光的双眸,“是个人哩,新鲜的人哩。”老人一边说话,一边坐起身来,自刀客的伤口沾了鲜血尝尝。
“嚯嚯嚯,多么惊人的生命力,伤成这样竟然还没死。”
老翁杂乱的长须垂落在自己脸上,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昏迷中的他分明感受到痛楚在加剧,有细长的手指在伤口来回搅动,似乎还在吸噬自己的鲜血。
“这美妙血味儿,难道你是…嚯嚯嚯,原来如此,如来如此。”这肮脏的老翁像发现了什么。
突然,废弃的庙门吱呀一声开启了。重伤的刀客因为疼痛醒过来,他看到了今生迄今为止最恐怖的一幕,一只硕大的蜘蛛正盯着自己——她在笑,她是人吗?不对,她是蜘蛛,是个长着一张女人脸的大蜘蛛。
老翁却毫无逃离的打算,依旧坐在地上,双肘搁在双膝,下巴搁在如花张开的双手上,笑望着逐渐挨近的蜘蛛女。
“嚯嚯嚯,想吃他么?想吃就动手吧,吾人不会拦着你的。”
随着悉悉唆唆一阵响动,数条白色黏稠的蛛丝自女人嘴中喷了刀客一身。随之就将他提了起来,一点一点往长满绒毛的八条巨腿中间送。
“呸,呸,呸…难吃,真难吃。”谁知蜘蛛精竟将到嘴边的刀客吐了出去。
“嚯嚯嚯,当然了,他跟你是同类呢,嚯嚯嚯。”老翁慢条斯理终于起身了,“救活他似乎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呢,你说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蜘蛛女的口水与丝竟是治疗砍伤的良药。三天之后,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老翁即对他下了逐客令。
“去吧,去吧,去祸害这个世界吧!”
在通往霸刀会总坛的门廊里,刀客又想起了那个古怪老翁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