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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商洛潜伏

第二十四节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的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打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和村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除非攻破几个富裕的山寨,开仓放赈,设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伤不少将士,这是在目前他极不情愿的。而且山寨的地势都很险要,防守严固,倘不施用奇计,损兵折将也未必一定能够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信步在山脚下走走。他本来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时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不觉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两棵榆树,不禁啧了一声。昨天他骑马从这里走过,看见这两棵树还不曾有人剥皮,今天一看,树身上差不多给剥光了。他正在感到问题严重,忽然听到几声鞭子响和一阵铃声从坡下上来,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唱着延安府一带的民间小调,调子忧郁而无力。过了片刻,王长顺同十几个人押着一队毛驴儿走上坡来。相离十几丈远,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驴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长顺等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驴背上,有的在驴背上打盹。王长顺忽然看见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叫道:

“闯王!”

自成问:“怎么空着布袋回来了?”

“唉,闯王,看起来我这个买卖是不行啦。”

“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么?”

王长顺走到闯王面前,正要禀明情况,恰好总管骑着马飞奔而来,在闯王的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总管已经看清楚所有二十几头驴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见王长顺那一副沮丧神气,便回答说:

“我没有多大要紧事,你先同老王说话吧。”

李自成把眼光转向王长顺,催他快说。王长顺苦笑一下,说: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成问:“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汉中去的路怎么样?”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人财两失。”

总管插言说:“听说近来西安因到处久旱,粮价飞涨,官府已经出告示严禁粮食外运。别说如今路上过不去,就是能过去,也不能把粮食运出。”

这些情形,李自成近两三天也有所闻,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做声。总管接着说:

“再说,咱们如今已经有一千多人,纵然王长顺的毛驴队出去买粮食能够买到,也济不了多大事儿。路程太远,买到了也只能是小补助。看起来,如今非想别的法子不可。”

自成挥手叫王长顺带着他的毛驴队回老营休息,然后向总管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虽然这次只拿出几十石粮食放赈,可是这么一放赈,咱们的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过年以前能打来多少粮食,没准儿。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如今粮食的来源如此困难,怎么好呢?目前将士们也是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刮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庙前避避寒风,望着干燥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长叹一口气。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他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175]!黄来儿!……”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了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暗想道:“多么像娘在叫我!”他迅速离开土地庙,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摸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候,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家乡的那个山坡,不远处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见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这个女人看见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大婶子,你是爬不上这个坡子么?”

女人止住哭,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哽咽说:“可不是?人都饿得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会倒,连站也站不稳,还说爬坡!可是过了这个坡,离家还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里还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饿死啦!”说毕,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成又问她几句话,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一位婆母,一个小侄儿。那个坐在路边不动的是她的小儿子,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刚才才吃了几口谷糠。她的大儿子在十天前随着他的兄弟和村人们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里,知道那装在小口袋里的是二升谷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饼[176],另外就是沿路剥的榆树皮和挖的草根。

“大婶子,你这些东西从哪儿讨来的?”

“从我娘家借来的。我爹娘也够可怜,可是他们不能看着我一家全饿死,借给这一点东西。”

“这一点东西也不够一家人吃几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在劫难逃,有什么法儿?只是可怜这孩子才十岁,是个嫩生生的人苗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饿死!”女人说毕,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自成向自己的怀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连零钱也没带。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边的孩子,不由地想起来幼年时候随母亲逃荒的悲惨情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摆在他面前,今天也要放赈。他用一只手提起荆条筐子,一只手拾起棍子递给女人,说:

“大婶子,来,我帮你提着筐子。你拄着棍子,爬上这个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张家湾的。”

“啊,路还好走,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听说义军今天又要放赈啦。”

一听说义军又要放赈,女人的眼睛亮了,赶快问:“副爷,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万确。”

“唉,我的天!咱这一带的穷百姓永远也感不尽你们义军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赈么?”

“今天就放赈。”

女人急着要回村子去,又提高颤栗的悲声唤她的儿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边,不肯起来。闯王看这位大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泪,又是呼唤,便说道:

“你不用叫他啦。马上就有几个弟兄来这里,我叫一个人把他带上来。这孩子是饿瘫了。”

女人听了,重新把闯王浑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闲之人,论打扮却看不出一点阔气,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随即说道:

“副爷,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也是个小头儿吧?”

闯王笑着说:“不是。我是个喂马的。”

“你老别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马夫,一定是一个小掌盘子的。”

“我是个马夫头儿。”

“也管十来个人吧?”

自成微笑着点点头。

“像你副爷这样好人,神会保佑你,迟早会升成掌盘子的。”女人说毕,又呼唤儿子,吩咐他等候片时,有人带他上坡,然后才拄着棍子,随在闯王背后,艰难地往上爬。

“你的小儿子可叫做黄来儿?”自成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叫华来儿,不是黄来儿。”

“啊,我听成黄来儿了。”

女人解释说:“他是他老子朝华山时求来的,所以就叫他华来儿。”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只怪他自己投错了胎,那么多富家大户他不去投,偏投到俺这穷家小户来,跟随着爹妈受罪!”

闯王笑着说:“我也是从华山求来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这西岳华山。俺县城东边有座小山,也叫华山,也有座华岳庙。有一年我爸爸去华岳庙烧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爷,你贵县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说:“听说李闯王也是米脂人,你们可是同乡么?”

“是同乡。”

“你一定见过他吧?”

“当然见过。”

“有人说闯王在这里,有人说不在这里。你可知道闯王到底在哪儿?”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闯王快来了。”

“你们闯王的人马真好。自己吃不饱,还几次拨出粮食来救济穷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气,脚步十分艰难,不再说话了。自成有时不得不站住等她,搀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时,李强率领一群亲兵也骑着马奔到,在自成的面前跳下马来。女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自成对亲兵头目吩咐:

“李强,你快去把躺在路边的那个小孩子带上来,然后回老营去,叫总管赶快放赈,不得迟误。你就说我说啦,不要怕军中缺粮,天塌有我长汉顶着,我有法子弄来粮食。去!”

“是!”

见李强上马奔下高坡,闯王笑着对女人说:“大婶子,等你回到村里,就该放赈啦。”说毕,他跳上乌龙驹,带着亲兵们飞奔而去。女人简直吓得糊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李强已经回到她面前,一俯身从马鞍上把华来儿放到地上。女人顾不得说感谢话,赶紧问:

“副爷,刚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李强笑着回答说:“他么?……他是俺们的头头儿。”

“也是个掌盘子的?”

“是个大掌盘子的。”

李强没有时间同这个女人多谈话,勒转马头,加了一鞭,向老营飞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地大声叫道:

“我的天!难道刚才的那一位就是闯王么?”

