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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十节

北庄

我脑海中植入了一个徘徊不去的身影,他后来时不时地就要纠缠我。这个人就是“嫪们儿”。从凹眼姑娘描述的大宅驱魔直到今天,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的老巢。这就让我有机会从源头上接近这个不大不小的谜团了。我时常寻找机会打听他,比起环球集团的那个金仲,他似乎成了更能吸引我的一个神秘人物。我有一次向秘书小白直接提出:能不能拜访一下“嫪们儿”?她听了有点稍稍惊讶的样子,然后用困惑、继而是几分怜惜的目光看着我,回答得吞吞吐吐:“他老了,从来不见客人的……再说他早就退休了,颐养天年了。”“可我听说你们总裁只要有了什么大事,仍然还要由干爹来决定。”小白摇头:“那都是下边的人乱传的。那要是多大的事情啊!再说‘嫪们儿’已经老糊涂了,早就不是过去的‘嫪们儿’了……”她这样一讲却撩拨起我更大的兴趣:

“是吗,怎么个糊涂法儿?”

“听说像个老顽童,没什么正经了——从我一来到这里就听人这样说他。我也没见他。”

“可是人家都说,你们集团每逢作出重大决策,还是要听他的。”

小白笑笑:“有时候不过是做做样子的,表示对他的尊重罢了。你想想,他是总裁的干爸嘛,不过他真的老糊涂了,如今什么都不管了……”

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愿接茬,不再说“嫪们儿”的事情。这好像是个多少有点忌讳的话题。

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以及北庄里的一些老人,他们与我熟悉了之后,话就渐渐多起来。对他们来说,有关金仲和“嫪们儿”的话题虽然也有些顾忌,但最后还是断断续续说了一些,由我自己将其一点点归纳和衔接起来。

这个北庄形成的年代极其久远,成为山区和平原之间最大的一个村落,所以各种稀奇事情多得数不胜数。一般的村落翻新都要在原址上进行,而这里的别墅区却要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据说就为了避开老宅区的一些“古怪”。北庄里有不止一处房子“硬”——这是村里人对“鬼屋”的一种特殊称谓。“硬”包含有“房子欺人”“人不胜屋”的意思。老年人说,因为一代代人都住在这个北庄,一茬茬的人换来换去,老的入土了小孩儿又出世,阴魂太多了。死去的人有的想念村子,舍不下儿女后人,就少不得要一次次回来看看。如果是瞥一眼就走还好,有的腿脚不利索,来了就不想走了。还有的只是过年过节才来,就像串亲戚一样;可是有的一个月里来好几次,那是跑顺了腿。鬼也像人一样,都是相互攀比的,你不走他也不走,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亡人在村子里住了下来。表面看一户是一户,平平常常,其实呢,这个北庄拥挤着哩。说白了,这里是个人鬼杂居的村子,这与平原和山区任何地方都不同。不过,鬼魂们虽然留下不走,它们也不愿过多地打扰村里人的生活,怕吓着了这些晚辈。但凡事越是小心,越是要发生点什么,比如半夜里碰翻了一摞碗、砸了一个碟子,都是常有的事。可这猛然的响动就能把人吓个半死。鬼魂们要取任何一样东西,人们看到的只是这个东西在移动,根本看不见鬼魂的手和身子,所以凭空里飞移的东西最吓人了。

有的人家被夜里砰砰乱响的东西吓得魂不守舍,死去活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得去求“嫪们儿”。他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一直是村头,谁都不怕,连鬼魂都惧他三分。村里人说他这人个头不高,但很早就是个“悍人”了,从民兵队长、出伕队长干起,一直做到后来的村头,还当过区劳动模范,与城里的大官都是朋友。他经历了不知多少大事,对付鬼魂的事情当然是小菜一碟。一开始他并不信有这些怪异,后来虽然信了,可是态度粗暴,动不动就开枪打它们——然而鬼魂压根儿就不怕枪子儿,那些调皮的鬼魂能把疾飞的枪子儿一伸手抓住,填到嘴里,像吃花生米一样咯嘣咯嘣嚼了。

“嫪们儿”年纪大了,性子绵了,这才明白该与亡人怎样打交道。亡人花花色色,它们当中的大部分直接就是长辈,当然莽撞不得。“嫪们儿”有一年上经过了高人指点,学会了扶乩和祷告,还会画符念咒。各种不同的方法对付不同的鬼魂,后来还包括妖魔之类。因为妖魔就是在田野大地上游走的精灵,大多是有奇才异能的野物,它们有时与鬼魂纠缠一起,形成特殊的朋友关系,一块儿住在村里。生人与亡人并不总是和睦相处的,因为即便人与人之间还要有个代沟之类,亡人与生人之间隔开的却是不可逾越的阴阳。所以越是后来越是陷入不可调和的尖锐冲突之中。亡人和生人也有个争夺地盘的问题,甚至有口角争执等是是非非。而“嫪们儿”许多时候是站在了生人与亡人之间、村民与妖怪之间的,尽可能秉公做事。他不再像年轻时候,总是凭借武力,总是站在村里人一边。他越是后来,越是变得委婉智慧。

他扶乩,是为了更清楚地知道弄得砰啪作响的是亡人还是妖怪,它们各自的境况以及闹事作乱的原因。最常用的方法是与之一起饮酒,一边喝一边拉些家长里短,一场酒宴下来,大半也就消了灾殃。如果对方是一个不通礼法的蛮性,那么弄到最后也就只有求助于符咒了。这对于它们是极为残酷的一件事,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有时一连几夜,村里人都会听到吱哇乱叫和一阵阵痛苦的呻吟,那就是它们被符咒贬罚、备受折磨的情形。“嫪们儿”自言自语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害怕,还有些好奇。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在与它们说话,或者讲明道理,或者好言相劝,再不就是直接发出威胁。正因为他有这些繁忙的事情、有复杂至极的交往,所以一辈子都不寂寞,以至于老婆死后再也没娶。也有人甚至怀疑他娶的是一个辈分相宜的亡人,这对于他既没有什么妨害,又是顺手牵羊的事情,因为亡人中自有一些妙人儿。但无论与亡人和妖怪们有多么深的交谊,他的心还是暗暗偏向村里人,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人们因此而敬仰他、依赖他,把他当成了过日子的指望。

有一年,也就是上级号召大兴工副业的时候,“嫪们儿”由城里首长的支持,一手办起了好几家企业作坊。全乡最大的面粉厂就开在了北庄,这里日夜灯火通明,一些扎了白围裙的村姑在机器跟前忙来忙去。可是正在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情:凌晨两点左右出现了白衣白须的鬼魂,它飘飘悠悠在厂房附近转着,还探头探脑往车间里面看——那些做夜班的女工尖声大叫,有的吓昏过去,有的撒开丫子往外跑。白毛鬼死死追在后面,结果不止一个女工被它按住,然后就被白毛鬼以阴间的方法给糟蹋了。民兵布了防捉鬼,直到有一天飘飘的白影子又出现了,一溜溜趴在地上等待的小伙子却吓得身上筛糠,有的还尿了裤子。正这时“嫪们儿”出现了,他迈着演戏文的人才走的四方步,不慌不急地往白毛鬼那儿踱了几步。白毛鬼听见了脚步声,撩开一尺多长的白发白须转过身来,接着两个瘦瘦的肩头往上一耸,吱咯吱咯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那是骨头相磨的声音。这时“嫪们儿”还是慢慢吞吞往前,就在白毛鬼要跑远时,猛地一伸剑指,那白白的物件立刻定在了原地。“嫪们儿”沉着地走向前去,这边的一溜小伙子这才敢抬头去看:“嫪们儿”走到白毛鬼跟前,低头端量了一小会儿,突然一声大叫,猛踹一脚,然后把身体压了上去。白毛鬼像一张纸片一样被压扁了、撕碎了。大家知道,就因为这个白毛鬼太可恨了,“嫪们儿”才对其不再宽恕。

“嫪们儿”是个有神力的异人,所以做出什么大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在北庄,经他的手创办的企业工厂越来越多,渐渐一个大的集团就建立起来了。时光荏苒,当年那些伏在地上看他逮白毛鬼的小伙子,如今都成了集团里各分公司的头儿。其中的一个大个子曾经不离“嫪们儿”左右,就像他的警卫一样,人们都说这人或许得了一些真传,他就是金仲。果然,金仲最终被他收做了义子,几年前又接了“嫪们儿”的班,成了整个集团的总裁。

“嫪们儿”年纪太大了,到底大到怎样竟没有几个人知道。老人们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老天啊,这人至少也有个百十来岁了,怪不得他大事不能再干了,这把年纪也只好闷在屋里养老了。也有人说这个人阳寿多少是不能作数的,因为他阴间的朋友数不胜数,那都是通阎王爷的,随便借一点光阴给他原是容易的。也正是出于和阴界朋友打交道的需要吧,“嫪们儿”一般不在阳光底下出来,所以庄里人后来要见他,就成了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传说他现在住了北庄一片连成一体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下边又有一个长长的地道,那地道是四十年代打鬼子时挖的,连通了新盖的橡树路下边,他就在二者之间自由穿行。人们说橡树路就是他让金仲仿照城里盖起来的,因为他从年轻时候就到过那些地方,可以说来来往往熟悉极了,就让金仲找人画了图样建成。这其中还建了一个特别大的宅子,他就住在里边。由于“嫪们儿”的朋友横跨阴阳二界,所以如今的橡树路,特别是那座大宅四周,鬼魂仍然是不少的。

一沓报章材料摞在写字台上,越摞越高,我却无心再翻它们。在北庄待了半天,回来洗个热水澡好不舒服。大澡盆里的水不冷不热,旁边的一个开关再打开,循环不止的水流就会荡起波纹,轻轻抚摸着我。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听到了一阵门铃声。没有理它。这样许久我才开始揩擦身上的水珠。迎面是一个宽幅壁镜,我全身无一遗漏地映在上面。特别注意了一下隆起的小腹和两条瘦骨嶙峋的腿。鬓角秃得越来越厉害,鼻头的毛孔有点粗糙,额上的皱纹不知何时变得那么深,简直像刀子雕成的。左脸庞暴了一点皮,嘴角透出倔犟,上唇的胡茬更黑了——我摸了摸,它像钢针一样。

穿好衣服走出时,起居间里已经坐着小白。她今天穿了牛仔裤,两条腿如此修长。真是一个尤物啊,从古到今都有这样的尤物,她们其实应该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对于所有花花色色的世界而言,她们都是一样的。尤物使人感慨和嫉羡、悲哀和惆怅。弱肉强食啊,时不我待啊,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啊;还有,如果是土匪恶霸横行无忌的年代,她们就会遭遇更多的危险。好在时代变了,改革开放了——她们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我们却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该怎样打发自己的欲望了。一个人无论有着多少理想和信念,学富五车,也还是无法抵御一个尤物的磁力。所以有人会在她们面前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她们有时也会把一个英雄豪杰剥夺一空,让他不留一丝一绺。

小白看着桌子上那沓高高的资料,尽量用那种含蓄迷人的微笑掩盖着心中的不快,说:“我们‘总裁’给城里打了电话。领导们之间经常联系呢……”

“哦,那好啊。”我抬起眼睛。

“昨天又打了电话,没有接通。您知道,我们这里一切都是很严格的,对计划和承诺要……不过,喏,你们领导给你来了一封信。”她指指茶几上的一个青花碟子。我这才看到碟子里摆了一封信。从日期上看,这封信已经到了一个星期了。我当即拆开看了看,无非是督促我早点完成任务,以及与集团领导处理好关系等等。我把它放在了原处。我觉得娄萌话中有话。可我根本就不在乎。

小白继续谈他们的“肿材(总裁)”。我忍不住打断她:“咱们谈谈绘画吧,你不是油画系毕业的吗?”“哦,我还没有……”我知道她想说“还没有毕业”或“还没有说完”。是的,她那些年慌了,已经没有心思完成自己的学业了;这会儿也不沉着,一口一个“总裁”地叫着。她哪里知道,在我这儿,那家伙肥胖腻歪,早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个“肿材”。我又问:

“你有时间还画一画吗?”

她摇摇头,眼睫垂下来,“不怎么画,不过,当我们集团里接待那些画家、书法家的时候,我也……”

“都是一些国画家吧?”

“我现在改学国画了,因为我们总裁喜欢国画。”接下去她告诉:总裁近期还要安排与我见面、要宴请。这些由她说出来颇为郑重,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情。“肿材”们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高兴起来就要小题大做。如果是“嫪们儿”,那肯定就不会这样了。可惜在这儿,我虽然来了这么久,那个真正非凡的人物却压根儿就无缘一见!这才是极大的遗憾呢,这差不多等于白来了。

我只想和她谈谈“嫪们儿”,谈谈闹鬼的北庄。我听北庄一些上年纪的老人——其中一个就是当年值夜的民兵,这样对我说:有一天夜里他曾亲眼看见一群白色的影子在街道上飘悠,它们有时停下来,三五成群地叽喳什么,有时就伏到一家的窗户上……那会儿他年轻,一副火爆脾气,正想迎着它们放上一枪——这会儿有个矮矮壮壮的人出来了,就是“嫪们儿”,说来也怪,那群鬼影儿见了他立刻哆哆嗦嗦变小了,然后缩回了巷子深处……

我这会儿问小白:“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久,见过鬼吗?”

她朝我一皱眉头,痛苦地抿抿嘴,眼睛转向窗外。

我又问了一句,她才转过脸看着我:“那是北庄的人才说的,新区不太讲这个的——宁先生也信这些?”

“听得多了嘛。村里人都说‘嫪们儿’跟它们是朋友,它们只听他的话。”

“当地人,特别是北庄人都这么说,说多了也只好信了。去年扩建厂房,马上就要施工了,最后还是改了地方。就因为有人说占了鬼魂的地场,总裁害怕了……我问过他,他只叹气,说‘阴间阳间相互让一让吧’。”

我注意到,小白说这话时脸上毫无幽默的样子。我问:“谁又能代表阴间说话?那肯定就是‘嫪们儿’了?”

“谁知道,他老糊涂了。听说他一年里有一多半时间卧床不起了。集团里因为他是总裁的干爹,又是大功臣,就挑选出几个最细心的人服侍他。不过即便是她们,出了门谁也不准说他的身体和生活情况,因为这是我们集团的商业机密……”

“连这也是‘机密’?”我差点笑出来。

小白严肃地点头:“是啊,刚开始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嫪们儿’在企业界——在哪里都是极有威信的,只要他人还在,只要他有一口气,别人要对集团做什么就得畏惧几分,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这是我们总裁说的。”

我觉得小白这会儿并没有对我保守这个“商业机密”,心里不由得有点感激。我说:“小白,我绝不会往外说的,咱私下里谈,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嫪们儿’这个人?”

她伸伸舌头,一时显得可爱又顽皮:“谁知道呢,我来得晚,他早就退休了——也许从那时起身体就不行了,不能出门了,反正是谁也见不着他。有一天是个大雾天,我起早在橡树路新区一处大宅边上走,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个子不高,壮壮的,走路的姿势真是怪啊:手打到胸口那儿再平甩出去,所以我印象挺深的。我后来跟别人说过有个人怎样走路,听的人马上愣了神,说不会吧。他说如果那样走路,就一定是‘嫪们儿’了,因为全村里只有这个人这样走路——每一次甩手都要碰一下心窝,这叫‘摸着良心走路’!我说我见到的人肯定就是这样的,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不过大家还是不信,因为那时‘嫪们儿’早就卧床不起了。有人甚至说这个人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是集团领导为了安定人心,故意不提这档子事罢了。我觉得这种说法太离谱儿了,可是后来总裁一脸严肃地制止我谈论这些……所以我们今天讨论这些都是很敏感的,宁先生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工作了。我发现这非常艰难。多次想努力做下去,但真的很难。我甚至逼迫自己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它们歪歪扭扭的……秘书小白过来看了,叫了一声:“这是你写的吗?”

我看看她,一副挑战的目光。于是她就不再说什么,走开了。不过我重新端量那一行字的时候,也确实觉得它们不太像样子。这些天里,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平甩两手走路的身影,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脑海里上映。入夜之后,每当我往窗外眺望时,仿佛总能看到他的脚步……

我梦见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正向一片又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微笑着,一边微笑一边往前,两手平甩着走过去。那一片脸孔还是微笑着。等那个人走到近前时,这些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失去了——原来有个人一直隐在人群中,这时一下蹿了出来,还没等平甩两手的人反应过来,早已攥紧的拳头就朝他脸上打过去——只一拳就把那张脸捣破了,原来这是纸糊的一张假面……那个挥起拳头的人紧闭双眼,瘦削而年轻,原来是我们在大山里见过的那个盲人……

一沓又一沓资料继续送进来,各种各样的报表都如数地堆在写字台上。我不吭一声地任其堆积。小白秘书时不时地关照一声,问是否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我摇摇头不再应声。

积了一桌的资料让我想起阳子拍下的那些黑白照片,当时他给我一张张翻看,一会儿就积了一堆。这些照片将会派上重要的用场,那是一个宏伟的计划。那儿也需要钱。而这里却堆积了粗鄙的财富。这里是远离干渴的水,浑浊并散发出一股恶臭。还有我们那份可怜巴巴的刊物,它们也是一片干裂的泥土,也同样需要水。水来了,只悬在半空,并不滴落;它等着人去乞求,让其膝盖弯曲,像古人那样虔诚地求雨。尽管如此,悬起的浊水还是会被大风吹走——只留下空空的注视和加倍的焦渴。

我把那些资料推开,一次次走出屋子……我仍然徘徊在北庄的街道上,走在曲折悠远的巷子里,看着黑苍苍的墙壁和窗户,想起这儿绵延百年的历史。这些日子我常常看到一个独臂村民,熟悉之后渐渐交谈多起来——一说到“嫪们儿”和“肿材”他就不愿吱声了。有一次他长叹一声:“唉,‘嫪们儿’真要活着就好了……”

我问:“难道这个人不在了?”

他四下看了看,说一声:“呔!”我们待在他的屋子里,那是一幢矮得如同地窨子式的小屋,黑暗,潮湿,里面大白天也要开灯。他用粗瓷碗倒水,水浑得像泥汤。我喝了一口,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浊劣的饮用水。我忍着,还是把它一点一点喝掉了。独臂人哼了哼鼻子,却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左撇子。”

可他只有右臂了。我瞧瞧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用粗大的右手,抓住一个圆笔头,在纸上写了又大又笨的两个字。我看了看,吃了一惊。那两个字是:“血仇”。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把那两个字撕成了碎片,抛在了地上。我等待着,知道压在心底的会是一个沉重的故事。“我一直害怕你们这些有文墨的人,人家说了,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人,就跟他们是一伙的……”

“错了兄弟,那可不一定。”

“也许。不过我知道,到头来有文墨的人和有钱的人还会是一伙的。”

他抿抿嘴,猛地放下粗瓷碗,发出了“砰”的一声,像下了一个决心。

…………

刚开始他和女儿都在车间里做活。他就这一个女儿,她妈早死了。他开机床,他女儿进了电镀厂。后来她被来车间里的什么人选中,就被安排在宾馆里上班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孩子找了个好活计,穿着好衣裳,还挣大把的票子。我这孩子孝哩,一点钱都不舍得花,挣来的票子都如数交我。那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让我高兴过了又起疑心:一个女娃儿家,怎么一眨眼就挣来这么多钱?我老问,闺女就变了脸。我再问,她就不理我。

“有一天下雨,我又问,她就跑到了雨地里。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有一天我把门闩上,揪住了这娃儿的头发。我这娃儿自小命苦,她妈死得早,我一个男人家拉扯孩子没办法,让她吃了不知多少苦。小时候我怕她掉到炕下摔坏,又要出去干活,就用一根绳子勒住她的腰腿,让她在炕上爬,近处摆一点吃物……娃儿大小便都在炕上,脸上身上抹得到处都是。就是这么个孩子,我平时不舍得打她一下,可这次我忍不住了。我怕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孩子做下腌臜事。

“后来我把她推倒在地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爹说说实情!她一直跪在那儿。我知道坏了,心凉了半截。

“她终究还是说了实情。原来那个宾馆一到半夜就闹鬼哩!可怜的娃儿到了那里头一个月就被糟蹋了。那些怪模怪样的人一龇獠牙就把娃儿吓昏了,然后就变着法折磨这些十几岁的娃儿,什么花样都有……那些远处的有钱人都赶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的庄稼娃儿多得使不完哩!伤天害理啊,半夜里的风流鬼全钻出来了,他们出手阔绰,花花绿绿的票子一个劲儿塞,一拿到阳光底下全都变成了灰。那会儿早就没了工钱,工钱都是从客人那里出。我的娃儿一连多少个月,回家一翻衣兜里准有一些纸灰……宾馆闹鬼的事儿除了金仲谁也不知道。我娃儿的脸一天天成了灰色,头发一截截断了,都是让鬼魂夜里咬的。要知道这些事儿阳间管不了,最后还是得找‘嫪们儿’……

“那一天我求孩子:‘娃儿,你要再去宾馆,爹一准撞死在墙上。’我悔不该发这样的毒誓。那会儿她跪了一个多钟头,说再也不去了——可人怎么能躲开鬼魂?她最后还是躲不开呀……

“我在半路上遇见了金仲。往常见了他我都要慌不迭地闪开,可这回我就直着上前拦住了他,哀求说:领我去见见‘嫪们儿’吧……他哼一句:好大的口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跟前有一块大石头,真想搬起来砸碎他脑壳!可我这个窝囊废只是站着,一动不敢动。

“过了不到半月,有一天下大雨,我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在外面喊,出门后他们就一声不吭了。我猜是出了大事。后来才知道,我那闺女夜里跳了电镀厂的大水池子,天亮了才有人发现……”

他哭出了声音,“闺女就这么没了,我傻了半年。干活也老想着她,有一回走了神,左边胳膊就被机器伤了……”

我听得难受,伸手扶着他颤颤的右臂。

他垂着头:“村里人都说,满庄里鬼魂乱窜,一到夜里就吱哇闹腾,这可不像‘嫪们儿’活着。金仲肯定瞒住了大伙,撒了一个大谎,其实‘嫪们儿’早死了!金仲打着干爹的旗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鬼魂和他是一伙儿的,他们帮他一捆一捆往回搬弄钱财……”

这天回到招待所已是黑漆漆的了,我没有开灯,想在黑影里坐一会儿。大夜真静,没有一点声响。这温温的掬得起的夜色啊……我这时又仿佛听到了一阵阵沙啦啦的夜风扫动树叶的声音——这是城里的那条橡树路——从老城堡那儿飘过一个个影子,它们一夜一夜都是无眠的;据说只要一个人不停地在大街上游荡,迟早都要和它们会合。是的,失眠者,孤独者,有时真的会遭遇鬼魂。鬼魂也是各种各样的,它们有的罪愆深重,有的善良和气,有的天真烂漫,也有的背负冤情……

我眼前时不时闪动的是那个苍白青年的面容。他如今也是一个鬼魂了,然而我不信他会是一个恶鬼。在某一个夜晚,他也会像别的鬼魂一样,不依不饶地返回老城堡吗?他会在那个消失了的糖果店附近久久地徘徊吗?

今夜,我特别想念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

我在心里说:“嫪们儿”,你到底在哪里?你这会儿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都设法帮一帮那些不幸的青年吧。

最后的祝福

娄萌的来信都是催促。后来我就不再打开,只放在那个瓷碟里。我想自己该离开了,再住下去,在那个舒服的大澡盆里每天浸泡,我会变得全身筋骨酥软,再也走不动路了。

有人敲门。我从敲门的节奏上分辨出是小白。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瓷碟上。那大概又是娄萌的一封信。她这次没怎么停留就离开了,可刚走又打来了电话,说总裁要跟我讲话。话筒里响起那个粗哑的声音。对方“喂喂”地呼喊,我一声不吭。到后来我总算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嘎?进行得怎么样嘎?”

我说正在进行着嘎。

对方说他跟娄萌已经通了几次电话——“咱这就把事情敲定了”:一是改发一个“专号”;二是娄萌让其转告,这次可以放开手写了;三是从今以后,他即是我们这个刊物的“名誉社长”了——“你看怎么样嘎?”

我说“不怎么样嘎”,随手就把电话挂断了……与此同时,我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瓷碟上,这才觉得那个信封有点怪异——它太大了一点,里面装下了多少东西啊。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肯定是杂志社把凹眼姑娘转来的信一并寄到了这里。

我动手拆这个鼓鼓的函件。可刚刚撕开一点,刚看到里面的几个信封时,心就噗噗跳起来。我不由得忍住了。我的手触碰它的那一刻,觉得仿佛有脉动似的。留待夜深人静吧。她这会儿仍在那个苦役之地,在西部的一片大荒里。她已经决定:当苦役结束的日子里,她不再回到那座城市了,因为那个苍白青年的魂灵飘啊飘啊,飘到了高原上。

在屋里待不下,又一次来到了西面的那片空地上。我在围了铁丝网的荒草间走来走去,像寻找一件遗失了的东西。可是我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那道目光,它无所不在。这是凹眼姑娘的目光……这目光让我愧疚而惶惑,难以迎视。我只能转而注视另一个方向。这样的时刻,萦绕心头的还是往昔——在橡树路上徘徊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仿佛自己仍然是当年那副单薄的身材。我今生怎么忘掉你啊,凹眼姑娘?怎么忘掉你嘴里的糖果味和烟味?也正是无法忘记无法回避,我才不得不远远地躲开那座城市和那条路——可是即便逃到了这里,我仍然还是住在了一个叫“橡树路”的地方……

多么晦气。那就继续逃窜吧。我的许多朋友都走开了,他们这会儿正在路上。他们被心头的火焰日夜烧灼烘烤,不得不急急赶路……离开那个临时寄居的城市、那个窝,走进没有尽头的远方——远方有什么?谁也无法回答。像你最终要滞留高原一样,我的朋友们这一生能否按时返回,也同样无法回答。他们像你一样,已经被遥远之地的什么吸引了收留了。我只隐隐地知道,无边的原野藏下了那么多的未来,一架架大山中有着那么多的容身之地。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们将迎接各种各样惊讶的眼神,接受各种追击、诅咒和围猎。是的,就为了追赶他们,我也将变成一只两足动物,离开原来的地方——那是一个何等拥挤困窘的空间啊,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在广袤的大野,到处都奔走着一些自由的灵魂。

我有时恨不能变为一只野狼,长出长尾,长出一对蓝幽幽的眼睛,一口气蹿上荒野,在巨石嶙峋的山隙里像闪电一样腾跃……

我闭上了眼睛,强烈的阳光刺得我难以睁开……一种柔柔的呼唤又回响在耳畔。我再也不敢迎视那一双眼睛了。

我又来到了工区。时间不早了,我该再一次看看来自家乡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看看她因为瘦削和纤弱而变得越来越大的眼睛。我要向她告别——或许我会突然离去,一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儿了。

她在车间里,强烈的灯光下,一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马上认出了我,笑了……我告诉她:这几天因为太忙了,没有来看她,一切还好吧?

她“嗯”一声,点点头。

又说起了老家,那片平原。我说上一次忘了问,和她一块儿到这里来的平原人还有多少?她说他们一块儿出来十几个,有男有女,其中女孩子大多就留在宾馆里;有的在车间干了不久,受不了,就另找地方走开了——听说有的到了南方,那里挣钱容易些……“你知道南方吗?”

我摇摇头。我很少到南方,不过我怀疑世界上会有一个真正顾怜穷人的地方,那里会更适合他们生存。

我牵挂平原上来的那些孩子,问:“她们在宾馆里怎样?”

