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4月初,我便走水路赶往了虞江。一路顺风顺水,抵达时距入学的考试还早去五日。航船在归殇门码头停靠了许久。要仰起头颅才能望见高山上耸立的古老的城墙的顶端,黑压压一片轻易遮挡着白云,坚不可摧。要上到虞江城去,必经的仙女街被设计为之字形反复重叠,因而坡度不大。虞江是座神奇的城市,关于她的传说与故事太多,口口相传,已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杜撰。幸得此行一位谭斯锐君是虞江本地人,又与我同年,于是相谈甚欢,我也知了许多掌故。谭君在归殇门码头下船,与我做别,并祝愿我考取国防大学的入学资格。
此日恰是虞江人三月节的最后一日,虽然并不热闹,年轻未婚男女却依然不必工作。我在玉街下船,已是近黄昏,需得早些寻得旅社饮食歇息才好。长途旅行的疲惫亦催促着我落脚,最后终于在玉街古镇深处一户兼作民宿的人家寻得栖身之地。主人家姓罗,五十岁上下。家中陈设并不宽裕,却总是把装裱起来的珍贵的照片展示在墙头,其中几乎是些军人的合影。主人很健谈,说他是军制改革前的最后一批军人。两个年长些的儿子都已婚,所以并不享受假期,家中只有17岁的小女儿罗紫雯,个子不高,有些胖,圆脸,双颊饱满而红润,总是笑眯眯的,似乎总有人逗她开心。晚上吃肥肠饭,竟然是这位罗叔叔亲自下厨,味道也不坏,只是太辣。尽管只有两位主人,晚饭时可也太过热闹,似乎什么话题都可交流似的,而那位罗紫雯也和她父亲一样各自吃了一大盆饭,喝了半瓶白酒,才心满意足地下桌,早早地睡去了。
我睡在这家的阁楼里,需要带着马灯爬上长长的木梯。阁楼的地板有些单薄,踩上去吱呀作响。然而床铺却原比我设想的要干净整洁,或许是不乏旅客到来,因而时常打扫的缘故。床边便是倾斜的屋顶,打开一扇巨大的木制百叶窗,能望见漫天的星空,一直延伸到清幽宁静的玉街,不知是谁装点了谁,只觉如琴瑟和谐,光与影更有着恰到好处的结合。
睡梦中,却突然被噩梦惊醒。夜还深沉,坐到窗边点灯,打开窗户看见了正出门去的罗紫雯,她已经绑起低马尾,头戴钢盔,手里提着马灯,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玉街的石板路上。
早上起来问起这件事,原来小女主人在今天回教导师归建,要水陆并用去二十公里外的涂山,去后要一周才得轮休一日,要到那一日才会回家。“为什么不寻个近点的去处?”“这是命令啊。”
果然,白日里到玉街一逛,年轻人果真比昨日少了太多,冷冷清清地。玉街座落在山谷内,面朝着一弯江水,建筑层层叠叠,互相背负。
来得太早,亦是一件无聊的事情。然而一想到自己或在此地读书,便又强迫着自己出门转悠。玉街并非军事区,所以极难看见军人们巡查的景象。男人们觉着憧憬浪漫的场面,这里都看不见。只听江面的汽笛和街巷并不喧哗的市井的响声。经罗叔指点,从玉街乘公交车到高琴台,其实仅仅是从谷地上升到台地,景象便大不一样了。雾寒江被抛诸脑后,大片的农田映入眼帘。左侧一所宏大学府,名“东川书院”;右侧则是环境优美的师范学院。过不了多时,便到了国防大学,我也在此下车。
高琴台地势平坦许多,不仅农业发达,建筑形制也不再局促。单说国防大学占地两千亩,对于寸土寸金的虞江来说,可谓是奢侈吧。校门外的高北街有一家良好的旅社,远比此前匆匆下榻之地好许多。虽是贵了些,也不包饮食,然而至少是一家正规的商业单位,所需家私一应俱全,于是便决心辞了罗叔搬到这里住。
考完,又得立即动身购买到南京参考的船票。虞江人对本地的民生公司颇为支持,其创始人卢作孚也曾是虞江新军的军官,对军人极为优待。原本我购买了头等船票,后来船员却来通知我说要替换为普通船票,并为我退款。我刚要询问缘由,一位身材矮小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军官走进船舱,四下看了看,“好!”她走出来,理所应当地对船员说,便提着硕大的,与她的体型不相称的行李包进来,毫不考虑我的感受。“请吧。”她说,指着我散落在船舱各处的物品。虞江军人的蛮横,我的许多家人都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怕是名不虚传。我便只好乖乖收了东西转舱,直到这时,从她嘴里才舍得给出声谢谢。
