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的熏香晕染在这间略显简陋的农家房屋内,高族长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想要不要答应左芊秋的话。
“爷爷,饭做好了。”
玠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高族长如释重负一般地笑道:“先吃饭吧。”
他拄着拐杖微微颤颤地起身,左芊秋上前去扶着他,他顿了一顿,继续往外走。
桌上摆着几道农家小菜,倒是有鱼有肉,与这简陋的房屋极不相衬。
左芊秋也不客气了,吃的津津有味。
等一顿饭罢,高族长才道:“世子妃请随我来。”
“爷爷!”玠娘连忙上前扶住他,他却轻轻推开,柔声道:“去睡吧,丫头,别跟着了。”
“是!”玠娘犹不放心地看着高族长,等看他进了祠堂才回去。
左芊秋一路跟着他,这间祠堂规模很大,但牌位摆得并不多。
高族长点燃了一根香,插在香炉上。
左芊秋想跟着也上一根想,他却道:“世子妃要拜的人不在这里。”
“跟我来。”
他蹒跚着脚步继续往祠堂后面走去,左芊秋忙跟上去扶着他。
待穿过祠堂后院,打开一扇石门。
高族长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交给左芊秋。
“拿着!”
左芊秋接过火折子,将地上摆着的火把点燃,瞬间这条甬道亮了起来。
她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扶着高族长,这个老人除了腿脚不太利索以外,精神倒是很好。
甬道的石壁上刻着许多花纹,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图案。
“我们要去哪?”她不禁问道。
“高阳氏真正的祠堂。”
左芊秋心惊,这高族长还真是高阳氏的人。
大约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这条甬道终于到了头。
里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在倾斜的石壁上,从上到下摆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牌位,大约有好百个的样子。
每一个牌位旁边都放了一盏长明灯,将这间石室照得亮如白昼。
那高族长已经是老泪纵横,他松开左芊秋的搀扶,颇为艰难地走到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这么多烛火点燃着,空气中竟不觉得闷。
左芊秋抬头,望见石室的另一边屋顶竟是空的。
她还能看到清朗的夜空上繁星点点,她不禁惊叹这间石室的构造巧妙。
即使刮风下雨,也不会影响到这些牌位旁的长明灯,而长明灯用的灯油……
左芊秋用力闻了闻,是琼脂。
她曾在丰州镇北王府的宝库中见过用琼脂的长明灯,长得也极其相似。
这高阳氏能用的了琼脂,只能说明其曾经辉煌过,因为现在很多灯盏里的烛光开始变暗了,想来已经很久没有再添新的琼脂了。
她环顾这间石室,发现石室里面似乎还有别的房间,因为甬道不止一条。
她问道:“高阳族长,这里是去哪里的?”
“老夫姓高,是高阳氏的家奴。世子妃叫我老高就行了。”
“你不是高阳氏的族长?”左芊秋问道。
高族长摇了摇头,“高阳氏现在这世上只余下一人了!”
“一人?他是谁?”
“我带你来这里,就是等他。”
左芊秋望着空荡荡的石室,头顶的空洞忽然飘下来一片绿色的银杏叶。
“你先去拜一拜陈将军吧。”
高族长引着左芊秋来到了石室的另一边,这里的石壁上也有许多牌位与长明灯。
只是牌位上的都不是高阳氏的先辈。
左芊秋注意到,最大的那个牌位上面写的居然是晋王姬善。
而在他旁边的正是陈启年的牌位。
左芊秋点了三根香,朝他拜了拜。
这个她从未见过的舅舅,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
传闻他携温陵当地的百姓,抗击海寇,结束了温陵当地一百多年受海寇侵扰的历史。
后来惠哀帝昏庸,各地诸侯纷纷起义,只有他与晋王依旧维护着姬氏的皇权,哪怕最后惠哀帝降齐,晋王战死,他也依旧镇守在温陵。
直至城破,他都没有向大齐屈服过,陈氏儿郎们都与他一起战死在温陵。
他是英雄,左芊秋敬重他,却不认同他。
大周气数已尽,若是陈氏也与左氏一样,会不会现在就是另外一个更好的结局。
只是灭姬令实在太过残忍,为了自己的妻女,陈启年是非战不可。
“灭姬令是谁下的?”左芊秋问道。
“就是当今圣上,永嘉帝。”
左芊秋蹙眉,永嘉帝是公认的明君圣主,怎么会下这种惨绝人寰的诏令。
“很奇怪是不是?历朝开国皇帝为了收拢民心,都会善待前朝的皇室。但这永嘉不一样,他有仁的一面,更有狠绝的一面。”
高族长徐徐诉说着,面上带着笑,将他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了更多发褶子,他的话语中还透着一丝畅快。
“也怪姬氏子孙自己不争气,他们享受着朝廷的给养,却从不为民出力。百姓苦其久矣,早就喝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你知道真正动手杀姬氏皇族的人是谁吗?”
