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梅丰把堂屋门掩上了,史天雄和陆承业坐在厢房里,一言不发。红太阳是不是叫庸才、贪官整垮拿垮了?陆承业和史天雄都是知情人,最有发言权。像中国的官场一样,中国的大企业的兴衰,与主要领导人的个人能力、个人魅力、道德操守关系甚大。如果这个领导核心没有被架空的话,只用看看这个核心,便知道他管辖的区域是艳阳高照还是浓云密布。不管这些年中国在体制和法律法规上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都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国人世代企盼好官的心理定势。近二十年来,红太阳集团的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陆承业。曾几何时,陆承业在红太阳集团两万六千员工心里,在近两万个家庭的口碑里,还是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如今,同样一个人,却在同样的员工眼里,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庸才了。拿破仑说:从光荣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诚哉,斯言!那么,红太阳集团是不是有成群的贪官呢?十多年来,红太阳集团出现的贪污案件,在同规模的企业中,是最少的。最大的涉案金额,还不足一百万元人民币,这还是当时一个副总在与德国签订引进生产线时拿的回扣。红太阳集团落到今天的困境,主要原因不是腐败,更不是集体腐败导致的。
然而,红太阳集团的员工,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两个人都无法回答。原因可能十分复杂。
几乎是当面听到自己病退职工的斥责,陆承业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责任。过了良久,陆承业用手指敲打着小桌面说道:“都是因为我的错。”史天雄也说:“我也有责任。两年前,你们决定引进六条VCD生产线,我在部里投了赞成票。事实证明,这是个让红太阳雪上加霜的错误决策。”陆承业搓着老脸说:“主要责任在我。削减广告投入、盲目自信铺摊子、搞兼并、决定三年内不搞股份制,都是我最后拍的板。那时候,我就在做进军世界五百强的梦了。”说到这里,陆承业又来了豪气,“红太阳还没有死定,现在的情况比八十年代初创业的时候,要好很多。如果能再投入三到四个亿,红太阳肯定能再次升起。”
史天雄笑笑,说道:“二哥,这条路恐怕走不通。像这个梅兰,药费还能报多少?”陆承业摇摇头,“癌症这一类不治之症,报百分之七十。住院能报百分之三十。像她这种病,只能靠自己了。不瞒你说,近七个亿贷款的利息,已经让我们不堪重负。从去年十月开始,在岗职工工资和下岗人员的生活费,都靠贷款发放了。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银行也不敢和我们共进退了……资产重组,能一口吃掉红太阳的大企业,全国也没几家呀。我真的有点怕了,害怕看见资不抵债那一天。”
见这个话题太沉重,史天雄道:“慢慢想办法吧。有好几年没见陆明了,他还在工会工作吗?”
陆明是陆承业的独生子,已经三十五岁了。陆承业和儿子一家关系不大融洽,史天雄知道一些,可他没想到陆承业和儿子的矛盾会越来越大。陆承业一提起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说道:“当工会副主席了。一肚子主意,百无一用。政治上不成熟,一点大局观都没有。还说不得。去年春天,他们搬出去住了。搬出去也好,我也图个清静。”
史天雄沉默了好久,突然换了个话题,“陆明三十多了,也该有点主意了。二哥,这种时候,太孤独了不好。二嫂去世二十多年了。遇到合适的,找个伴吧。这个梅丰,一口一个老陆,看上去跟你挺熟的……”陆承业盯着史天雄看了好一会儿,“你还挺敏感。也是个挺不幸的女人,十年前变卖所有家当,送丈夫出去读书,两年后,丈夫和她离了婚。是个好女人。可是,障碍太多,我只能把她当个红颜忘年交来看。已经四年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史天雄问道:“障碍?扫清不就行了?”陆承业摇摇头,“不可逾越。她只比陆明大三岁……”史天雄接道:“这不是障碍。《婚姻法》没规定男女年龄差。”陆承业叹道:“你呀,操心太多!红太阳这种样子,我能考虑这事吗?我总不能让人家把后半生交给一个失败的糟老头子吧!这件事,你少操点心。”
梅丰推门进来了,“老陆,真对不起。梅兰脾气就是这样,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晚上我请客,代我这个堂姐给你赔个不是。史总,也请你赏个光。”史天雄知道了梅丰和陆承业的关系,也不推辞,笑道:“我知道吃人家的嘴软,可我又想吃。两难呢!”梅丰也笑了,“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吃了也白吃。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三个人一起吃饭去了。
当天晚上,陆承伟在锦绣中华园别墅里洗了澡,享受了半小时顾双凤的按摩,开始给陆小艺打电话。开始说的是顾双凤的事。陆承伟和顾双凤都看了《你我都风流》的剧本,感觉不错。陆承伟决定推荐顾双凤出演女一号夏雪。
陆小艺在那边先埋怨上了,“想演戏也不早点说。二十集的本子,你们能看俩月。女一号已经选了最走红的郁虹,十万元订金都付了,下一部戏再说吧。”陆承伟道:“姐,你把这个机会给双凤吧。我保证你们在经济上不吃亏。那个郁虹嘛,比双凤差远了。反正你们要来西平拍戏,让双凤和郁虹竞争上戏也可以。你们听我的,错不了。郁虹十万元订金算我的,我包剧组在西平的吃住,付双凤的片酬。如果因为启用双凤让这个戏砸了,我赔偿你们全部损失。”