李自成同刘宗敏商议之后,下午又把几位大将请到老营,一起计议。恰好这一天高一功也从蓝田交界的地方回来,赶上了这次会议。听了几位大将的发言,自成明白当前的情况比他原来所知道的更坏。在偏将和士兵中有不少人因粮草困难,对留在商洛山中练兵都有二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发慌,操练个屌!”又说,“闯王不许往别处去,硬叫驻扎商洛山中,这才叫坐吃山空。倒是人家郝摇旗的想法对头。”弟兄们对于在目前情况下整肃军纪,对于分出粮食来救济饥民,都有一些闲言碎语,总之是希望自己稍微吃得饱一点,害怕困死在荒山穷谷里。至于对准备屯垦的事,那怪话就更难听了。有的说:“闯王想得倒美,可是种子在哪里?农具在哪里?别说这事办不成,即使办得成,老天爷不帮忙,继续旱下去,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与其浪费种子,还是吃了好。”另有人说:“咱们闯王是看《三国演义》看邪了,如今打了大败仗,连脚跟还立不稳,却想学诸葛亮渭南屯垦的故事,真是虎瘦雄心在。”几位大将原来只把这些话当做笑话听,不放在心上,因为十年来习惯于人们所说的“流寇”生活,难免不有军纪松懈的时候,军中什么样的闲话没有?可是大家同闯王在一道一琢磨,才认为情况和往日不同。如果不赶快解决粮草问题,不但闯王的许多打算都会落空,连现在回来的这千把人也会离心。

特别使闯王感到意外的是,在几个亲信大将里边也有人不同意继续停留在商洛山中。他们不是别人,竟是他的侄儿李过和袁宗第。他们不明白说出他们希望早离开商洛山中,却只说下边将士们如何急于想去河南,想赶快树起大旗来大干一番。开始时候,仍像往常议事的情形一样,自成总是默默地听几位大将说话,自己只在紧要地方说一两句话,倒是在心中盘算的时候多,但后来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一阵,然后坐下去,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兵要练,军纪要整饬,老百姓也要救济,至于屯垦,等过罢年,看情形再说。几个月内,决计留在此地练兵,哪儿也不去!”

李过看见叔父的脸色严峻,口气坚决,吓得不敢做声。袁宗第嘻嘻笑着说:

“李哥,下边将士们盼望早一天树起大旗,出山去大干一番,不也是好意么?”

自成把口气放得和软一点,说:“老弟,虽然将士们也是好意,可是他们只看见一面,不明白我的宗旨。你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了?”停顿一下,他看见宗第只是笑着不做声,随即接着说:“十年来,咱们总在打仗,跑路,很少能在一个地方盘上几个月。如今得到这个机会,为什么不练兵?连敬轩在谷城还日夜练兵,咱们岂不更该练兵么?别看咱们目前的人马很少,只要能够操练好,军纪整饬好,这就是真正本钱,是个正经根子。”他转向大家说:“咱们这一支起义人马,十年来路子是怎么走的,大家总不会忘记吧。我们这一队是崇祯二年春天起义的,人数不多,归到高闯王旗下编为第八队。虽说咱八队的人马不多,可是走的是一条正路,所以受到高闯王的看重,也被其他各营另眼相看。咱们走的路正,正在哪里?就正在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到底的大宗旨,不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我那时自称闯将,咱们的八队也称闯营。要是离开一个大宗旨,岂不是瞎闯?能够闯出个啥牌名?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大小头领,抱有这种大宗旨的人不多啊。咱们老八队因为抱定这个大宗旨,所以不管遇着多大困难,一不投降,二不扰害百姓。一支起义人马,倘若没有这样大宗旨,就是方向不明,没有奔头,胡混一场。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人马可真不少,可是大都是军纪不严,宗旨不明,所以这两年才都走下坡路,有的投降了,有的完事了。咱们不须多久就要重新树起大旗,尽管朝廷还骂咱们是流贼,咱们可一定得成为仁义之师,还得成为百战百胜之师。今日我下狠心停留在商洛山中,就为的是想替日后的百万大军打个好根基。所以必须整顿军纪,必须加紧练兵。这件事关系重大,势在必行,你们万不可随风摇摆,三心二意。”

袁宗第的脸上有点儿发热,心中认为自成所说的话确实在理,用巴掌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大声说:

“妥啦,李哥,你不用多说啦。哪怕一天喝一顿稀糊涂,没有糊涂喝挖草根充饥,我姓袁的也要跟着你下劲儿练兵,整饬军纪!”

自成半开玩笑说:“目前确实困难得很,可是你不要害怕。活人不会给尿憋死。困难能把咱们压扁么?只要咱们自己不泄气,挺起腰杆来,压不扁的,放心!”

“看你说的!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眨眼人头落地,我袁宗第从来没害怕过,会能够在困难前直不起腰杆?李哥,以后你倘若听见我说出一句害怕困难的话,就叫我头朝下走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自成轻轻地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

“像咱们这号从枪刀林里混出来的人,在沙场可以视死如归,毫不含糊,就是有人害怕过困难日子。摇旗在沙场上什么时候装过孬?可是一看商洛山中的日子困难,熬不住苦,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在困难面前挺起腰杆不泄气,并不是容易的。这也是磨练啊!”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点头。高一功望望闯王和刘宗敏,说:

“目前既要养兵,也要养民,既要为目前着想,也要为明年荒春着想,光按照现在筹措粮食的办法是不行的。你们两位可想出来什么好的法儿没有?”

刘宗敏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有!赶快攻破几个富裕山寨,不愁没有粮食!”

闯王接着说:“只要咱们能攻破两三个防守坚固的山寨,其余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给粮食。如今离年底只有半个月了。咱们必须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个山寨,好让将士们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过年。”

一听说要进攻山寨,袁宗第和李过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齐声说好。李过说:

“近来弟兄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们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兴得不肯睡觉。”

袁宗第说:“闯王,你决定先攻哪个山寨,把这个活儿交给我行不行?”

自成笑着说:“你另有重要活干,这件事暂时不要你去。”

“要我干什么活儿?”

“剿匪。”

“什么?”

“剿匪!”自成带着气愤说。“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贼毛子,不能打富济贫,只会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几升粮食也给他们抢去,牛、驴都快给他们抢光啦。这样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们也叫人劝说过几个大杆子头儿,他们不听话。咱们既然在此地驻扎,就不许他们在这一带动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没本事的趁早滚远一点。咱们遇见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见土匪就剿匪安民。总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过说:“按说这些土匪确实该剿,只是,二爹,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是大鱼吃小鱼?”

“这不是大鱼吃小鱼,是一正压百邪。”

刘宗敏对宗第说:“老袁,给你三百人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圆几十里以内的贼娃儿收拾干净,开年后再收拾远处的。近一个多月,咱们越是宽容大量,他们越是肆无忌惮。火星爷不放光,不知神灵。你要多砍几颗脑袋!”