“她们挣钱很多,不过那里一到了半夜就闹鬼……”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低极了,四下里看着……我想起了北庄的独臂人,立刻缄口。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我告诉她也许很快就回。她于是告诉了一个具体地址,说:“你见了我妈就说我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也胖了……”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酸酸的。

她说每个月都给妈妈寄钱……我问她有没有朋友——我是指她这儿有没有非常要好的、可以互相照料的同乡?她可能理解成了“男朋友”,脸立刻红了,咬咬嘴唇说:“还没有。”她告诉我自己二十二岁了。这使我有点惊讶,因为她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六七岁。

从车间走出后,在“集团”办公大楼下的花坛跟前站了许久。这儿五颜六色的花太美了。这里竟会有这么好的一个花坛。这里的空间分成几层,高高的搁板上有鹤望兰、龟背竹,松松的泥土里还栽满了康乃馨与青岛百合,甚至还有一片郁金香。花圃里最引人注目的除了郁金香,还有卷丹——它的花期稍稍提前了,橘红色的花瓣往下垂着;它的卵状苞片和披针形叶子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花梗上的白色锦毛、反卷起的花瓣简直像人工扎制的。正对着花圃的楼层,就是罩了丝绒窗帘的一扇扇窗户,里面正亮着灯。丝绒窗帘沉甸甸的,给人一种隐秘和安逸的感觉。这些兔崽子无一例外地都想学洋鬼子那一套,喝过咖啡又喝茶,偶尔还找几张唱片听听,而且在楼下搞起了这么好的一个花坛,甚至引进了欧洲郁金香。但这一切还是无法遮掩他们的鄙俗。

夜渐渐深了,头顶出现一片繁星。从大楼往东看去就是灯火辉煌的“橡树路”了。那儿的彩灯可真拙劣——这彩灯的设置让我觉得十分眼熟,哦,当然,又是从城里的“橡树路”上移植过来的……我迎着它走去,一直走到了最深处。我在最大的一座宅院跟前停住了。我打听行人:这儿是否住了一个叫做“嫪们儿”的人?他们纷纷摇头。大宅黑乎乎的,无数的窗子竟然没有灯光。从这座大宅往四周延伸出许多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螃蟹蛰伏在黑夜里。前边黑漆漆的夜色里,我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矮个子在平着甩手走路——老天,这是真的?我急急追上去几步,发现那影子越来越远,我竟然追他不上。我跑了几步,这才看出渐渐变大的灯晕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柏油路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可是我无法使自己放松下来。回到住处,我又一次定定地瞅着那个大大的信封……

像过去一样,这不是一封信。写在白色信笺上的,仍然是以前看过的那样一些片断——一些诉说和自语、一些信手涂抹。好像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彼此只做一个理想的读者,一个倾诉者。

渐渐地,我又看得见那一对目光了,又听到了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

“白条”和我去了东郊的一个军事管制区。那里值勤的负责人是他家以前的警卫,两人认识,所以我们可以随便进出。这个地方真棒!因为平时没有游人,草木密匝匝的,脚步底几乎看不到泥土。夏天快来了,山上到处是桑葚,还有别的野果,一大串一大串吃得嘴角都是紫的。鸟的天堂,各种鸟吵成一团,大鹰在天上一动不动。猫头鹰蹲在路边晒太阳,走近了伸手摸摸它,它留了老干部一样的背头。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盹儿。我们带足了吃的东西:洋酒和罐头面包,烟。去的路上人不多,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又开始飙车了。往死里开。他顾不得我在车上。他大概想:如果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人世,那也不错,那是一种幸福。是啊,我有时也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从侧面瞥瞥他的脸,心噗噗跳。我害怕坐他的车。

他肚子上的伤已经好了,成了一个半寸长的月牙形的小瘢。除了我,他谁也不让碰它。他想了什么我知道。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他心上有伤,这是他的父亲——老爷子留下的。那个老人我没见,一般人都见不到。他整天忙,名声大,连家里人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白条”说他从小就怕父亲,对那人没有一点依恋——母亲虽然因为工作太忙也没有更多亲近他照顾他,可他不怕母亲——他是由保姆带大的,吃的是保姆的奶。可是他还是有缠母亲的机会。父亲抱过他,那是记得起的几次。从记事起,他从父亲那儿听到的都是训话,是斩钉截铁的一些话。他对父亲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就这样,一直到父亲死,剩下他和母亲。空荡荡的大宅,真大啊,主楼,边厢,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似的。除了这些,他还发现出了大宅就变了,到处都是责备的、仇恨的眼神。他听到有人狠狠地咒他们。

那些在橡树路上住过、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给赶走了的人家,他们的后代都长大了。这些人也在咒他们。这些人咒的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他害怕,还有满心的委屈。他问了母亲才明白:被赶出橡树路的人以前也显赫过,有的还是父亲的朋友,可是十分不幸,他们倒霉了。一个人要倒霉,这种事儿难保就不发生,比如说,进了牢狱。母亲复述的是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罪有应得。母亲还轻轻哼过父亲在世时流行过一阵子的歌: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白条”从来不敢在外面唱这些歌。他在一些人那儿受到了可怕的对待。好在他还有庄周这样的朋友。令他又羞愧又痛恨的是,父亲的另一副面孔,也许是更真实的面孔,正在一点点浮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露了馅儿!它们都是真的:父亲参与制造了多起冤案。最不能让他原谅的是,父亲说了那么多谎话,这在当时让许多人、包括他和妈妈都从没怀疑过。他哭了。母亲安慰说:孩子,住在这样大宅里的人,有时就得这样,就得说一些谎才行。他问:还有呢?母亲问还有什么,他说:就得杀死一些人、一些可怜的人吗?母亲不能回答。

午夜一过,他就一个人走出来。可恨的失眠。再后来,他的朋友也跟上他玩,索性都不睡了。又待了些日子,这院子里就开始闹鬼了。

母亲说:你爸一死就会这样,那些鬼魂除了他谁也不怕。他有一次对母亲说:瞧吧,他多凶,连鬼魂都要怕他!母亲说:别这么说,他是你父亲啊……“白条”最痛苦的就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与死去的父亲再也不能和解了,一闭眼就看见那个凶恶的老人,直直地瞪着他,让他出一身冷汗。他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越来越灰。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白条”最好的朋友一直是庄周。他说庄周父亲生前是自己父亲的下级,两人有过不少摩擦,不过总算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与“白条”不一样的是,庄周是个听话的人,是那种好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到参加工作,全都是一色的优秀到底。他们在一块儿除了切磋就是争论,争得厉害,两人相互什么都不隐瞒——这样一直到大院里闹鬼。那以后他们就多少有些疏远了,不过还算好朋友。我听过他们几次争吵,吵得吓人,肯定要伤和气。“白条”事后气得摔摔打打,十分难过。有一次他问我:庄周太完美了,是吧?我没有回答。我什么也不懂。他们都迷恋写诗,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白条”的诗。读他的一些句子,常常会让我半天揪痛,让我忘不了。庄周的诗就不是这样,虽然也蛮好蛮顺的。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可能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点毛病都没有……

那一夜,我与“蚰蜒”发生了那个可怕的事情,不久“白条”就大病了一场。一场高烧连续十天不退,他妈吓坏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从城里找来了几个人:这些人年纪很大了,是大学里的,会使用一种古怪的方法为大院驱邪,念咒语。其实这没有用,因为这以前另一个人也这样干过,那才是最有办法的人,他叫“嫪们儿”,是首长在世时的朋友——他都办不成的,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那些日子大院对外人封闭,直到“白条”病好为止。他不再说胡话了,安安静静躺着。我发现“白条”真是好可怜啊,几天不见就瘦成了这样,头发一动就掉。他一整天拱在我怀里,摸着我的脸说:等等吧,等不了多久了,咱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到那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他反复说:到了那时候,我们要过一种小日子……

我也不知道“小日子”是怎样的,只被那几个字感动得哭了。他还写过一首小诗,得病的日子里一遍遍念着,直到我真的听懂了:东部太热、太挤/我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

他身上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样的日子里,他的母亲把我叫到一边说:他病了,你们不能老那样。她还以为我们在一起就那样呢。其实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我的怀里,讲东讲西。他一遍遍让我讲过去,讲我的昨天——每逢最高兴的时候,他都要这样。他要听我小时候的那些事,这才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秋天,橡子和板栗一块儿熟。刚开始我分不清它们。橡子和板栗看起来一样,都长在一团毛刺里,树皮也一样黑粗,叶子也差不多。海边的橡子比板栗多,橡树在白杨林里、在杂树林里常常看到,板栗也差不多。它们成熟了就落在地上,脚一磕,刺猬皮似的东西吱吱响,弯腰一摸扎手的,就是它了。

我们到林子里,把橡子装在篮里,板栗装在兜里。打鱼人鬼精,一眼就能看出哪棵是板栗,然后把上面的果实全摘下来。地上一片枝叶,就是它在遭劫。外面的毛刺扎人,妈妈说:“板栗太甜太香,谁都想摘,所以才披挂这样的刺盔。”

我学男孩那样,找一颗最大的橡子做成烟斗,装一点糠末点上,让白烟从鼻孔里冒出——学会鼻孔冒烟并不难……抽烟时要半躺半卧在水潭边上——杂树林子里本来是干净的沙土,上面长了各种各样的草和灌木,可是中间会出现一个圆圆的水潭,它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边抽烟,一边看潭里扑棱棱的黑鱼。隐蔽在林子中的水潭乌黑乌黑,简直像墨汁一样。可它又清澈透明,每一根水草每一条鱼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鱼比水更黑,就像木炭沉在水底、漂在水中……靠近水潭的那片沙土也浸成了黑的。水潭四周到处开满了黑色蝴蝶花。让我至今不明白的是:这花这水这鱼都是黑色,真是怪极了;还有,绵软的一片沙土上,一潭水却不渗掉。

我和妈妈一起去水潭边。爸爸没有来。我们和他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来没有看到比妈妈更美的人,她喜欢穿裙子。我们在水潭边待到中午。一个猎人扳开灌木走过来——打着裹腿,戴一顶很大的帽子,肩挎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他站在潭边,手里提着枪,看我们一眼就走了……林子深处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在学野鸡叫,粗粗的嗓子。他一见了妈妈就这样,高兴得学野鸡叫。

我们循着灌木中的小路往海边走。天快黑了,我们要去看拉夜网的人。月亮一升到树梢那么高,海边火把就点起来了。人真多啊,买鱼的人都一块儿等。

一溜拉网的人靠在长长的网绠上,一齐用力,喊号子。天不冷,他们半裸身体。他们喊得真响,脚扎到了沙子里。海边老大装出很凶的模样,手里拿一根棍,要打人的样子。其实他并不坏。他有时跟母亲说几句话,摸摸我的头。号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那就是快收网了。老大谁也不理了,这时脾气开始变坏,骂人,骂所有的人。海边上的人都怕他,不过只怕他这一小会儿,等网拉上来了,鱼抬到岸上的苇席上了,他就变成一个和气的人了。

看渔铺的老头要赶在鱼最先上岸的时候,抢到最好的鱼。各种鱼在苇席子上乱蹦乱叫,吱吱的。有的鱼一欠身子就喷水,能喷出好几米远。有一种带红翅的鱼味道鲜极了,还有一种像腰带似的细细长长的鱼,老人见到了就要急急地往柳木斗里装。他把所有鱼“哗”一下倒进大锅里,再舀几斗海水,扔进一些姜、几条整根的大葱,就咕嘟嘟煮了起来。鱼的鲜味把买鱼的人、在海边上闲遛的男人女人,都引到了锅边上。可是拉网的人盛过了,锅里剩下的鱼和汤才有别人的一份。海边老大手里的棍子并不打人,不过一直提在手里。老大对我和妈妈不一样,他让渔铺老人先盛一碗鱼给我们。妈妈谢过了,可她不吃,只看着我吃。我吃过了,妈妈就说:你不能白吃,你得唱一支歌给这个爷爷听。

我唱了。可他只听了几句就喝酒去了。

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咽下去,他们脸都不红。鱼汤和海风是解酒的东西。我从来没见有拉大网的渔人喝醉过,这是真的!海上老大和看渔铺的老人对饮,比赛,眼瞪得像牛一样大,最后谁都不醉!老大指指我说:过来过来,喝一口喝一口。妈妈笑着阻止,老大就说:这不行。他们给我灌了一小口。辣死了。我流出眼泪时,老大就高兴了。他一高兴,亲自做个示范:一仰头灌下了一大碗。

另一边,一长溜插到沙滩上的火把下,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不安分了。他们摔跤,还倒立着走——一个人正这样走着,旁边的一个凑过去,冷不防一下子脱掉了他的短裤……

这是我在“金星集团”的最后一个夜晚了,睡得不好。窗户刚刚发白,我就开始收拾背囊。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资料都堆在一个角落里,又环视了一下房间。没有丢下任何东西,属于我的每一张纸片,都小心地装起了。

那个蓝花瓷碟上是娄萌的一些信件,我没有取。

我拨响了金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白秘书。我告诉她要走了。

对方很吃惊:“怎么?一切都完成了吗?”

“是的,一切都完成了。”

“那我告诉总裁一声,他还要为你送行呢,要用车送你……”

“谢谢,不必了。”

“稿子呢?它要经总裁过目才能带走的。”

我告诉她:我们的合作完了,我手里也没什么稿子。我特别加重语气对小白说:“我刚来不久就跟你说过,想见见‘嫪们儿’,因为这里讲到底是他说了算,没见他,我们就没法合作……”

对方一声不吭。

后来我觉得话筒转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果然传来了那个沙哑粗糙的嗓门,“喂,怎么回事嘎?”

我故意大声问道:“你是谁?喂,是我们的‘名誉社长’吗?”

对方得意地一笑:“是嘎,怎么了?”

“不怎么嘎。我要走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们杂志本来要在封面上发‘名誉社长’的照片——来到这儿以后,才觉得不妥嘎……”

对方“嗯”了一声,大概很茫然。他又大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嘎?”

“也许‘嫪们儿’更合适一点嗄,你爹才是这里的真头儿。我们想把封面换成他嘎。实在抱歉嘎,对不起嘎,我们回去还要好好商量一下嘎……总之,很抱歉嘎。”

“怎么嘎怎么嘎?”

“嘎!嘎!”我喊了两声,把电话扣上了。

立刻出门吧。我直接往北庄奔去——我将从那里往西,徒步踏上田野。我不想坐火车,只想随便搭上一辆货运汽车回城。我觉得金仲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恼羞成怒就会派车追我,会在火车站那儿候我……当然,他也许压根儿就不想理睬,所以根本就不会出现那种拦截的场面——但我却宁可把一切都想在前面……可是刚刚掮上背囊走出了北庄,小白却风风火火地追上了我。我说一句“再见”,没有停住脚步。

她一直跟着我往前。在庄子西部一片红麻田边,我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摘下了背囊,坐在一道废弃的水渠边上。

“宁先生,对不起,我的服务太不周到了……”

我不解,又觉得有趣:“不,很感谢你这一段时间的照顾,这不关你的事儿——好好在这里干下去吧,这儿真的很肥。”

她努力忍住什么。她十分聪明。她说:“你瞧不起我的工作,可是你并不了解这里。七八年前这儿只有一个北庄,如今已经是平原地区最大的集团了,它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那样一无是处……”

“哪里,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不是真话。你以为这里的财富、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正道来的,是粗鄙的……”

“你以为还不够粗鄙?是啊,那个‘嘎嘎’,他经营起这么大的淫乱场所、雇用了这么多童工,可你还嫌这些不够劲儿。”

“这当然是阴暗面!可怎么办呢?财富的原始积累,走遍世界都是这样……”

“走遍世界,我也会诅咒地狱!走遍世界有什么了不起?走遍世界又有多少‘嫪们儿’?我一直想找的就是他,因为我想见见这个人,可你们就是把他牢牢地藏了起来!我害怕自己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没见上集团的老祖宗就算白来了一场。可惜就是做不到——有人说这个人连死活都是一个问题哩……”

小白鼻尖上渗出了几颗汗粒,薄薄的小舌头让我想起娄萌。她有点急于为自己辩白,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不,‘嫪们儿’没有死,不过他真的出不了门了,老得太厉害了……他身边的人说,他这会儿的智力就像三岁小孩一样了,只知道吃和玩了……这人当然是了不起的创业功臣,所以集团就得好好供养着他——至于说金仲,你只看到了他粗的一面,不知道那只是他的表面……”

“是吗?瓤儿咱就不知道了。”

“你看不到他智慧和敬业的一面!这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会嘲笑我这样说;可你真的没有看到他是怎样工作的啊。他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他指挥做一个项目就像在战场上打仗。他吃过的苦,特别是年轻时候跟在‘嫪们儿’身边那会儿,听听都蛮感人的,要不‘嫪们儿’也不会收他做儿子……不说了,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心里排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我只想告诉你,只要是一个成功者,就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任何成功的大事业,里面都包含了许多血和汗……”

我琢磨着她的话。我当然同意。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而且她在很真诚地提醒我。她多么想让我们的合作成功啊!可是她的话对于一个匆匆上路的人而言,实在是有点多余了。我说:“谢谢你的提醒。除了你说的血汗,还有白骨呢——大楼垒在白骨上,要不总是闹鬼嘛。咱们不说他了好吗?我最好奇的还是‘嫪们儿’,你说这个人真的能在阴间阳间两边来往?真的能跟鬼魂说话?一句话,北庄一直闹鬼的事都是真的?”

她刚才有些冲动,这会儿努力平息了一下,声调低沉下来:“我想大概是真的吧。因为那个北庄太老了,上年纪的人都这样说……总裁就亲眼见过多次……”

“总裁事事都听‘嫪们儿’的——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是吧?你如果把我当成朋友,在我离开前就该说一句真话。”

“是真话。总裁名义上还是他儿子嘛,真的要按时去看望他,有时候也把集团里的事情对他数叨一遍,那不过是个面子——其实‘嫪们儿’老糊涂了,老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有时一天到晚不穿衣服,就在大宅里乱窜,服侍他的人要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千万别说我告诉了你这些。总裁一再强调,关于‘嫪们儿’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集团的商业机密……”

“你见过‘嫪们儿’。”

她并未马上否认,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她的眼中好像渗出了泪水。

我想自己该离开了。我掮起了背囊。最后,我向她发出了真诚的、深深的祝福。

棚户区

离开时衣冠楚楚,回来后却变成了一个“盲流”……每一次归来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对这片灰蒙蒙的水泥建筑,对一条条乱得不能再乱的街道、自行车以及人流、拥挤在一起并像螃蟹一样相互钳制的汽车,竟然感到有些惶恐和陌生,以至于长时间看着这一切,不知往哪里下脚……有时我觉得仿佛进入了一个风化严重、层层剥蚀的丘陵地带,忍不住要到处仰望,寻找水和至为宝贵的一丝丝绿色。看吧,那些丑陋无比而且毫无生气的楼房,近几年被一些霓虹灯和玻璃幕墙装扮起来,显出的却是一副浅薄相,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我觉得这说穿了不过是一种穷兮兮的欲盖弥彰。我发现自己长途跋涉之后落下的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晒黑了的脸颊和乱蓬蓬的头发,与这座城市的另一部分倒是稍稍吻合——这儿的一些小街小巷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它们一任冷落破破烂烂:因为有人对它们已经绝望,或者是彻底厌弃了。它们反而因此落下了一点真实,可以在无尽的北风吹打下慢慢苍老,享用自己余下的岁月。比起那几条宽敞的大马路,它们倒让人觉得亲近多了。有人处心积虑地把几条马路拓宽再拓宽,以为这样就可以喘出一口虚荣的气泡,想不到原有的一点点文明的呼吸反倒给窒息了。如今,这儿,第三世界,几乎所有的“土老帽”都跑到这样的马路上来了,他们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挎着异性的胳膊,车里还有迫不及待摆放的拉手纸和装了空气清新剂的小瓶,有花花色色的各种靠垫。车辆挤得动不了,车里的长发少女骂着粗话,如果骂得花哨,旁边的男人就转过头来恶狠狠地亲她一口。

头顶热辣辣的太阳走在街道上,身体老要摇晃,好像是连日来的奔波使我改变了往日的走相,或者是我已经完全不适应在这拥挤的人流里行走了……我的两眼开始不知不觉地四下寻索起来,先是引着我脱离了宽宽的街道,然后在人行道上探头默数着一个个门牌:这些名字和数码既熟悉又陌生——一条条胡同叫什么、通向哪里,老天,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似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片混乱污浊之地竟然有我的家、我服务的那个杂志社,还有一条“橡树路”——一座城市的首善之区,起码是延续了三到四代的骄傲之地,大名鼎鼎,里面住过的人物数不胜数,让人随口一说就是一打……可是此刻,我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回去的愿望——仅仅是想起孩子和那个小窝的一瞬间,我的心里才热了一阵,可也很快就压下去了。

这会儿我被一种奇怪的惯性推拥着往前,仿佛一时难以停止。这座城市就像旅途上一个久别的镇子和村落一样,仍然不能让我产生长久安歇的欲念:此刻,在浑茫的都市阳光下,我的脑子有点乱糟糟的,像个木头人一样,目光呆滞,脚步磕绊。我不知从哪一刻起学会了痴呆呆地看人。我不止一次发现,那些打扮稍微整齐一点的、急着上下班的人常常惊讶地盯我一眼,而我会毫不畏惧地把目光向他斜去。我的眼睛在田野上练得沉甸甸的,所以这会儿只是轻轻一扫,他们就赶紧把头扭开了。我终于想起了什么,明白现在回杂志社将有一场轩然大波;但我毫不惧怕,相反却有一种特别的放松和高兴。我现在只想在街上游荡一会儿。我觉得只有这会儿才与这座城市的破烂小巷真正融为一体了。我像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一个被冬天的风吹得透心冰凉的流浪汉。

不知不觉走进了又一条小巷子里。我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从头盘算一下全部的旅程:走了多久、一路的经历,还有接下去该做的一些事情。当我把鼓鼓的背囊放在拐角的一块石头上,坐在那儿看着太阳,眯起眼睛的时候,才觉得这里缺了一点什么:如此安静,那些打盹的流浪汉、那些进城打工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想他们可能由于一夜好睡而分别出去忙生活了——流浪汉、无家可归者,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自由而忙碌。流浪汉越来越多,他们先是作为打工者涌到这个北方都会,而后又走向更远的南部。他们像一股奇特的水流一样,正顺着地势流向远方……

这会儿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蹿动。原来是那些牛皮纸信封,正放在我贴身的衣兜里。我按了按它们……它关于苍白青年的记录让我想起那个可怕的九月,它对童年和故地的叙说又使我深深地陷入了陶醉。那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啊!那简直就是我的亲身所历!海边之夜,打鱼号子……是的,我是它最好的读者,我循着这声音去回忆、去追逐、去幻想,就像一泓清水一遍遍地刷洗着弄脏的双手。我因此而充满了感激。你啊,你的信任和温柔恰好也在这个非同一般的时刻帮助了我、鼓励了我,使我能够迅速转身,甩开两腿在田野上奔走……露珠在朝阳下闪耀,它使我想起了那长长睫毛上曾经有过的晶莹。滚烫的露滴落下来。是那个寒冷的晚秋吗?我看到一件黑呢长衣怎样裹起了修长的身材,乌发落在呢衣的灰蓝色毛领上。她脖颈上围了一块纯缎子玫瑰花图案的织巾,戴了白色手套的手一半抄在衣兜里。她穿了黑色的或是深蓝色的高筒皮靴。她站在菊花丛中,可能是因为寒冷的关系,她的脸多少有点苍白。她从来没有施过任何化妆品,没有搽过口红,没有描过眼影,更不戴什么首饰……她真的成为我心中的某种隐秘。

我相信这一会儿娄萌和马光他们已经从那个集团得到了消息,开始骂人;他们还会到家里找我,去“橡树路”。让他们先急一会儿吧,谁让他们选错了人……那个混蛋一定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娄萌。我不知道娄萌会怎么恨我。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他们双方排除了这个意外事故,重新开始合作,那也要经历一个很麻烦的过程。我很高兴,这是一种幸灾乐祸。我不知道温文尔雅的娄萌,一个如此漂亮的少妇,到时候如何向那个“嘎嘎”伸出和解之手……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先要设法吃点饭,因为肚子在咕咕叫。饭后我还要更从容一些,以便作出归来后的一些打算。我有一个预感,就是这次不长不短的远行只是自己的一个序幕……是的,要发生的迟早总会发生。我想有吕擎和庄周这样的榜样,我会进一步告别自己过分的遵从和温顺。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我要跨出一个门槛。那样,一切说不清的牵挂、疲累困顿和各种各样的禁忌,都将一块儿抛却身后……

暂时不想见娄萌,也不想回家。我需要一个人在这座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城市里踟蹰一会儿。我背起背囊走着,在一个简陋的街头小店吃了又干又冷的早餐……不知走了多久,人越来越稀,喧嚷声也渐渐淡弱。叫卖声再也听不见,汽车的嘶鸣也稀稀落落。我这才发现:如果继续向南走下去,只拐过一条巷子,就会来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去处——我以前曾无数次从这儿走过,它就是离全城最大的一处废品收购站不远的杨树林。在这片林子南边有一道围墙,向阳的一面总是聚拢了很多流浪汉,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甚至带着家禽和小孩,随随便便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出一个个小屋。这里对于大多数城里人都是陌生的,是一座城市里的奇怪角落……我这会儿有点身不由己,像被什么牵引了一样穿过杨树林,径直走了过去。这里是一个徘徊之地,是原野与城市之间的情感缓冲区。我也许要在这里稍稍歇息一下才好。

远远地望见了那些斑驳的窝棚顶部。奇怪的是这个越繁衍越大的奇特居住区,竟然没人来干涉。也许那些城管人员还没有转过神来,也许打工者和流浪汉太多了,谁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在这里居住的人是不喜欢别人打扰的。他们在这儿有自己的一块小小地盘,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它。我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刚刚停留了一会儿,就感到了一阵焦渴。不远处有一个水龙头,我取了一茶缸水,这会儿真想喝一点茶——我随身总不忘带茶。旁边有一个人正在度过惬意的时刻:他蹲在那儿,闻着燃烧的茅草味,看着火苗把一个小钢锅舔来舔去……我一直羡慕地看着他。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就是把帐篷搭到郊区的山上,和朋友住在那儿野炊,要喝茶就取山上的清泉。只是这样想,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山上就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有人正在山上散步,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歹徒,莫名其妙地从后背刺了他们几刀。三个人受了重伤,另外两个当场就死了。其中一个受重伤的人与岳父一家很熟,这就使我们有机会了解全部案情。关于这个案件的谣传很多,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山上出了一帮杀人狂。那个受伤的人告诉:当时他正在低头走路,突然觉得有人在后背那儿拍了一下,接着就觉得后背热辣辣的,有些潮湿,伸手一摸是鲜红的血,接着就倒在了那儿……

住在野外帐篷里的那种感觉真是极其特别。那是一种告别庸碌琐屑、无忧无虑放松流畅的生活,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绝好状态……不远处,小锅里的水正咕咕响着,很快白汽缭绕。周围几个简陋的窝棚前面有人已经在做午饭。我忍不住诱惑,还是讨了点热水开始喝茶。午炊的气味飘过来,这使我想起自己背囊里有一点备用的白米和黄米。

一个汉子大约有四十多岁,又瘦又疲,走过来,在离我不远处收拾干草。他的手像铁钩一样在地上抓着,连土带草一块儿弄走,回身塞到另一个锅灶下面。我走过去,看到他锅里的水刚刚沸动,里面是几块破碎的窝窝。他大概想把它煮成糊糊。我回头取了一点黄米。他焦干的嘴唇抿了抿,看看我,不知说了声什么,发音很轻。我把盛米的小塑料兜塞给他,他捏了一点放在锅里。

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手持一把长长的、生了锈的铁勺,在锅里搅着。我又给了她一点米。女人笑着点头,然后冲窝棚里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头很大,留了短发,两眼虎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女人说:“叔叔给米了,你出去抱点柴来。”

小伙子嗯一声去了。他全身的衣服又旧又破,脚上的鞋子露着指甲;可笑的是他的小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他跨过一条小渠,消失在山根下的灌木丛中。只一会儿他就抱来一些干树枝和茅草。

锅灶下面冒出了浓浓的烟,旁边的人开始大声叫骂。我想这种闷火应该赶快拨旺,可那女人还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一些窝棚里的人根本就无心做饭,他们仰躺在草毡子上哼哼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时地瞄瞄太阳。离这儿不远处,那一溜草毡子挡起的一个个窝棚常被碰得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毫无顾忌的男女说笑声、打闹声,一些奇怪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剃平头的小伙子不时地望那边一眼,抿着嘴。女人斜一下不远处那个吵吵闹闹的窝棚:“这一对子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凑到了一块儿,一天到晚搂抱着,什么事也不干,也不要个脸皮。”

她骂着,伸出铁勺搅着锅里的汤,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东边,平原上。“一个人浪荡?”我点点头。她说自己是领独生儿子来这个城市打工的——说着用沾了米汤的勺子往窝棚那儿比划了一下:“这些人里边都是出来找事做的。”

她摇头叹息,说如今找活的多了,日子越来越难了——恐怕还得往南,听说南边的事情好做。

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种地,她告诉老家那块地方开了一片流黄水的工厂、建了大烟囱什么的,把好生生的地都给糟蹋了:剩下了一点点地也没法种,因为黄水杀苗哩!再加上天太旱,地下抽不上水,河里早就断了流。“这些年水比油还金贵哩!老百姓没有办法,拿着黄水杀死的苗儿去告状,有人就开着车追上来……上级说别种地了,做买卖弄‘第三产业’吧!庄稼人不知道什么叫‘产业’,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炸油条、把好生生的大闺女往窑子里送。丧天良啊!能做上那事儿的,一百户里也没有两三户。余下的人要不就挨饿受冻,要不就得走出去。人挪活树挪死,走就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瞅着孩子,说他爸的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了,撵着孩子考学,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考中。“他爸在村里油坊榨油,和头儿打了一架,再加上日子不顺,孩子又没考上学,一阵心火攻上来腰子就得了病。他这一病不要紧,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一年年就得用药埋着。这下俺家的日子塌了。我天天哭,出去找活儿干……还有,领着俺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出去打工。这个老实孩子,最苦最累的脏活儿才有他干的。我不舍得咱这孩子,又没法儿。我孩子进窑下洞、采石头挖坑,干了一个来月就皮包骨头,手指头都磨破了。他爸说我孩儿啊这才是咱干的活儿啊,天底下的好活儿都留给了鳖种!当爹的没有指望,躺在炕上瞅着屋梁发呆。千不该万不该,他有一天偷着吃了老鼠药……”

女人说到这儿哭起来,“他爹一去,我就守着这孩子过了。开洞子时,和他一块儿的就砸死了两个,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得跟了去。你看看,我孩子没考上学,可他是个好书底子啊,能写一手好字哩。我琢磨到人多的地方去给他找个差事哩……”

我听着,一声不吭。

女人瞥瞥我:“你也是出来找差事的吧?”

我看看四周这些窝棚,不知说什么好。我点头又摇头,自语似的:“……我也是往前走,这会儿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下边往哪儿落脚。”

女人抹起了眼,“看得出你是个好心人,有一口吃的还给别人。可这世道是好心人不得好报啊,像俺家他爸……”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已经注满了苦汁,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往外溢流。可是我们却只有倾听。

旁边那个男人的糊糊做好了,向我打着手势。我走过去,见一个带裂口的碗已经盛满了,另一个新一点的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他指了指空碗。我自己盛了一碗稀饭。

糊糊有点酸,我知道是因为掺了那些干结的窝窝头。每一口稀粥下咽都有点难,可这是野地的粮食,是流浪者糊口的粥。

饭后我请他一起喝茶。他的嘴含住杯沿时下唇使劲瘪着,于是总有两道水线从嘴角拉下来。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在城里住了五六年——这也许让人有点百思不解,因为这样单薄的行装、简陋的住处,五年是不可能挨下来的。我记得五年中这座城市至少发过两次大水,甚至在立交桥下淹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这五年里下了多少场大雪,又该有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顽强的生命啊!