先前给出了6月上旬的时间表,我参与的三所大学的考试已经完全,正在家里看书,直到母亲拿着中央日报给我看,才知我的确被军校录取了。中央大学水利学院的名录也已经下达,唯有中山大学尚未公示。是否去虞江就学,又的确是件恼人的难题。虞江文化、风气、法律,处处与别处不同,先前习惯的生活,到虞江通通难以适用;加上学费相比其他公立大学,又太过高昂。为此我专门写信询问谭君,结果等了十三日才得到回复。
而促使我作出决定的,却并非是那封信件。
正在那些天,报上刊登了一件大事,由虞江工程兵修筑的虞遵铁路通车,他们的公主在站台检阅贵州籍见习部队的照片。据悉这些贵州籍军人们都仅仅受过半年训练,行伍整齐,令行禁止,又忽然令我记起罗紫雯的背影来。一位普普通通的姑娘,穿上军装,却是那样的潇洒与干练。而另一份报纸同样报道了此事,附带的照片却远比前者有意思,是当日下着小雨,年轻的公主在为这条铁路的一位老工程师撑伞。照片里依稀可辨认出那是一位五官端庄,双眼深邃的美人,穿着灰色的军服,佩戴着准尉的领章,一双纤手格外漂亮。
于是,我抬起头,平静地对家人说:
“我决定了,我要读国防大学。”
在学校报到,领取了宿舍的钥匙,便兴致勃勃地往宿舍区走。我住在青竹里17号,小区以曲径通幽的竹林得名,小区背后是一处网球场。青竹里的建筑样式与玉街类似,皆是中国古典类的单层砖瓦房。
我到的时候,小院的门没有锁,于是推门进去,却发现已经有一位年轻女子刚用钥匙打开了房间门,提着行李,只是下意识地看我一眼,便接着自己进了屋。她体型瘦高,一张白皙而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桃花眼,蛾眉,头发很短,只到下巴,稀疏的空气刘海也很短,远不能齐眉高度。
此前并无人告知过我,虞江的宿舍竟是如此住法,男女学生竟然不必分开。17号宿舍进门后是一条狭长的横着的走廊。我住在17B,进房门向右的唯一一间寝室,名牌上正是我的名字。走上前去预备开门,发现左侧是一箱灭火器材,几步过后还有一扇明显不属于寝室的木门,有声音正从门后传来。这时,里面的人打开门,一位矮胖的年轻男子拿着刚从火炉上取下的热水壶出来。看陈设,那是厨房了。他右手提着水壶,于是伸出左手来,很热情地介绍着:“你好,(我是)高伟止。”高伟止的一双杏眼生得很漂亮,大而有神。细看此人,肤色白皙,脸颊饱满,神色坚毅,眉尖微皱,自带三分英容之气。
“曹新雨。”我也伸出左手问好,他便提着水壶往寝室走去了。
我回过头,打开门,是一间狭小的寝室。天花板不足两米,左侧通往狭小的浴室。这一侧墙壁前是高大的衣柜和一张书桌、木椅,正前方是一张矮矮的床,床下有两只长而深的抽屉。书桌靠床的三分之一可以旋转到床前,坐在床上也可学习。然而高度也仅仅够我坐直而已,床铺的正上方又是巨大的柜子。床左侧和床脚各有一扇玻璃窗,左侧是花园香径,床脚正对着宿舍的大门,也各自带有两张窗帘。寝室的右侧是一墙书柜,只有靠门的一段才空余出来,然而也要塞一只树状的衣架,贴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子。寝室中央的小片空地也担心不能完全利用似的,头顶还有活门可以打开,缓缓拉下木梯踩上去看看,发现寝室上方还有矮矮的一层,放些不用的东西、埋伏个人是足够了。再上方才是倾斜的屋顶,纵横的房梁和层层叠叠的瓦片。
分门别类放好行李,出门看看厨房的样子。推开门,发现厨房三面采光,最是亮堂。左侧是一张宽大的餐桌和一圈椅子,右侧是灶台和橱柜,竟然用着堪称奢侈的煤气,这在广州也极为少见。上方设有两处排气扇,联想到门外的灭火器,虞江人对安全十分重视。餐桌旁的墙上,有四只相框,每一只里边都是七人的合影,他们是1905届、1911届、1917届、1923届的学长学姐的毕业合影,他们全都身穿深灰色军礼服,每张照片下都贴着他们的姓名,其中,一位1905届的学长,孙铮名字后做了专门标记——1927年济南阵亡。
照片并不清晰,学长却显然在笑着。他在这里笑了14年,从未老去。
国防大学采用六年制,完全以培养职业军官为目的,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军校。虞江的军人半辈子只研究如何作战,素养全不是国军中普遍的征召军能相提并论。国防大学入学难度堪比中央大学,每年每个学院只录取35人,四个学院共140人,青竹里便是专门为我们这届学生提供的宿舍区,也只有20栋罢了。