袁宗第向自成问:“派谁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说:“请玉峰哥去,捷轩和补之事情多,离不开,只有玉峰眼下没有多的事。”

关于先攻哪个山寨,闯王近些天总在考虑,已经考虑成熟了。离老营不到二十里路有一个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则因为寨子在山头上,地势险峻,并且每次向寨中借粮,寨主宋文富都小心应付,如期送到。所以虽然这个寨位置在“卧榻之侧”,相离很近,但闯王决定暂不攻打。从这里往西去大约有七十多里路,有一个山寨名叫张家寨,住有三百多户人家。寨主姓张,家有几百顷田地,在商州和西安还有当铺,富而不仁,鱼肉一方。另外还有几十家姓张的虽不似这家豪富,也都很殷实。近来有很多邻近富户,为避土匪,搬到这个寨里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户,男女老少人口在两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并不险峻,只是乡勇众多,防守严密,不是熟人谁也不能进去。寨主张守业自恃手下乡勇众多,时常派乡勇出来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结成死仇。农民军两次送信借粮,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决定先攻打这座山寨,不仅为着它富甲一方,也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别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粮。但是以今天义军的力量要攻取这样的山寨,显然是十分困难,简直是没有谱儿。除刘宗敏已经知道自成的妙计外,其余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色望他。田见秀一直没说话,这时因为担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问:

“你给我多少人马?”

“也是三百人。”闯王笑着说。

“只给我三百人?”田见秀吃惊地睁大眼睛,含着微笑问。“你估计守寨的有多少乡勇?”

“我同捷轩估计了一下:原有住户加上四乡逃去的,寨里大约有四百户以上。平时寨中有三百名乡勇,守寨时家家男人都上寨,会有一千多人。倘若妇女儿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读孙子兵法,有一句‘十则围之’[177]的话你大概忘啦。”田见秀拈着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又说:“你可有什么妙计?当然,对付这样的山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你说的很是。当然只可智取。”自成暂时不把计策当着众人说出来,随即转向袁宗第,说:“汉举,你现在就带人出发。虽说剿匪必得杀人,可是能少杀就少杀,赶他们滚开就行。那些贼娃子,不是饿急也不会干这号买卖。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好腾出手来去帮助玉峰。”

一听说剿完土匪以后还派他去帮助田见秀进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兴,站起来说:

“好,我现在就去点齐人马。”

“去吧,临出发前你再来一下。”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命令李过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往商县境内找黑虎星,一方面把剿灭附近土匪的原因对黑虎星说知,一方面请他在破张家寨这事上帮一把忙,并凑近李过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计策简单告诉了他。李过笑着说:

“二爹这个计策黑虎星一定赞成,他同张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现在就去准备,黄昏后出发。替我带点礼物去,就说我问候他那里全体兄弟。”

田见秀已经大体明白了闯王的计策,觉得心上稍微轻松了。等刘宗敏和李过走后,闯王又留住田见秀谈了一阵,把办法详细地研究一下。田见秀临走时,闯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并马走了一段路。最后,闯王望着他说:

“玉峰,咱们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度过年关,就看咱们能不能在年关前攻破一两个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担放在你的肩上。万一不成功,咱们只好离开这儿,一切打算都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田见秀又感到自己的担子过于沉重,深怕辜负了闯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辞。踌躇片刻,说道:

“这事干系重大,只怕我力不胜任。请一功和我同去怎样?”

“一功今天才回来,有许多事需要同他谈谈。我想让他在老营休息一天,赶快回到原处。倘若他在年关以前也能攻破一个寨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在细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临机应变上我不如补之。”

“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一贯奸掳烧杀的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178]。他把这些肉票问了问,其中大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他们的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做赎,叫做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夺得的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剿匪,一面派人给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的新闻被人哄传。因为刀客们往往连穷百姓仅有的几升粮食、几只山羊,甚至连鸡、鸭都要抢去,弄得路断人稀,鸡犬不宁,所以大多数穷家小户对剿匪都很高兴。那些剿匪的义军还没有去到的地方,都等着义军快去;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并且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张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帖子上按照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地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年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都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候,田见秀已经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家乡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对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责备说:

“我前两三天就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在她们身边看,打听姓名和家乡居住。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179]。”

“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180]多久了?”

“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没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蹚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谒,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粮食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奸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思。”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做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太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也担心他这一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再不敢骚扰宝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说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几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衰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里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王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不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进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这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蹚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诉见秀说:近几天留在老营附近操练的弟兄们虚弱得更厉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时昏倒在地上。他已经传下令去,将每天的两操改为一操。老百姓已经有人挖观音土吃,有些村庄已经有老年人和小孩饿死。将士中的怨言比前几天更多了。昨天有三个弟兄开小差被捉了回来。他一看这三个弟兄有两个骨瘦如柴,有一个浮肿得跟判官一样,不忍杀他们,但军律又不能放松,只好忍痛杀了一个,其余的两个各责二十军棍,贯耳游营[181]。他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军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头棍子[182],做个样儿。当闯王谈这件事情时尽管竭力使脸上挂着微笑,不使田见秀感到难过,但他的眼睛却是潮湿的。随后,他又说:

“玉峰,目前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看着老百姓实在可怜,再不立刻弄到粮食救济,过年以后会有大批饿死。咱们既然驻兵在此,可不能坐视不管!另外,目前在咱们的士兵中,有些人只看见眼前困难,不往远处看,也不信咱们能渡过难关,说出怪话:‘不怕官军来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归于尽。’”

“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说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经嘱咐将领们不许追究。只要他们不哗变,不开小差,决不追究。那些说怪话的,有许多人跟随咱们起义多年,挂过多次彩。他们如今在饿着肚子,怎能过于责备他们说怪话?况且,有些人不说怪话,说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们的将士从起义以来南杀北战,叱咤风云,只记得十三家七十二营荥阳大会,只记得横扫江北,大破凤阳,谁也不肯想一想咱们也曾经困在车厢峡,几乎完事。如今他们一见十三家不是被官军消灭,便是纷纷投降,而咱们遇到惨败之后又遇到这样的困苦艰难,难怪不有人灰心丧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成,既然军心不稳,可万万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我们的部队毕竟同官军不一样。官军一旦缺少粮草,就会鼓噪哗变。咱们的将士多年来随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难。如今虽然有怨言,也有人想开小差,可是鼓噪还不会。只要能赶快攻破张家寨,弄到大批粮食,军心就稳了。开春后再连破几个寨子,打几个小胜仗,军心就会重新振奋。目前就看你这一炮响不响。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如果不是今天张守敬来一趟,把票子领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够破张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还要来一趟。原来我想的几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好,不要夜长梦多,决定在后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几步棋对田见秀一说。见秀点着头琢磨一下,觉得很行,但又不放心地问道:

“他们明天会一定派张守敬再来么?”

“按道理讲,明天张守敬一定会来。”自成想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又想了一个主意,使张守敬不但断无不来之理,而且按照咱们选定的时候来。”

“竟有这样把握?”