话说到这种程度,陆小艺只好答应了。顾双凤激动得抱住陆承伟的脑袋吻个不停,又跑到地毯上跳起了西班牙舞。
陆承伟继续说着:“姐,天雄那边出了点新情况。不不不。他们的经营方向挺讨巧的,离失败还很遥远。我说的是别的方面。姐,你知不知道西平有个金月兰?你知道了就好。她从来没进过官场,为了钱又下海了。她就是天雄的老板……”陆小艺在那边沉默了。陆承伟着急起来,坐直了身子,示意顾双凤安静下来,认真说道:“姐,你千万不要朝坏处想。开始,我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今天我才知道金月兰早离了婚,是个单身女人。这金月兰也是个有段位的女人,只要看见你能经常来西平探探亲……”陆小艺打断道:“你姐也不是个市井泼妇,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想起来了,家里还存有天雄和金月兰当年做报告的录像带,我再瞻仰瞻仰。记得是个挺能招人爱怜的小姑娘。如今恐怕是个挺能招男人疯的小寡妇了。我真的一点都没想到。他们的经营情况,你清楚吗?”陆承伟实话实说道:“不太清楚。下午,我看见他们去了银行,省工商行……我可以帮你查一查。”陆小艺在那边说:“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我该下去侍候爸爸吃药了。下周,我随剧组去西平。先别给天雄说。告诉双凤,做点准备,何大壮导演不是好糊弄的,他要是反对,事情就不好办了。”
陆承伟放下电话,说道:“小凤,路给你铺好了。是天上的凤凰还是地上的鸡,全靠你自己了。”顾双凤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扑到陆承伟怀里,抖着修长的双手,捧着陆承伟的脸,发疯一样吻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史天雄和杨世光蹲在水池旁洗漱时,梅家母女正在做早饭。这时候,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小院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会很快结束。
杨世光洗完脸,说道:“天雄,‘都得利’与全市人民共渡难关,这个口号是不是太生猛了点?电视广告,也很重视舆论导向,是不是改温柔点?”史天雄把脸盆放好,点了一支烟,“让电视台审查吧。到了深水区,温柔不得了。东南亚金融危机还没过去,日、韩经济又出现了衰退,我们连个难关也不能提吗?今后三年,日子难熬哇。银行贷款,如今是小心又小心,审查又审查。这样做广告,目的是突出我们的市场定位。”杨世光挠挠头道:“我刚脱军装,政治这根弦绷得紧些。朱总理当着中外记者的面,敢说出地雷阵和万丈深渊,我们还怕什么?”
这时,梅红雨端着一只小铝锅,朝水池走来。史天雄和杨世光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表情僵硬地看着梅红雨走近,目光不由得都盯在冒着丝丝热气的小铝锅上,庄重得像是在期待一个影响历史瞬间的来临。一个月来,他们早出晚归,但还是能从许多细节上,感受到梅家母女对他们怀有的深深的不信任甚至是敌意。有几次,堂屋的灯都熄多时了,史天雄还能看见梅兰披着外套,拿着手电筒,出来把水管锁上。清晨,属于梅家的领地上,常常连块像样的抹布都没有,不由得让人想起对付日本鬼子扫荡的有效办法——坚壁清野。私下里,杨世光几次讲了自己正在体会林妹妹初入贾府的那种感受: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史天雄总是说:“如今我们是商人了,我们必须学会面对各式各样的冷遇,让所有的人都信任我们。目前,我们正在经受考验。”
梅红雨站下了,生涩地笑笑,“最近西平正在流行丙型肝炎和腹泻,我妈熬了一些药茶,喝了可以预防。”杨世光忙上前去,双手把铝锅接住,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伸着鼻子嗅嗅,“鱼腥草、板蓝根、黄连,噢,还有蒲公英。四根茶。梅姑娘,不知我猜对了没有?”这回,梅红雨真的笑了,“你的鼻子可真好使。一种也不多,一种也不少,正是四根茶。”
史天雄忙把自己的房门闪出来,破天荒地主动开起了玩笑,“他的鼻子确实很好使。在侦察连,杨排长的鼻子比警犬还灵。有时候,我就把他当警犬来使用。红雨,进屋坐坐吧。”梅红雨掩嘴笑着,看着杨世光道:“是真的吗?”
杨世光已把两只碗摆放在史天雄房内的小桌上,“千真万确。不过,我们连最厉害的警犬还是我们连长,有一次,我们在敌后侦察,连长突然叫大家卧倒,他说他嗅到了地雷的气息,像狗一样伸着鼻子一嗅,指着一个地方让我们挖,果真挖出一大群母子连环雷。史连长,你是首长,这一碗你先请。”梅红雨格格笑着进了房间,看着简朴整洁的摆设和床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说道:“被子叠得真好。看来小姨没骗我们,你们真的在云南打过仗。”杨世光端起一碗药茶牛饮起来,喝得满屋喉咙响,用小臂一蹭嘴巴,说道:“就他叠这被子,已经是预备役水准了,你看看我叠的,那才是正规军水平。仗是真打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梅红雨又道:“我小姨还说你们一个是下岗司长,一个是下岗团长,我不相信。”杨世光接道:“你不相信?除了他的司长前面应该加个副字外,你小姨说的都是事实。四个月前,我还是驻西平黄田坝舟桥团的一号首长,如果你不信,可以打110报警。”
史天雄不想再探讨什么身份问题了,“红雨,你别跟他斗嘴了。你们日资企业,情况怎么样?”
