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老桃树的桃花已由北边转到了东边,西边树下立着一根桃木桩,上面挂着凤翅紫云冠、锁子黄金甲和步云履等大圣披挂。紫云冠上,瞌爷抚着凤翎,颤声问道:“……这……这是他的?”
通背老猿点点头:“嗯,这是大王的披挂。”
瞌爷问道:“自那之后,他真的就再没回来过吗?”
两老猴黯然摇头,赤尻老猴手指着西北方说:“八百年前,我和通臂曾去五行山寻过大王,从那里的石壁上看到八个字,想来应该是大王留下的。”
“为所欲为,为所当为?”
“对。”
“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知道,这八个字的意旨与佛家完全相悖,我们也不知道如来转给大王这八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
“当初,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灵山呢?”瞌爷又问。
通背老猿幽幽地道:“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时他总是念叨着不自由了,不完整了。”
瞌爷奇道:“不自由?不完整?什么意思?”
通背老猿摇摇头,叹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赤尻老猴接口道:“当时天下大乱,妖魅横行,我猜大王之所以一而再地去灵山,或许是想要问一问佛祖,为什么取来真经,这世上的众生却仍旧多苦多难吧。”
“他乱就由他乱好了,只要咱们猴族自在快活,管他作甚?唉,怪只怪大王忒也热心!”通背老猿愤愤地道。
赤尻老猴斥道:“这叫什么话!既然真经全无用处,当初又何必让他们费心费力地去取?天下战乱不休,众生受苦受难,为何诸佛诸菩萨却都视而不见呢?”
通背老猿指着赤尻老猴骂道:“你呀,总是太天真!当时就连如来所在的西牛贺洲不也混战不休?这世道永远都是这样,自己苦,自己受,自己难,自己磨,甭管什么仙佛菩萨,告诉你吧,全都指望不上!众生本就像蝼蚁一样轻贱,生不由己,命也不由己,生生死死总难逃轮回,所以啊,就活一天算一天吧!”
瞌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说道:“可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两老猴尽皆默然。
这时,一阵嘶吼声从峰下传来。中指峰下,一只戴着黄金项圈的大马猴,带着一群同样戴着黄金项圈的猴子排成队列,向着峰顶齐声吼叫道:“老祖,投降吧!齐天大圣并不存在!兄弟们,投降吧,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瞌爷怒道:“太不像话了!他们怎么能这样?”
赤尻老猴黯然垂首:“唉,子孙不肖啊!”
瞌爷指着东边的五刺树,问道:“那些究竟是什么妖精?从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厉害呢?”
通背老猿指着自南向北地的树体介绍道:“最南边的这个是苍耳精,挨着他的这个这是鬼针草精,中间这个是仙人掌精,仙人掌精旁边是荆棘精,荆棘精旁边是蒺藜精。他们是岛上原来就有的,说起来,他们的年岁甚至比老桃树还要大。几千年来,这些妖精们向来不下山,而且也只攻击从西向东去的飞禽走兽,因此一直都跟我们相安无事……直到三十多年前,海里的恶水大规模地扩散到我们这里,他们才开始向西边蔓延……”
“恶水?”
通背老猿道:“对!近百年来,人族每年都要向海里排放大量的污水,近海污染日益严重,我们的老邻居——东海龙族——早在八十多年前就迁走了龙宫,那些原先来岸边产卵的水族也都迁向内海,近海早已无鱼。虽然海里被污染成这样,但是每年这个时候,仍有大量的恶水被倾泻到海里,而这些妖精开始向山下扩散,每到月圆之夜就向我们发起攻击,最后把我们逼到这里,只剩下峰顶这么点地方。”
瞌爷问道:“既然打不过,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这峰顶是大王的出生之地,是花果山最后的净土,也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家园,我们怎么能让给他们呢?再说了,已经丢了水帘洞,如果连这里也丢了,将来大王回来,我们该怎么向大王交待呢?况且,就算我们能走,老桃树也没法走啊!”通背老猿说着,抚着老桃树的树干,黯然说道,“这些年,幸亏有他助着我们,否则我们早守不住了。如今老桃树寿元将尽,天地间又将有剧变,因此我们才跟妖精们定下约定,等下次月圆的时候最后决战……”
“剧变!?什么剧变?”
“不知道,只知道今年会有大事发生。不过你看,今年的天热得异乎寻常,确实是有大事要发生的征兆。”
“下次月圆之夜决战?那不就是三天之后吗?”
“嗯。”
瞌爷望着五妖精看了一会,问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赤尻老猴摇摇头:“没有!”
通背老猿却上前一步,望着瞌爷说道:“除非——”
“嗯?”
“除非你肯帮我们,用你的神虫之火帮我们烧掉妖精们的本体……”
瞌爷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爷血种退化,现在喷出来的火一闪就灭,昨晚那样就已经是极限了,真是不能再喷下去了!”
众猴一齐上前:“帮帮我们吧!”
面对一双双殷切的眼睛,瞌爷挥挥手,无奈地说道:“让爷再考虑考虑。”
夕阳沉落,新日再次悬顶,暖热的阳光照耀着黄金甲,瞌爷站在金甲的右肩之上望着东方,负手而立。旁边,赤尻老猴说道:“一百年前,是有一对瞌睡虫来过这里,后来还在这里孵出了一只小母瞌睡虫。后来,那对瞌睡虫不知去了哪里。再后来,那只小瞌睡虫小爽也在五十年前离开了这里,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哦。”瞌爷点点头,转身跳到赤尻老猴的肩上,指着大圣披挂问道,“哎,你不是说,当年他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道大圣法象吗?”
赤尻老猴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是当年大王说了,这道法象只有到最后关头才会激发出来,至于怎么激发,激发出来会怎么样,这些我们都不知道。而且,这毕竟只是一道法象,并不是大王的本体,这么多年过去了,能不能激发出来还不好说呢……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
“他会回来吗?”
“当然!”
“什么时候?”
“也许我们活,也许我们死,也许有花果山,也许没花果山,反正他一定会回来的……”
“嗯。”
通背老猿走过来,伸爪到瞌爷面前,缓缓打开,掌心里放着三块黄澄澄的物事。
瞌爷双眼圆睁:“黄金圣垢!?”
……
紫云冠上,瞌爷站在两根昂扬的翎羽之间,面向众鹰鸟与群猴宣讲道:“这一次,爷不会再逃避了!天下虽大,但能逃到哪里去,又要逃到什么时候呢?与其在逃亡中每天提心吊胆,还要失去朋友,不如背水一战,来他个轰轰烈烈,求一个问心无愧……”
西南方千里外的海里,金箍棒的顶端平台上,爽姐迎着腥臭的海风怅然地抬起头,又一次望向天上那颗放弃了韬光养晦的太阳。
日啊,永逝将至,请尽情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