“有,不过将来破寨之后少不得多少分给黑虎星几十石粮食。我原想只请黑虎星只给张家寨送一封要粮要款的书子就行,如今还得他带着几百人马来张家寨外边闹腾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诉见秀。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毕,见秀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行!行!就照这计策办!这不叫别的,应该叫做‘李闯王智取张家寨’。”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方才的一团愁雾从心头上扫开了。随即,闯王写了一封书子,唤来随他来的老兵王长顺,派他立刻将书子飞马送往黑虎星盘的地方。如今黑虎星已经把人马盘在离张家寨三十里远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在闯王需要时帮一把忙。王长顺因几次赶着驴群出外买粮,对这一带的道路比较熟悉。

晚上,李自成临走时候,忽然皱起浓眉,叹口气,拉着田见秀的手说:

“玉峰,有人说尚神仙在路上出了事,已经死了!”

见秀大惊:“嘿!嘿!真的么?”

“只是个荒信儿,不知到底真假。可是路上兵荒马乱,拦路打劫,得财伤主的事儿原是常有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咱们的一个细作今天从西安回来,说他从西安药材行里得到消息:有一个从西安往北京的药材客官,走到平阳附近,主仆二人给人杀死在路上,把贵重药材和银子给抢走了。药材行中有人说这个客官就是子明,因为衣服很像,也是个高个子,四十多岁。但是也有人说不是的。”

“真是倒霉!”

“如今且不去管,慢慢打听,等候确实消息吧。但愿子明能一路平安到了北京,死的是别的客官。”

他们都不再谈这件事。田见秀默默地把闯王送出村庄,望着他同十几个亲兵上马走了。过了一阵,见秀的心思又回到破张家寨的问题上来。

第二十五节

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和士绅们、财主们看见票子不用赎就被放回来,而且田见秀还派人护送,又听了张守敬叙说田见秀如何仁义,如何忠厚,如何决心剿匪安民,愿意同寨上做朋友,答应给黑虎星一点颜色看看,所有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别是几个票子的被送回来,在全寨中大为轰动,认为这是破天荒的事。过去城里的官军也下乡剿过土匪,有时打掉票子,有时起出票子[183],可是他们把票子当做奇货可居,非要交足了钱才肯放回。哪有过像这样慷慨仗义?这真正是闻所未闻!

张家寨的人们丝毫也不怀疑田见秀有什么别的诡计。这是因为:第一,他们看见农民军近来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确实杀了一些作恶多端的惯匪;第二,他们平素常听说田见秀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实证明是果不虚传;第三,他们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队和别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田见秀只带着三百骑兵前来剿匪,所以他们更不疑心田见秀会有破寨的心思。

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里聚着本寨的几位管事人和几家肉票的当家人,商量如何酬谢田见秀。钱财当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们身上,别人只是来帮助研究一个适当数目。但是这些苦主们在票子回来以前,每天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东求情,西托人,辗转向杆子哀求,愿意出很多银子赎人,只害怕土匪们一怒把票子撕[184]了。甚至为着打救亲人,不惜倾家破产。这些票子之所以没有赎成,不是因为苦主们不肯出钱,而是因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尚未说妥。可是如今票子们平安回家了,要谁家多拿出一两银子就好像要从身上揭掉一层皮,疼到心里。他们对着诉苦,都说自己乡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为连续旱灾,没有收成,搬到这张家寨以后,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手中的浮钱都一厘一厘耗干了。总之,尽管他们有的人把银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阎王债,却谁都把自己说得是从黄檗汁里泡过的,苦不堪言。谈到二更以后,仍然没有眉目。张守敬大为生气,只好抹下脸皮,说出丑话道:

“你们这些土财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拄哀杖不哭爹。票子没有放回来,你们托我想办法赎票子,难道也这么诉苦么?既然大家说得这么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儿搔痒——多这一道子。明儿一清早,我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他故意称田的表字,以表示对田的尊敬),永不再过问这号闲事。到那时,你们有的哭爹,有的哭儿,活该!”

几句话,说得苦主们哑口无言。张守业玩弄着翡翠扳指[185],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暗笑。过了半天,他慢条斯理地开言说:

“三哥,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谈。不要一头碰到南墙上,把事情弄得没有转弯余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个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还给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虽说礼物是你们大家凑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这事情我不能脱掉干系。田玉峰还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才把票子放回来?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186],这才像话!”

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银子和粮食按照各家家产大小分摊。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数能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他们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若田见秀同意,然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他骂了一句,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乡勇见寨主来到,纷纷要求出寨打仗,但张守业怕中埋伏,不许人们出战。他命令大家严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经遵照闯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点齐人马,向张家寨这里奔来。走到半路,恰好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对他们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但黑虎星没等田见秀骑兵来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张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这些死者的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到了第二天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脸上和头顶上带着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和他所带的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现在一看见是他们把人头送来,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立刻飞跑去禀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见秀派他们送来人头是表示对他尊敬,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不大一会儿,谷可成等牵着马匹,由张守敬和其他几个寨中管事人陪伴着,由一大群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们在背后跟随着,来到了寨主张守业的大门外边。张守业已经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候,看见可成等来到,满脸堆笑,趋前几步,拱手相迎。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时,他对可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直到大厅上,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叙话。那二十个弟兄由另外的人们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几声,左颊上的一颗有长毛的黑痣随着笑声跳动。

因为知道田见秀在巡逻清乡,到黄昏才能回去,所以张守业招待可成等吃过早饭以后,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见秀的嘱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地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和吹鼓手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他对田见秀替苦主们诉说了许多艰难的话,然后说出来粮食和银子数目,请见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几个同桌相陪的偏将殷勤劝酒,十分亲热。在饮酒中间,田见秀吩咐谷可成带他的手下弟兄押运粮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对客人笑着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候,他的全体将士都在鞴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出发。另外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小将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禀报:刚才有老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庄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田见秀问道: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五六里路,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天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并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率领人马到来。十年来经过数不清的战斗,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饭,但今晚他的心情却有点不同平常,担心这计策会万一被寨中识破不能破寨,闯王的处境更加困难,留在商洛山中练兵的计划将成泡影。过了一阵,他又觉得两天来步步棋都走得很顺,只要在一夜之间张家寨的人们不能识破计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据他同自成估计,张家寨中积存的粗细粮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银钱、衣物和珠宝、首饰等当然也很可观。想着破了寨子对全军和饥民的眼前好处,他的心暗暗地感到兴奋。但随后他又想着攻破寨子后不知将有多少人被杀死,其中有许多是无辜的老弱妇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从火边站起来,抄着手在屋中走了一阵,想起来几天前从本宅主人的书柜中找到的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在开始读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远,似听见又似听不见。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禁不住考虑着将要如何同乡勇们争夺寨门,如何免不了进行巷战,如何搬运为数众多的粮食和财物。越想越读不下去,他合上佛经,叫来一名亲兵,问道:

“袁将爷的人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大约快到了。”

说话之间,袁宗第率领着五百骑兵(其中有二百名是从老营增援来的)到了。田见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经提着马鞭子,精神抖擞,大踏步冲进大门。他一把抓紧见秀的手,苍声苍气地说:

“玉峰哥,快叫弟兄们给我弄点东西吃,在马上冻坏了!”