在接下去的交谈中他告诉我:开始来到这座城里时,他还领着自己两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后来孩子就死在身边。那是半夜得的一场病,他当时听到呻吟伸手一摸,孩子的脑壳热得烫手。眼瞅着孩子就抽搐起来……他抱着孩子跑啊跑啊,跑到一个挂十字牌的门口就用手擂,擂了半天门才有一个人搓着眼出来,一睁眼就咋咋呼呼训他。也就在这时候,孩子在怀里咽了气。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他到垃圾箱里捡东西,再不就到建筑工地上干苦力。这些年他什么都干过,实在混不下去就卖血。没有几年他的身体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重活儿一点做不了……

“就打算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他目光僵僵的,撇了撇嘴,“没地方去,就住这村子里吧……”

他把这个地方叫“村子”!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些窝棚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通路,真像是一座村庄的“街道”了。

“村子里常有来来往往的生人,不过大家相处得好哩。只有那些年轻人靠不住……有一次来了一个戴小红帽的人,他在这儿住了两天,偷去了好多东西。那家伙大概翻过山往南边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端量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个好伙计。我这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歹人。”

我很感激他的信任。这时我觉得身边有人注视我,原来那个兜上插了一支钢笔的小伙子早就凑了过来,他一直在盯着我。

我对小伙子点点头,他冲我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引我到一边去坐了。

小伙子坐下来就好奇地看我的背囊,还伸手摸了摸。

此刻我很想鼓励一下小伙子,想说:你还这么年轻,年龄只有我的一半儿,你还会经历很多事情,出现很多机会,人的一生总是起伏坎坷的,你在这样的年纪可不要泄气啊——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些话。

小伙子咬咬嘴唇:“俺妈还在等哩,等有那么一天给我找个好差事……”他说着摇摇头,其实自己早就绝望了,“我往南走,走了不知多少村镇。人太多了!我和妈走啊走啊,一直走进了这个城里,一路上到处都看到赶路的人,大小车子一眼望不到头。天哪!出门以后我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遮了地皮,遮了路。早晨八九点上街,黑鸦鸦一片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就像俺老家下雨前路边上那一大片蚂蚁……我心里害怕了,明白这辈子完了,没指望了。天底下的活路再多,这么多的人也要抢了去啊,哪有俺一个乡下孩子的份啊?俺害怕了,拖着妈妈,说快跑,快离开这城里啊,咱回呀!这城里的人太多了,咱乡下人踩也被踩死了,咱乡下人天生就该在土里打滚儿。我想跟妈回家,想这一辈子就趴在老家的黄土崖子上过吧……可俺妈不哩。她说:‘孩子,你再也不能像你爹一样了,你得出去闯荡,人挪活树挪死啊。’我说:‘不,俺就做棵树吧,俺就不做一个人了,俺害怕做人了’……”

小伙子的眼睛抬起来,看看我又闭上。

一番话让我心上发疼。我难以回驳,又不能同意……我想了想才说:“也许你妈妈是对的——你跟着她走一走、闯一闯吧!总之你要坚强,别怕走远路……”

我的话里有一个“也许”,这使我有点厌烦自己。我害怕那种绝望的情绪感染了他,他毕竟才二十岁啊。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了03所那个不幸的朋友阿莱——真的啊,他们两人不知在哪儿有点相像。我的心里一阵发痛。

小伙子盯住我:“我走,可我往哪里走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这儿住久了,认识了窝棚里好多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有从乡下来的,还有邻近几个城镇的,都是些没有指望的人。他们差不多个个都试了好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机会就那么多,人太多了,俺们争不过人家,最后只得逃开,逃到这些窝棚里……”

我想再烧一点水,到水龙头那儿接水,水停了。小伙子说每天只有一小段时间供水,全城都是这样。是的,在这个城市里,停水停电是经常的事儿。

旁边一个老人端着一根竹竿走过来,用搪瓷缸取水。我告诉他:“大爷,停水了。”“停水了?”他仰起脸,神情有点异样。我这才看出是一位盲人。我去帮他,他用竹竿轻轻碰碰我的腿说:“不用,不用。”然后转过身走开了——这一幕一下让我想到了行走如飞的山区盲青年,想起他在碾屋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情形、他过去和今天的全部故事……

面对这片又陌生又熟悉的窝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从这儿往北望去是城区那片林立的高楼,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都有无法忍受的东西。

在此地,人随时可以背起背囊走向大地,像溪水一样到处流淌……而现在,我站在了两个世界之间。

人心

一大清早,阿环在楼梯拐角那儿看见了我,马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她手提一把暖水瓶,惊讶之后就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她穿了一件风衣,米黄色的高领毛衣,挺着高高的胸脯,显得热情洋溢。几天不见,她的脸似乎比过去大了一倍,竟然像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秘书一样,也长出了一副双下巴。她突然说了一句:“一看就知道你饱经沧桑……”小姑娘没有多少文化,随着成熟也多少学了一些词儿,但用起来还是略显生硬。她说了声“回头见”,“噔噔噔”就跑下了楼梯——下楼时两腿一甩一甩,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可爱。

环视一下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阿环原来是第一个来到。我把背囊摘下,放在办公桌上。桌上已经堆积了一摞子函件,对面娄萌的桌子倒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资料都码在一边。我这时惊讶地发现,我的桌上蒙了一层灰尘——过去,无论我在不在,娄萌都会一块儿擦一下。这一层灰尘说明了许多——对方的拒绝和厌烦。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希望是娄萌。上来的还是阿环。她有气无力地提着水瓶,说:“接一下呀,大哥。”只要娄萌来办公室,阿环就要去打开水,因为娄萌从来不喝饮水机里的水。

她以前从来不跟我叫大哥。这姑娘的确长大了,被马光调教得不错。马光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失时机地找一些女孩子、为杂志搞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我问她编辑部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阿环笑嘻嘻说:“有什么事?吃饱了就过来蹭,下班了,各自拿着自己的包就走了。我还是打我的字。”

这提醒了我什么。我端着茶杯到她那儿看了看:也许我想发现一点什么秘密,比如文件信函之类。我问:“那个金仲常与这儿联系吗?”我知道信件或电话一般都由快手快脚的阿环去接。

“好像有点联系吧……”

正这时候外面喊了:“谁呀?谁把这个又脏又臭的大包放这儿了?”

我一转脸就从门缝看见了娄萌,特别是那双又大又亮、猫似的眼睛;还有她的鼻子,粉粉的,这也让我想起一只大猫。我跨出门去。

娄萌端起的杯子“砰”一下放到了写字台上。

我说:“您好!”

她冷冷的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冷笑。她大仰着脸儿,这就使我看到了两个多少大了一点、有点不太相称的鼻孔。她的嘴唇一大早就搽了口红。

“你干得不错呀!”

“一般。”

她给自己的茶杯又注了热腾腾的水,在屋里踱步子。她想尽量做得雅致一点,作出四十出头的女人所追求的那种优雅劲儿。可惜水被溅出一点,她就慌不迭地重新把杯子放下。她乜斜着我:“看看你这狼狈样儿,在泥巴里打过几个滚吗?”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回了呢。”

“怎么会呢?我一直想念咱这儿……”

她鼻子里哼一声。如果是往日,她一定会递来一个满意的目光,可这回她真的给伤害了。她一时不愿说话,站在那儿,看看阿环黑洞洞的门,又看看楼梯。我想她也许在等马光和那个老编辑,等人凑齐的时候再正经收拾我吧。我想还不如让她尽快把那股怒气释放出来,这样更好。我于是直通通地说:“金仲骂你了,我因为保护你,把他给得罪了。谁骂我们领导也不行!”

她一愣:“他骂我?怎么骂?”

“他说你……”我迟疑着,“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特别狡猾,这次想把他金仲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挣来的钱扒去一半儿;还说你贪心不足,自己干社长主编,只让他干‘名誉社长’,拿个空衔儿骗他……”我忍住了,用力板着脸,“那个丑八怪不尊重你啊,主编!”

娄萌终于听明白了,拍了一下桌子。

我明白:恶作剧该结束了。

“你到底是什么用心?”娄萌也不傻,她单刀直入了。

“什么用心?还能什么用心?”我尽可能地镇静了一下。

“是呀,还能什么用心?你无非想把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刊物给搞垮。我怀疑这就是你的用心。但是你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我已经告诉了你的岳父。我很尊重老首长。我本来不愿让他上火焦急,可是出于对事业负责,我还是把你的行为告诉了他。”

我料定她会那样做,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歪头看着她:“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我只想借此来探听她与金仲的事情,以及事态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楼梯又响起来,马光戴着那顶长舌蓝帽一晃一晃走上来。他其实在楼梯那儿就把我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一上来却笑吟吟的,扳住我的肩膀,说我们的“骑士”回来了!他瞥瞥我又脏又烂的衣服、旁边的大背囊,说“真够新潮的”。

我说:“这本来是你的活儿,我替你干了,差点累死也没干好——你听头儿正熊我呢!”

娄萌没有接马光的话茬。她为了保持那种始终如一的严肃性,只是直盯盯地看我,说:“你知道‘金星集团’实力有多么雄厚,我们跟它的合作哪怕只有一两年,刊物也就有了发展的空间。也就是说,无论形势怎么演化,我们都赢得了喘息的时间。现在怎么办?很好的一条路给堵死了,我们丧失了多么好的一个合作机会!你想让我们去四处乞讨、化缘?这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利益,关系到刊物的生死存亡。你想过没有?我们的举措是经过……”

我说:“可是……”

“可是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个事情你要负全部责任。”

“你不能只听金仲的,那个‘肿材’是恼羞成怒。而且严格讲,这是一种欺骗……”

“谁欺骗谁?”

“互相欺骗。”

娄萌的手都抖了。

我说:“当然是欺骗。我们利用了他的虚荣心,想让他把那笔钱交出来。可是我们大伙儿都明白,”我看一眼马光,“马光你说呢?我们都明白,我们不可能信赖和依靠那个俗不可耐的家伙,他基本上是个文盲、恶棍。我们这么一份体面的杂志,怎么能借他的‘名誉’呢?他的‘名誉’到底怎么样你也该知道。你到那个地方打听一下,他的名声很坏!我们的杂志却要借助一个流氓的名誉,岂不荒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是,那里真正说了算的,是‘嫪们儿’……”

娄萌还要插嘴,我一下提高了声音,硬是把她给压了下去:“从另一方面讲,他们集团有大把的钱,他们不在乎这个。可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亲眼见过,那才是一些血汗钱!那里有十几岁的童工,他们在没有起码劳动保护的状况下干活,都是一些失业农民的后代——是他们苦苦挣来的一点钱。还有,把未成年的农村少女塞到黄色场所里卖淫……好端端的一个地方就要被金仲这些家伙糟蹋完了,那里的河变臭了,饮用水里有毒——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这样搞来的钱!可是他们要用这样的钱来城里买个‘名誉社长’,还模仿城里盖起了一条‘橡树路’……你不觉得这太残忍、太恶心了吗?他的一个电话,你们俩一拍板,几十万就扔进了水里!”

娄萌被我这一番话弄蒙了。她一会儿说我“别有用心”,一会儿又说什么“新时代的一颗金星”呀、“著名企业家”呀、“一个伟大时代的转折”呀,等等。可惜她这些话比刚才的锋头差多了,全都有气无力了。

我知道至少是在短时间内,娄萌被我给打败了。不过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会儿一切都不在乎。因为从跨进杂志社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这次根本不想说服她。我知道又一次的告别迟早要来——我只不过想在这个时刻让她留下一点记忆:我要让她记住,在这个年头还仍然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稍稍不同,还仍然有那么一点点莽撞气……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娄萌已经变得有些丧气了。她说:“你有意见、有看法可以提出来,可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情,你不能擅自更改啊,这是违背纪律啊。”

我说:“算了吧,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胡茬也硬硬的了……”

马光在旁边发出了笑声。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接下去说:“你也该告诉我实话,我们具体做事情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你不该骗我吧?”

“我怎么骗你了?”她的声音又高起来。

“你心里明白。你告诉我那个集团的总经理让我们拿出一些版面来,到后来又说他提出发个‘专号’、登彩照;再后来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提出联办、当‘名誉社长’——这是你讲的吧?”

我注意到娄萌鼻子两侧白白的皮肤开始变红。她说:“是这样又怎么了?”

“你说假话了。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完全是你先提出来的。是你越来越主动,吊起了人家的胃口。我作为这个杂志社的一员,不能眼瞅着你引狼入室。”

娄萌气得抖起来。马光、阿环都收敛了刚才那一脸的揶揄,他们几个一齐定定地看我。我面对他们两个说:“这真的是引狼入室。那是怎样一个恶棍,你们到金星集团那儿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那个丑陋的家伙,一张脸就像河马出水……”

阿环笑了。马光却没有笑。他把长舌帽摘下来。我发现他前面的头发好像稀疏了一点,这大概是让钱和女人累的。

娄萌还想认真地吵下去。我说:“对不起,我已经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我说完就一下仰倒在沙发上,一边听着娄萌发誓——她在说“我们要追究”之类的话。追究吧。我倦了。这会儿我只是一声不吭。

后来我终于不能容忍她在旁边吵吵嚷嚷,就直接欠身对马光、阿环和刚刚上来的老编辑咕哝了一句:“在那样一个‘名誉社长’下面工作,咱大伙还不如死了好……”

马光终于哈哈大笑了。他看看阿环,阿环两手抄在漂亮的条绒裤兜里,左边的腿一颤一颤。我发现阿环的腿并不比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的腿差到哪里,只不过以前并未在意而已。“尤物满地跑,看你找不找……”

马光愣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加上一句:“好端端的一个刊物可不能当妓女。”

这一句把娄萌给气疯了,她尖叫着,指着我,胸脯急剧起伏,差一点就要上来打我的嘴巴了。

她凑近了时,我赶紧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她只到我胸口那么高。我紧紧按着桌沿,我想当她把杯子里的热水往我身上撩泼的时候,我就要赶快转身。我心里想,有些庸俗而美丽的女人的确是可恶和可怕的。

马光过来平息事态。他劝娄萌消消气、坐下,然后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来吧,你这个糟家伙!”

他扯着我的手,把背囊提起来,拉我去了阿环那个小屋里。他对阿环说:“走开走开走开,大叔要谈点事儿。”阿环缩缩鼻子到外面去了。

他把门关上:“何苦呢老宁,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不起来。我真想干点什么来解解气,我不吱一声。马光皱皱眉头。这个家伙特别发达的毛发这会儿让我看着挺别扭,像大猩猩。后来他自言自语起来:“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年头,就该金仲那一类人发大财,我们没有办法啊,生气没用,痛心疾首也没用。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最后只能弄得自己垂头丧气。我也像你一样认真过,后来也还是像你一样败下来了。”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但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像我一样过呢?你除了争夺我这个编辑部主任认真过,什么时候又认真过?你甚至连搞女人都不认真……

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呢,换一个角度想一想,事情也无非如此。世界上本来就是‘多元’的,本来就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每一类生命都在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和发展。像金仲他们,就是要挖空心思地大把赚钱,能搞来钱就行;像我们,就是要千难万难地把刊物办下去,办得越兴旺越好。也只能这样,我们管不了世界上那么多事。我这样一想,才算是谅解了一点点……”

我点点头:“你说得好像都对。不过我想问问,你的‘心’呢?”

“什么心?”

“人心。”

马光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像不认识我。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与他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以前对这些还毫无察觉:他原来长了一双不太严重的斗鸡眼!这会儿,当他凝起目光的时候,那对斗鸡眼也就暴露无遗了……他的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把满脸的精明驱赶得一干二净,那神态好像在问:怎么?人还需要有“心”吗?

是的,这是个非常古老又非常现实的问题。可惜这个极其精明的小伙子竟然将这样一个简单而基本的问题给忽略了。他太忙了,忙得不可开交,发稿、约稿、搞钱、各种各样的关系,还有女人的诱惑、千方百计占便宜、领导被领导、同事、住房,偶尔还要开一个“艺术沙龙”,炫耀自己的高雅和不同凡响……也许就是这些事情使他忙得忘掉了,忘掉了人还要有——“心”。

我说:“可是,我们有史以来遭遇的所有劫难,都是因为‘心’出了问题。”

马光皱起眉头,陷入了思索。他很快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伸出手:“那么请问,一个道德家能使社会繁荣吗?”

“我不知道你的‘道德家’指哪一类人。”

马光并未回答,只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你制约了恶,不允许它们释放出来,可是你也会同时遏制了人的创造力。没有了创造力这个社会就将停滞不前,就将萎缩。”

这样的高论我听得实在不少了。残酷的是“创造力”总是与“恶”结成了一对孪生兄弟,而最后“恶”总是一阵疯长,直到把“创造力”这个弱小的兄弟给不动声色地一刀宰了——这怎么办呢?当鲜血满地的时候,你还来得及去宣扬那个“恶与创造”的真理吗?“恶”当然有力量,可是血缘的力量、伦常的力量、知性的力量——一句话:人的力量呢?

我还要问下去:人的生存的勇气呢?这一切呢?

这一切理应装在你的心上,因为你还是人;也因为我、你、我们大家、我们的后代,都还要继续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仅仅因为这些,这其实非常之简单;就因为这些,你就得想法不让自己迷失和疯狂。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原来就是如此的简单:或者是与这个世界一块儿活下去,或者是一块儿疯狂下去,直到毁灭……

我一声未吭。因为我觉得这些话对于马光已无必要了。

在即将分手的时刻,语言有时真是多余。

马光叹一声:“我发现你们的主要毛病是活得不高兴……”

“是的,高兴不起来。”

“而有的人,”他一只手拤在腰上,“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呢?”

我看着他。两只眼球有点胀。是的,真得好好想一想那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不过我敢肯定的是,这类人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空心人,是染上了同一种颜色的尘土与粉末。他们等于是一些纸人,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真正的情感……

马光拍拍头说:“好像谁说过,我们这一代人主要是‘自己制造出忧伤,然后再回过头来欣赏它’。”

“是的,那些贱坯子从来不会理解‘忧伤’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走了。

好不容易一口气将事情忙完。是的,手头的这一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该另起一个段落了。我决不愿把那些晦气和愤懑带到家里。只有当这些全做完了之后,我才感到一阵轻松,才要回到自己那个温暖的小窝。

此时此刻,当我怀抱小宁,和梅子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感到了一种生活的甜美、一种回家的幸福。小狗丽丽,还有那一对龙虾,它们都安然无恙地迎接了我。丽丽的嘴巴永远是湿漉漉的,它发疯似的舔我、吻我,往我身上扑动。到后来它竟然和小宁争夺起我的怀抱。我于是把丽丽也抱在怀里——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两个生命更可爱的了。

梅子看着我,眼角好像渗出了泪水,“你看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小宁的手按在我的胡茬上,“爸爸,你脸上怎么了?”他的小手在揭我脸上的一块皮屑。梅子阻止了他。

丽丽舔我,我不得不把它放到了地上。两只龙虾在那儿挥舞着两只大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它们用一阵打斗迎接远方归来的人。

后来小宁就转身与丽丽和龙虾玩了。他们在角落里不断地发出哼唧声。丽丽笨拙的身躯,小宁机灵的扭动,龙虾在一旁咔咔嚓嚓的伴奏,都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这里的声息和气味。是的,梅子的手在拍去我衣服上的尘土,在我鬓角那儿停留了。我感到了她指尖上的温热。我发现她也瘦了。这是一个把自己的全部、把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悉数交给一个男人的女人。一想到这儿,我的胸口就有点发紧。

就是这种感受常常使我举步不前……我渴望、感激、留恋,并在这矛盾重重之间徘徊、徘徊一生……

“爸爸,爸爸!”小宁在外面喊我。

我赶紧奔到小宁跟前。小宁指着丽丽:“它咬我,它真咬我,你看。”

小宁的衣服上有湿湿的两个杏子大的水印。丽丽傻乎乎、笑嘻嘻,看看我又看看小宁。我说:“丽丽,轻一点用力,懂吗?”

它的尾巴摇动着,懂了。我让他们继续玩。

梅子说:“你走这么久!你知道你走了多少天吗?”

我算了算,只不过二十多天。我想起了什么,问:“娄主编在爸爸那儿告过我的状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今天晚饭到那里吃,到时候就会知道的,现在别谈这个了……”我们默默地靠在一起。小家太窄了,书架、床、沙发,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剩下的空地还搁了小宁的玩具,稍不注意就会把它们碰碎。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在了写字台上。“我怕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怎么会呢?”“会的。”梅子望着窗外那棵惨白的杨树,一对杏眼一动不动,“你一出差,我真担心。”“人都是要出门的,人不会总待在一个地方。”“是啊,不能像我这样——我们女人一辈子只能留下来守家……”“我们应该一块儿走,可惜你不会那样——女人难得跟上男人长途跋涉,除非是……”

“是什么?”她看着我。

我叹一声:“除非是一些……‘殉道者’。”

梅子咬了咬嘴唇,不再说什么。

这时我又想起了莉莉,有点替余泽难过,“我见了余泽他们,没有告诉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我是怕他受不住。”

“你见到他们了?”

我点点头。

梅子“啊”了一声……我把他们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说:“他们正在那儿苦挨苦斗,大约要过了这个冬天才能回来。”

“到那时余泽什么都晚了。也许莉莉真的会让埃诺德搞走的。”

“搞走算了。”

梅子难过地摇头。

“她原本就不值得余泽去爱,余泽爱上她,完全是人性中的一种弱点占了上风。”

“什么弱点?”

“不知道。反正人有时很难抵御女人的那股浪劲儿。”

“你真觉得莉莉美吗?”

我看看梅子,不相信这是她的发问。这好像并不需要辨析。我说:“怎么,你认为她不美吗?”

“你们男人的眼光和女人不同。我觉得她很丑。”

没法跟她解释和争辩。我说:“噢,那她就是很丑了。”

我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因为我想起的是另一个趣事——岳父与老范头对“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一职的竞选。我问这事儿进行得怎样了。

我发觉在问这句话时,我心里竟然也在盼着岳父获胜。这很滑稽。

“爸爸比老范头多上五六票——不是五票就是六票。你看竞争多么激烈!”

我心里想:谢天谢地。我知道这是岳父的“最后一搏”了。他如果不当上那个鬼也搞不清的所谓“主席”,也许会一下子垮掉的。这一下他该如愿以偿了。我说:“那我们该好好给老人庆贺一下了,不过这回那个老范头该哭鼻子了。”

“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吧?”

“你错了,这回你真的错了。也许这事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催促梅子准备一点东西,晚饭到岳父家一块儿吃,这也算是我们的祝贺。接着我又问了岳母的身体、小鹿的情况。梅子沉着脸说:“尽管有喜事儿,可也有不好的方面……”

我愣了一下。

她接着一讲我才明白:岳父因为选举紧张了好长时间,后来人突然一放松,险些垮掉。他病了好几天,新接手的一些活动——也就是说那个老年书法家协会的一些工作,也就没法干。好多人来找他商量事情、请示工作,他都要勉强拖着身子爬起来,跟人家一谈就是半天……

我笑了。人哪,说到底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这种动物在上帝的眼里也许是最为奇怪的,他们除了丰足的食物之外,还有那么多莫名的饥渴。上帝要满足他们所有的饥渴,简直要绞尽脑汁……我又问了吴敏、小涓和吕擎母亲的一些情况,梅子说她们都很挂念路上的人,“你如果有时间,可要跟他们仔细讲一下啊,不过……你不要讲那么苦,她们会受不住的。”

“橡树路”啊,久违的“橡树路”!你历尽沧桑,披挂了那么多的荣耀和屈辱……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小院,特别是一眼望到了那棵高大的橡子树,心里马上有一阵高兴。岳母仍然那么胖,温温软软的手摸着我的胳膊、头发。在这个小院里,这是真正疼惜我的人。我觉得梅子所有的美好特质都来自母亲——只有偶尔呈现的那种内向和执拗、不愿妥协的劲儿,才来自那个瘦干干硬邦邦的岳父。

岳父真的躺在床上,见了我欠欠身子。还好,看来娄萌并没有把他怎样,一切正常。只是他的脸太黄了。这就是娄萌口里的那位“老首长”梁里,却很少让我想到当年的那个“铁来”。

“我们是来给您庆祝的。”

“那有什么。”他淡淡一句。可我明白那是一种虚伪。不过他的事儿真的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穿上拖鞋,趿趿拉拉地往办公室走去。我跟进去。

他让我坐在沙发上。我发现这里新添的书法作品并不多。看来他写了那么多东西,装裱后参加展览,就为了这最后一搏。我说:“那个老范头……”

岳父眯眯眼睛,用食指轻轻敲击一下桌子:“同志嘛,还算个好同志;可惜就是不好好钻研业务,太能跑上层了……”

我听了觉得那么可笑。

“到最后,他又去找以前的……还好,吕南老对他是不太感兴趣的。”

我知道整个文化大权一直是掌在吕南老手里的。我想那个老范头失败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了。我发现在岳父背后的墙上,仅有的几幅新作中,有好几个斗大的“虎”字。这些“虎”有不同的写法,它们竟是那样粗大狂放。其中的一种写法我不敢恭维,而且一看就忍不住要笑——那个字很像一个“屌”字。

岳父见我在端量那个字,就笑着指点:“这个字呀,另一幅挂在宾馆里,有人要出一千元买走呢。”

我忍不住笑了。岳父也笑了。

外面吵吵嚷嚷,我一听就知道是小鹿来了。他在外面叫着。

我赶紧撇下老头子奔出去。

小鹿这家伙虎气生生,可能是由于常常游泳的缘故,皮肤有点儿黑。他穿的衣服比所有人都单薄,这就是运动员的特征。他刚热情了几句就回身喊着什么——原来门外花园里还有一个,他的朋友。他一喊那人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她背着一个网篮,网篮里装着一些拖鞋、肥皂乱七八糟的,好像刚刚从外面洗澡回来,脚上也穿着拖鞋,趿趿拉拉走进来。也是一个黑姑娘,黑得让小鹿心花怒放。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眼角往上吊得厉害;鼻子矮得很,到了尖端那儿才猛地耸起,让人忍俊不禁。小鹿忙着向我介绍她,她并没有把脸转向别人,看来对屋里的其他人早就熟悉了。小鹿说这是他们那个体工队的同事,叫“小阿苔”。

“这个名字真不错。”我说。

小阿苔看着我,天真无邪地、摇头摆脑地笑着。她说话瓮声瓮气的:“大哥呀,我老想见你,这回见着了!”

“我这回也见着了。”

小鹿扯扯小阿苔,他们到花园里玩去了。小鹿夸张的叫声,还有小阿苔沙哑的笑声,一阵阵传进来。

这时候我想:她怎么笑得那么难听?这简直不像是她笑的。梅子在一旁,我问:“他们就是那种关系吗?”“什么关系?”“恋爱吗?”“看你说的,”梅子一撇嘴,“他们那么小,怎么能……”

“你也太小看了别人,不信你悄悄到花园看一下,他们在橡树后面亲嘴呢!”

梅子不高兴了,盯了我一眼。岳父从里屋走出来,慢吞吞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咕哝,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诉我:“我这一段时间就想改画呀,书画不分家呀……”

岳母在一旁抄着手说:“你爸画了一个大牡丹,那花瓣儿呀,水灵灵的……”

第十一节

隐秘之夜

当空气中呛人的柏油味越来越浓的时候,这个城市就到了难熬的酷夏。我记得一位朋友面对着势不可挡的城市热浪这样哀叹:“熬吧。”

我在家里闷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梅子并没觉得怎样,后来见我一直闲置起来,就有些不安了。我解释说已经请了长假,因为任何单位都人满为患,一个人离开一段时间不是坏事。她当时正做着什么,听我这样说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有时她半夜醒来见我伏在案上,就长叹一声,说将来可不能让小宁再迷恋书和纸了。

我们有时讨论孩子的未来,发现人世间的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轻松。她开始说孩子做医生最好了,我说那就要有勇气面对创伤和鲜血;她说那就当中医,我说那除非是最后熬成一个老人,须发斑白,指甲长长,说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什么“气血”“肝主运化”“心肾不交”……给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的神秘主义。我说哪怕做一个起码的中医都太难了,因为它囊括了全世界的知识。让他学习建筑艺术?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建筑艺术”,只有盖楼的人,只有利润。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一点诗情……

讨论到最后梅子决定让孩子选定一个平平常常的职业,比如说机关工作人员,业余时间最好能有一点艺术爱好——但机械服从和小心翼翼会遏制浪漫的想象和生活的情趣。我相信一个人除非要有非同一般的天分,并投入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才能把世俗和艺术这两个世界分开一点。我这时发现像梅子一样,内心里决不愿让后一代过于接近自己所向往的那一切。我心醉神迷的,却不愿让孩子追随。这究竟是为什么?

随着炎热的临近,我的心情有时却变得好起来。比如说我不再担心那些朋友一路上饥寒交迫。他们将在绿蓬蓬的野地里游荡,可以在纵横交织的河流里嬉水。夏天在乡下人那里从来都不难过,这是人人皆知的一个道理。而在我们这里却不得不忍受一年里最可怕的煎熬。窗户那儿要不停地灌进灰尘和嘈杂,半夜里的一身黏汗会让人烦躁不堪。想开空调吗?大半个城区的电压都远超负荷,这样的夜晚会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无法启动电器。总之没有任何办法。你只好坐起来看灰暗的窗外,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念头:人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强韧的耐性,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过下去、还要生出自己的下一代……这种没有止境的痛苦的延续,这种钝刀割肉般的生活,究竟是谁发明出来并使之变得可以忍受?

也就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又与梅子讨论起“择居”的问题。我现在认为,迟早要发生的事情还不如早点开始,我们的确应该一走了之。

梅子根本不愿涉及这个话题,“你啊,真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这个夏天,噪音和烟尘再加上闷热,使这座大破楼的墙壁显得更薄了。四处都能透出声音来。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场地震轻轻一晃,我们将何处逃生。我知道梅子顽固坚守这个城市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老一代的影响。可是她忘记了,她的父母与我们本来就有很多不同,他们住在橡树路上,那儿从来没有停电的问题,也不存在超负荷和限电问题。那儿尽管多年来早已没有了一排排的大橡树,可是现在已经着手绿化植草,如今一片片草皮油汪汪的,一天到晚有一些戴草帽的老头儿在那儿喷水啊用大剪刀细细地修啊剪啊。还有月季花、黑心菊、日本大丽花,小花坛一个个弄得蛮像那么回事。那里被黑乌乌的树木遮盖得满是阴凉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跑过一辆高级轿车,消音设备是第一流的,机械的喘息声很轻。而且橡树路的好处越来越为人认可,所以那些刚刚开辟的新区无论弄得多么堂皇,一些有身份的人还是要住在橡树路。有人找出一百年前的一些老照片登在报纸杂志上,大家看了说原来的橡树路竟是这么好啊,瞧当年多么了不起,连那些戴了大缠头的老印度都有了。现在有人想模仿,于是就找来一些脸黑体重的大块头,然后用布条把头缠来缠去。这一切在岳父看来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他的那个院落却毫不含糊,那个绿蓬蓬的小花园啊,鲜花开起来一串一串的,橡子树在秋天一个劲儿地跌落橡实,还有冬暖夏凉的大屋顶。岳父最为不解的就是我们这个小家为什么就不能安在那里?为此梅子多次与我争执:“多少人想挤进橡树路呢,你却躲着。吕擎不是也住在那儿嘛!”