左芊秋摇头,“难道不是姜氏吗?”
高族长叹了一口气,“是各地被姬氏荼毒之下的百姓!”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是恒古不变的明理。”
左芊秋站起身,握着手中的那一片绿色的银杏叶,又看向那一眼望不到边缘的高阳氏牌位。
“高阳氏得民心吗?为何现在世上只余一人了呢?”
那高族长听到这句话,险些站不住脚,他手中的拐杖颤抖着,连气息也变得不稳了。
“高阳氏是被姬氏害的!”
左芊秋只是发出一阵感慨,没想到这个老人反应如此激烈,对自己一向和善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敌视,她自知说错了话,忙补救道:“族长莫激动,是阿秋不好,不该这么说高阳氏。”
她扶着高族长在蒲团上坐下,高族长喘得脸色都涨红了,但他也并未真的生气。
他摆了摆手,“不怪你,因为你不知内情。”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高族长望着山一般高的牌位群,喃喃道:“当年姬氏与高阳氏共争天下,双方不相上下。为免继续生灵涂炭,徒耗兵力。高阳氏便尊姬氏为霸主,自己甘心退隐。”
“高阳氏是真正为民着想。”左芊秋贊道。
“如果真的是退隐,那也就罢了。偏偏姬氏当时的掌权人有一道密令。”
“什么密令?”
“若姬氏子孙无才无德,高阳氏可取而代之!”
左芊秋手中的叶子突然被她碎裂的有些锋利的指甲划破了,“这姬氏不是要与高阳氏共享天下,而是要高阳氏灭族啊!”
高族长摸了一把老泪,“世子妃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高阳氏的先祖还当这是姬氏看重他们。”
“的确,高阳氏在大周建立之初那段时间,是整个帝国最显赫的权贵。但是渐渐的,高阳氏就在子嗣问题上变得无比艰难。”
高族长指着那不知几百个牌位群,高声道:“这里的高阳氏的子孙们虽众,可他们没一个能够活过二十岁!”
左芊秋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这一个个骇人的消息从高族长的嘴里说出来,他苍老的声音仿佛是在诉说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既遥远,更陌生。
但她明白,泉阳郡主也好,高阳氏最后的子孙也好,都是与她同一辈的人。
原本兴盛的家族渐渐冥灭,其背后的原因正是王朝之间更迭的牺牲品。
现在的大齐,也有显赫的家族,如他们左氏,如从前朝延续下来的魏氏。
但左氏也面临着子嗣的问题,她的爷爷被封鲁国公,而鲁国公世子,也就是左芊秋的大伯,早年间下西洋出海,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传闻他死在海上,也有人说他叛国了。
她还有一个三叔,她也从没有见过,据说是她舅舅陈启年的部下,当年一同死在了温陵。
只有她爹左长昆还活着,是鲁国公唯一的儿子。
可是这个儿子,无后。
鲁国公的爵位不可能交给她一个孙女来继承。
左氏,能不能在姜齐王朝之下一直繁荣下去,前途真的很迷茫。
“是姬氏害死他们的吗?”左芊秋问道。
高族长点了点头,“那是一个诅咒,萦绕在高阳氏所有人心中的诅咒。”
“那现在的高阳氏的后人多大了呢?”
“少主人,他……他已过二十岁。”
“那诅咒便是破了,您不必担心了。且姬氏已经被灭族,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他了。”
“不……诅咒还在!诅咒还在!”
老人呢喃着,左芊秋想再与他说起碎琴阁的事,他却似陷入了一阵魔怔,一直说着这句话。
左芊秋想离开了,毕竟这里放着这么多牌位,还大多是横死的人,总觉得有些冷飕飕的,但高族长拉着她,不让她走。
“少主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再等等!”
左芊秋无奈,只得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只是还没捂暖那蒲团,甬道那一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左芊秋闻声望去,见一白衣男子飘然而至,如玉的面容在星光下似乎还泛着光。
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一个仙人。
待那人走到自己面前之后,她才想起来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