他们手拉手走进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见面那样亲热。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结在上边的一层霜花,又把脚连着顿几下,说:

“骑马真冻脚,完全冻麻木了。怎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到目前看来很顺利,但愿五更时也能像这样顺利。”

“准会顺利地撕开围子。今天下午我动身时,有两只喜鹊迎着我的马头叫得可欢!”袁宗第说毕,哈哈地笑起来,伸出手在火上烤着。

“自成什么时候来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后了。三四千石粮食,还有多少财物,不得几千人来搬运?搬运去放在哪儿?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

见秀笑着说:“这几年来我常说自成的智谋出众,如今看他智取张家寨所想的妙计,叫我实在不能不五体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没话说。咱们不说荥阳大会和兵困车厢峡时自成的智谋多么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谷城这件事说,咱们谁有他看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所以我说,潼关这一次惨败算不得什么事儿,这只是上天故意磨练磨练他。自古成大事立大业的,有几个人不栽过几次跟头?江山可不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的!”袁宗第的眼光随便转往桌子上,看见豆油灯的青光下放着一本黄封面的经卷,感到新奇,望着见秀笑一笑,问:“你在读这个东西?”

“从来没读过,刚才才拿出来读了一段。”

“嗨,你这个人呀,别人说你是活菩萨,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们就要攻寨子,杀人放火,你却在二更时候又布置军事,又读佛经,不是很可笑么?”袁宗第见见秀笑而不言,又说道:“田哥,别生气,你能够成佛也是好事儿。可是咱们目前还得靠自成的妙计和将士们的刀剑去破开张家寨,靠念经可没有门儿。”他大笑一阵,向站在门外的一个亲兵问:“人马都到齐了么?”

“已经到齐啦。”

“去,传知各哨:马上埋锅做饭,吃毕睡觉,四更出发,攻开寨子以后再吃早饭!”

“是!”

“还有,做饭时不要让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给张家寨的守寨人们望见火光。”

田见秀的亲兵端来了一盘玉米面掺柿子皮做的窝窝头,还有一黑瓦碗玉米糁做的稀饭。窝窝头是皮有热汗内里凉,来不及馏透,但好的是稀饭是现做的,喝下去暖到心里。袁宗第很满意,狼吞虎咽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扫而光。一吃毕,他就和衣躺在田见秀的床上,鼾声如雷。

田见秀却没有瞌睡。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两三里路,站在山头上望望张家寨寨墙上的灯火,听听更声,总是免不掉对谷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担心。回到村中,已经交四更天气。他把马世耀叫到面前,嘱咐了几句话,命令他带着三十名挑选的精兵即刻出发。然后他传令全体将士起来,在村边站队。最后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来。虽然按照闯王的指示,在这次战斗中他是主将,但是他还是谦逊地说:

“汉举,你下令吧,时候不早啦。”

袁宗第睁大眼睛:“你是主将,怎么叫我下令?”

“咱两个不管谁下令都是一样。”

“别谦逊啦。你再谦逊一阵,时光就来不及啦。”

田见秀不再推让,同袁宗第走到村边,把如何破张家寨的办法对全体七百多将士说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务,最后说:

“进了寨,千万记清三件事:一不许杀害无辜,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随便烧房子。这是闯王的军令,谁违反,军法不容!”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人衔枚,马摘铃,武器不准碰出响声。只有马蹄踏得石路响,但那是没有办法的。

四更打过不久,在张家寨东寨墙上的守夜人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咳嗽声,大家立刻警觉起来,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们推醒,共同等待着,从寨垛上探头凝望。转眼间,马蹄声近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影子。一个守寨人大声问道:

“谁?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将爷派来押运粮食的。”马世耀在马上回答说,随即命令他的弟兄们下马,在寨门外等候。

寨上问:“今天来的一位姓谷的头领,你可认识么?”

“当然认识。今日我俩一道陪着你们寨上的恭甫三爷吃酒哩。老哥,能扔下来一捆柴火让我们烤烤火么?”

“行,行。别说一捆,两捆也行。可是,请问你贵姓?”

“不敢。贱姓马,大号世耀。你们恭甫先生认识我,不信,你们去问他。”

“不用问,不用问。既然是田爷那里来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从寨墙上扔下来两捆柴火。马世耀等把柴火点着,围着火堆烤火,等候着寨里动静。寨墙上不断地有人同他们谈话,态度很亲切。

当马世耀等在烤火时候,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大队人马来到了离东门三里外的山沟中停了下来。为着不使守寨人听见马蹄声,也为着攻进寨里作战用不着骑马,他们留下来五十名弟兄看守马匹,二百名弟兄准备着攻破寨以后骑着马在寨外巡逻,拦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们,其余的五百多将士悄悄步行,走到离东门不到半里远的山坡下埋伏起来。

鸡子叫二遍了。寨里打着五更。但天色还不亮。斜月挂在林梢。启明星在东方闪着银光。有些守寨人见整夜平安无事,马上就要天亮,开始陆续地潜下寨墙,躲到附近的背风地方烤火。那些胆大的,干脆溜回家去。正在这时,从寨里传出来纷乱的牲口蹄子声和人语声。马世耀向寨上问:

“是送粮食出来了么?”

“怎么不是?在等候开寨门哩。”

马世耀对手下的弟兄说:“上马!”三十名弟兄刚跳上马,寨门打开了。首批出来的是田见秀派来的二十匹骡子,由十名弟兄押着。跟着第二批是张家寨的二十几个人押着的几十匹牲口,其中有骡子,有马,有驴。这些人有的带有武器,有的没带,还有的是佃户家的老头和半桩孩子。这一批人和牲口出来以后,才是谷可成的护运队。谷可成的人马走到寨门边,一声喊杀,就把几个把守寨门的乡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领了寨门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门里的大街上动起手来,杀死了张守敬等几个送行的人,同时点着了靠近寨门的几间草房。几乎是同一瞬间,马世耀的三十名骑兵也发出一声喊杀,登时把那些送粮食的人们砍倒几个,其余的不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是往路两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并不追杀,却大声呐喊着向寨里冲去。走在第一批的十个弟兄,赶快回来,把所有的受惊的牲口牵住,不使它们跑散。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威胁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乡说:

“起来!牵着牲口跟我们到山坡下去!”