记得在03所工作时听过一个头面人物作报告,他说我们奋斗不息的目标,就是未来人人都要住在橡树路!我们要一口气造出千百万个橡树路,让全国人民都住在那儿!所以奋斗吧,前进吧,一往无前吧——但我们知道无论怎么折腾,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即便花上一万年,最终也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住在橡树路……

小狗丽丽在另一个屋里哼哼唧唧。我不明白它一身毛发怎样熬过这个火夏。龙虾继续发出咔嚓咔嚓的搏斗声,这是一种永不停止攻击的动物,一些“有命不拼命、要命有啥用”的家伙。我想它们终有一天会挥动着那对大螯迎来自己的末日。它们像好斗的人类一样,是不可一世的可怜虫……我这时只怜惜丽丽,因为它的皮衣太难为了它。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就是仍然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让人心爱不已的动物。像狗和猫,鸽子,还有憨态可掬的熊……这些东西大半对人都有着奇怪的友善观念,它们灰色或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总是若有所悟和煞有介事;它们无一例外地长了一双可爱的爪子;摸一摸它们光洁的额头,长命百岁!有时就因为我们将这些实在的、值得留恋的、非常真实的生命留在身旁,在它们的注视下,这才对生活有了诸多想象和企盼。我们会觉得自己的日月似乎还应该更好点——起码不应该充斥着这么多荒唐、污浊和屈辱。这个世界似乎仍旧值得挽救、值得眷恋。

只要活着,就是一场相依为命。

在这个熬人的日子里,无论梅子怎么说,我都不愿到那个橡树路的小院去。干吗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岳父岳母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自己的小外孙居然也忍得住,而过去一个星期不见就想得发慌。在蒸人的热浪里,他们不慌了。他们往常总对我们一遍遍叮嘱:别让孩子着凉啊,多给他吃鱼虾水果呀……可见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心情是不同的,牵挂也会改变。由此想到了吕擎,他们在苦苦奔波中获取的那一切,绝不是慷慨激昂的一番讨论就可以得到的。他们正在经历一场真实的奔走。有些事情做起来很具体也很枯燥,有无穷的麻烦无边的磨损,这一切甚至是足以令人短命折寿,可它还是需要有人去做。最危险最艰难的事情,总有一部分人去做。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这天中午,太阳正在热辣的时候,庄周的母亲爱旭突然来访了。这使我十分惊讶——我一见到她湿汗淋淋的样子,马上想到出了什么大事。她这副模样让梅子也慌了。

“阿姨……”梅子迎上去,又找冷饮又递扇子。她接过了饮料很快推在一边,目光只是寻找——她在找我。

我想肯定是关于庄周的什么事情。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热辣辣的兴奋,心上一动。那个人从上次秘密回来到现在,连一点讯息都没有。

她终于告诉我:庄周已经回家好几天了,这会儿就住在家里……

我一下站起来……因为毫无准备,简直是吃了一惊。我觉得庄周是不可能回家的——这会儿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而为庄周感到难过。说真的,我现在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个城市里……我怔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爱旭对独生子回来好像也不太高兴,甚至还有些沮丧,摇摇头:“是这样,有一天公安机关通知家里去领人——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孩子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我不相信,觉得还不至于吧……直到来人解释了一下,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警察这几天清查街道,特别是一些公共场所,像汽车站火车站那儿……有一天清晨突击清场,结果就把一帮人集中到一个地方,全是盲流。幸亏清点时有个警察认识庄周,就给我们送了个口信。庄明硬是让人把他拖回了家。他根本待不下,口口声声要走……我哭了不知多少眼泪,李咪和狗狗也哭了。狗狗长大了,他揪着爸爸的衣襟不让爸爸走……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他待了几天——他这会儿还是要走,马上就要走……”

我听得出神,直直地盯着一位眼泪汪汪的母亲……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爱旭抹着眼睛:“他爸不得不把他关起来,这会儿锁在了厢房里,按时送饭给他。你想想这怎么行!你俩是好朋友啊,只有你去劝劝他了,你的话他也许会听得进……”

梅子像听一则奇闻,如果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在我的朋友之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个闷热得不让人喘息的夏天啊,竟然突兀地送来这样一件礼物!

我不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跟上她出门……来到庄家之前,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敞怀露背的庄周,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眼前的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了一件墨蓝色纯棉圆领衫、一条挺好的制服短裤。橡树路的冷气绝对充足,我进门后立刻觉得有点冷。他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的衣架还挂着一件亚麻布长裤。屋里有一个小三屉桌,一点办公用品,旁边是一张小床,床上摆着几件小孩玩具。看来狗狗经常光顾这儿。他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站起来碰碰我:“你看,我给关了禁闭;大门还有岗呢。”

那种稍微沙哑的嗓子一下驱走了陌生感。他让我在躺椅上休息。我请他把冷气关掉一会儿。这个厢房阴气重,再加上厚厚的窗帘遮蔽,就是不开制冷设备也会凉森森的。我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庄周把窗帘重新拉严了一些。门从外面给锁上了——这使我多少有点不安,因为这会儿屋里有两个囚犯了。

他指指床:“这张床这么小,李咪还要抱着狗狗过来挤……”

门响了一下,李咪进来了。她来送水,仰着那个小翘鼻子,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瞥我一眼,好像在示意什么——她大概把我当成了公爹和婆母的同盟,这很可笑。她脸上竟然一点羞涩感都没有,好像压根儿就不在乎前不久那场沙龙聚会:我亲眼看到她与李贵字勾肩搭背。这时我才发现李咪身个娇小,嘴巴却很大,与这副小巧玲珑的身材以及脸庞极不协调。显然是个能吃能喝的主儿。没有办法,一个男人在年轻时候很容易就被妩媚的女人给蒙住,他们一抬头一对眼,其他也就不在话下了。可是我多么怜惜庄周啊,从那个聚会的夜晚遇到她和李贵字一起之后,我总想把事情的真相找机会说出来——我觉得让这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蒙在鼓里,作为他的朋友会觉得亏心。

李咪又说了几句什么,把茶和几片西瓜放下。她往外走时我故意说了一句:“可别忘了锁门……”她回头一笑,看起来轻松愉快。

庄周说:“今天夜里你就不要走了,怎么样?”

当然。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可惜吕擎几个人不在。庄周果然首先问起了出远门的那几个人,我刚说了几句他就问:“是出去旅行吧?”

“没那么简单。他们实际上是要踩一条路径,这样在适当的时候——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就会扎扎实实开始做点什么。他们不太可能像过去一样趴在城里,这不过是第一步。”

“他们能抛开家庭?”

“也可能是全家一起,取得家里人的支持……”

他苦笑,摇摇头。

我问:“你知道我会来吗?”

“知道。我妈一定会找你来的,她要找人求援。”

“你不想念孩子和李咪吗?”

“……特别想念狗狗,我想等这孩子长大了的时候,我会把他领走……”

这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我们喝着很浓的茶和咖啡。灯光很暗,只开了一个床头灯。大概长时间在野外生活的庄周已经不适应强烈的室内光了。朦胧的光线里我努力辨认着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尽管他身上又穿了干净的衣服,可总也无法让我将其还原。一种特别的气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使人忘记了正置身于橡树路上。他仿佛带来了一路泥尘,空气中全是野地气味。“你在这儿我就不怕了,就不会做噩梦了。我害怕在这里过夜,天一黑就害怕……”他沙哑的嗓子让人听了有些难过,我知道他真的害怕。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吸烟,怕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呛着我,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还是点上了一支。过去他是没有这个嗜好的。浓烈的烟味,还有面前这个人,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想谈一些不太沉重的话题,问问他路上的生活,诸如此类。长时间,我们的谈话就像沙地上艰涩的水流一样,根本就流不畅快。

“我去西边了——我找过她一次……”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你找过谁?你去了哪里?”

“就是她,你说的那个凹眼姑娘……”

“啊!你找了她?你见到她了?”我不由得探头盯住他,心跳马上加快了。

“……我见到了。本来……本来我这么远赶过去,就是想告诉她一件事情——因为这很重要!我这辈子一定要告诉她……可是我一见她的面就不忍心说了。我不敢再提那件事……她的鬓角长出了很多白发……”

我心里揪疼了一下,轻轻叫着:“凹眼姑娘……”

他把烟揉掉,可是马上又点了一支。微弱的灯光下,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焦干的。我的发问木木的,因为我的思绪只在远处,在她的身上。我问:“你要对她说什么?一件什么事情?”他并没有回答。他把窗帘掀开一角,把脸紧紧抵在上面看着夜空。这儿真静,橡树路之夜没有一点嘈杂。这就是静谧,是多少人百求不得的那种安宁。他转身瞥了我一眼,又重新伏在了窗子上。他像是向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我上次一直没有告诉你,按时给桤林寄钱的人,就是我……”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和吕擎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他坐回来,低下头,轻轻摇动着:“他最厌弃的人就是我。他如果知道了是我的钱,就会扔到窗外去……不光是他,以后你、吕擎和阳子,所有的人都会厌弃我。所以,”他抬起头,“所以我不如自己离开,不如早点儿从橡树路上滚蛋!”

这句话是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吓了我一跳,“你,你在说什么?庄周……”

“我回到这里,已经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了!”

他再次低下头,肩头在微微抖动。我有点怜惜这个人。有什么不可承受的沉重压在身上,让他彻底垮掉了……谁也帮不了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这就是他的可怜之处。但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一无所知……我又想起了桤林跳楼的那个雷雨之夜——那一天他在桤林门外恳求了很久,屋里的人却拒绝开门。是的,今天可以解释为:屋里的人正深深地厌恶着,厌恶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可他们是谁?一对挚友,其中的一个是另一个的保护者和恩人和庇护者。

看来这其中的所有奥秘,只有今夜、只有坐在我面前的人才能揭破……到底为什么,他最后也厌恶了自己,以至于走进了无处可逃的绝境——因为我们知道,在人世间,一个人除了自我确认的深重无赦的罪恶感,再也没有其他更为折磨人的东西了。

“她再有不久就要出来了……可是那次她告诉我,说自己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我知道。她要留在那儿。‘我愿来世降生在……那个贫瘠的高原’。这是那个人生前写下的,她认为自己的恋人要去那儿,那里才是他们最后的会合地……”

他用力咬着嘴唇,“你还记得出事之后,你让我设法搭救她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怎么会忘呢。我相信庄周那时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不过他耗费精力最大的还是为那个苍白青年,那时他日夜奔波。可惜没有成功。最后他为桤林的奔走总算有了一点效果,这是因为二者的难度毕竟不同,再说随着时间拖下来,形势已经远非以前那么严峻了。

“我为她找过人,但主要的力气都在前一段用光了。我调动起所有的资源,只为了保住我那个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男友。父亲的老关系也用上了,这让他知道后发了大火,说我这个人‘应该枪毙’。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并不忌讳杀人。其实当时我并不指望放人,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只是希望判得轻一些,把人保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人真的没了!这怎么会想得到啊!我今夜向你发誓,我以前绝对、绝对没有想到……我只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惩戒,是对一些荒唐行为的严厉制止……我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向你发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无处解释、也无处说清了……”

我惊讶地发现庄周声音哽噎,一会儿脸上泪水纵横。

他握起了拳头在我的面前摇动,而后竟狠狠地捶起了自己的胸脯。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也尽了自己的能力……”

他根本不听我的劝阻,突来的悲伤和绝望让其低低地吼了一声,这声音简直令人害怕。我怜惜他,拍拍他的肩头。他抬头看着我,突然凝住了一样,大气也不出了。这样足足有五六分钟过去,他一下跌坐在了那儿:

“今夜我告诉你吧——我想去告诉她的,也是同样的话——”

我想拉他起来,可是他抓我的手恶狠狠的,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掉下万丈悬崖。他嘴里磕绊了一下,急急扔出一句:“那年九月,那个人就是我出卖的……”

“啊?你说的是谁?哪个人?”

“就是他!我们一直说的那个人,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凹眼姑娘的恋人……”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凹眼姑娘那样,对一个男人会这样百依百顺。她叫他‘白条’,死心塌地跟上他走,哪怕前边是地狱火海……越到后来越是这样。我为了挽救自己的朋友,不让他那样颓废下去,曾经跟她谈过几次,我想让她影响一下‘白条’,让他千万别这样糟蹋自己。我发现他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可救药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凹眼姑娘对我的话开始多少还能听进一点,不久连她自己也陷进去了,完全和男友一样。再后来我说什么,她就嘲讽起来。有一段她甚至怀疑我在趁机诱骗她说出一些秘密,怀疑我多少有点窥视癖什么的。这倒不是,我私下里真的问过自己,你不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吗?那个大宅里的秘密,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我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还是想知道一些。尽管‘白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几乎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这还是不一样。就是说越到后来,他越是不愿对我说了,特别是大院里闹鬼以后。他对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了。其实最早‘白条’的家对我是完全敞开的,我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相互交换书和杂志,谈得晚了就在那里过夜。在最严厉的七十年代,无论多犯忌的一些消息、一些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我们之间也可以照谈不误,谁都不会想到提防对方。可是后来形势松弛多了,一切都变了,他倒想起了隐瞒。起因就是我对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极力阻止,不加掩饰地表示了自己的厌恶,有时用语十分尖刻。我只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千万别走得太远。他喜欢给人取外号,管我叫‘好孩子’。他对凹眼姑娘送他的‘浪里白条’特别喜欢,说自己就是要畅游它一番,哪怕最后淹死呛死。

“我知道他这样做心里多不舒服,那是苦到了极点。他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凹眼姑娘,她在最后与我接触时,从来不正经说话了,还故意说一些大胆的黄话。她是想吓跑我,逗我,让我尴尬。我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并没生气。我不敢在夜里去‘白条’那儿,不敢沾上一点污七八糟的东西。白天他要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以后,所以我都是三点左右才去敲他的门。他已经病休一年多了,其实什么病都没有。这种浪荡病在当时的橡树路传染得很快:许多人都病恹恹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提不起神,一开口就是吓人的怪话——最难听的话都是用来嘲讽父辈的,火气上来骂得狗血喷头。除了这些就是享受生活,最大享受就是暗地里搞来一些舶来品,吃的用的。主要是内部电影,如果片子中有几个裸露镜头,那就当成了宝贝。黄色录像是一点点传开的,交流得很隐蔽。因为这事儿在当时是要判刑的。不久就以橡树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地下网络,他们组织严密,相互都有暗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明白了到哪里看什么片子,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明白,蒙在鼓里。也就是这时候舞会和沙龙开始了,‘白条’那个大院当然成了中心,他自己也成了头儿。有一天我去了那里,他和我一起喝酒,还放了一部相当大胆的片子给我看。我只看了开头就拒绝了。我们开始有了严重冲突。有一回他在分手时冷笑着问:‘好孩子’不会去告发吧?他已经喝醉了。怎么会呢。不过我警告他别走得太远,这事早晚会败露的,到时候你后悔也晚了。

“我知道‘白条’心里太苦。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父亲去世以后世道大变,一家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有人几次让他们搬出这个大院了。还有,他父亲在世时树敌过多,许多人想报复他和母亲,给他非常大的压力。他父亲的一些事情逐步揭露出来,一桩桩冤案都平反了,其中一大批冤案都有他父亲的参与。父亲在他眼里成为一个最虚伪最不磊落的形象。中国人有个说法,叫‘父债子还’,虽然当代人没有谁会认可这一点,可是有那样一个父亲总是不一样的。那些东西压在后一代身上,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他是受不住的。全都垮了崩溃了,呼啦一下全压在了年轻人身上,你就得想个办法活下来。‘白条’的办法就是麻醉自己,就是往死里折腾。这都是些老方法,没什么新意。我为他感到痛心。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没人超过的,让人嫉妒——在一切方面……一个人的才华是毫无办法的事——一个人没有经历那种逼到眼前的才华,也就不会真正明白嫉妒的滋味——我说的是嫉妒,它如果出现在男人之间,那种力量大得会吓人一跳!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这许多年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就是为了克服它,为了少一些嫉妒。因为它像毒蛇一样咬我,有时在半夜里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睡。这是真的,我要向你承认这一点,说出来心里才轻松一点点。每逢有人对他发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激赏时,那条嫉妒的蛇就会溜出来咬我,咬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至今不忘在大学朗诵会上的一次经历:我们前后登台,他招来的是疯狂的喝彩;我还演过话剧呢,他那会儿倒那么光彩照人,对比之下我真拙劣……

“眼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一路往下走,我心里也挺复杂的,只是说不出。就在这时候风声突然紧了起来,我听到父亲在家里破口大骂,骂一些年轻人的堕落,还说出了一些严厉措施——就是说,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有多么严重,可还是对来我们家探望父亲的一个人——他是参加‘严打专项活动’的成员——不加掩饰地指责了‘白条’……从那以后我就没法控制自己了,因为有关部门一次次叫我去一个地方记录。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再说什么。可他们一旦揪住了一个线索就不算完。在那种特别的气氛下,我还是在一份记录上签了字。这一切都白纸黑字留下了。最后发生的事情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它引来的惩罚超过预料中的许多倍,从根上毁了他也毁了我。不久桤林被乌头那伙人陷害,也进去了。为了彻底毁掉桤林对我的信任和感激,他们竟然设法让他看了我揭发‘白条’的笔录!这就是桤林最后绝望的原因,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他,李咪也知道我做了什么,这当然是乌头告诉她的。她的鄙视让我生不如死。乌头和她的事情最后并没有瞒我,因为我需要和乌头交换条件:他们不扩散我的事情,我默许他们……

“从此我的地狱就开始了。我一夜一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妖怪在后边追杀。我相信橡树路真的闹鬼,这鬼就跟住了我——其实是在我心里做了窝。那些日子里倾尽全力营救‘白条’,还向有的人暗示这是父亲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说我‘应该枪毙’的原因。父亲真的这样认为,这是他们的共同看法。他们先是让后一代绝望和疯狂,然后再枪毙他们,这就是他们的残酷。九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等于和‘白条’一起死了一次。从此我在橡树路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李咪和乌头搞在一起时,我心上滴血,已经顾不得她了。这就叫罪有应得!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叫着,像说胡话,其实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我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庄周你记住吧,一是千万不要嫉妒别人,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多么有才华的人都有,嫉妒只会害了自己。二是千万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过一些最现实最险峻的关口才能作数。三是千万不要误解,以为那些强烈感动过你的崇高信念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它们离你还有千里万里,你即便耗尽一生都难以追赶;如果你愿意,那就为它经历九死一生、辛苦终生吧……”

九月

九月如期而至,金黄色的菊花开了,在新建的橡树路入口处的花坛那儿,与金色菊花同开的竟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黑花——它的花瓣有点像蝙蝠的翅膀,在阵阵西风中扇动不已,好似随时准备起飞一样。这种花因为从来没见过,所以第一眼看到时就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问一个过路的人这是什么花,他可能正为什么事情怄气,竟然脱口而出:“丧葬花!”

从花坛边走开,我突然才意识到这是九月之花。是的,这种黑色的花正是为了九月而开。那个人也许说得并没有错。我从橡树路步行回家。凉风中伴有阵阵热气,当风稍稍转北一点时,凉意立刻就增加了。入冬前的这个季节总是忽冷忽热,因为一边连着火热的夏天,一边连着冰凉的雪界。柳叶飘飘,一些穿了夏装的女子手提花布包从中间走过,其中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姑娘眼睛凹得厉害,她回眸顾盼的那一会儿,让我怅然若失。她们可能是一群高中生。

我在橡树路西段走得很慢,仿佛要故意等待黄昏的降临。其实天色还早,巷子里的人很多。由于这里不是商业区,所以这些人一般到了太阳落下去也就离开了。人流稀稀的街巷真适合闲逛,如果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怀了美妙的心事,一切也就完美无缺了。那样的日子啊,在人的一生中一晃而过。后来还要经历无数的黄昏小巷,但记忆从不挽留。

整个的夏天和初秋都在苦等什么。我奋力开拓喧闹和混乱之中的那片宁静,竟然没回一次橡树路。这里有点像气象学家描述的台风眼,这儿静静的。

马光带着阿环找我来了,他戴了顶长舌蓝帽,看上去像个炼钢工人。他们在这个夏天可能经常到游泳池里去,两人的脸色都呈黑红,显得精神勃勃生气贯注。阿环越来越蓬松的小身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今不仅嗲声嗲气,而且俗气逼人。马光现在总摆出一副谦虚的占领者的姿态跟我说话,其中也不乏亲切的关怀:“何必呢?过去就过去了,就像刮了一场大风一样。”

他说的是我前不久在那个集团的经历,动员我早点上班。我说我病了。“你哪像有病的样子?”“我害着热病。”我编造了一个中医名词,这一下终于把他给唬住了。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低头的样子有点像毛猴——近些年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姑娘钟爱的男子往往对自己的毛发不太管束,故意弄出一副毛茸茸赖唧唧、脏里脏气的模样。奇怪的是有些女孩就喜欢这种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男人。可是我对这种模样有一股强烈的排斥——我厌恶他后颈上乱糟糟的长毛。

当他又一次“开导”时,我就说:“你算了吧,别给我上课了,我从年纪上差不多等于你叔。”

阿环在一旁哧哧笑。马光说:“你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知识的大叔’。”

这种奇怪的引申让我也无言以对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声不吭……

仅隔一天,又有人敲门。小狗丽丽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呜吠”,龙虾则迅速响应似的加紧了打斗。我去开门,丽丽一直揪住我的裤脚,使我一边把一条腿抬起来,一边把门闩拉开。出乎意料,进来的人是娄萌。作为领导者她很少光顾,我赶忙给她倒茶,还找来不知什么时候遗留在盒子里的糖果。娄萌竟像个孩子一样把糖果放进嘴里,让它在牙齿间格啷啷响。小狗丽丽在一旁抿着舌头,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我于是给它一块,它竟然咂得起劲,嘴里也发出格啷啷的声音。娄萌笑了。

“你就别在家里闷着了,上班不行吗?这回不用你出去跑钱了,不要害怕了。”她含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却显得较为亲切。

“不是害怕,是身上难受。”

“不是装病吧?你要装病,我可要去找你岳父了,老领导可从来看不上小病大养的人。”

我苦笑一下。在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里,我们两人的心态何等不同。我已经没有心思说不冷不热的俏皮话了——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的心绪如果配上橡树路口那儿的黑花,倒也合适。此刻我什么也不想做,心里怅然而又悬空——悬空感对于中年人是很要命的事儿。可惜这一切面前的贵妇人一无所知,她离这种体验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一心琢磨的只是怎样设计一些完美的圈套,像套狼一样套住那些自认倒霉的“企业家”。我琢磨她仍然对环球集团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桩并不磊落的买卖到底怎样了,她不说我也不问……我抱起丽丽,它两只胖乎乎的蹄子垂着,真是有趣。生活中有多少有意思的事情被我们忽略了。丽丽嘴里格啷啷化着糖果,发出“咔啦”一声——它终于把糖嚼碎了。

娄萌没有耽搁很久,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她临走从挎包里掏出一摞子函件,它们捆在一块儿,大致都是些印刷品。我把它们搁在写字台的一角,然后和丽丽一块儿去看龙虾。它们仍在起劲儿地打斗,其中的一只已经露出了破落相。

在这个城市,秋天曾经是最好的季节。可是在这些黑色的丧葬花旁,人究竟要长一颗多硬的心才会春风得意呢?秋天是野地上的盛大节日,却会变成城里人的愁思。我搓搓手,抬头看窗外灰色的楼房之间,那儿正飘过浓浓的铅云。如果这时响起隆隆雷声,就会有一场让人惊悚的大雨……

又是一个下午,再次从黑色花那儿绕行。我漫无目的地走向了那个糖果店,走到跟前才记起它早已改为西点店——而以前,这么好的糖果店大概全国也没有几家。我停了一瞬,沿着静谧的柏油路继续往前。路过那家门上装饰了松枝的咖啡屋,可以看到里面的服务员一色洋派,里面的餐具,比如小巧的桌子,雪白的亚麻布上摆放的锃亮的刀叉……还离它一段距离就能闻到特异的气息,如今这气息似乎代表了整个橡树路。一辆深棕色的轿车“嚓”一下停在了跟前,离我只有几公分远,可见司机真是一把卖弄的好手。我还没有来得及惊叹,车门就打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她在车子的另一面对我微笑,还轻轻皱眉,表示了一丝惊讶。我有些眩晕,在下午的光线里很难看得清这个美丽的面孔,只是觉得有点熟悉。是的,我好像认得她。我马上就要叫出她的名字来了——可惜她还是抢在了我的前面:

“宁先生!宁先……”

没错,这是环球集团的小白秘书!老天,如今这样的年代真是变了,美人个个都是飞行军,在偌大一个世界里随意出没,瞧她一眨眼竟出现在橡树路上……我心里不知是沮丧还是高兴,这会儿嘴巴一咧,让她吃惊地大叫一声:“您——”我说真是高兴真是想不到啊!她应声上前握住了我的手,“正想来这儿喝咖啡呢,从车里看见了您,越看越像,果然!真是巧极了,不然我也要找您……”

我急于想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解释的也是这个,可能费词太多,急得又一次皱起眉头。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多话要问,比如集团与我们杂志后来的合作,以及我离开之后的情况……她把我往旁引开了一点,开门见山说:“是这样,我被总部派来橡树路上工作一段,可能需要一个月吧,才来了一个星期,所以也就没有急于找您……”

“橡树路?你说在这儿——工——作?”

“是啊。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公司从来这样,任务说来就来,总裁一句话就得出发。是这样——公司为这里培训了两个服务员,让我送来并带她们一段时间。无非都是生活方面的事情……”

我更加不解:“千里迢迢为这里培训两个?只两个?”

“是这样,”她抚了一下汗津津的刘海,“是我们总裁为一个熟人——一位老领导培训的,就算是帮忙吧。现在城里的服务员很不好找,要听话又可靠的,也不那么容易……是这样,老领导马上就要搬进新居了,总裁让我送人来,带她们一个月再回去。从农村找来的孩子,需要手把手教啊,性子急了也不行……”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就是往城里送保姆,你那样一说我就听懂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可以这样说吧。不同的是我们对她们的要求要严格得多,因为这关系到公司的信誉,总裁……”

“又是‘肿材’……”

小白打断我的话:“宁先生,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吧,请吧!”

我说自己对咖啡这种物件实在没多少好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找一家茶店吧,这对我比较合适一点。”

小白往一旁看了看,说:“干脆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到我们工作的地方去,那儿什么茶都有。那个环境您会喜欢的——我们就回那儿去吧。”

我说咱可不想打扰老领导。小白笑:“老领导还没去呢,我们三个等于是先遣军,待我们把内部一切都理顺了,刚装修的屋子也可以住了,那时老领导才能搬来……走吧,那里现在是我说了算。”

她的这个做派立刻让我想到了环球集团。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很有点大秘书的气魄了。我说那好吧,一切听你的,你大约就是女“肿材”了。她说用不着这样讽刺我啊,咱们见面真的让我高兴——“尽管上次与公司合作得不好,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吧。”我顺便问了一下双方的合作,想知道那档子事结果怎样了。小白笑眯了眼:“其实这不像您想的那么复杂。你们主编亲自来了一趟,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们总裁对她很客气——他对女同志总是很客气的……”

我们说着话车子已拐进了橡树路内部。我往车窗外一望,老天,刚刚从岳父的小院前面驶过!再往前就是树木茂密之处,是那个被木栅栏封住的地方了——奇怪的是这儿又有人站岗了,木栅栏已经拆掉。在门岗那儿,士兵根本没有阻拦,原来这辆车子早就办了通行证。继续往前。雪松,还有橡树,个头很大。这就是那个最有名的大宅啊!可我从来没有进入它的内部。此刻令我迷惑的是,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更换了主人呢?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接上小白说了什么都一概没有听清。

车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嚓”,停在了院子里。因为是第一次进来,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原来它真是很大啊,这在寸土寸金的橡树路上太奢侈也太过分了:整个院子占地足有十五六亩,在主楼和配楼之间有小片的林子和花圃,由一些青石小径连接起来。因为面积太大了,再加上一些郁郁葱葱的大树笼罩,一时难以看清它的格局和面貌,只产生一种复杂和神秘感。回身看旁边的这座主楼,青魆魆的,爬在墙上的藤蔓植物死一半活一半,愈显出了它的沧桑感。这是一幢两层建筑,但因为有高出地面半个窗户的地下室、大屋顶阁楼,所以实际上是一座所有空间全部得到有效使用的四层楼房。在稍远的一片竹林旁,是一座面南坐北的长条形厢房,两层,也有地下室和阁楼,建筑面积也在五百平方以上。更远处的西墙附近好像还有平房之类。仔细些看,会发现脚下的甬道已经重新修过,花圃四周的竹篱也刷上了绿漆。整个院落显然是刚刚修葺了一番,可想而知楼内也彻底整过了。新的主人入住前必不可少的一场折腾总算进入了尾声。如今硬件已毕,剩下的软件就由这个富有经验的小女子来做吧。

司机把车子泊到左侧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上,而后很快就到厨房里忙去了,原来他还兼做这几个人的厨工。这时小白拍拍手,从主楼里马上出来两个穿旗袍的姑娘:一米七五以上的高个子,苗条俊俏,一双大眼乌闪闪的。她们脸上是标准的高档酒店服务员那样的微笑,两手合起自然地放在胸前较高一点的位置,即蓬松的胸脯下边——胃部偏下一点。她们点头含笑,却并不说话,保持了美女应有的矜持和内向。倒是小白稍有急促地逐一介绍了她们,说一个是秋菊,一个是荷花。当然是艺名。她们可以算做艺术家吧?我这样问着,想象着面前这个无所不能的小白她有无培训青年艺术家的能力。我向两位姑娘问好,她们这才开口回应,一齐说“先生好”。小白说请先生进客厅喝茶吧,我谢过,说先四下里看一看吧。我在甬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醒了什么——最后才明白,我怕惊醒一些沉睡的亡魂……一进入这里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那些闹鬼的故事,那些刚刚逝去的人。我怕一不小心就踏在了谁的脚印上。心里泛起的疑问太多了,但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我抬头看着主楼,问:“她呢?”