第三天,舍友们就全都到齐了。A号住着潘云朗,面容清秀,个子不高,略显消瘦,戴着一双时尚的黑框眼镜,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C号正是此前见过的短发女子,江堇玥,虞江籍的同学们大多对她很是尊敬,原来她家祖上出过四位进士,她的太爷爷江城还是率领新军平定阿古柏叛军的元勋,更可怕的是,老人家还活着。江堇玥笑着说:“我们江家人自古长寿。”D号是一位名叫张卓玄的美男子,不高不矮,肤色古铜,有着一双漂亮的剑眉和神采飞扬的眼睛,性格极是开朗自信。E号的高伟止,F是肖湘,G肖瑶,两个连名字都那么搭调。肖湘与肖瑶都是155的身高,同样苗条,同样生着帅气高挑的剑眉,同样长而狭的鼻梁,然而两人却并无血缘关系。肖湘母亲是维族,肖瑶的父母却都是陕西的汉人。肖瑶生着丹凤眼,肖湘却是一双诡异的死鱼眼,很轻易地就向你翻来标准的白眼。青竹里17号住四男三女,这个比例与前人比起来差不多。
夜里,总是不能入睡,干脆爬了起来坐床上写信。军校的电灯据说是完全普及了的,因此夜里要做事绝非难事。为家里人写了到虞江后的第一封信,忽然房间一下子变成漆黑一片。看看外边,同样一切灯光都消失了。大概是停电。
9月4日正式开学,前一日厂家就将量产的制式服装直接送到了宿舍。我们得到的是国防军的夏季常服一套,深灰色,一对蓝底,金边的金属领章。一对蓝底,毫无标志的肩章。左肩固定起金色的绶带,右胸还固定有我们文山学院的银鹰的院徽,院徽下方接着姓名牌。左右都有臂章,左边是血型章,右边是番号章,教5,也就是教导第五师。皮带穿过右肩固定在腰带上,长窄袖的袖口三根金色袖标,长裤外侧也有一根竖直的金色边条。
虞江不论官兵,但凡是常规兵种,只有一顶仿制德国制式的钢盔,没有其它军帽。据说同时还配备了西式的船形帽,轻便灵活,适合游击作战,然而虞江人都说“歪戴帽儿反穿衣,不是妈个好东西”,遂集体抵制。
说起船形帽的故事,肖湘讲得有板有眼津津有味,还为我做了各种佩戴示范。肖湘长得洋气,戴上船形帽很漂亮,然而但凡调整一下角度,瞬间就变成了“济公帽”“护士帽”“新疆花帽”,画风之滑稽令人猝不及防,看来国防军放弃船形帽是有道理的。
“新疆花帽,长什么样?”我问,因为我从没见过实物。
肖湘咧着嘴笑了笑,说:“我又不是没有,哪天带给你看看。哦哦哦哦哦!”她突然叫起来,然后尽力矜持下来,走回寝室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相册,翻到某一页给我们看:“初中毕业的时候在新疆照的,你要的花帽。”
“啊!真漂亮!”张卓玄勾着腰感叹了会儿,忽然说,“我没说你,我说的是这个楼兰小姐姐……”
肖湘的表情有些微妙,张卓玄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追着问:“你认识吗?结婚了吗?多大了?你初中毕业,她二十岁吧……哎,估计是结婚了……”
潘云朗用手肘撞撞张卓玄的手臂,只听肖湘仰天长啸道:“那是我妈!”
顿时厨房里鸦雀无声,张卓玄愣了半分钟,说:“妈妈比女儿漂亮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帮我一个同学问一下。”
国防大学不分专业,所有科目都必须修习,毕业时根据自身情况报考相应职务,参加对应课程的考试。对了,文山,不是地名,而是文天祥先生的号,是国防大学四大学院之一,另三个是定远(这个不是军舰,也不是地名,是班超的别名)、虎贲,和女王学院。
这个女王学院我是从谭斯锐那里听闻过,盛名在外。国防大学是千臻女王在任时期所创,这位女王凭政变罢黜前任而即位,杀人如麻,在任三十年,以铁血手段闻名于世。废除新军,改革军制,设立教导、青年、近卫三军,创办国防大学,培养新式军官,是一位极有建树的暴君。
据说女王学院的学生多少留有这位千臻女王的风骨,连谭斯锐都说,如果有得选,自己的上级和战友千万不能有女王学院的毕业生,他们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视人命如同草芥,是一群魔鬼一般的军人。既然大家都以江堇玥为尊,于是关于这个论断,我请教了她的看法。江堇玥说:“这是,教学理念的不同带来的行事作风的差异,仅此而已。”
大家都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家庭,知道了我家经商,只有高伟止还想让我具体说说,理由是万一可以合作呢。他也是商人家庭的独子,企业有两千多个雇员,专门生产军用罐头。家父是世纪初去日本留学的一代人,后来回到从佛山搬到广州定居,主要和日商日企打交道。肖湘一听翻着白眼冷笑起来,说:“搞了半天原来是个买办!”江堇玥拍了拍肖湘的头,叫她注意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