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步兵听见喊杀声,又看见义军已经占领了寨门,便齐声呐喊着奔跑过来,像一股潮水似的涌进寨内。那些守在寨墙上的人们一见东门失守,火光冲天,寨里和寨外一片喊杀声,而且寨里到处是奔跑的马蹄声,吓得魂飞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几家坚固的宅子里,同宅子里边的男人们合起来进行抵抗,向街上的农民军抛掷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寨主张守业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乡勇,一部分是左右邻居,还有一部分是佃户和雇工。他自己手执三眼铳,站在房坡上,指挥着大家拼死抵抗。

李自成的这一支农民军十年来对于攻破城寨后进行巷战具有丰富的经验。张家寨是一个大寨,而农民军的人数又只有几百人,因此田见秀在进寨以后并不派人上寨墙,任守寨人在惊慌中自行瓦解,却一面占领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进攻那些孤立的据点。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这种抵抗,只要把房屋点着,就可以使顽强的抵抗登时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张家寨中,为要取得粮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资,田见秀对将士们再三叮咛过,进寨以后只烧几间茅庵草舍吓吓居民,除非万不得已,对“好主儿”[187]的房子都不许随便放火,只能到退出时他传令放火才可以放火。田见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围攻张守业的宅子,大声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但是张守业和他的亲信们压根儿不相信这些话,同时害怕妇女们受辱,又依恃垣墙高厚,宅子坚固,对农民军破口大骂,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这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对面的街房也矮得多。当寨初破时,附近的邻居大批逃了来,守寨的人们也逃来一部分,如今这宅子里连妇女儿童有两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农民军起初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右边。他们一面从右边邻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进,但是到接近这宅子时,却被敌人从高处投下来的密如暴雨般的砖、瓦、石块打得不能抬头。妇女们还烧了开水,煮了稀饭,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砖石浇下去。农民军不顾死伤,轮番进攻。每次进攻,所有参加围攻的将士们为着助威和惊破敌胆,齐声起吼,并且大声叫着:

“灌呀!灌呀!灌进去[188]啦!……”

有一次,一个魁梧有力的小头目戴着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灌”,背后跟着两个弟兄,也都拿门板护身。中途有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办法,就点燃了一响抬枪。他看见火光一红,就站住不动,扎好架势等着。抬枪虽然比鸟枪和火铳的杀伤力强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弹,而是装着很多像蚕豆大小的铁子儿和铁钉子,特别多的是石头子儿。火光闪过之后,随即抬枪响了。小头目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朵震得嗡嗡响。一部分枪子儿打在他的门板上,一部分从门板上边和两旁扫过,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时把他背后的两个弟兄打倒了。正在呐喊着“灌呀!灌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们却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这个小头目一跃而起,在一团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迅速地把门板靠到张守业的房檐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举着大刀狂呼:

“弟兄们随我灌哪!灌哪!”

几十个将士都在他背后十几丈远的屋脊上一跃而起,狂呼着随他冲去。他冒着砖瓦和石块,还没有跑到屋脊时就已经被打中几下。但是他没有后退,狂呼而前。他正要翻过房脊,忽然从房脊里边站起来五六个人。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子杆,用右手将对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当他正倒下去时,另一根长矛也刺中了他。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他已被杀死,而敌人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登时挂彩了十来个人,只好停止进攻。正在没有办法时,袁宗第已经派人从寨门上把一尊大炮运来,由二十多个人往房脊上搬运,另由许多人搬运粮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张守业看见农民军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枪、火铳、鸟枪和弓弩齐射。但当他们射击时,农民军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护,等他们停歇时就赶快堆粮食包。转眼之间,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装上火药和十几斤铁钉子和石头子儿,准备点燃。这种炮是用生铁铸成的,炮口有二号饭碗那么粗,炮身用榆木包裹,外用铁条箍着,为的是防它炸裂,因为外包榆木,所以俗称榆木喷。袁宗第挑选三十个精壮小伙子担任灌手,准备了几副门板当做梯子,只等榆木喷响过之后,趁着敌人大批死伤,在浓烟中冲向前去。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大家屏息等候,只听轰然一声,打塌了张守业宅子这边邻居的两间房子,竟没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个大洞,还把附近的将士们震倒了许多人,有些人咕噜噜从房坡上滚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伤得不严重。这件事,在这次战斗结束后被大家当做笑话谈,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扫兴。

袁宗第叫弟兄们赶快把榆木喷换一个房脊,重堆炮台,张守业早就想到应该放火烧着右边相邻的宅子以阻挡农民军在这方面的进攻,但因为这些宅子是他的两位叔父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现在他看见农民军又在架榆木喷,便跳下房坡,站在院里对他的两位叔父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看只好用火烧啦。你们的几十口家眷都在我这宅子里,什么祖业不祖业,家财不家财,保住性命要紧!”

他的一位叔父含着眼泪颤声说:“你放火吧。只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另一个叔父问:“不会把你这边的宅子也引着么?”

张守业回答说:“不会的。你没看风是向那边刮的?再说,我这宅子是砖裹檐。”

当农民军正在重新架设大炮的时候,从张守业的房子上抛出来十几个点燃的硫磺包和火药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里。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边的登时就引起大火,跟着就把瓦房也烧着了。在农民军和张守业的宅子中间成了一片火海,使得农民军不但放弃了进攻,还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扑灭向外扩展的火势,同时从已经燃烧的宅子中抢运出粮食和财物。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另外几处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经次第攻破了,只剩下寨主张守业的宅子仍在同农民军继续对抗。田见秀和袁宗第召集几个将领到一起,商议下一步进攻办法。如今只能从南边正门和北边后门任择一路进攻,或两路同时进攻。前边临街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的两旁是砖裹檐倒坐围房,后墙上开有枪眼,可以向外点放火铳和鸟枪。很厚的榆木大门包着铁叶子,一排排钉着大头生铁钉,用斧头绝难砍开,而且在宅子被围攻时,站在对面街房上的兄弟们听见声音,知道守宅子的人们用石条和木头从里边把大门顶得很牢。后门小而坚固,垣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约有一丈二尺高,听本村百姓说有二尺多厚。倘若从这里架云梯进攻,灌手们的伤亡必然较多,而且攻破以后,也只能进到张守业的后花园、居住雇工和喂养骡马的群房院中,还须要费大劲进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议不决,李自成和李过到了。

随着闯王来到的几千老百姓,老少都有,还有一部分妇女,有牲口的赶牲口,没牲口的挑箩筐或布袋。俗话说,人马上万,没边没岸。这虽然不过四五千人,却因为队伍不整齐,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简直从队头望不到队尾。山中人烟稀,老营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内能够出动的百姓都出动了。

号召饥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后在许多村庄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没有敲锣,毫不张扬,只是有人分头暗传,说义军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抢运粮食和财物,运回后交到指定地点,然后由义军分给百姓。这一带百姓曾有过吃大户[189]的经验,有少数还有过随在杆子后边抢大户的经验,如今眼看山穷水尽,加上年关已临,正苦没人带头抢粮。尤其他们近来见义军确实卫护穷人,几次放赈,都相信抢回来的粮食和财物定会分给众人。一听号召,顿时村村落落如同锅滚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响应,立即准备行动。闯王派李过负责押运粮食和财物的事。为着避免临时争抢纷乱和私将东西拿回家去,李过传令叫大村每一村举出一个头儿,小村数村共举一个头儿,各成一队。一乡的人又共成一个总队,由一个总头儿照管。又怕跑乱了队,叫每一乡的人用一种颜色的布条缝在臂上。看见侄儿在仓猝之间把四五千没王蜂似的饥民编成队伍,闯王在心中暗暗地点头嘉许。在过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个地方,总是义军把粮食和财物抢取一部分,余下的任穷人随便拿,结果只有胆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处,胆小的和力弱的纵然抢到东西也往往被别人夺去,甚至被强者杀伤。因此,这一次由义军统一安排百姓抢运,将来统一发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却具有重要意义。闯王见这次的办法好,以后继续采用,办法也逐渐周密起来,所以两年后攻破像洛阳那样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乱,除义军得到了大量粮饷之外,也使几十万饥民得到好处。