小白一时摸不着头脑,一脸的茫然。我反应过来,告诉说:“原来的女主人,她是一位老人了,老妇人,现在搬到了哪里?”小白终于听明白了,“噢,她啊,早就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这座院子开始整修的前几年就走了。这房子已经空了好久……听说原来的住户遭了凶案,女主人疯了,治了很长时间才算好了一点点,如今要活着也在疗养院陪护院那些地方……”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说话。她跟在我的身侧,一直陪我到处看着。我后来忍不住说:“你还是先忙自己的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便走一走……”她没有马上离开,只是沉吟般说了一句:“您……能行?”她怅怅地看着我,终于回主楼那儿去了。

这儿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之地。梦中,不,是凹眼姑娘的叙说,带我游遍了它的每一寸、每一间……脚下泛湿的泥土上印着新新旧旧的痕迹,它们交错积累了几百年,已全无半点间隙。一条小路伸进了密密的竹林,路旁的枝杈被修剪过,走起来方便多了。以前这里会是多么繁茂。竹林中有一些挖成圆形的空洞地带,新的竹子还没有长起来,让人想象这里以前会有石桌或其他东西——说不定还有搭起的小茅屋小木屋之类。是的,那些聚会的年轻人更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因为老一代人传下的坚硬高大的居所已经让他们住腻了。穿过这些圆洞走下去,踏着刚能容下一只脚的石块往前挪动,一出竹林就是那幢边厢了。我看到门是虚掩的,就推开走了进去。大大小小的隔间,连接的和独立的,全都无人居住,泛着刚刚粉刷修葺过的气味。一些家具都是新的,沙发上蒙着遮尘布,正待不久有人来掀掉它。看得出后来者全力消除往昔的一切痕迹,就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放过。比如门口的石头台阶、甬道,上面的石头也被更换成新的;可是更细的小径、藏在林子中的石块,却依然是老旧发黑的。房子的外墙暂时还没有改变,它们也是黝黑的颜色。我一间间看着,想象哪一间才是那个苍白青年的住所?他早就搬出了母亲的房间,宁愿在这个边厢里找一个角落安顿自己,全部的理由也许十分复杂,但主要是远离父亲的一切,包括他生前一直居住的那个高大的主楼。正在我看着一面窗户出神的时候,突然一阵呜呜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在这安静的时刻吓人一跳。我的头皮一憷,不由自主地贴紧在墙上。这声音婉转起来,一会儿粗粝一会儿尖细,有时竟像老人泣哭的声音。我心上一横,奋力推门,跺着脚进入了隔壁。什么异样都没有,同样是空屋子,有新放上的几件家具。我仔细观察,发现这间通向了一个楼梯,在往二楼拐角那儿有一扇小窗,时缓时急的风吹过一道缝隙,也就发出了那样的声音。我上前把窗扇推严了。

小白走过来时,我正好转到了边厢的外边。我想看看这座长条形楼房的特异结构:既有内楼梯,为什么还要有一个外置的楼梯呢?这楼梯又是怎样拐到室内的?楼的二层并没有长廊,外楼梯肯定是绕进了阁楼,然后再从那里进入内室,并通向了房间的。当年的设计者可能是为了防火避灾的考虑吧,却想不到给后来的一群顽皮青年留下了嬉戏的方便,更多的悬念、更多的欢乐。我想象中这儿十分适合捉迷藏,如果有鬼魂出没,那也要便利许多。我相信苍白青年会因为这个愈加喜爱这个地方。后来,我从一个二楼的带边角的不甚规则的房间里看出了玄机:它表面上看只是一个不大的套间,有小卫生间和内室;内室小得只有十个平方米;但外间有一个黑洞洞的储物室,推开它,马上扑来一股让人掩鼻的霉味。太黑了,脚下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儿因为极偏僻极不引人注意,所以肯定被后来的装修者忽略了。我低头往前小心地探试着,慢慢让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终于能看清一点点:脚下由老式花砖铺成,灰尘和旧报纸破布条碎屑等遮去了大部分的花纹。除了一角是一个破旧的大壁橱,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了。空空的储物间顶多有五个平方,潮湿憋闷。我拉开壁橱,里面是几个空酒瓶;一侧的板壁开了一道几公分宽的缝隙,不小心碰了一下,它竟然吱一下转动了——原来是一个半米宽的小门!我压住心底的惊叹,弓身踏进壁橱,然后试着进入这道小门——摸索着一直往前,渐渐感到了冷飕飕的风……只拐了两道弯,就看到了前边的光亮——往外踏一步就是阁楼了,而这间阁楼一边通向二层窄窄的楼梯,一边紧连着外置楼梯。我站在楼梯上喘息着,从这儿正好可以看到楼下站立的小白。她望着我,但并没有对我出现在外楼梯上有什么惊讶,可能她以为我是从阁楼那儿正常出来的吧。

小白就住在这个边厢里。我问那两个小姐住哪儿,她指了指西边的一溜平房。“她们不会害怕吗?”她点头:“当然会。谁住这儿也会害怕啊。不过没有办法,有关人员来安排我们怎样住,说主楼和边厢她们都不能住,只能住平房——从前就是这样的,这是规矩。我被优待了才住在这里。”说着把我让进了她的房间。这间屋子不大,但让人觉得温馨可人。没有办法,一个美好的女性——哪怕是一个最凡常不过的女性,只要给她一个居所,她很快就会将其弄出一种温吞吞的气氛。女人就是女人,在这点上与男人有天壤之别。我看到这里的小桌、沙发、床,一切都纤尘不染;可爱的洁白的手工粗布铺在桌子上、沙发上,甚至是椅子靠背上。一束墨菊插在一个粗瓷水罐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菊花天生是属于秋天的,秋天就应该有这样的气味。我喜欢菊花。

“你看过厢房和大院了,怎么样?”小白亮晶晶的眼睛扬起来。

我刚从黑乎乎的房间里走出,坐在这样洁净清香的地方,迎视着一对美丽的眸子,心情一下改变了许多。我觉得环境真是太重要了,因为回想一下在环球集团的日子里,同样面对着这个姑娘,却很少有时下这样的喜悦。她多么可爱。她看我的时候有一种明显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而我觉得她在这座城市里是绝对的天姿国色,她的五官甚至比全城有名的美人娄萌还要好看。她的手放在桌上,让我第一次如此切近地清晰地看到它是多么细白纤长。我的眼睛往旁看一下,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我想到了关于这个大宅的奇异传说——那些无所不在的鬼魂将淫荡的病菌四处传播,短时间内让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无一幸免……我喃喃着:“我明白他到底住在哪一个房间了,知道了。”“你说谁啊?”“哦,我在说一位青年——过去的人,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是谁?”“他不在了。”小白疑惑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听人说这里一直闹鬼呢,所以原来的住户搬走后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空着……新主人不怕,不过也里里外外整了一遍,花了不知多少工夫和钱。听来这里运东西的工人说,整这座院子的时候,还挖出了一些古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像碾盘那么大的、砸去了一半的石狮子头,埋在深土里;石头刻的小人儿;还有,我们前几天挖菊花,挖出了一个瓷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画了八卦的纸符,就埋在院角……”

我站起来:“它们在哪?”

“别的东西都被人清理了,瓷坛还在,我觉得怪,就放在那儿了。我想离开的时候带回去,我们那儿有人懂这个。”

我跟小白到了另一间屋子。在一个纸箱里,我看到了小白说的那个瓷坛,里面是画了八卦的纸符。这些画上的符号都是红色的,可能是朱砂。我想起了这座大宅院的女主人,她在那些闹鬼的日子里实在被折腾得受不了,曾请过一些有异术的人来这里作法,最主要的一个不是别人,他就是“嫪们儿”……我说:“你看,这里过去真的很不安宁。这些东西就是用来镇鬼的。”

小白一声不吭了,咬着嘴唇。她这样待了一会儿,说:“这真是一个不安静的地方。半夜里常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吱吱叫,还有奔跑声——正睡着觉,突然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跑过去了,踩得石头小道咚咚响。我从窗上看过,外面什么都没有……唉,如果‘嫪们儿’年轻就好了,他来这儿一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她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巴。

我却听到了心里。又是“嫪们儿”,这家伙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走到哪里都难以将其驱除。我甚至在心里认定:小白所说的要把那些新发现的朱砂符带回去,也是为了交给那个老人。

我们又一起去了主楼:两个小姐已经为我准备了香茶,这时正合手站在大厅里。小白在我一踏上主楼台阶时就介绍说:“听说这个楼是一个总督住过的,还有人叫它‘帅府’……现在换成老领导了……”我停下脚步问:“老领导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小白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我们就叫他‘首长’吧!”

喝茶时,我总想着主楼的阁楼——那儿有凹眼姑娘的房间。

两位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被规范化程式化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如果这就是小白训导的结果,那也太无趣了。她们的旗袍开衩太高,几乎到了胯骨以上,所以为了不至于太难堪,她们弯腰时一定要整个人半蹲下去。多么宝贵的长腿,欲露还遮。我想告诉她们,在这个特殊的大宅院里,穿这样的服装将是非常危险的。我忍住了没有说。可是当她们一再撩动着旗袍下摆,而且挺着过分高大的胸脯,迈着两条长腿在厅堂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终于小声对小白说:“她们在这儿工作可不是集团宾馆。她们还是穿朴素的制服更安全一点……”小白笑了,微皱眉头看看我:“宁先生真有意思。”“我可一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里可不一般,在这里工作一定要分外谨慎才好,弄不好会……”她总算认真了,盯着我。我直通通地说:“会出人命的!”

小白愣怔了一会儿,又笑了:“你想到了哪里去。老首长都多大年纪了。再说……”

我想说: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来往于这个大院里的人都是衰老不堪者吗?还有,既然是这么大一个院落,就难保没有各式各样的客人,如今大大不同于昨天的是,红男绿女都是成群结队的,你把这样两个乡间姑娘往这里一放,等于是玩火自焚!这是真的,这是毫无夸张的!我真想告诉她一个近在眼前的事实:就在橡树路的某个茶屋,上个月刚刚发生了一件持刀行凶案,一群强悍的小子把另一群差不多的人捅了好几刀,其中的一个当场毙命。起因就是这个茶室从南方新来了一个姿色过人且打扮另类的小姐,于是很快就被不同的人盯上了,不出一月就发生了这起案子。另一个例子更近,就在我们杂志社:由于打字员阿环太漂亮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搅得鸡犬不宁,不仅是外来者行为失当,多毛青年马光几乎要明抢明占,最年迈的老编辑也神魂颠倒起来,娄萌气得要死要活,就差没弄到停业整顿的地步了;而且整个事态还在发展当中,只是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其实不用我说,你身为集团秘书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了,你什么没经过啊,你已经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级的大人物了,所以“肿材”就敢把你派到这个大城市里练一把,让你当小姐的教练。你其实是在完成一个恰如其分的任务:怎样把两个小姐培训得更媚人更实用、更不用他人操心。总之集团的“肿材”亲手送给老首长的礼物,必须在一切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放心免检产品”。小白在我犹豫的一会儿像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现在的人都变得直率了……”

真是高度概括的一句话,说绝了。“直率”,或者还要加上“纯真”两个字?反正是急躁躁直通通的,想要什么就直说,再不用掩耳盗铃般地遮遮盖盖了。是的,身为那样一个集团的女秘书,她的体会肯定很多。

她陪我在主楼的上上下下看着。一座似曾相识的极为概念化的西式建筑,大,排场,适合洋人居住。不知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正式启用,就已经有了一阵阵咖啡香味,还有法国香水的气味。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我在宽大轩敞的阁楼这儿久久地徘徊,认真查看。我从楼梯的位置上判断当年凹眼姑娘的居所,似是而非。正在这样琢磨的时候,一旁的小白突然说了一句:“他们那时候就在这儿闹啊!说实在的,这里如果做一种娱乐场所来经营,会比住家更实用一些……我一来就看出了这一点。”

我转身看着她。真了不起,真不愧是在第一线摔打过几年的知识女性,敬业而聪慧,进入一种行业一种事物的内部就是快,瞧她才从一座艺术学校出来几年啊,而今就已经颇具商战气魄了。当然,这也是“肿材”教育培养的结果。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啊。

我在一个安放了简易床的单间里停住了脚步,坐在了床上。我有点累了。要知道在这样的西方资产阶级大户家参观,不知不觉人会很累。小白的目光四下里瞥瞥,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安。她的眼睛在看大敞着的屋门。她声音低低地说:“她们……一会儿会送茶来的……”我发觉她的嗓音艰涩极了,脸色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显得有些红。我愿意让这种朦胧的状态保持得更长。这座可怕的大宅院啊,瞧我们谁拿它都没有一点办法。如果当年某些权高位重的人只稍稍体会一下这里的具体情状,也就会对年轻人宽容多了。我经受过多少考验,人也老大不小了,可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缺乏应有的坚定性;而对方更是在改革的前沿阵地、风口浪尖,如今竟然也有了一丝羞涩。总之这是极不适宜极不得当的,因为小姐一会儿就要送茶来了。她不时地瞥瞥门的方向,一只耳朵可能还在捕捉楼梯的响动……我开口说话了,尽管声音同样艰涩,但所说的内容却与时下的气氛大相背离。我问的是一个早就挂在心上的人物——这个人物由于她的一时不慎在刚才的谈话被提及。我问:“你说‘嫪们儿’,他真的还活着吗?”

她有些猝不及防地一愣神:“当然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活得好好的,只是年纪太大了,整个人老糊涂了……不过没什么大病。偶尔清醒一点,我们总裁就去看干爹——只要他清醒过来,服侍他的人就赶紧打电话来了……”

多么有趣。“嫪们儿”真是一个神秘人物。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这个一手创办了环球集团的人才好。不管怎么说,他在贫穷的山地与平原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眼前的姑娘在我上次离开那里的时候曾提醒我不要小看、更不要低估某一些人的复杂性,以及他们过人的能力——当然。何止如此,他们简直就是这个时代轰轰作响的大功率发动机的重要零部件,安装在一个部门和一个地区的主机上,而不是辅助动力上。对此,我是完全宾服并且怀有一种奇特的敬畏的——但这并不会彻底驱除我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比如说厌恶感。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小白瞥我一眼,这让我感到了她过人的精明,“我们与这儿的老首长接上头,还幸亏了‘嫪们儿’呢!”

我屏住了呼吸听着。

“是这么着,‘嫪们儿’年轻时候出过伕,那还是战争年代吧,认识了许多人,这其中有的早就是首长了。他认识橡树路上很多人,不过这些人现在都老了。他身体好的时候一年不知来这里几次呢,给老朋友送些小米豇豆什么的,那时土特产城里缺。后来时兴搞工副业了,幸亏有橡树路上的人支持……集团成立了,‘嫪们儿’也老了,不过他还没忘这里,人来不了,就让我们总裁比着这里重建了一个橡树路!这真需要气魄啊,还真的建成了……”

父与子

“嫪们儿”不仅在北庄的辈分大,而且功高盖世,所以成为无人能比的人物。讲辈分,全村有三个比他还要高出两辈的人,年纪却要小得多。也就是说“嫪们儿”全要喊他们爷爷。村里只有他一个姓嫪的,这姓氏真是蹊跷到了极点——起因是母亲从远处嫁到这里,而他是母亲到来的第五个月份生的,所以后来与父亲吵起架来,就索性改了姓氏。他问母亲原来的父亲姓什么,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能记住自己过去的男人,在地上画出一个斗大的字形来。这样连上他的小名,也就成了现在的“嫪们儿”。这个名字让人过耳不忘,并且在不久以后变得震耳欲聋。那三个本村的爷爷辈,完全要依仗继父的排序,“嫪们儿”根本不予承认。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威气逼人,那三个人反过来要叫他“嫪们儿爷”了。

“嫪们儿”一开始是普通民兵,随上出伕队支前不久就成了副队长。一次战斗中他和出伕队一块儿立了一个大功,起因是以他为首的几个民兵上街,碰巧将化装逃逸的敌方副军长逮住了。这一下“嫪们儿”的名字在前方后方都响亮起来。立功的第二月原出伕队长就因病回村,这样“嫪们儿”就成了正头儿。他领上这支队伍随大部队往南跋涉了很远,大小功立了不止一次,他本人的名字还多次印上了战地小报。

战斗结束回乡,“嫪们儿”自然成为村头,而且由于喜欢武装,一直兼任民兵大队长,可以统辖周围几个村的民兵。当年的北庄是生产和民兵工作的模范村,而“嫪们儿”本人则是整个大区里首屈一指的劳动模范。他和一位大首长握手的照片曾经登在了一张大报的头版——这张报纸也就成了整个北庄的骄傲,村里人与外地人谈话,没有几句就要提到这张照片。其实“嫪们儿”能够受到首长的青睐,不仅是因为区劳模的身份,因为比他更大更有名的劳模还有几位——但不同的是首长在战争年代就与之相识,这就等于是两个人的胜利重逢,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慨。

那次会议上结识的首长不止一位,这就使“嫪们儿”在后来的日子里如鱼得水。乡县所有领导都愿意和他交朋友,叫他“老英雄”。按当时的情形看,“嫪们儿”掌管一个乡县的机会都有,只可惜他不合时宜地犯了三大错误,于是只好安于做个北庄的头儿了。

一是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过于严重,原配妻子没生孩子,他就暗中又试了两三个女人,结果仍然未能如愿。这事儿如果落在一般人身上麻烦也就大了,好在他是老英雄,上边的领导批评一顿也就算完,并且着重强调了“下不为例”——这四个字要给村里人解释明白可真不容易,一般人还以为那些和他试过的女人是小字辈,按辈分论排在他的下边,所以大致不能作数,也就是说不算什么大事。既如此,后来的日子里多少还有几个女人愿意帮帮他,也就明明暗暗试了几次,最终得出结论说:“这是他自己的毛病。”

二是北庄里有人传说闹鬼,“嫪们儿”让民兵日夜看管,还是无济于事。事情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一连几个夜晚有数人求告,说屋里的东西都飞起来了。实在没有办法,“嫪们儿”就听信村里老人的话,去某处请来了一个早就洗手不干的阴阳先生。这个人一连三天在北庄画符作法,用桃木剑比比画画,结果还真的将一场乱子平息了。这事儿给了“嫪们儿”很大的触动,他干脆再次把阴阳先生请回村里好好款待,认下了师傅。从此以后凡是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嫪们儿”也就亲自动手了。这些事情渐渐传到了上边,照例挨过一顿批评,但一切还是不了了之。

三是“嫪们儿”从小穷怕了,自从做了村头那天就一心琢磨怎样发财致富。那时候这是极为犯忌的,因为上级号召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地治理山河。“嫪们儿”只让民兵副队长领人整地修坡,他自己则热衷于搞赚钱的工副业,在村里开办了油坊和面粉厂之类,并在粮田里播种了红麻和沙参等经济作物。上级批评下来,最后不仅面粉厂和油坊一度关闭,沙参没等成熟就被勒令铲除。“嫪们儿”为此事心疼不已,当众手指上级派员大骂。后来上级又派人来了,他再次发火,那个人就招招手让他到跟前去,小声训斥说:“你得了吧!没把你的家巴什儿割了去,这已经够宽大的了!”“嫪们儿”这才软了下来。

江山好改,本性难易。“嫪们儿”对没有办成的那两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既然生不出孩子是自身原因,那就打谱收一个义子。开工厂之类事情更是一直没有放下,所以只要社会风气稍稍松动一点他就活跃起来。他最先求助的还是首长,打一张车票跑到城里,最后真的取得了许多支持。他不仅恢复了面粉厂和油坊,还办起了小型橡胶厂。当年的橡胶原料十分紧缺,首长一个条子就让他买来大宗。村办工副业几起几落,仍然要不断受到上面的点名批评,可北庄总算坚持办了下去。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全村的每一分钱都投进新项目中去了,“嫪们儿”就变卖自家东西作出差的路费。当他准备把家里最好的一把大圈椅子也卖掉时,老婆子死死揪住不放,因为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嫪们儿”火了,说:“我正打谱卖你哩!”老婆子这才吓得松了手。他出门常常带上一个年轻的帮手,都是从民兵里边轮换选人,一方面是为了办事,另一方面也为了从中找一个儿子。有一次他带上了金仲,走到半路遇上了大雪。当时马上要到年关,交通拥挤一票难求,只好先在旅店住下来苦等。这要花上不少钱。金仲对“嫪们儿”建议说:“咱们翻过大山回家吧!”“嫪们儿”看看漫天大雪,估摸了一下,这至少要翻过五座大山,足足有三百里路呢。他没有吱声。金仲就说:“‘嫪们儿’叔,打仗流血你都不怕,还怕这山高雪大?咱只管走,翻山时我背上叔!我不会让叔磕碰一下!”

“嫪们儿”那时心里暗暗说一句“好样的”,就点点头说:“那咱就走?”“走!”

金仲那一次和“嫪们儿”一路踉跄了几百里,腰里只有一壶冰水一包干粮,硬是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赶回了北庄,省下了车费和一笔住店的钱。路上金仲不止一次要背上“嫪们儿”,“嫪们儿”都推开了他。

大年一过很快到了春天。在阳春三月一个上好的天气里,“嫪们儿”将金仲收做了义子。

“一位老首长苦于城里找不到好的保姆,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的朋友‘嫪们儿’,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嫪们儿’早就老得不能看信了,捎来的信都扔在那儿。有一天他不知怎么突然清醒了,服侍他的人就读了信……”

我觉得这真是巧极了。

“服侍他的人给总裁打了电话,我们就赶紧跑去了……”

我看着小白:“这么说你那天见了他?”

“嗯……那是第一次。总裁以前从来不让我跟上,这次是个例外。反正他都是那么老的人了,说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裁这次没有阻拦我,他大概是考虑工作需要吧,身边的秘书总不能一直躲着集团里的老祖宗吧!以后有个什么紧急事情,说不定还要我来处理呢。再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几个服侍他的人不都是女的吗?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说白了,无非就是‘嫪们儿’糊糊涂涂不成样子,有时候行动怪怪的,不穿衣服。总裁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说到时候不准乱叫乱跑,好好待一边,别吓着了老祖宗。我说放心吧,一定做到。就这样,我去了我们那个橡树路的大宅……”

“这是第一次?”

“是的。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去就自然了,他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也习惯了。就这样,我真的看见了‘嫪们儿’!

“那天我们总裁心急火燎地领我去了,直奔‘橡树路’老宅那儿。我出于好奇,也暗中注意过那个建筑,知道‘嫪们儿’住在里面,但就是没人见过他。这是由几条小街环起来的宅子,院子也不小,里面有树林、主楼配楼什么的,就跟橡树路上的这幢差不多。只是树木不高不密,它们要长大总得再等几年。我以前远远看过,集团保安人员不让离得太近。这次跟上总裁进入这个地方,心上还蛮紧张呢……院子也有把门的,他见了总裁还要打敬礼。大院里平时有六七个人,四个女的轮换着伺候‘嫪们儿’,其余人打扫卫生什么的。听说开始的时候找的女人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儿,长得好,还得特别听话。总裁说了,长得不好看的女人要心灵手巧原本也难。可是后来不得不改变一下,就因为有的年轻人虽然长得好,可是不够耐心和安心,老想往外跑,去宾馆或者别的地方工作。总裁就给她们加钱,结果时间长了还是没有用。没有办法,她们怕苦怕累。最后总裁只得重新派了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人。早该这样了,你想想,她们要喂他饭,给他穿衣,有时还得给他擦屎擦尿的。‘嫪们儿’这把年纪了,也不会在乎女人年纪大小、长得怎样了……

“在主楼门口,总裁问一个看护:‘嫪们儿’这会儿怎样了?他人在哪里?看护沉着脸,说你们要早来十分钟也好啊!他又迷糊了,冷得打抖,没法,又进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嫪们儿’五六年前得了一种怪病,动不动身上冻得发抖,屋里温度再高也没用,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实在没法儿,就按乡间老医生的主意,在地下建了一个很大的浴池,让病人在里面泡——这其实是‘嫪们儿’自己的主意,他年轻时候就有这个爱好……我们直奔地下室了,一级级台阶下去,最后的一道门厚厚的,还挂了棉布帘子。这个地下室大得就像一间会议厅,灯光很亮,还是被水蒸气熏得黄蒙蒙的,眼睛适应了才看得清里面的东西。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啊,离大热水池子不远就是并排几张床,最大的一张肯定是‘嫪们儿’的;床上摆的东西很杂,有各种糕点,衣服,还有小孩儿玩的拨浪鼓、陀螺、九连环什么的……原来‘嫪们儿’太老了,返老还童的人就这样,有时要像小孩儿那样玩一些东西,一时抓不到手里就蹬着腿哭,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水池子一边有几个小门,那是卫生间和厨房,还有鸟房——里面养了足有上百种鸟儿,光鹦鹉就有大大小小几十只;他特别喜欢猫头鹰,什么样的猫头鹰都搜集,半夜里它们的叫声吓得女看护睡不着。大热水池子是圆形的,围了池子是鹅卵石铺成的一条路——最大的蹊跷原来就在这条路上!谁也想不到这条路下边是空腔子,是一条点火的烟道,可以根据需要把整条卵石路烧热、烧得烫人——那时‘嫪们儿’就在路上跑,越跑越快,以这样的办法治病呢……”

“我和总裁站在一边,他细声细气跟女看护说话,就怕惊了水池里的人。蒸汽冒得像刚揭开的馒头锅,里边的人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扑腾,就是不见人影儿。我们就等他玩耍够了出来。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走出池子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时间太长了,事情到了眼前难免紧张……总裁小声叮嘱:别大惊小怪的,别喊,惊着了他可不得了,反正就那样儿……话是这样说,我还是紧张。这样过去了大约有半个钟头,一个胖胖的女看护跑到水池边上了,嘴里发出‘哎哎,好孩子慢些,哎哎,好哩好哩……’就从水雾里扶出一个胖胖的孩子一样的人,他剃了光头,个子顶多有一米六左右,别的看不清了。女看护一边哄着他一边往卵石道上走,他一踏上去就跳就叫,肯定是下边烫着了他的脚板!可是让我更吃惊的是这边的总裁马上对一边的人大声发出命令:‘快,再加火!加火!’他这一说,那边‘嫪们儿’叫得更厉害了,跳着跑着,围着大水池子不停地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他的脚怎么受得了这么烫的卵石啊,听着他像被刀割一样的尖叫声,我都心疼了。他嗷嗷叫,跳,平着甩手,快得简直就像飞一样!这会儿总裁又叮嘱人减火,‘嫪们儿’这才一点点慢下来,越转越慢,直转了十几分钟才停下来。再看吧,整个人儿都水淋淋的,无精打采,一边平着甩手一边走下卵石小道。女看护扶着他,还是像哄小孩儿一样哄他,把他慢慢地像放一件易碎品一样,放到那张最大的床上。整个过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就怕漏下了什么细节。总裁牵牵我的手,让我也到床边那儿,我真是不好意思。但考虑到服侍他的人都是女的,也就过去了。

“就近一看更让我吃惊了,这哪里像老人啊!瞧他的皮肤火红火红,嫩嫩的;不过不能看脸,那张脸像老核桃一样……女看护给他擦去浑身的水珠,又在他的腋下腹股沟处搽了痱子粉,噼噼啪啪做样子打几下屁股,塞给他手里一个拨浪鼓,这才让他坐起来。我留意了那双脚,真担心已经烫煳了:没有,因为这双脚板就像铁一样颜色,肯定也像铁一样硬。我心里琢磨这人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估计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岁了——听人说从许多年前,只要一问他的年纪,他就回答‘九十九了’,因为当地有个说法:过了一百岁的是毛驴。他坐着,摇着手里的小鼓,笑嘻嘻看四周的人,不知道认不认得出总裁。总裁抚摸他的身体,还揪揪他的围嘴儿,贴近了说:‘老爸,城里首长给你的信放在哪啊?’‘嫪们儿’立刻用拨浪鼓指指身旁一个女看护。女看护应一声‘哎’,就去一边的小柜子里找出一个大夹子,从中掀开一页念了起来……总裁对‘嫪们儿’说:‘放心爸,咱这就去办!’

“就这样,我们集团与橡树路的老首长又接上了关系。这是上个九月的事了,看看吧,才一年的时间,事情就办妥了。‘嫪们儿’一年里最看重的就是九月,他对总裁说:孩儿,九月是一年里准备熬冬的月份,也是积攒东西的时候,无论什么性命,这个时辰里都急着哩!他还说九月里扶乩最灵验,算什么准什么,以前所有的大事,都是在九月里扶乩定下的……说起来你会不信,就连跟你们杂志合作的事,也是‘嫪们儿’扶乩时定下的——那会儿他说:集团得找几个说话的地方了,买卖做大了,万事不求人,有自己说话的地方才行哩!总裁就准备了一个长远计划,将来逐步往传媒上发展,先是在旗下掌管几家杂志,以后有机会还会开几家电台电视台——到时候想说什么,直接使用自己的传媒就行……你看‘嫪们儿’一点都不糊涂啊,他真是个料事如神的人……

“那天趁着他还清醒,又是难得的九月天,总裁要求他扶乩。女看护哄着他,他不干,再哄;就这样,费了好劲儿他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大水池边上有个专门做这事儿的房间,里面上了香,有一股怪怪的气味。女看护进门后又再次上香,咕咕哝哝说了半天。‘嫪们儿’接上咕哝的时候,两个女看护就准备东西,在一个方板子上撒了一层细沙面,然后又拿来一张箩面的箩,上边还卡了一根筷子。‘嫪们儿’嘴里念念有词,手搭在箩上,又让两个女人扶住它,一动不动。两个女人这时脸上冷冷的,瞪着一双大眼。这时另一边传来一阵阵猫头鹰的尖叫,两个女人胳膊乱抖起来。那根筷子划在了细沙上,划出了一些乱乱的痕迹。这样过了半个多钟头,两个女人不抖了。‘嫪们儿’一双眼睛死盯住沙土上的乱痕,然后对在总裁耳朵上叽叽喳喳说着。总裁眼瞅着天花板,嘴发出:‘嗯、嗯……’我们都知道,整个集团的一些大事,就这样定下了!这开始让我以为是一种迷信,后来听总裁一说,才多少明白了一点。总裁离开大宅时对我说:‘你以为怎么?那些城里的首长聪明着哩!他们为什么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嫪们儿?就因为他身上有通达鬼神的手艺哩!别听他们嘴上说,真正的唯物主义不多,谁不信这玩意儿还行?那就离倒霉不远了!我告诉你,你听我的,要趁着年轻,赶紧跟嫪们儿学!学!’总裁话是这样说,可我心里明明白白:这是一种天赋,是天生的本领,原本是谁也学不来的……”

徘徊和苦念

阴历九月之后,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冬天。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城市的某一些人会牵挂起远方的行者——凹眼姑娘,吕擎阳子,庄周,许艮……有一个人走得最远,他就是苍白青年。这个人将永远不会归来,因为他嫌“东部太热、太挤”,所以“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我悄悄踏访了他的东部居所,在那个神秘的大宅里倾听过业已消逝的声音,仿佛看到大厅一角坐了两个悲伤的人——他们正在诀别。这分别前的最后一次深谈,却是悄无声息。总之这是人世间最沉默最令人心碎的交谈。这场交谈不久,一个人将打发另一个人上路,从此一去不归……

这个冬天来临之前,我独自抵御着阴冷和抑郁的袭击,在阴阴的城市街巷里徘徊。有时我到橡树路,去看望四合院里的老人。吕擎的母亲很少说话,她常常端坐那儿望着我。这双眼睛依然亲切和热情,像湖水一样清澈……离开老人的房间,我一个人在吕擎吊了沙袋的那个厢房里待了很久。从这个窗口望去,橡树路上一段最美的景色映入眼底:一处老旧的别墅,红色砖墙已经变成了苍黑,只有洁白的木栅栏漆得簇新;四周是女贞树,小叶黄杨,还有刚栽了几年的雪松;浓绿的草地上,喷灌器在忠实地工作;一个穿了红裤子的少妇从木栅门走出……我在沙袋上击了几拳,感受着发痛的手指骨节。屋里被吕擎搞得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考古学书籍、古钱币和动植物标本之类,还有采来的一些岩石:花岗岩、正长岩,有很多气孔的熔岩、石英斑岩,因受大气应力作用而变成红褐色的熔岩、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方解石和扁桃形辉绿岩……这一切正待整理和标记。这里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主人杂乱无章的思绪,还有他急躁而广博的渴求、摇晃不定的人生追索……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心上失去了秩序意味着什么?

每一次离开吕擎的小屋,那种乱七八糟的堆砌都长久地压在心上。它使我目光恍惚,思虑重重……阳光轻软无力地投射在街道上,人行道旁的草叶无精打采。路边的木槿竟然旱得开不出花来,紫荆也半死不活。杂乱的地毯草中间夹杂了一些颜色深一点的莎草,结出了小得可怜的籽儿。这些植物只要离开了橡树路,没人会好好照料它们……路经一座体育场时,在围起的铁网前待了一会儿,想意外地看到小鹿。没有。这儿正在进行一场松松的足球赛。近年来这种赛事常常让人热泪涟涟,仿佛生死攸关。实际上是踢一个牛皮缝成的圆球……网柱上贴了一张治疗性病的广告:这个城市到处如此,以至于使人纳闷,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那么多下身出了毛病?“性病也比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官人深刻多了”,我想起了阳子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

回家不久即接到马光的电话:李贵字被人杀了。时间是上周二,人死得奇怪:作案者使用了一条长筒尼龙丝袜……“现在正加紧调查,有关部门还下了一个文件,要‘重拳出击保护企业家’。”马光的口气冷咝咝的,“黑社会啊……人发了财日子也不好过……绑架的事在这个城里接二连三,如果不按时送钱去,他们真会‘撕票’的。”

半下午时分有人敲门——竟然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面孔肃穆,其中的一个还拿了高压电棒:这东西据说是致命的玩意儿。领头的铁青着脸:“我们要问问李贵字的情况——能否提供一点线索?”我在心里骂道:我已经不上班了,还不让人清闲。我说:“找马光吧,他让李赞助过讨论会。”

“什么讨论会?”

“好像是‘斗眼小焕’后面那个讨论会吧……”

黑脸人捧着本子一一记下,旁边拿高压电棒的那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小狗丽丽。丽丽这时候被威慑住了,略微低着头,伸着舌头,看着脚下的一点水泥地板。它不敢看这两个人。那个年轻人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有点不怀好意。我想他大概是想试试那根高压电棒吧?这家伙敢动丽丽,我就会迎着鼻梁给他一下。

“他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第三者插足之类?”

我差一点把李咪给供出来。我摇摇头。

李贵字的死耐人寻味。那几个凶手竟然使用了女人的长丝袜。他的死极其悲惨,却不禁让人惋惜。不知李咪听了这个噩耗作何感想。李贵字曾是那个大学里最富有的一个毕业生,不久前还插手了那场轩然大波。他经常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领到学校,向其介绍不求上进的女大学生。他出钱给人到欧洲旅行:“简单得很,到欧洲转一圈,去荷兰看性事表演……”他甚至公开鼓励那些老年学者诱奸女生——一个老教授竟在餐桌上听傻了眼,以为是大白天遇见了鬼,当他终于听明白这个昔日的学生正在有条不紊地诱导自己时,差点背过气去。李贵字外语极差,现在却大谈“德语国家”和“英语国家”的区别,咧着大嘴说:“那都是些什么‘皮袍’(人民,the people)啊!”说到李咪就使劲嘬着嘴:“那是最优秀的女‘皮袍’……”有一次远远看见陶楚到学校食堂打饭,就议论横生:“这么硕大肥美的玩意儿,有人也能舍得下……”

这家伙死有余辜。

在这个下午,我正蹲下跟丽丽对话,看它灰蒙蒙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鼻头,突然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还没等发出一声“喂”,那边就是一阵狂笑……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斗眼小焕。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狂放不羁的声音了。我刚说了一句“你……”对方就问:“怎么?想不到吧?我总是一下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样回避和搪塞。

他的语气十分兴奋:“这回是最重要的事情啊!也许我们俩的好运来了。不过这只有当面才说得清——我现在就过去好吗?”

我迟疑着。因为不知是什么事情,所以还是犹豫:“……不过单位上,我想……”我一边拖延一边想着怎样甩掉他。

“什么事情也不如这个急,你还是等我,不的话我们今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我们得连夜讨论这件事。”

这一下我绝望了。没法拒绝,拒绝了白天拒绝不了晚上啊,而且他会一直缠住我!他肯定又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我,缠着要和我讨论……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痛苦。没有办法,我只得闭闭眼睛说:“那好吧……”

放下听筒,我像一个被打败的公鸡,垂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丽丽怔在了那儿,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我摸了一下它的脑壳,回到里屋坐下。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忘了问一下他在哪里打电话,离这儿有多远,因为我不知这种等待需要多久。这样想着,简直烦透了。每一次斗眼小焕的到来都让我如此不安,让我痛苦。

那一次讨论会给我留下的创伤还记忆犹新。我有时问: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瞧他挤着一对小眼睛,一瞬间就能生出无数的念头,仿佛在千方百计地、变着法儿显示自己有多么低劣和邪恶。可他又热情烤人、放荡无耻而且出人意料地聪明;他的想象力总是十分特异,说实话,这一切对我也多多少少有点吸引力。比如说他可以妙语连珠地谈上半天,还时不时地添上几个黄色字眼……每当我阻止的时候他就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砰”地一放水杯骂道:“伪君子,伪君子。”我是“伪君子”,他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流氓。我们之间是一种互补关系吗?当我们不得不待在一块儿时,看上去真是天下最糟糕的一对。

回忆与之交往的这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几乎每个阶段他都要染上一种新的毛病。记得前一段他爱说某某名人是他父亲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他本人的挚友;而最近这一段他又嫉妒成性,用成吨的言词诅咒对手,造谣从不脸红……该结束了,这种奇特的、畸形的友谊。

正在我满腹愤懑无处倾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和雨点似的敲门声。真的来了。我从门镜里看到,这家伙在门前一抖一抖地走动,显得比往常更加瘦小;他的身边仍然是那个高大的、有点拙讷的小玲:据他介绍这是一个沉默的、近乎哑巴的超级天才,“石破天惊哪!”——他这样形容小玲的才华。实际上那不过是他的一个仆人。也许是小焕的那份机灵和狂热、那股近似疯狂的劲头令对方着迷吧?

我刚拉开门的插销,斗眼小焕就一下推开了,哈哈笑着,伸手指着我对小玲说:“这个家伙比地老鼠还难掘啊,他平时一直闷在洞里啊!”

他一坐下就找茶杯。他到了一个地方差不多从来都是自己动手搞吃搞喝。我怕他抓乱和弄脏屋里的东西,就赶紧给他倒茶。他又喊“饿了”——差不多每次喝茶都要吃一些小点心,想学洋人习气。屋里没有点心,就找出了一点小宁的椰蓉饼干。他让一片给小玲,小玲摇摇头——这个大汉脸色红润,眼睛大而专注,像一个甲亢患者。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尽量缩短我们会面的时间,我开门见山问:“有什么事情?我还有别的要做。”

小焕嘻嘻笑,然后猛一板脸:“想不到吧?我是来和你商量经商的!”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然不会经商。

“你还在那个杂志社里混?”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拍桌子,“愚钝哪!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挨日子?快些行动,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他把五根手指伸得很开,猛地抓成了一个拳头——就那样抓住了“历史”,然后大嚷大叫:“你处在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居然还能待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快到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去吧!快,去划动你时代的双桨!”

斗眼小焕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豪情焕发,并达到一个顶点,这会儿站起来甩动胳膊,“不瞒你说,我准备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出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和经济中心,开展我的计划;我决心做多方尝试。这个时代需要第一流的智慧啊!我琢磨着,咱俩才是一对好搭档不是……”

“小玲和你不是好搭档吗?”

小焕笑了,看看小玲,故意逗他,像刮鼻子似的用手在他的眼前点划了一下:“你说呢?”

小玲往后缩着身子,温顺得像只小羊。

小焕手掌翻飞,口中的点心渣屑不断地喷出,我不得不小心地躲开。“砰、砰、砰,一阵狂轰滥炸!说到底搞经济搞战争都是一样的,天才就是天才……”

我说出了李贵字刚刚被尼龙丝袜勒死的事。

“那个狗蛋!”他听了大骂,“见他的鬼去吧,嘴大拳头小,等着让人打得满地找牙吧。不过那人还算厚道,算个好人——可惜就是太蠢了一点!”

一句话让我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赞扬李贵字的人品!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还是不能适应时代的。算了吧,我们不来这一套高头讲章了,还是谈点实际的——你有多少钱?”

他问过后大气不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那对斗鸡眼是何等尖亮,又是何等贪婪。我简直不敢迎着他看。要不是他提出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我会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转转目光说:“很少,很少的一点钱……”

“多少?”

迫不得已,我只好报出了一个数目。我觉得一个男子汉被人逼着抖搂出仅有的几个小钱,真是别扭极了。

他仍然紧追不放:“还有,你老婆手里呢?”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的钱都是合在一块儿的。”

他看一眼小玲,摇摇头:“骗人。我不信,两个人的钱怎么能合在一块儿?现代家庭,而且男人的自由……小金库,嘿,他准有,他骗人!”他自言自语,最后拍了一下大腿,用劝导的口气说下去:“老伙计,投资保你不吃亏,这总比存款强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翻上两番,我们一块儿盖一座西洋大别墅,你一半我一半。你不是喜欢艺术吗?那时候我们就有了搞它的闲情逸致了。你喜欢喝高级绿茶,那好吧,我们每天泡上一壶。你喜欢那种生活——草地、网球场、游泳池,总而言之,鬼子那一套不要还是不行啊……”

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暂时扯远了。可我一醒过神来就想如何摆脱这个疯子。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是的,他对我的心情、脑神经乃至各个方面都有伤害,而且这种损伤有时简直很难恢复。我闭上了眼睛,用手扶住了额头。

“你在想吗?那就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我刚才的话。”

我没有吭声。是的,我在想,想怎样远离这种痛苦。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水蛭一样紧紧叮在我的肌肤上,叮了很久。有时我觉得好像已经摆脱了,可是后来一转身,发现它又叮在我的身上了。生活真是千奇百怪,生活中就是有一些令人痛苦的友谊和过往,不过,一切真的该结束了。这以前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的勇气,使我不能够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吐出“不”这个字——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时候到了,那就拒绝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站起来,可最后说出口的仍然缺乏力度——“我不想……从事商业……”

“天哪!”他回头看看小玲,伸手指着我的鼻子,“还有这样的傻蛋,你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小玲点点头,冷冷地、不能容忍地看着我,那一对目光就像个酗酒闹事的莽汉。

我又一次摇头:“我不干了,这一次我真的不干了!”

不管怎么讲,我真的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当然,要害问题不是上班与否,而是别的……我的心被分系在几个人身上,神情恍惚而愠怒。在这样的时刻,我倒真的记起了斗眼小焕那句话:“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是的,历史好比一辆在你面前飞速奔驰的列车——需要速度,需要勇气,需要你毫不畏惧才能一伸手抓住。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

梅子在这种情形下不愿给我安慰。她冷着脸,不吭声地快速做活。她的神气,特别是凝聚在鼻尖上的那一丝神气,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恶。她通常不能容忍一个人顶撞领导。她这点小妇人式的蛮横有时倒也可爱。我不做声,从头想着平原上的经历……后悔的是当时已经走到了那片大山,离开了那个集团,为什么不能一直往北走下去?即便是徒步行走,只需两天两夜就能回到我的出生地啊!一想起令我心头灼热的那片原野,思念就一阵阵涌来,像水浪一样拍得我浑身颤抖。我又闻到了茅屋旁那棵大李子树散发出的阵阵浓香,想起了外祖母。白发如雪的外祖母啊,生前总是坐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两臂沾满了肥皂泡。还有妈妈:她满怀柔情却又痛苦无望地看着自己惟一的儿子……

我这会儿又想到了那一幕,想到了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是我被赶进大山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这以前他几乎没有好好理过我,而这一次语气冰冷,话语短促,好像我们之间的那一点血缘之丝必须用快刀割断。“你自己逃吧,去找一条活路。快些走。”他让我离开茅屋,去做另一个人的儿子……就是这样简单、冰冷、无情、残酷。时至今日,我仍在一遍遍追忆那次谈话——父亲在宣布了那个决定之后又扔下一句:“走吧,越远越好,一辈子……”

就在那个秋末,天冷得让人打抖的一个黎明,我被一个人手扯手牵到茅屋西边的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被流沙埋住了半截,那人在压低的树枝下四处瞄瞄,然后提着一个小包裹,趁着夜色的遮掩,拉上我飞奔而去……可我一路上都记着最后一眼看到的父亲——他那时躺在那儿,大概睡着了。妈妈说:“你爸睡着了,不用跟他道别了。”可我偏要最后瞥他一眼。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他紧闭的眼睛里正有晶亮晶亮的东西流出来……我蹑手蹑脚走开了。

在这个秋天,我多想回到大李子树下,多想依偎一下那个茅屋。我知道它已经坍塌了,一切全都面目全非了——那儿如今只有亲人长满了荒草的坟。他们长眠不醒了。可正是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人给了我生命。我爱他们。我永远爱着他们。

随手翻检娄主编带来的那些信函。它们一直堆在写字台上,我差不多已经遗忘了。一封封拆开。其中一个牛皮纸信封让我的手指抖了一下,像碰到了一块红红的炭火。

…………

我绝不能、不能!从来没有这么犹豫,还有害怕:像悬在半空,没个着落。“白条”越来越不能依靠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样的一天,他能不能真的成为我的人。我不敢抱希望了——当我一说出这些,他就冷笑。好硬的心。等着吧,我也会。我心里最难忘出生地,我会找另一个人、我的那个同乡。这个善良的人,我的同乡,他瘦瘦的,一个多么好的人。他做梦也想不到,这里的夜多么黑,人多么坏,鬼多么凶。有一天他会懂得:那是鬼魂在暗中做了坏事,我还是干净的,就像从平原上刚出来那会儿一样……

“白条”轻易不哭,他没眼泪了。大概他哭也瞒着我,怕人瞧不起。他爱隐瞒,这成了一个癖,一个爱好。他从那些录像上学会了组织戴面具的舞会。这真够刺激。我承认迷上了这种事儿。可惜无论他戴了什么、怎样调换式样,我一眼就能认出。他忘记了,是自己的细高身材透露了秘密。他以为自己和别的女人拥着时,我会不知道。“蚰蜒”幸灾乐祸。这人身上有淤青,“白条”说这就是快死了,是死人的标记,你还有什么不能同情?可是,我被鬼魂、被死了几百年的色鬼缠上,还要被一个快死的人再缠上?我问“蚰蜒”:你什么时候死啊?他说快了,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吧。我知道这不是玩笑,他真的挨不过这个秋天。“蚰蜒”动不动就说:我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据他女友说,这人有一种血液病,半夜里还有抽筋的毛病。她说:一个快死的人,就尽力折腾,因为过一天没一天了。她还说:“白条”也是一样吧!我差点为这句话揍她。我的“白条”不能碰,也不能死!我的“白条”长命百岁!他啊,他与我有过一个美妙的约定,那是说好了的:将来搬出去,去过我们两人的小日子……来世,我们还要约定一起。他问:你相信有来世吗?我说:当然,连这个也不信,那不是太傻了吗?

有一天半夜竹林里传来尖叫,喊救命。天哪,是“白条”!我和几个人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个黑影飞快往一旁蹿跳,那头又大又沉,压得直不起腰。黑影蹿上墙头,吼一声跳下去。我们赶紧去看“白条”,见他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多处受伤。下体那儿流了不少血。怎么回事?他不答,只用手捂住。原来有刀伤,幸亏伤口不深。他声音又低又急:老妖来了,他是我的仇人,他来报仇,好几辈子的冤仇了……谁都听不懂,他是吓蒙了。下体的伤好不容易才长好。他说:总有一天齐根儿斩去。可怜。我给他鼓劲儿,让他打起精神,他点头又摇头。我说你还是写诗吧!我愿意一整天地听你朗诵。他咬着嘴唇:它们没了。他指着胸口:它们从这儿飞光了。这天他一直把头枕在我的腿上,眼望屋顶,一会儿泪滑下来。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人哪,疯狂吧;可疯狂的感情是不同的——有的令人肃然起敬,有的却令人厌恶!

我一直不忘他说过的这句话,忘不了他那张脸。是啊,他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他自己。我从来没见他厌恶别人像厌恶自己!他停不下来,不能停手,他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伤好不久,发生了自残的那一幕。他母亲吓坏了,我也一样。他给了自己一刀,如果手劲儿再大些,也就成了。

失败的结果真可怕。因为那是八月,紧接着就是九月……

“蚰蜒”也没有按期去死,他也等来了九月……

……他一走,再没人让我讲故乡和童年了。可是一觉醒来,觉得“白条”的头还枕在我的腿上,还仰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像个孩子。他没完没了地缠我讲、讲。我强抑着泪水,手一直抚在这张脸上。我还得忍住哽噎,还得讲。

……沿着水渠往南,一直走到垂柳下边。它们茂盛,因为临水。柳叶垂到水面。有鱼跳。水藻和蒲苇都动。各种鸟雀叽叽喳喳。长堤通向野地,堤下是一片地肤、蒲公英和羊蹄。再就是小蓟,粉红色的花像火绒。

过去的洼地成一片草原。裂叶牵牛的种子暴开。我穿了裙子。妈妈给我织了线裤。

傍晚,梦见一个影子,顺着水渠走,一直走到我跟前。他穿了黑衣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细高、英俊。黑发乱蓬蓬的……你该把我悄悄领走啊。

他躺在这儿,听自己的脚步声。他懒得一动不动,让我摸他的脑壳。大脑壳沉甸甸的,像孩子一样。

妈妈爸爸分开了,走了,剩下我自己。秋天是一个严肃的男青年。我老了的时候,他也老了。快把我领走吧。我等着这一天,快疯了。

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眉毛,脑瓜,没有血色的脸;两条腿真长。他就是九月、九月的孩子啊。

那个傍晚,我在一片小蓟中间等。一直坐在那儿等,等他来把我领走。我就一直坐在小蓟里。

秋天再下面就是冬天了。我们要赶在这个冬天前面离开,这是我们的命。我这会儿向你——我的“白条”——讲着那个秋天的傍晚,心里多么感激。我穿过它,穿过等了一辈子的小蓟花地,才来到这里。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一辈子都不明白,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白白等了我,我却跑开了。难道我千辛万苦来到这儿,就为了今天?

你不说话。没有一点声音。我只好回头,想看看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还在不在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你也没有了。你的魂灵真的会来这儿会合?

我一闭眼就能听见海边的雀儿在头顶上叫,它到处找自己的窝。

我的窝在哪里啊?雀儿,你能告诉我吗?

…………

凹眼姑娘的自语化为窗外云絮,被风扯成一条条,一丝丝。她的连连发问,我这个故乡的兄长也无力回答。我不知该劝你返回故乡还是留在那个高原……

第十二节

归来

目光所及,好像一切都随着天气凉了下来……屋里的两只龙虾如果不是因为气温的关系,那么就是因为一年来的打斗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只垂着一对大螯,弓着腰,长须偶尔挑动一下。有时它们虽然还会把大螯架到一起,却不再动作——彼此都在硬撑。丽丽长时间地沉默。平时让它这样安稳是很难的。我喜欢它这副乖孩子的模样:两只前爪按在地上,爪子和两臂之间有一道令人入迷的深纹。我按一下它的胖爪,它就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困惑的眼睛。它正像人一样思念,思念远方的行人?他们出发时选择了一个冬天,那么归来呢?

从庄家回来后,我告诉梅子:挽留失败了。她立刻沉下脸,许久才说:“是啊,只要跑了,只要生了那样的一颗心,就再也回不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想一个既遥远又切近的旅途,想许艮那样的独行者——我多次看到原野上那些背着背囊、全身乌黑、两眼凄怆的汉子。他们都是一个人在走。是的,独行者往往是流浪汉中的精华,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一些货真价实的人物。我渴望听到许艮的消息。从许老身上我进一步明白:他们不仅在浪迹的时刻,即便在出发之前也是独身一人。或许那种朝夕相处仅仅是一种表象,是临时迁就的结果,是软弱与费解,是不足以道人的幸福和其他——最终的结局是,属于他的那个宿命般的时刻一到,一条苍茫无尽的长路就在眼前铺开……他们谈论着九月的恐怖/谈论一个期待和一个归宿/当上天降下了白色的粉末/那是挥洒碾碎的时光/野地的平民开始收集柴草/像鼹鼠收集一粒粒食物/长河上那支冰封的桅杆/正翘首遥望一个人的独行……

一阵敲门声伴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么怪异的声音啊,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是莉莉和埃诺德,两个人笑吟吟地挤进来,进门后挽在一起的手仍然不愿松开。丽丽狂吠起来——而它在平时从不这样,它几乎对任何人都友好。我劝止了丽丽。我对他们说:“请坐吧。”可是莉莉仍然挽住了埃诺德的胳膊。他这会儿戴上了中国老式小圆框眼镜,鼻子那儿好像受了点轻伤。他用板板的外国腔叫着我,我的名字从他的口腔里挣扎出来,一下变得擦痕累累。

我给他们倒茶。莉莉接过茶吹一吹。满屋里都是一种低劣的香水味。这个常常吹嘘鱼子酱和泡泡浴的姑娘,周身涂满了劣质香水。我这时才为余泽感到庆幸,庆幸一次合情合理的丢失。莉莉开始说明来意:他们要结婚了,这一次是来报喜兼告别的——婚后埃诺德就要结束学业,领她到大洋彼岸去了。我随口说:“嗯。领走了好。”

莉莉戳一下埃诺德,“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中国呢!”

她提前把自己当成了外国人。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内心里开始检点自己是否有点褊狭——我发现自己主要是为那个不言不语的余泽而愤慨。是的,我在替那个旅途上的朋友难过。因为没有办法,这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伤害。那种关于性的现代开放理论在我这儿不通,我宁可做一个第三世界固执的老赶,宁可朝拜孔子。埃诺德起劲儿地说着中国俚语,莉莉则不停地“皮袍、皮袍”,像那个李贵字一样。

这是第一次铺上银霜的日子:一开门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层,匀细之屑需要仔细辨认……也许就是它预示了小小的异常——谁想得到这一天对我和朋友是如此重要呢?一大早吴敏就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吕擎他们回来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

“昨天,昨天才……”吴敏喜不自禁地摇头,“他们现在都在我们家躺着呢。三个人把背囊一放就好好睡了一场。我做了饭,他们只吃了一点点,一放碗筷又睡着了……吕擎是第一个醒的,他马上让我来找你……”

我们跟上吴敏急急地走了。

梅子在路上不断地问着吴敏什么。这是我们这些朋友当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他们比原定计划好像提前许多日子返回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四合院里的老枣树垂着头,像在沉睡。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尽管我对眼前几个人的情形有所预计,但进了厢房之后还是吃了一惊。三个人歪在一个很大的地铺上——好像这地铺是许久以前就搭好的,只不过从没注意罢了——旁边堆满了一些杂乱东西,摞着背囊。三个人衣衫的颜色与破旧的东西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们被人惊醒了,这时一块儿抬头看我们,每个人都两眼通红。这使我有些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进屋里。瞧这三个人啊,好像没有洗过脸——不,我在有些暗的光线下又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一张张脸是被太阳晒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比我上次在山里看到的模样更惨了,一个个瘦得厉害,一双手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热烈和熟悉。他们打着哈欠坐起来。

梅子和小宁在一旁看着,惊讶得嘴巴一时合不拢。首先是阳子大声叫着“嫂子”,走过来时却握住了我的胳膊。几双手握在了一起,粗粗的硌人。有一只手上有那么多伤痕,上面是发紫的大疤,这是余泽的手——我同时发现他的嘴角那儿还有一道刚刚长好的伤口……都来不及细说什么,都沉浸在归来的喜悦之中。眼前这些人已经忍受了可怕的磨损,这会儿到了补苴罅漏的时刻了。他们的背囊里装满了辛酸,这一趟长长的跋涉或是告一段落,或是刚刚开始……

吕擎坐下来,说了一句:“我们往南翻过一架架大山,跨过林河就再也走不动了……”我想问到底为什么,可他显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说下去。我想肯定不是因为体力出了问题,也不会是其他,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无法在大山里立足……我知道在旅途上出现任何预想不到的艰难都不让人惊讶。沉默了许久,余泽慢吞吞说下去:“我们从上次分手以后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因为接下去还要走呢,我们得仔细做好准备……可惜那里没人相信我们几个。有人甚至认为,我们比那些无恶不作的犯罪团伙还要危险呢。他们驱逐我们的劲头很大。这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连我们拍照片记日记都要干涉,特别是发现我们在读一些艰深难懂的书之后,更是一天也容不下我们了……”

余泽语焉不详。他的话还是让我想起了那些日子,想到了那次与“大腕”一伙的争斗,特别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阳子在一边流泪。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可是从不洒泪的啊,这会儿嘴角一下下抽着。我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那儿。吕擎哼一声,阳子立刻不哭了。旅途上的吕擎一直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主心骨、一个威严的兄长。当吕擎转身时阳子才小声说道:“他一个人离开了,如果他回来得早一点就好得多……”我有点吃惊:“吕擎?他去了哪儿?东北?”阳子委屈地点头。记得我们上次分手时吕擎说要顺路去寻许艮——可这并不算顺路啊。

吴敏开始为大家倒茶、取吃的东西。几个人一起坐在地铺上,我们三口以及吴敏都是一副倾听的样子。余泽介绍情况:“那次我们被关了四十多天,你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怎么对付我们。有人甚至想给我们动用酷刑……你看阳子后背那儿……”阳子歪着身子躲闪,最后还是让人给撩开了衣服……后背那儿有一块很大的瘢痕。余泽说:“他们专打那个地方,化脓了又不给上药……好长时间阳子只能趴着睡觉。后来他们这一伙又跟城里联系,把事情搞明白了却不放人,因为折腾了这么久折腾不出东西,心里不甘。他们污蔑我们串乡走户偷东西,还有‘流氓活动’,最后要没收物品,强行驱逐……那一天我们几个人离开山口时有人还放枪威吓。真是可怕的恶棍……”

这对于吴敏和梅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们相互看着。大家一阵沉默。气氛太压抑了。吕擎察觉了什么,松了一口气,笑笑说:“反正我们走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一次,需要上上补给了。还有,阳子想人也快想病了……”

阳子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余泽说:“反正那会儿都特别想家——想这个破烂城市。他和阳子,我是说他们两人都有个挺好的盼头,他们跟我可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稍稍吃惊——可他对莉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几次想告诉莉莉的近况,告诉她很快就要成为埃诺德的老婆了,不久前甚至还来跟我告别呢。可我不忍说出。余泽的话让我怀疑他似乎已经知道了,问了吴敏,才明白逄琳昨天晚上已经告诉了余泽。我心里一阵感动。看吧,最终还是一位心慈面软的老人比我们更为果断,及时地送去一个艰难的提醒。我拍了拍余泽的肩膀:“不必难过,迟早都会这样的。”

余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大家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在几个人沉默的间隙里,我注意看着吕擎。我发现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沉得吓人。我不知他是否见到了许艮。显而易见,老人的突然离去,还有庄周的出走,都进一步催促了面前这三个人的远行。男人的奔走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有时真像风雨骤至。可雷鸣电闪之后马上会是晴空万里吗?从气象学上讲,每一场风雨的来临皆有缘由,如冷湿气流低气压之类……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城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如李贵字的死,斗眼小焕的雄心,庄周的归来,一些奇案和传闻……一切都在变幻和衍生,无休无止。吕擎很快问起了陶楚,我告诉像过去一样,她对许艮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那个无忧无虑的许鲁高考又一次失败,照例毫不在乎。还有李贵字——这个人死得很惨。我发现在回答这些的时候,他除了自语一句“许艮”,然后即不再询问。

吴敏招呼梅子一块儿去做饭了。

我们也许该开一个像模像样的宴会来迎接他们。瞧瞧这几个满是伤痕脸色黧黑的人吧,因为长期跋涉心身俱疲,蜷在那儿。这是一些不会失败也不会胜利的人,如今已是稀少物种。我问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大家立刻沉默了。我知道他们像我一样难过。那个盲人在夜色中能够像兔子一样飞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身世和遭遇令人难忘。这是一个贫穷和绝望的精灵,永远飞翔在黑暗里。因为这个话题的缘故,空气凝固了。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问起了其他,特别是那个为山里孩子募捐的计划。

阳子立刻说一句:“当然!”