黄昏以前,这四五千饥民已经一群一群,陆续地集合起来。有干粮的自带干粮,实在没有的就由农民军给一点。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张家寨去。李自成带着双喜、张鼐和几名亲兵,来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也来到集合地点,便问道:

“老奶奶,你俩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也要去?路太远,你们走不动,回家去吧。”

老婆婆恳求说:“掌盘子老爷,你老可怜我,让我也去拿一把粮食吧,俺奶孙俩快要饿死啦。”

“粮食运回来,我们会挨门挨户放赈的。你奶孙俩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够分到粮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这才是有青天啦!大爷,让我奶孙俩给你老磕个头吧!”老婆婆拉着孙子跪下去,给闯王连磕了两个响头。

人们不知道他是闯王,但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有人猜到他是闯王,但不敢说出口来。闯王等饥民出发以后,又回到老营去,处理别的事情。二更以后,他才出发,追过了饥民,追上了骑马走在饥民前边的李过。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无数的火把在万山中好似一条火龙,十分壮观。李过对他说:

“沿路经过一些村庄,饥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时候乱抢粮食,不许他们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这次不让他们加入也好,以后攻别的寨子时再说吧。”

他望望那一条浩浩荡荡、曲折前进的火龙,心思如潮,仿佛看见沿途无数的老百姓站在村边张望,因为不许他们加入而怀着嫉妒和抱怨。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他仿佛看见了再过几个月,当他重新大举以后,从陕西到河南,到处都是这样:成千上万的饥民跟随他,攻城破寨,开仓放赈。不,那时候将不是这样的规模。那时候的规模会比如今的大许多倍,许多倍!

到了张家寨,向田见秀和袁宗第问明了战斗情况,李自成叫侄儿去指挥抢运粮食和财物,自己由见秀和宗第陪着把张守业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对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阵,转过头来问:

“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190],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专攻大门怎么样?”

田见秀说:“刚才我们也想着应该从大门进攻,一攻进去就到了主宅。只是这大门很坚固,怎么攻法?”

闯王想了想,说:“这好办,在大门下边放迸吧。有三四百斤火药不就炸开了?”

一提放迸,人们的心中登时亮了。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但闯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所谓放迸,就是用火药爆破。不知什么时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队曾用这办法炸开过城门,将士们因为火药爆发时砖石四下飞迸,就把这办法叫做放迸。但十年来农民军很少攻坚,对于城池多采取奇袭和内应的办法攻破,或采用云梯爬城,用火药爆破城墙或城门的次数很少。用这种办法必须挖地道,费时较久,而过去总是速来速往,很少对一座城池围攻过几天以上。因为放迸的办法不常用,所以临时没有人想起来是不足为奇的。

“好哇!这办法准能成功!”袁宗第高兴地叫着说。“人躲在大门下边埋火药,连挖地道也不用!”

办法一决定,立刻进行。田见秀让大部分将士都休息,吃东西,同时监视着房坡上的敌人活动,只派十来个人蹿到张守业的大门下边,从两边门墩下边掘开石头,往下挖洞。张守业起初不知道农民军的真正意图,以为他们是想拆毁大门,所以并不害怕。当他明白是要在门墩下边埋火药时,害怕极了,但想不出对付办法。挖洞的人们是在他的门楼下边,从房脊上用鸟枪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烧不到。他想烧毁对面的宅子,可是对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开了。在无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门里边,把十几杆鸟枪和火铳对准大门,等待着农民军从轰塌的大门缺口冲进来。

大门下边的挖洞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顿饭时,两个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么粗。弟兄们将两个木桶装满火药,埋进洞中,插上一丈多长的引线,然后把引线点着,飞快逃走。那些在对面街房上和院子里的将士们听见约好的唿哨声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紧接着轰隆两声,大地震颤,浓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石狮子门墩被抛在十丈以外。有些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人打伤几个。在火药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对面等待的农民军和宅子里的人们,都是出奇的静寂。爆发刚过,农民军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谷可成带着人们首先冲进轰塌的大门,用抬进来的木梁冲击二门。张守业预备在二门上的那些人们,有几个是佃户和长工,原来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卖命守宅子,这时扔下鸟枪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后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院里来啦!”

别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他们打开角门,穿过花园,又打开后门逃出。张守业见大势已去,农民军马上就会进来,慌忙奔进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然后他也向后院逃命,企图混在人堆中冲出寨外。当他才跑到花园时,二门已经被打开了……

当弟兄们在张守业的大门下挖地洞时,李自成同田见秀到寨中各处巡视,留下袁宗第指挥攻宅子。等火药一爆炸,他们赶快回来,见弟兄们已经从塌毁的大门缺口冲进去,便勒转马头,绕出这座宅子的背后。那些逃出来的人们都在从后门到寨墙根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们杀死了。他们下了马,打算从后门进去看看。刚到后门口,看见几个弟兄押着一群人走出来,其中除一个农民装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戴着脚镣,有的脖子上锁着铁链子,有的手上绑着绳子。自成一问,知道这些人都欠张守业和别的大户们的租课和阎王债,因无力偿还,被张守业派乡勇和家丁去抓了来,下入私牢。他正向一个戴铁链子的人问话,有一个弟兄叫那个农民青年跪下,举刀要杀。几个囚犯同时跪下去救那个青年,哀求饶命。自成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望望那个举着刀的弟兄。那个弟兄放下刀,说: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见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个囚犯叫。“他是被逼来守寨的。刚才是他把牢门打开的。他跟我是一个村的人,人老几辈儿受苦!”

闯王明白了,挥手叫跪着的人们和那个青年都站起来。他对押这群人的小头目说:

“快把他们的脚镣和铁链砸开。给他们每人几升粮食,让他们回家去。”他转向那个青年,笑着说:“好险哪,差一点儿你完事了。你为什么不求饶呢?”

“活着也没福可享,砍头不过碗大疤瘌,求什么饶!”

“有种!你愿意随我们去么?”

小伙子眨眨眼睛,忽然高兴起来:“你们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孙不跟随你们!”

闯王拍着小伙子的肩,哈哈地笑起来,又问:“你看见寨主逃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小伙子说,向假山下边一指。

张守业已经挨了一刀,但还没有死讫,趴在假山下边呻吟。自成的一个亲兵正要去结果他的性命,小伙子兴致勃勃地说:“让我来。今天可让我出一口气!”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张守业的后脑上砸去,随即恨恨地骂道:

“你妈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张守业的宅子里看了一下就退出来,同田见秀骑上马去别处巡视。弟兄们伤亡很少,攻破了这样坚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粮食困难,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同田见秀都不像旁人一样。他们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夹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将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是上吊死的,别的是被杀死的。他们对这宅子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因为这是怪他们固守顽抗。但是别处也杀死了很多妇女老弱和并没有进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为有骑兵巡逻,从寨里逃出去的人们也大半被杀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闯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奸淫妇女的事还是有的。看过了寨里寨外的情形,他对见秀说: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临出发时我还三令五申,不许妄杀无辜,不许奸淫哩!”

停了一阵,自成又说:“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练兵。倘若没有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没有在张家寨多停留,对田见秀嘱咐了几句话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大群亲兵回老营去了。

张家寨的东西运了两天,留下来没运走的东西准许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东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来最后撤退的农民军才在几家大户的宅子里放火,并把寨门也放火烧了。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饥民及时地得到赈济,个个欢喜,感激不尽。远处的老百姓闻风羡慕,到处哄传。老百姓得到好处,不断地把许多山寨的底细暗中告诉义军,有的人愿意做底线,请义军前去破寨。从小年下到年除夕,几天之内,义军利用内应,连破了两座山寨。高一功在蓝田边境也用计在除夕黄昏攻破了一座山寨。这个新年,财主富户提心吊胆,哭哭啼啼,贫家小户却过得比往年快活。本来是灾荒的年头,凋敝的农村,凄凉的年关,却因为几十个村庄普遍地放了赈,又没有本地杆子骚扰,竟然出现了一些儿暂时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有的挂了桃符[191];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时还放了鞭炮。人们互相拜年,也给驻扎在村中的、已经相熟的义军大小头目拜年。军民见面时,不管识与不识,拱手道喜。

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山寨不向义军送年礼。义军再向他们借粮,他们也不敢像过去硬抗了。将士们有了粮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奋,不再说怪话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营将士按照着米脂县的古老风俗,把石炭烧红,用醋浇在上边,遍熏屋内,据说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着李强和双喜等兴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里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缕乡思浮上心头,在肚里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够大功成了,回故乡看看!”

天色才麻麻亮,就有将领们来给他拜年,一直到早饭后,还是来往不断。到了半晌,他看人来得少了些,才出去给田见秀等年纪较长的将领回拜年,也到相熟的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们的窝铺里看看。这一天,因为军民暂时有了粮食,他过得相当畅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来给闯王和李过拜年,并感谢给他的几十石粮食。李自成对他很亲热,留着他住过破五。他对李过说:

“大哥,咱闯王叔什么时候树大旗?只要咱叔树大旗,你兄弟一定来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来不是娘养的!说良心话,我现在才觉得眼睛开缝啦。”

破五这一天,自成为着使将士们过得快活,吩咐老营总管,多发给各哨一点灰面,让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乡俗,早晨饱饱地吃顿面条儿。这顿面条儿俗称春面,饱吃一顿叫做填五穷。五更时,李自成舞了一阵花马剑,到宅后窝铺中随便看看。因为过节,将士们暂停操练。他看见老兵王长顺用白纸剪成一个女人模样,同着屋中扫的一堆尘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边倒掉。他笑着说:

“长顺,你在送穷[192]么?”

“唉呀,闯王,给你看见啦!”王长顺猛抬起头,捋着短胡子,嘻嘻地笑起来。

“你看能把穷鬼送走么?”

“我爷爷奶奶送了一辈子,我爸爸妈妈送了一辈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辈子,都没送走。穷鬼跟我们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是替咱们全营送穷鬼,托你闯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会走。这个新年,咱们全营不是过得火火色色么?经我这一送,以后咱们全营的日子就更好啦。”

闯王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

“好哇,老王!咱们不要穷鬼,老百姓也不要穷鬼,你把穷鬼送给那些大财主们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过午饭,闯王陪他去向几位大将辞行。他们先去看田见秀。到了田见秀住的村子,看见见秀的屋里只有几个亲兵在烤火,桌上点着一炉香,摊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成笑一笑,说:“我们玉峰哥,没放下屠刀就打算成佛了。”知道见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去。

牛屋中的当门地上烧了两个树根疙瘩,冒着烟,呛得人们不断咳嗽。尽管这一家老百姓已经穷得只剩下一头小毛驴,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样贴着一张红纸条,上写着“槽头兴旺”。田见秀和他的两名亲兵背靠石槽,挤在老百姓中间,面对火堆,也是被烟气熏得淌眼泪。他面带微笑,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头子在读刘伯温的诗。据说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来了一通石碑,是两百多年前刘伯温埋下去的,上面刻着一首诗,把近来的国运说得明白无隐,总之是天下大乱,明朝的气数尽了。

当闯王带着黑虎星走到牛屋门外时,屋里的人们谁也没注意。亲兵头目李强正要去推开半掩着的门,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了。他不愿这时走进去,惊扰大家,于是悄悄地立在门外,听那位老头子继续在朗朗地背诵: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193]。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老头子念到这里,向大家扫了一眼,用细瘦的指头拈着花白长胡须,说:

“你们看,这末尾一句,不是说要反到北京城么?所以说,大明的气数是要完啦。”

田见秀称赞说:“你这老头的记性真不坏,记多清楚!一句不漏,滚瓜溜熟。”

类似这样用歌谣体编的预言,几年来不断出现,有的说是从地下挖出来或从井中捞出来的石碑上刻着的,说是刘伯温的诗;有的说是玉皇大帝或吕洞宾降坛时写出来的。从明朝中叶开始,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特别激烈,在民间传说中就将足智多谋的明初开国功臣刘基(字伯温)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大预言家,经常借他的名字编造政治预言诗在民间传播,对造反起鼓动和宣传作用。就是今天老头子所背诵的这首预言歌谣,也流传很广,闯王和田见秀早已听过,只是词句上稍有出入。这分明是一些不满朝廷、同情造反的农村知识分子编造出来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在当时不少有学问的人们都相信这类预言,农民军的将领和士兵更喜爱听,也更相信。他们常常从这类带有神秘色彩的预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权、夺取江山的勇气和决心。田见秀望望老头子,对大家说:

“到了‘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入幽燕’的时候,就该改朝换代,否极泰来,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

老头子感慨地说:“但愿早一天否极泰来!”

闯王推开半掩着的门,探进头去。老百姓看见他,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请他进去烤火。他没有进去,同大家说几句话,便把见秀叫出来,一起往见秀住的宅子走去。黑虎星忍不住说:

“田爷,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们见了你一点儿也不害怕。”

田见秀慢慢地说:“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还不也是打牛腿种田过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当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对,对。你说的对极啦。”黑虎星又转向自成说:“闯王叔,咱们在这里快快活活地过新年,朝廷老子就不会有咱们快活。到处闹灾荒,满鞑子也没有退,有他坐萝卜[194]的日子呢。”

李自成和田见秀都笑了起来。但这句话也引起来自成的另一条心思:他多么想知道北京的情况啊!尚神仙如今在哪里?难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么?想着尚炯的吉凶难说,他的心情登时感到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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