吕擎看着窗外。那儿是橡树路上重重叠叠的绿树,它们在上午时分映出了阴沉的影子。他转过脸说:“那些人以为把我们赶走了,事情也就完结了。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们还会做下去。我记得林蕖说过一句:去看看吧,只有亲自看过,才能知道谁是那片大山的敌人!是的,我现在要用‘敌人’这两个字了……搜集图书,捐款,这些具体的事情一辈子也做不完,先要从一点一滴做起。这一路上我们仔细规划过,有了许多联系人,有了重要的居住点,认识了很多山里朋友,这才是实打实的收获啊!我们第一次觉得原来的计划太空荡也太大——有点大而无当——为什么非要去东北和大西北呢?不,有许多亟待去做的事情就在南部山区,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我准备找林蕖一起商量……”

他可能察觉自己有些冲动,正说着就戛然而止了。

余泽在背囊里翻找出什么,原来是一个花名册:“看吧,一切都记在这里了,这些就是我们联系的人,是我们的‘堡垒户’!”

那三个字令人为之动容。对于一个长途奔走的人而言,这些山里人家意味着生存和喘息……在一场漫漫跋涉中寻到了许多朋友,这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仅此一点,这场奔走就是一次胜利。我问他们何时返回那里,吕擎点点头,说如果以前只是凭冲动和不安走出去了,那么这以后就是回到踏踏实实的泥地上来,做一些又具体又耐久的工作。这些工作并不一定在远处,它们是随时随地都有的,关键是能坚持、有恒心——一个人只要真的想做,哪里都足够做上一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吕擎这样说话。是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切并非藏在杳渺的苍凉中,也没有隐在深林大漠里,它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要承认这个,也许需要双倍的勇气……

终于有了与吕擎单独相处的一小段时间。我想证实长时间的一个猜测,想知道他离队的那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我原以为他会寻找许艮和桤林的,因为这两个人一直鲠在他的心里。我担心桤林会向其吐露庄周致命的隐秘——我并不希望如此,因为那个夜晚庄周泣血般的述说已经让人揪疼。我当然不会原谅那种出卖的行径,可是我也明白,他正在耗上一生,给予自己最严厉的惩戒。我当时暗中许下一个保证:今后,除非是庄周自己说出这些,我将永远不对他人言及。

吕擎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没去桤林那儿,而是去了东北,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原来许艮出走之前,他还是设法将老人遗落的那封信交还了,因为他不忍心让老人日夜焦灼。那一次许艮十分感动,就对他说起了“鱼花”和“栗树沟”。一个念想就这样埋下来,让旅途中的吕擎难以压抑探访的冲动。

“我准备只花上五六天的时间,哪怕只看一眼栗树沟也好。我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就是不能明白甚至不能原谅一个两次扔下家室的人,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冷血。如果三四十年前他心一横离开了妻子还算勉强,那么今天再逃就不能让人理解了:他有了后代,他扔下的是两个人……我坐火车一路不停,只顾往前赶,最后费尽了周折。当初我们交谈那些的时候,大概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栗树沟会合吧。

“就像做梦一样,这一天真的来了。要见老许艮可不容易,他究竟藏在了哪里?我费力找他的时候,脑子里不断想到这些年来学校里一些人对他的各种议论和攻击。有人对他第一次逃离还是不能原谅,说这个人可真下得手去啊,能撇下自己的发妻——想想会是多么心硬的人!这样的人我们大家都要小心啊!他们认为当时学校里受冲击最厉害的人都能忍受,那把火还没有烧到他呢,他倒吓得跑了!这说明该人多么自私胆怯、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要吃惊!所以这一次许艮的不辞而别,在一些老人来看并不算特别离奇,正好证明了以前的推断。

“我对这些议论虽然不能完全否定,可奇怪的是心里一直想为他辩护。要辩护就得有理由,我的理由还不充分。我认为其他人没有权利议论他与陶楚的关系,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别人并不知道。至于在动乱年代里是否一定要留下来接受侮辱,那就更不一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就是不能忍受,不能挨;有人可以忍受一切,另有人一有机会就会跑开。说到底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许艮当年能一口气跑开,去一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多么了不起啊!我佩服的正是这一点、不能理解的也是这一点!说真的,那时大多数人都有条件跑开,因为并没有人捆住他们啊,是他们自己用一根无形的锁链把自己捆住了。每个时候都有一种时髦,当年就是大伙儿一块儿狂热,一块儿活过来死过去。而只有许艮是个例外,所以说我钦佩许艮啊!

“我想和他讨论一个书呆子才关心的问题,就是自由的问题。我们那时候没有自由,有了却会扔掉……这一路上找他太难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因为我得按时返回南山。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最后在一个边远小镇下了车,像当年的老许一样,在镇上的一家油条店吃了早餐,然后就打听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令我奇怪的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个镇子和那个油条店还在,好像一千年以后还会有似的。这倒不错,真像一种梦里相会。可是那个栗树沟就不好找了,不是因为它改了名,而是因为它太小了,镇上人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商店里见到了一个喝零酒的老人,老人用烟锅比画着,说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问有多远,他说那远了去了,你得走上一天一夜才摸得着它的边……

“就这样找啊问啊,三天就过去了。第四天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地方,满是老树,当然还有不少栗子树。这些人家说前些天是来过一个城里模样的老人,不过这人没怎么停下就走了。我又打听鱼花和尼姑庵,有人就给我指了方向。我先是在鱼花家的老屋看了看,发现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木头屋子,除了屋顶的草换过不久,其余都黑乎乎的。上了锁,没有人。幸亏我在老屋这儿徘徊得久了一点,因为正准备走开,突然近处的一片灌木被摇动了——我惊讶抬头,却见一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咱的老许艮啊,他活生生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我一声大喊拥上去,一下抱住了他。奇怪,他不像我这么激动,仰着满是胡茬的脸看看我,只‘唔’了一声。原来他刚刚从鱼花那儿回来。就这么,我们在木头屋子里住下了。吃饭,深夜不眠,交谈,争论,一口气过了两天。他告诉我:鱼花真的入了尼姑庵,他一直劝她回来……可能是说来话长吧,他一时没有讲得更多,只说再等等吧,也许她会回来的。他的样子有些忧愁……我谈了他不辞而别在校园里引起的骚动、特别是陶楚母子的痛苦。因为我忍不住,还是说出了人们的普遍看法。我说出了几个致命的词汇:逃离、自私和无情……老人低头吸烟,头压得越来越低。后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油灯,额上鼓起了青筋——我马上有些后悔了……他就这么盯着,盯着,有些恶狠狠地把头扭向小小的黑窗,几乎是向着野外喊道:‘我不是逃离,我是回来!看到这个木头房子了吧?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走的前一天一夜没睡,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因为用力把纸都划破了!我写的是——我不安!我行动!我反抗!我生活!’

“……他这样喊了几嗓子,接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风搅着树和草的响动传进来,像是对他的回应。这就是那个夜晚。许艮这几声大喊我一直没忘。他是急了,他急于喊出来,喊给自己听。”

钱扣村

吕擎从东北返回后,三个人就沿着林河走下去。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山村里,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寻点事情做。他们仍旧是打工,并几次尝试重办冬学。这时他们感到极大的充实和幸福。他们还曾多次打听那个盲人,总也没有结果。他们在山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跳跃而去的身影,立刻就会喊叫起来。那个像山兔一样灵捷的影子啊,再也没有出现。可是在墨黑的午夜,山风只要呼啸,山石只要滚动,都能让人想到那个瘦瘦的身躯,想到他正在大山上脚不沾地飞跑……

林河中游有一个叫“钱扣”的小村。这个小村的头儿长了一对八字眉,一双大大的圆眼,极其像猫。与一般村头不同的是,他读过不少闲书,所以很重视识字的事。他对吕擎几个人非常友善,对他们倡导办学的事十分积极,说:“以前娃儿都是去下河镇上学,要过桥哩;去年春上桥一塌,完了,没法去了。夏天水旺淹死了两个孩子;入冬水枯了,上冬学又跟不上课。得,这回你们哥儿仨给咱弄起来吧!”

他们简直是大喜过望。可是要真正办学才知道有多么难。首先是找不到校舍,因为这儿既没有荒废不用的牲口棚,又没有其他空屋。他们和村头猫眼一块儿为难了好几天。有一天猫眼使劲吸着烟,吸了半天才吐出一个脏字,说:“操!豁上哩……”

他领他们到村边上,指着三间旧石屋说:“若何?”

他们看了看,一块儿高兴。猫眼蹲在地上吸烟,八字眉皱成了一字。吕擎他们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好捉摸。猫眼后来哭丧着脸:“讲了吧,讲了吧,不讲对不住你仨哩,是吧是吧!是吧?”

他用力仰起脸看着他们,烟斗松松地挂在嘴上,说话时碰得格啷啷响也不掉:“这屋子大凶哩!前些年由村里做主卖给了一户人家,人家刚住了没有几宿就找我来了,变着脸嚷:‘退钱退钱。’你猜咋个?了不得哩!这石屋到了半夜就出些险事,不是身下的大炕乱抖,就是屋角上有个什么鬼魅哧哧磨刀。一家人吓得闭着眼不敢看,只有娃儿偷偷睁了眼,说妈呀看见了,一屋子小人儿,一齐举着刀子跳哩!再不就是出来一个妖怪,拉着个二尺长的舌头……这一下凶屋可就出了名哩,都说:‘住不了哇,妈呀,穷山恶水出凶屋,百年不遇的事儿全让咱摊上了!’我一开头不信,心想这还是真的不成?就让民兵头儿带上家伙,再带上三五人去宿下了。谁知到了半夜屋子里真是发出哗啦啦山响,几个人的头皮一奓,撒开丫子就跑。我明白了,这屋子里冤魂不散哪!”

几个人瞪着眼看他。吕擎想到的是橡树路大宅那些传说。原来天下闹鬼的地方可不止一处啊。

猫眼像哭一样哼着:“我的天,这是个什么年头啊,我能说这是个什么年头吗?我不敢哩!可我心里大明着,全村人心里都大明着哩……这年头啊,反正谁家生了个好娃,你就得小心地藏好;只要走漏了风声,你就别想保得住!这是铁定的事儿。不信就试试吧,这是铁定的事儿。这个年头,谁家生出好娃儿谁家招祸啊……”

他啰啰嗦嗦讲了许久,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原来过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叫“香子”的寡妇,她一直守着自己的女儿“小苘”过。猫眼说:“本来日子过得就不易,两个人省吃俭用才能对付下来。谁知后来的祸患大着呢。错全在女儿一个人身上,谁让她长那么俊?俊也不要紧,老老实实在山旮旯里趴着多好。她偏不,跟上一些年轻人去镇里逛店哩。下河镇是个大码头,搽脂抹粉的人物多了,这也是穷人家孩儿该去的地方?这下可好了,还没有半天工夫,小苘就让人盯上了。要是别人上了眼还好,偏偏看上她的是有名的‘三毒腿’。

“这个人可招惹不起啊,百八十里没有不知道的,你猜咋的?不光县太爷是他舅,就连省里的一个头儿也是他的什么叔……反正他在这一周遭了不得呀。你们别看咱这是个穷地方,可常言说得好,三尺小湾养大鱼。三毒腿有好几座屋,还有楼哩,有汽车摩托车一长串,身后那些帮手也多,扛枪抡棒子的一招手就是一大群。

“别说下河镇,就是这个县里,谁敢招惹三毒腿?他平时在街上转悠,进了商店理发铺,看中了哪个闺女,哪个闺女早早晚晚就得落进他的口。不从不行,有哪个娃儿刚强不是?打个皮开肉绽最后还得落下一身垢气。这都是说一不二的事儿。山里人嘴笨,比如钱扣这个地方吧,全村里识字的也不过十个八个,还识不了多少,连写个状子也不成。再说告发三毒腿谁敢?就是一天吃一个豹子胆也不敢啊,都说:我妈呀,俺还是留着这副下水吧。他们心知肚明,都对这些事儿闭着眼,就是那些镇上县上的官人也是一样。有不少官人和三毒腿是一伙儿,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

“那天三毒腿一见到小苘就盯上了,他先让人油嘴滑舌地把她从几个人当中引走,然后就像个毒蜘蛛一样叮上了。从傍晌到过午一点,也不过是一个多钟头吧,小苘就给糟蹋了。她头发乱蓬蓬回到几个同村人这儿,哭着一五一十说了。几个姐妹不知深浅,说这还了得啊,告他去,让这个狠心狠性的畜生蹲个监给咱看看!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几个人去了一个地方,一禀报,人家立刻说找错门了,该上哪儿去哪儿。他们不识字,认不得牌子,好不容易才摸到了一个地方,总算受理了。问了问,人家马上把几个人全赶走了,只让当事人留下问话。

“说起来没人信,一连三天小苘还没放回来,只传来个话:让家里去人领。香子急火火赶了去,这才知道事儿闹大了。原来别人无罪,只有小苘自己被诬为‘卖淫’,解决办法一是再关一些时日,再就是交一笔很大数目的罚金。香子一连声为女儿喊冤,直哭得倒在地上。天快黑了,屋里只剩下一个说了算的人,那个人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日你妈吵得心烦,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说着就把大门关了。香子这才明白自己也走不了啦。她嚷着:你让我出去,出去,那个人就盯着她笑。香子四十多岁,人长得还算干净。那个人盯了她一会儿,把手枪拴上腰带又解下,后来连裤子也解了。香子什么都明白了,两手扑打门窗,哭叫不停。那个人说:你喊吧,审犯人就不怕犯人横,再横咱也收拾得了你。

“就这样,那个家伙把香子也糟蹋了。

“香子回来后哭一场又一场。她没脸求人了。等到第十天上小苘总算也回来了,一头扑到妈妈怀里不起来。香子一看,几天不见孩子成了这个模样:脖子瘦得像胳膊那么细,头发乱成了老鸦窝。妈妈问她那群狼最后怎么把她饶了?她说后来是那个三毒腿说了情,才给放了。不过三毒腿让她以后要隔三差五进城去看他。她那会儿实在受不住就依了他。她说:妈呀,你做梦也想不到那些人是多么坏啊,那一天里她打听着去告发三毒腿,结果被关了好几回,哪一回都有人按住她欺负!香子问:是不是有个拿枪的人?小苘说就数他最坏,他让人把她关了好几天,还叫来三毒腿,两个人没心没肺地折磨她……

“香子听了吓得合不上嘴。小苘说:‘妈,他们还会找了来,我怕哩……’娘儿俩搂抱着哭成一团。第二天香子割了三斤猪肉,包了一锅韭菜包子。这包子里掺了毒药。娘儿俩吃了一顿包子,就这么一块儿走了……”

猫眼说得涕泪交流,捶打着自己:“说起来没人信哪,可这事就发生在我这钱扣村呢!谁要来问我,我就敢证着,就是这样哩,这是一点也不差哩!”

阳子腾一下站起:“你敢证着?”

“我敢!我只要说了就敢哩!”

吕擎和余泽也看着猫眼。余泽的嘴唇发紫,眼里焦干,咬得牙齿咯咯响。

从空屋跟前走开之后,三个人再也没有心思办冬学了。但他们常来三间空屋这儿徘徊,有时默默地站上许久。阳子不断去那个下河镇,回来告诉他们:那可真是一个大镇子,热闹极了,热闹得不像是大山里面的镇子。他说他已经见到了那个拿枪的人,还经人指点,远远地看了三毒腿盖在河边上的红楼……

一连几天,吕擎他们都在找那天和小苘一起去镇上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有的能够直言不讳地讲出事情的经过,有的一提起这事儿就躲。

有一天猫眼来了,说起话来吭吭哧哧。他东扯西扯,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告诉你仨了,那天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吕擎愣愣地看着他。余泽和阳子也有些不知所措。猫眼一边起身离开一边咕哝:“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

他走开了。吕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夜晚阴得一丝星光没有。三个人没有睡。吕擎本来不吸烟,后来跟余泽要来一支吸了。他们一直坐在窗前。吕擎说:

“就让我们试试吧……”

他们办起了冬学。钱扣村的人白天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夜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们进那间屋子。吕擎几个谁也没有发现这屋子有什么异常。这期间他们暗暗用力的却是香子母女的冤情,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设法找到证据。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他们正要去学校,突然有个穿黄衣服的人堵在了门口,冲着他们说:“跟我来登个记吧!”说完抬腿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吕擎预感到了什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们给关了起来,就关在办冬学的那三间空屋中。看守他们的都是从下河镇来的人,因为钱扣村在行政区划上归镇子管。与上一次在山前所遇到的差不多:对方先把他们的东西全部收走,然后就是轮番审讯。吕擎并不怀疑这些人的身份,因为不仅看过他们的证件,而且还发现猫眼几个人见了他们都低头哈腰的。吕擎知道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关到第五天上,有一个背枪的人来了。这个人一出现阳子就小声对吕擎说:这就是那个狠毒的家伙。他长了一张冬瓜脸,一张嘴就露出一排板牙,显得口劲儿很大,似乎能够咬钢嚼铁。当他思考问题、发狠用力时,都要将那一排板牙使劲咬住下唇。他就这样咬住下唇看了三个人一会儿,开口说道:“也怪。”

吕擎他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冬瓜脸又说:“也怪。”说着把脸转向旁边的一个人:“莫不是有大来头?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的,就得多留一手了——哼哼,也怪。”

他说话声音很小,到最后像是自语。旁边那个人说:“掌柜的莫多心了,再说咱有三毒腿哩。”冬瓜脸咬咬下唇:“嗯也。”

当天吕擎他们就被押到了镇子上。三个人从此被分开关押。一连几天没人管他们,只是不吭一声地折磨。每天,送饭的把一碗瓜干糊糊往跟前一推,就再也不理了。这食物是变质的,又酸又臭。刚开始吃的时候总是腹泻,结果弄得满屋脏臭。吕擎他们一遍遍警告这些恶棍,对方听了笑得非常开心。有一个人不断来小窗口那儿看,笑得很得意,还说:“你仨再饥再饿,也不能缠着老虎喝奶呀。这回知道厉害了吧?”吕擎他们后来判断:这个人可能就是三毒腿。

十几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冬瓜脸开始一个一个提审他们了。他反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说,来这山里胡窜是为了什么?你们这些盲流,偷了多少东西?糟蹋了多少山里大闺女?说!不说?那好,加加码儿!”旁边的几个恶棍就一齐应声扑上来,揪头发、打嘴巴,一下下踢。吕擎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冬瓜脸嘻嘻笑:“说得真好啊。不过你去城里搬兵呀。告诉你了,那也不中哩。为什么?就因为城里也不要你这几个狗杂碎!到了时候,俺还要亲手捆上你仨儿,送给城里开烧锅的人哩!”

冬瓜脸有一天审阳子,阳子趁他累了不注意,猛地冲向了半开的门。等那个家伙在屋里醒过神干嚎一声时,他已经跑出了几十米远——如果最后不是从院门那儿扑出几个人,他就可能逃到大街上去了。当时他心里盘算:冲出去,冲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藏起来,然后设法再逃,或找一个地方打求救电话……可惜他被重新扭回来了。扭他的人说:“这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在这一周遭你还跑得了?咱想抓谁就抓谁。你就是跑到地狱里,咱也能伸出抓钩把你钩回来!”进了屋,冬瓜脸让人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对四周说:“都回去歇着吧!”

几个人退下后,他就围着阳子转了几圈,嘿嘿笑,说:“你这个嫩毛,我日不死你!”说着真的解了裤子,光着下身比划起来:“我就看你草鸡不草鸡,你妈妈的,我日你妈妈的……”他大骂不止,这下流的骂声让阳子目瞪口呆。他这样骂了一会儿却坐在了地上,发出泣哭似的怪声。哭了一会儿,冬瓜脸突然腾地站起,立即操起一根皮带,照准阳子的后背就是一下。这一下太狠了,后背上立刻有了一道深长的印子。他继续抽打,一边不停地骂,跺脚。阳子的后背流出了血水。阳子一开始大声喊叫,最后就咬紧了牙关……

在折磨阳子的整个过程中,冬瓜脸都光着下身。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才蔫下来。

三毒腿总是跟在那些折磨人的家伙后面——他们一走开他就来到。他觉得自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想说出一点名堂来。阳子和吕擎都不理他,他就过来对付沉默的余泽,说:“俺琢磨事儿不像他们那些人。俺琢磨事儿都是将身来把自身比。俺知道你仨为什么敢来惹俺,知道。看起来是打个抱不平呀,其实哩?那是馋啊。你仨馋的是没有像俺一样,天天跟大闺女亲嘴儿哩;你仨一急,就想告发俺哩。其实咱们好生来往着,有肉大家吃,这是多么好的事儿?啊呸!你仨不识规矩,这下也就死定了……”

余泽终于开口,嗓子沉沉:“死定了的是你、是你那一伙犯罪分子。”

三毒腿笑了:“多么傻呀!净说书上的话,什么‘犯罪分子’——哪有那种东西?你得这样说:有些被捉住的人。嗯,是了,这样说才对呀。世上谁不是‘犯罪分子’?你不是吗?不同的是有的被捉住了,有的捉他不住哩……”

“胡扯,我就不是!”

“你是真能编哪。你就不是?俺到死也不信。哪能不是呢?不过是大犯小犯罢哩。是吧是吧?啊哈!”

三毒腿笑得浑身乱抖。临走时他小声对余泽说:“你仨也莫怕,这回也不能要你们的小命,不过是教育一番,给年轻人去去火气。这年头啊,谁没有火气……”

余泽大嚷:“等着吧,你们几个身上有人命呢,她们母子俩就等着你们抵命!”

快要走出门的三毒腿听了马上折回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们有她们的毛病;她们自杀,这是不坚强哩。这世上的人要都学她们俩,那还不死个半光啦?是吧?是吧?”

余泽想:这个恶棍有一点说得倒是对的,人在可怕的逆境中可一定要坚强啊。要留下一口气去跟这类恶棍纠缠。是的,没有其他办法。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这一段时间来折磨他们的人少了,那个冬瓜脸和三毒腿已不太露面。伙食似乎也改善了一点,他们偶尔还可以吃到玉米饼和煮地瓜。一天深夜,有个看管他们的人吸着一个拳头大的烟斗,故作神秘说:“你们自觉自己了不起是吧?其实你仨一个一个都在俺掌柜的手心里攥着哩!不如服个软结了,这样下去哪天才是个头儿?掌柜的前一阵派人查去了,查查你仨在城里算不算个人物,一查,狗屁不是呢……”他的话让吕擎沉思良久。他在想这事将以何种方式了结,想这一伙人的险恶与周密。

几天不见的冬瓜脸又出现在吕擎屋里。他先用威慑的目光盯了一会儿,然后坐下说:“你不说我也明白,只你一个住在橡树路,是仨里面的头领,他们都听你的。我今儿个就是来跟你谈谈,让咱把事儿做个结吧。你们的底细我心里也大明着,这个不说了。现在说的是,你们仨在山里作恶多端,民愤极大,不判不足以平民愤。但念你仨初来乍到,不懂山里规矩,现决定从宽发落。不过嘛,要放人也得有个条件,不能就这么撒丫子走人——放虎归山可不行……”

吕擎一边听一边细细琢磨。对方显然是要抓点把柄再放人,因为这帮家伙大概有点害怕了——这个判断没有错,因为冬瓜脸很快拿出了一张纸,二话不说就让吕擎签字。吕擎看了看,简直不敢相信:上面列举了他们三人在山里耸人听闻的一些“罪行”,恶迹之大能吓人一跳。吕擎把它扔在了地上。冬瓜脸马上跳起来,脸色红涨大嚷:

“我日你妈你还嚣张!你好好给我听着:枪把子在我们手里攥着呢,你们这几个反动的东西,谅你们也翻不了天!我们的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不是不给出路;你们自己硬把出路封了,这可是你们的事儿!何去何从自己决定吧!”

吕擎在这番话里倒听出了另一番意味。他注意了对方吐出的“反动”这个词儿,觉得有趣。第二天三个人被关到了一起,说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合计合计”。

第三天早上冬瓜脸又来了,一进门就问:“合计得咋个样了?”他们都不理他。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头,“嘿,这回可不用你仨儿点头了,咱这回取了证!你们仔细瞅瞅:偷了谁的抢了谁的,搞了谁家闺女,证词都在这儿了,人家都按了红手印哩!看看,大红手印按着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阳子一把夺过来,看了看差点儿气死,三两下就撕了。

冬瓜脸冷笑:“没用,这种证明咱至少还有一打;你们毁了罪证也没用。想想看吧,司法机关对付犯人还没有办法?今个跟你仨直着说吧:你仨算是走了大运,遇上了宽大。这就放了你仨,条件是你回去也别想找什么麻烦;你仨不找麻烦,咱这边的事儿也就一笔勾销;你仨要是手上发痒,想起性,咱这就从头算账。那时候可就不能怨山里人了。你仨从头想想,一开始不是你仨先犯了山里规矩?‘海有海法山有山规’,违了山规还行?想想看吧,我这人脾气不好,为这个我以前也受过上级不少批评——想想看,若答应了,悔过了,我这就放你们走——可有一条,这辈子再也别到山里来了……”

阳子骂起来。余泽看看吕擎。吕擎打破沉默说:“我同意。”阳子立刻嚷:“你——同意?!”吕擎看看阳子,点点头。阳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余泽对阳子说:“同意吧!”……

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座黑屋。

落叶的声音

在这个归来的秋末,吕擎他们三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默。再次谈起钱扣村时,我曾问:就这样放过那几个冷血动物?吕擎说这怎么可能呢!是的,而且我相信那几个恶棍逍遥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我不再提及那些事情了,只愿更多地回忆美好的经历,听他们欣悦的口吻,听他们谈论春天。

整个城市的心情都追逐着满地落叶,渐渐归于沉静和寒冷。我不愿过多地打扰吕擎:在三个归来者当中,他好像更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一段默想的时间。可我又那么好奇那么孤独,简直难以独处……阳子很快回到了小涓身边;而余泽独自享用了他的悲苦。我和余泽一整天走在校园偏僻的环形路上,听着风吹落叶的声音。高大的欧洲白栗树开始脱落叶片,榉树的果实正在成熟干枯,不断有破裂的果壳和种子跌落地上。它一旁是皂叶树,这种十几米高的、很像榆树的乔木总让我想起东部平原。小叶朴淡灰色的树皮多么光滑,它的枝丫在秋风里显得柔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珊瑚树、青檀木、不太高的樱花树和专门用来观赏的桃梅……它们都处在枝叶飘零的时刻。我好像今天才注意到,这所大学校园里可真有一些不错的大树啊,这会儿立在那儿,光秃秃的树干、光洁的树皮,更让人觉得有一种凛然正气、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尚品质。它们让人回忆起这儿曾经是一所难以被世风摇撼,以至于连根掘起的学府。那青色的、像鱼鳞似的瓦片大屋顶都是很多年前建造的;连那勾勒得很好的砖石缝隙都向人显示着自己独特的精神和历史,讲述着一些不苟言笑的故事。

余泽的长发归来之后总算好好梳洗过了,但仍然没有修剪。在这个混乱不堪和各行其是、欲望大涨的世界一角,再也没人干涉男性的这一头长发了——不过现在可怕的却是来自同性的误解和侵犯,余泽说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散步,突然从松墙后面扑来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一凑近了就想亲吻,嘴里呵出了逼人的玉米饼味。后来那人可能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一边慌慌退开,一边煞有介事地说:“对不起……”然后像一只受伤的狐狸那样窜掉了。

“这家伙可能从背影上把我当成了一个女人——他大概以为我是校篮球队的。”余泽难得一笑。他说如今在这座校园里运动员是最吃香的,简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足球队员如果来校园里参加比赛,那么很快就有几个赖唧唧的小姑娘围上去,让他们签字,在小本子上画圈圈……大学时期是幻想时期,他们大部分时间用来模仿而不是用来思索;模仿小说、诗歌、插图小人书,还有影视镜头——只要地球的那一端时兴什么,这边就会飞快地模仿起来。比如那些狂热的、跳起来亲吻体育明星之类的电视画面,哪怕只在荧屏上一闪而过,也会被那一双双尖利的小眼睛捕捉到,然后就是寻找机会模仿和实施了。当然这儿还没有真正的体育明星,于是也就不得不找一些运动员来凑合一下……总有一天她们会感到这种模仿有点淡然寡味,到时候再想一些别的办法……

我们谈论一些熟悉的老师时,余泽说回来这一段时间听到了很多有关许教授的议论……“时间这么长了,大家还是谈……”从许艮说到陶楚,余泽十分惋惜:“她真该再谨慎一点……”原来陶楚在系里举办的几个周末舞会上出现过。有人说:丈夫刚走,她就扳住那些大胡子跳舞!人家从来不跟正教授职称以下的人跳。

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如果只是挂念走开的人,那就会加倍地痛苦和寂寞……余泽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很多老光棍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总是招惹她!”

生活的任何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些家伙,他们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工农兵,有的当学者。老光棍的脾气总是很难更改,他们自己过着邋邋遢遢的生活,却不能忍受一个独身妇女的洁身自好。我觉得陶楚在这种乱糟糟的、并不陌生的气氛下生活真是不易——幸亏还有一个活泼的儿子许鲁做伴。只有这时,我才对许鲁的那股调皮劲儿感到一丝丝宽慰。

天已经不早了,在剩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去了那幢苍楼。仍旧居住在这儿的人或许不幸,可是走开的人也许早就无法承受——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地积累,渐渐结成一个悲凉的硬块……旁观者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日常的、缓慢的磨损究竟会有多大的力量。

许艮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发黑的茶缸、烟灰缸,蒙了灰尘的书。暗暗的室内光线隐隐约约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似乎能从那把破藤椅上看到一个沉重的、蜷缩的背影,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眼角的几道深皱、有点浮肿的眼皮和糟糕的气色……这人胡子很重,刮得铁青,常常让人想起一个饱受折磨的、烟斗不离嘴巴的倔汉。主人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永不消失的烟味。我仍能记起他谈话时也不甘心把烟斗从唇间抽出的样子。他的目光时而闪烁一下年轻和纯稚的光芒——那时我听着从他嘴里吐出的一些晦涩词句,觉得一块儿落入了某种深渊。“道无动静,无刚柔,无阴阳,无显晦……”“式显而能晦”“Matter—Energy……”

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许鲁在探头探脑,偶尔说一句俏皮话。我这才注意到小伙子长得越来越帅气,眼角里流泻着动人的光彩。他穿了一件织得很漂亮的条杠毛衣,潇洒干练。他问:“棒不棒?”我不知他问什么。后来才明白他在问书架旁边那个刚刚添置的雄鹰标本。“这是我做的。”他说。当然很棒。不过这使一只活蹦乱跳、叱咤风云的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只是问这个双眼明亮的小伙子:“谁给你织了这么漂亮的毛衣?”

“还能是谁?妈妈呗。”

他向妈妈瞥了一眼,抱住了她一只胳膊……

栗树沟,一个多美的名字。据许艮说这儿原来更美:在秋天,那些大栗树的叶子藏下了一蓬蓬栗子,真是富足啊。榔榆夹杂在其中,一部分叶子已经变成了焦红色。仅有的几棵卫矛树上落满了麻雀,它们在商量冬天的事情。这些穷人的鸟儿遍布村落,就连最稀疏的地方也不例外。木头房子坐落在一丛特别高大的白杨旁边,稍远一点就是成片的栗子树。因为不远处的大村要在秋天来收栗子,所以这里还算人气旺盛的地方。鱼花挺着大肚子仍然没有闲下来,她依旧去田里做活,或者领上许艮去采蘑菇和药材。她更愿意和他一起,两个人恩爱空前。她觉得人生原来这么甜蜜,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原来这么可亲。她甚至以为所有的幸福,都必须是一个大二十岁的男人才能给予的,所以极不理解父母之间的年龄差距:只相差五岁。更有甚者,如不远处的邻居夫妇才相差两岁。鱼花觉得他们一定不如自己幸福。回想那些刚刚在林子深处相识的日子,自己有多么傻啊,又想挑衅,又不让他靠近一丝一毫。有一次他给惹急了,竟孟浪到将手放上了她的胸前,她猛地蹦开了,威胁说要用镰刀砍去他那只手。他吓坏了,从此一连十多天没敢表示一点点亲近的意思。可是忧愁却慢慢缠住了她,她觉得他真是可怜,而自己是自作自受。有一天响起了惊雷,下雨了。她正和他采药材,为躲雨,就一块儿往他的草窝里跑。蹲在那儿,她突然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心里阵阵发痒。为了驱除这难受的痒劲儿,她就凶巴巴地亲了他几下。

一切都是从这一次开了头的。原来看模样还算老实的许艮也并不那么好招惹。他马上趁热打铁,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虽然痛苦,还有深深的后怕,但她并不后悔,也一时无话可说。她在半夜里回味着,哭着,骂着他,再也睡不着。有一天半夜她实在想得睡不着,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乌黑的夜色里一头闯进丛林草窝中的莽撞气,是许艮一辈子想来都要感激和惊讶的。他从那时起就下了决心:咱必得好好爱惜这个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离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里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没有一个伴儿的林妖——他的魂灵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乡的鬼了;而这里的游魂,一个个都是林妖。这是鱼花告诉他的,她说这里的老年人都这样说。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多么强壮的小子啊,许艮作为一个父亲,不会遗漏儿子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小家伙刚生下不到一个月,竟然只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这家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在心里赞许道,“到了时候,他跑得会比我更快。”——一句话刚在心里泛起又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这辈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会安安稳稳在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过上一辈子!”鱼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来临了,她一刻也不离孩子。

在这个黑魆魆的木屋中,鱼花的父母迎来了自己特别的岁月。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女婿只比他们小七八岁,身为岳父者还在不久前逼他发过誓。如今看这誓言虽非多余,可也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因为一切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地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许艮开始守在了木头房子里。这间房子只有三间,西边的一间原来放些杂物,现在就成了许艮一家三口的居室。他除了和岳父一起去那一小块田里忙活,再就是去林子里采药和打猎。他不仅练成了不错的枪法,还像岳父这个世代猎手一样,能够毫不犹豫地向一只漂亮的公野鸡开枪。他自然而然地遵守了林子里的生存规则,也越来越像一个老林子里的生民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勤于刮脸了,也不一定坚持每天使用牙刷。他像鱼花一家一样,按时嚼一种丝瓜瓤儿,结果牙齿比一年前更白了,口腔里还散发出一种野蘑菇的香气。他一年多以前与鱼花在一起时,最着迷的就是这种野蘑菇气味,而如今自己也有了。偶尔在午夜里想起那所校园和陶楚,伤感会像徐徐增大的林涛一样把他淹没。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身材颀长的美人注定了是他一生的纠缠和怨艾:多少甘甜苦涩的回忆,多少痛与柔。其他都可以忽略,惟有这一双眼睛和黛眉吧,又怎可遗忘怎可抵御!自己如此,他人也如此。无尽的烦恼。一个女人的美超过了一定限度——他认为这差不多可以像酒精度一样标示和度量——一切都将变得无比繁琐。世上的恶少从来不缺,在大学校园里,那些经过了伪装的领导和学者也都会在某个时刻,像大雾天里渐渐显露的荒原骆驼一样,一只一只探出头来。他们手段各异,目的却只有一个。而她又不是铁石心肠,难保就对一切无动于衷。她会突然忘情地赞扬起某个人的殷勤,并被其稍稍感动。她宽宽的大舌头——这是她身上惟一不够协调的器官——伸出来,咂着,发出“啊啊啧啧”的声音。许艮前半生最厌烦的就是这种声音。他知道这种声音早晚会通向一种颜色:绿色。他害怕那顶深绿或浅绿色的帽子。

午夜许艮很少失眠,这是来到林子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可是一旦失眠的老病犯了,他又发现远比在那个城市更严重。他心里没完没了的万千感慨足以抵挡越来越响的林涛了。他悄声吟出一句打油诗:半生洋化多糊涂,哪知最爱是村姑……睡不着就寻向鱼花的温柔,从不失眠的她即便在半睡半醒时也能准确无误地亲吻这张满是胡茬的脸。他暗中流出的泪水是欢欣和幸福化成的。

就这样,儿子长到了一岁。木头房子里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抓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摊在儿子面前,有蘑菇和药材、秤杆、猎枪,还有半本破书……许艮以为儿子大半是要抓住那杆猎枪的,因为这既是他人生最有可能的选择,这个物件又实在太触目了。一家人都紧紧盯着孩子,等于关注他的未来和人生。那个时刻许艮许久还会记起来:小家伙的胖手一直向着横在前边的猎枪伸去、伸去,刚要落下时,突然揉了一下眼——再次落下时就紧紧攥住了那本破书!全家人都叫了起来……许艮背过身离开了,大家都在高兴,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走。

就是这一天夜里,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他发现儿子那一抓,准确地抓在了他的疼处。是的,他开始发痒,心的深处在痒。他渴望阅读。

可是林子里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儿子抓住的那本书其实是破烂的《农副产品收购手册》,几年前由岳父从一个代销点拿回来的……他翻着这仅有的一本书,让鱼花难过。她说:“我去镇上书店吧,你要看书,就像俺爹要喝酒一样。”这个比喻真好。知己莫过妻啊,书瘾如同酒瘾。妻子说到就做,她让妈妈照顾好孩子,扎上裹腿就要穿过林子出去找书。他阻止她,她却嫌丈夫路生,非自己去一趟不可。没有办法,他就一口气开列了许多书名——他想这些书大半是很难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买得到的,所以就很宽泛地开了一个书单。结果大出所料的是,她竟然一下买回了五六本簇新的、散发着墨香的书。

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林子。木头房子里有了十余本书。

八年过去了。第九年上,他想回城里看一看。妻子扯着孩子的手问:“书也带上?”他摇头:“不,那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

离开的那天早晨,岳父把他引到一边。可是两个人并不说话。许艮从岳父的目光里读到了一句话:记住,你可是发过誓的人。

连许艮自己也想不到的是,这一走会这么久。那个誓言像一条毒蛇一样咬他缠他,让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一回就再也找不到这座城市了。可是这条毒蛇一直咬着他,坚持不懈,直咬得他头发枯白、目光迟滞、只差两个月就数满七十岁的时候,终于把他的心咬出了一个口子。他那天痛得半夜里低吼一声,跳了起来,蹿着,一直蹿出了这座城市。他向着无边之夜的中心跑去,它的名字就叫栗树沟。他这一跑再也没有歇脚。

仍旧是千里跋涉之苦,仍旧是林莽萋萋。可是这一次远没有几十年前那样周折。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镇子西北方的一座尼姑庵,找到了已经五十岁的鱼花。她的光头被帽子遮住,一双大眼依旧黑白闪亮。灰袍。他为她摘去帽子,大叫一声。她盯住他,一声不吭,只有那目光在重复着当年老父亲的一句话:你可是发过誓的人啊!

是的,男人的誓言怎可轻如鸿毛。男人一诺千金,更不要说是誓言了。可是这次归来,究竟是来践诺,还是被那句抛在林中的誓言威吓而来?他差一点跪下,就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来不及责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尽快招待了他第一顿斋饭。原来这就是通往净界的食物:粗米、咸菜和干菜。但他发现她和她们都安静地、香甜地吃着,只一会儿吃得碗里没有一颗米粒。因为饿,许艮吃得很多,但他只觉得像咽下了两碗不需要咀嚼的、被佛法弄得柔软了的河中沙粒。这样的特殊营养会滋润出一颗超凡脱俗的心?她真的不想回返俗世?那么她为什么还会给他写那样的一封信?

他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她淡淡的:因为一时犯傻;还有,就是想让他与儿子好好谈一次——这个世界上将来你还需要个照应的后代,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需要他的,你们得认识一下,免得将来形同路人。这些话听者都想流泪,可是鱼花的语气却那么平静和缓。老天,这个世界上真是佛法无边,她才皈依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大异于俗世常心。他暗暗吃惊,吸了一口凉气。他忍住了问:“我从哪里见到他呢?”她告诉:儿子现在三十一岁了,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一座小城当大夫,早年毕业于一所医科大学。许艮听着,泪水流在心里。他还是无法忍得住另一件心事,问:“两位老人呢?”她告诉:相继辞世了,如今那座木屋空着。

许艮与儿子的见面远比想象的还要艰难。这个外科医生长了两撇小胡子,面色白皙,乍一看绝不像自己的儿子。可是待了一会儿,不仅是觉得模样像,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这个不无傲气的大夫可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认下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但并没有亲情外溢出来,只是就事论事般说出一个计划:“我一直想把母亲从庵里接出来,因为别人知道了母亲当尼姑我无法做人;再就是,我很孝顺。她认了死理坚决不出来,我也就不再理她了。可是半夜睡不着,决定还得接她出来。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帮我说服她。她会听你的。”许艮像对待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些年轻领导人一样,不无恭敬地说:“好的,请相信我会尽力的;不过,不过她已经是个出家之人了……”

回到庵里,他费尽口舌。要设法让她从庵里出来,父子两人的心愿竟如此一致!可她一声不吭。说了多半夜,她终于开口了:“这不是急着说的事儿;艮哪,你不想好好听听我的爹妈最后那几年的事儿?不想听听他们最后的嘱咐?”许艮一下被噎住了,急忙点头说:“想、想,你快些给我说说吧……”鱼花像怕冷一样戴上了帽子,又把窗子打开,咕哝说:“这里的气有些憋闷。”她盘腿坐上一个蒲团,抄着手说下去:“爹比妈早走只两个月。怪就怪在妈的身子很结实,她说你爹去了,我得早些跟去,他这个人身边没了我哪行。这样说谁也没当话听,谁知她不久真的去了。临走时跟爹说的话一样,就是让我去城里投你,说女人就得跟上男人,你和我不能分帮儿,你是发了誓的人。我答应她,就像当年答应爹一样。他们到了最后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孩子。可是我答应他们,心里明白那不是我去的地方。哪里才是我去的地方?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我要到尼姑庵里去。我偷着去看了好几次,认定那是我的地方。就这么着,我只等儿子毕了业成了家,就去了……”

许艮泪水最终没有忍住。但他背过身擦掉了。

鱼花眼望窗子:“爹妈都说,人要落叶归根。我们这些落叶啊,就剩下最后的这句话,你可千万要听啊!我一遍遍说听、听,他们还是一遍遍嘱咐。后来我才明白,没有比父母更懂得儿女心事的了,他们明白我是用话支应着,压根儿就不想去城里……我不是十八九岁那时候了,那时一股心思跟上你,哪管你藏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你在城里有家有口,在林子里躲过了一难,也就回去了,哪里还能回来?所以我早就死了这个心,把它收回了最好的地方,收到了尼姑庵里……”

许艮看得见黑影里她那双眼睛的亮光。他真想抱住她孱弱的身体。可他就像几十年前刚见到她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他在心底一遍遍想着两位老人——两片落叶最后的时刻;回味着他们的话——两片落叶最后的声音……他的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这次他顾不得擦去了,闷声说道:“鱼花,咱们回家吧。”

她的身子似乎摇动了一下。但她还是没有回应。

“咱们回家吧。”

“我十八岁时被你骗了;如今我五十岁了,再不能被你骗了。”

“我七十岁了,也成了一片落叶。我的话也是落叶的声音,这不会有假的。”

她摘下了帽子,放在手里搓着:“艮哪,我的年纪比你小得多,可总觉得一辈子也过到了最后。我的话也是落叶的声音,你听好了,我要走出这座尼姑庵,除非是两条:一是咱们不再分开;二是要回那座老木头房子,不去儿子那里……”

许艮紧紧抱住了她,对着她的耳廓说:“鱼花,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

痛别

“大宅主人这几天就要搬来了,我得走了,向您告别一声……”小白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声音有些伤感。我握着话筒“啊啊”应答着,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明白对方已经结束了在那个大院里的工作,就要回集团去了。我说:“我要找机会去你们那儿……去看‘嫪们儿’。”小白“嗯嗯”着,像在犹豫。我说:“我去大宅一次吧,您有时间吗?”对方说“好”。我这会儿想的是:当新的主人进住之后,我大概不可能踏进那个地方了。可它会让我心上发疼……

在这个萧瑟的季节里,橡树路上仍有可观的景致。通向那个宅院的斜巷异常干净,路旁的冬青树绿得可爱,蜀桧好像一直在努力攀高,已经抵达了枫树的半腰。有一两个穿杏红色制服的保洁工,他们见了来人就闪到路旁。前面,那个闪着金色花饰的院门里边一点,小白正在等我。

我们没怎么寒暄,直接就往里走去。她边走边说:这一两天就要回去了,唉,总算圆满完成了公司交给的任务。这活儿挺棘手的。好在主人已经派人来看了几次,对一切还算满意,他们对两个留下继续工作的女孩评价非常高。我想说的是:那两个姑娘虽然长得漂亮,但走起路来实在太响了,一天到晚踏得地皮嗵嗵的……我看着晚秋的大院,觉得棕绿相间的草坪更为庄重,竹林则显得无比旺盛;另一边的玫瑰留下了焦干的花朵,似乎可闻到一阵阵沉静的香气。两个长腿姑娘正在稍远一点的园角忙碌着。

进了主楼大厅,嚯,下午四点的阳光从大窗透过来,洒了一地。无论这里经历了什么、还要经历什么,此刻阳光调剂出来的色调仍然无与伦比。一二百年来,多少人享受过这样的时刻啊,这会儿坐在浓浓的香茶旁边,真想叹一句:夫复何求!她脖子上围了一条浅绿带紫色图案的纱巾,是恰到好处的装饰。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白细纤长,没戴戒指,指甲精心修过。在离我们三四米远的一张茶几上,两只咖啡杯仿佛在等待又一对访客。我呷着茶,说:“我们去阁楼看看吧……”

小白咬咬嘴唇,似乎有些为难。

她可能没有更多的理由拒绝,只好站起来。她在前边走,一路的香气留下来。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内敛的香气。水纹大理石楼梯因为年代久远,破损处虽被精心修复过,也还是留下刺眼的斑斑新痕。中间踏脚部分铺了深紫色地毯,青铜压条已经有了锈色。楼梯拐角的小窗上是长长的丝绒帘子,一直垂到下方。光线有些暗,这幽幽的色调正好呼应着遥远的过去。

我发现她一走进阁楼,踏入有简易床的一间,神色就有点紧张。我坐在床边,想安静一会儿。她的呼吸正变得稍稍急促,鼻尖上渗出了微微的汗粒,坐在一米之外的一把姜黄色折叠椅上,像在等待一场盼望已久的提问。我真的提问了,以此驱逐心中的悲哀:“你这一段没有与小涓联系吗?”

“没有。其实我在这儿读了好几年书,熟人很多。可是都没联系……”

“……”我正想说什么,可是突然听到隔壁有什么响动——轻轻走路的声音。我的目光转向那边。

她笑了:“这儿谁都没有。”

“哦,不……”我站起来,打开隔壁的门:里面真的空空的。我心里却在嘀咕:我知道,他们都来找一个人,找凹眼姑娘……

她对我四下睃着的模样感到好笑,仰着脸问:“您真的要去我们集团?要找‘嫪们儿’?”

“当然。我要请他为我算一卦,这事全靠你了。”

她一脸的抱歉:“我倒愿意,可总裁,他不允许任何人去看‘嫪们儿’的——而我,真想帮你……”

一句话还未结束,我就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哜哜声。这次是十分真切的。我又打开了隔壁的门。还是空空的。我把半掩的窗帘拉开,去看院子:两个姑娘仍然在园子东南角弯腰干着什么。小白走到窗前,口气有些怜惜:“别看了,阁楼上什么都没有……”

我却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说咱们下楼吧,下楼吧。起身离开的一刻,我的眼前好像有一张苍白的面孔飞快闪了一下……我走在前边,小白跟在后面,她似乎有些倦怠。

我们重新坐在了大厅里。原来的茶还放在那儿,已经凉了。因为下楼太急,我有些喘息。小白不时瞥我一眼,像是要看出一点奥秘。我轻声吟哦:“……愿来世降生在……那个贫瘠的高原。”她看着我,目光里又有了在阁楼时的那种怜惜。一会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一句“请等一下”,飞快地走出了屋子。她回那个边厢去了。很快东西就取来了:一幅还没有镶框的油画,画了这个大宅——黄昏时刻,饱经沧桑的院落,楼房,若有若无的人影。“这是我在城里画的惟一的一张……我想送给您。”我内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只好一再感谢,感谢。与此同时,我的眼前飘过一股浓浓的糖果味、一股烟味……

突然,我感到了后背有一双男性的目光。我马上转身——一旁的茶几旁坐了一个人,是苍白青年,他正一手抚在茶几上,淡淡地望向我……我“啊”了一声。

随着这声喊叫,茶几旁的身影立刻不见了。

我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一直看着那里。茶几上的两只咖啡杯,其中的一只开始慢慢移动——很慢很慢,渐渐加快起来,还没等我喊出来,它就跌在了地板上,摔成了几片……我呆住了。

“是他,他最后一次来这儿,来告别这幢老宅……”我盯着茶几,心里再明白不过:这真的是苍白青年,他就要厮守在“那个贫瘠的高原”了,这会儿是来最后看一眼这个大宅,这个使他丢失了青春和生命的地方。这是一次真正的痛别。

小白脸色红红的,没有注意我的自语,而是解释跌碎的杯子:“它是滑下来的,茶几上只要有一点点水,只要有一点点倾角,杯子就会滑动……”

我盯着那里:“这是一次真正的……痛别……”

“只要有一点点水,只要有一点点倾角……”

从大宅走出,天色已经很晚了。出门后我突然有一种非常急迫的感觉——心上涌过一阵极少见的焦灼。我不知这是不是恐惧造成的,好像有什么在呼唤……我匆匆赶路,后来竟不知往哪里走才好。仰头看了看星空,垂下的目光落在一排繁茂雪松上。哦,这是橡树路,再拐一个弯就是梅子一家了。

我的脚步有些踉跄,像被谁推拥了一把。

我抄着近道走出橡树路,没有打车。当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走进破破乱乱的街道,大汗淋漓地从立交桥下走过时,许多人都投来惊诧的目光……

今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走近我们的小窝,就听到梅子和小宁的呼喊——这奇怪的声音立刻让我心上一紧,心脏怦怦乱跳。我马上意识到真的发生了什么,然后差不多是扑进了屋子。

梅子从里屋跑出,神色十分紧张:“你看,你快看这是怎么了——它是怎么了?”

我两耳嗡嗡作响。

“你看,你看哪!”

我看到小宁趴在地上,脸都白了,嘴唇发青。

原来他蜷在那儿,身体挡住了口吐白沫、不断抽动的小狗丽丽。丽丽嘴上拉了很长的涎水,旁边吐出了许多东西。我一下明白了:它肯定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我俯下身子呼唤,它看看我,尾巴动一动,灰蓝色的眼睛一会儿就合上了。

它痛苦极了,眼神有一点即将熄灭的火星。

梅子问:“它一定吃了什么——你在家时它出去过吗?”

我用力地想,想不起来。中午我伏在写字台上,它和我玩;后来我大概睡了一会儿……不过它是从来不吃外面的东西的,它可能是咬过或含过什么,再不就是不小心舔了外面的毒饵,因为我知道全市都要统一下几次毒饵灭鼠……丽丽有太强的好奇心,它遇到陌生的什么总要闻一闻、舔一舔——现在的一些老鼠药都是剧毒,只要沾上一点也就完了。我来不及细想,说了声“快”,抱起丽丽就冲出门去。

梅子和小宁紧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往前飞跑,对一路上的行人投来的目光不理不睬。我们向着一个离得最近的门诊部跑去。梅子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办?打急救针吗?”

“赶紧给它洗胃,大概这是惟一的办法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发紧。我把它松松地抱在怀里,怕勒疼了它。它在我怀中绞扭着,有一阵像是要咬住什么,我立刻把手递过去。它像在吻我的手,只用湿漉漉的嘴巴碰了碰。后来它咬住了我的衣袖,紧紧地咬住。“丽丽,挺住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

我听到了咯咯的声音,它在咬我的衣袖。它在用力挺住。

但只一会儿我就听不到声音了:丽丽正抬头看我,然后侧脸伏在了我的胳膊上。

它的嘴巴轻轻一动,然后就像平常睡觉一样,头颅往旁歪过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丽丽!丽丽!”

怎么呼喊它都不再睁眼了。小宁跌坐在地上。

梅子哭了。我蹲在那儿,泪水只在眼眶里旋了一下,没有流出来。我用手试了试它的鼻息,真的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但这样待了片刻,我重新抱着它站起来。我们仍然往门诊部跑去。

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冷漠的值班大夫。他年纪轻轻,只有二十多岁,对我急急的敲门声烦得不能再烦,当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马上厌恶地“哼”了一声。他马上就要关门。我说:“对不起,影响您休息了——请您给它听一听吧,看看还有没有救过来的可能……”

他盯了我一眼,大概看到我乞求的目光中含有极其生硬的什么——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眼神里有一股杀气。我真害怕当时他如果不答应,我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一种莫名的仇恨烧得我两手发抖。

丽丽被摆在了一个小木案上,下面垫了一块消过毒的粗毛巾。

他这儿按按,那儿听听,还提起它的尾巴看了一下性别。

他到水池上洗手,说:“它已经死了,心脏不跳了,不可能救活了。”

小宁这一刻突然不哭了。

我看了一眼妻子,声音哽在嗓子里:“走吧……”

像来时一样,我们还是抱着它,不过一家三口走得很慢。我像被一根冰凉的蛇抽了一下。生命的凄凉和没有指望的情状全在这个夜晚浓缩了。医生的判断与我们一致:它肯定是接触过这次市里统一布下的灭鼠毒饵——不然它不会死得这样快。

可怕的是我们并不知道它挣扎了多长时间,因为下午有一段时间家里是没有人的。

那帮愚蠢的家伙把这座城市搞得到处一塌糊涂,他们简直一无是处,却研制出了如此狠毒的老鼠药。我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看着被压得越来越低的、又沉又黑的空气,喘不过气来。我开始盘算,盘算以后的这段日子小宁怎么办——不是家里缺少了一个楚楚动人的生灵,不是;我觉得有什么更为残酷的东西正通过丽丽的死,向我们下了最后通牒……

怀中的丽丽沉甸甸的,像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

我和梅子都不约而同地屈指数着它来我们家的时间。我们尽管有时把它独自放在家里,让它孤单——因为这个世界太耗人了,我们不得不为生计奔忙——但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们还是小心翼翼地爱护了它、善待了它。小宁甚至每次都要抱着它到橡树路去炫耀,当着全家的面与它接吻,全家都严厉地制止他这样干,可孩子却坚持说丽丽有一只香喷喷的小嘴。他还把丽丽的耳朵提起,让大家参观它洁净无比的“小耳朵眼儿”。它太胖了,一扭一扭,连腰都没有。不仅是岳母,就连一贯严肃的、态度生硬的岳父都忍不住要笑。就是这样一个纯洁无忧的、孩子般的丽丽,这一次真的没有了。它随着这个黑夜的降临,彻底告别了谁也搞不明白的、最终也还是残酷无情的世界……

…………

身边的许多东西都随着丽丽的死而远去。这是一种真切无误的感受。在这之前,我们不会设想离开了这样一个生灵要怎样,尽管它已经是家庭的有机部分,是谁都不存异议的善良温厚的生命。如果一个世界频繁地扼杀那些最可爱的生命——不管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这个世界肯定是需要诅咒的——如果所有善良的人都一起来诅咒,那么就有可能会是有效的。

那就让我们一起诅咒吧。

我们与孩子不同,我们没有泪水,只有冰凉而坚硬的心。

一连许久我都守在家中,不想离开这个贮满了它的声音和气味的地方。我好像觉得它还在。我一直在想这个生灵到底代表了什么。我认为它是从遥远之地派来的一个注视者和观察者:它看到了,知晓了,也就离去了。它还是一个送达柔情的怜悯者,带着人间不曾知晓的宽容和同情而来,并找到了我们。

冬天就这样来了。在严厉的日子里,我开始走上街头。我可以忘掉很多日子,可是第一场雪的情形却楚楚如新。每一个初冬,那突如其来的、久盼不得的、洋洋洒洒的雪花啊,让人有一种弥足珍贵之感。冒着第一场雪,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往前,感受着一份安静。当寒冷的初雪把那些毛孔还没有来得及闭合的城市人赶到一个个小窝里时,街道上就只剩下故意寻觅的人了,这里空前疏朗。

我又踏在第一场雪里了,往前,一个人。

在这座清冷的城市里,突然就来到了一个适合判断和忆想的时刻……零星的雪花打在脸上,化成一滴水珠,还不如一颗眼泪大。我回头看看地上薄薄的一层已经开始融化。地温还有点高,不过脚印仍可以看得清晰——它不是一个完整的、边缘清晰的脚印,而在后边拖着一个彗星似的小尾巴。这说明我的脚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像老人一样拖拉了一下。这说明我已经开始有点衰老或疲惫,开始拖脚了。我把脚抬得高一点——可坚持不了一会儿,雪地上又重新留下了彗星尾巴……是的,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从东部平原到南部山区,再到海滨小城、地质学院、这座城市——无数的奔波、一钱不值的忙碌、城市街巷的穿梭往来……几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长出了白发和皱纹。我跨进了中年才突然明白:这一辈子的许多致命问题想都没有想过,只是忙、忙,愚蠢地耗了这么久……

在这第一场雪里,我想到了东部平原上寒冷的冬天,那巨大的冰矾怎样在近海飘荡;还有一片印满了兔子和小鸟爪痕的平展展的雪原,以及槐树冠上积起的拳头大的一块块雪糕;早晨,迎着朝霞映红雪原的绚烂夺人的背景望去,常常可以看到一只高声大唱的鸟雀高傲地蹲在枝丫上……

又来到有花坛的橡树路入口。一片被风雪打残了的、干枯的雏菊。我在干枯的菊花间徘徊了一会儿。前边不远就是那间天下最好的糖果店了。我和这里的一个人隔开了千山万水,相距遥遥,整整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这个初冬啊,你在何方?

刚刚蒙了一层雪粉的菊丛摇动起来。通向糖果店的甬道上,有一个人正像我一样徘徊,从背影上看是个女的,一件黑呢子大衣裹出修长的身材,一条碎紫花的头巾掖在衣领那儿;她的高筒皮靴踏在雪地上,后面也有彗星一样的尾巴……我不由得匆匆追上一步,差一点呼喊出来。

她转过身来……陌生的目光,长长的睫毛。我们两人之间是突然加大的一簇簇雪花,正在急速旋转……我把脸转向旁边,重新去看那间糖果店。

她仍然站在那儿,一双大眼睛似乎在问:你是谁?

大片的雪花不断飘落到我们的衣服上、头上、手上、脸上,很快又化掉了。它们像小小泪滴,晶莹晶莹,凝结在她的脸上,颤抖不已……

一颗,又一颗……

它们悬在你的睫毛上

一颗颗不愿离去

它们终将攀过一道高岭

在起伏的山脉上游荡

穿过丰腴的丘壑

耗尽全部生命

你是难忘的母亲和爱人

一切相加的沉重和恩情

托举起颤颤的喜乐

轻轻移动 悄悄追赶

在笼罩大地的气息中

忘掉了死亡

等待一个枯黄的季节

那里铭刻着人的中年

一颗颗收集秋野之果

铺满圆形的大地

一遍遍回顾那些时刻

那双逼退闪电的眼睛

终于站在了雪地上

去恳求一个倾听

你的眼睛啊

湖水与星辰一样的波光啊

你的乌发啊

挨上额头与眉梢的丛林啊

伴着一声悄悄的问候

你跳下了双睫

从大理石柱上倏然滑过

这是没有回程的远行

是世界上所有的所有的

追忆和怀念都盛不下的

一次依恋和痛别……

1992年5月—2008年12月 一至三稿写于龙口、济南

2009年12月2日四稿写于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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