梅红雨脸色暗了,叹口气说:“凑合着过呗。上个星期,老板说日本经济不景气,日元贬值了,宣布减我们百分之二十的工资。我们的产品都销在中国,凭什么要减我们的工资?人民币又没贬值,就是贬值了,也该增加工资才对。真是岂有此理!”杨世光附和道:“小日本人太精明了。你们就这么认了?”梅红雨两手一摊,孩子气地吐吐舌头,“不认又能怎么样?不想干你走人,候补多的是。”
史天雄觉得机会难得,本能地想劝劝梅红雨,说道:“红雨,该忍还得忍。日本人的团结精神,整体观念,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遇到困难时,团结最重要。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家庭也是这样。你妈这半辈子,受的苦太多,又有病,难免有点怨气,难免会发点脾气,你要多体谅。”梅红雨认真看看史天雄,说道:“谢谢。我会努力的。不过,有些原则问题,我也不会让步的。”
梅兰在厨房喊起来:“小雨,吃饭了。”
梅红雨拿起空铝锅,压低了嗓音说:“我妈说她在云南插过队,你们在云南打过仗,有缘。这是个很好的开端。以前从来没有过……”杨世光也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代我们谢谢你妈——冷战结束了,我们很高兴。”
梅红雨高声答应一声,拎着锅吃饭去了。
史天雄很珍视这件小事的意义。是的,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开端,它表明这座城市已经接受了他。
周一下午,S省江丰年副省长的三儿子江才荣,亲自驾着自己的宝马车,从机场把陆小艺接到西平市西郊的五星级酒店锦江饭店。
江小三亲自送客人来酒店,还是破天荒第一回,一会儿工夫,饭店总经理就来到十六层的大套房里,提出要陆小艺换到十层的总统套房去住。陆小艺嫌麻烦,就把酒店经理打发走了。江丰年给陆震天做秘书的时候,江才荣和妹妹江才媛,都是陆家的常客,见到陆小艺都是以姐相称的。江小三看看房间的陈设,说道:“小艺姐,这里比不上北京,你将就着住吧。”陆小艺笑笑,“姐知道你这几年出息了。我只听说西平郊县的大型娱乐场所都有你的股份,想不到你在西平的影响力也不同凡响啊。”江才荣忙道:“我做的这些都是小儿科,和承伟哥相比,小巫见大巫。见笑了。姐这次来西平,让我接驾,是我的大荣幸。晚上,把承伟哥和小四叫来,我们叙叙旧。”
陆小艺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江才荣,幽幽地说:“小三,真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姐。也算小时候姐没白疼你。你们这个年龄还能念点旧的人,实在太少了。”江小三听出了话音,忙站起来说:“小艺姐,你来西平肯定有事。不管再难办的事,你尽管说。在S省,我确实还能为你办点事。”陆小艺转过身,说道:“有你这句话,姐就放心了。江叔叔是不是还分管S省的金融?”
江小三笑了起来,“想贷款?是不是?五百万以下,用不着惊动老爷子了。”
陆小艺坐下来道:“我家也不缺钱,姐也没有当什么亿万富姐的兴趣。小三,姐想阻止银行给一家公司贷款。”
江小三听愣住了。他还从来没帮人做过这种事。想了一会儿,他问道:“是谁惹你了?哪一家公司?”陆小艺道:“你姐夫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要辞职下海。过了春节,他就来给‘都得利’公司打工了。姐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也不怕你笑话,‘都得利’的老板还是个小寡妇。事关陆家的名誉,必须尽快让你姐夫离开‘都得利’。听说他们正准备贷款上项目,我不能不管。想了几天,我只想到这个办法。”江小三一听是家务事,感到头疼了,说道:“天雄哥也真是的,要不是走这一步,这回肯定能到司长的位置上。我要有他在官场上混的资本,早上去了。那个金月兰,我知道,应该和姐夫没那个什么吧?不过这种事,说起来还是有点难听,毕竟她是个有点知名度的单身女人。这个忙,我肯定帮。省上的几家银行,给他们说明利害,会听招呼的。姐,话又说回来,在西平,我这手也遮不了多大的天。‘都得利’是燕平凉一手扶持的,他要支持给‘都得利’贷款,恐怕没什么人能拦得住。省行当然不一定听他的招呼,可市行呢?再说,燕叔叔治理锦江,政绩卓著,口碑很好,刚刚过了五十一岁,S省的省长早晚是他的。只要燕叔叔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S省和西平市的银行,恐怕不敢不给我爸一个面子。你知道,我爸今年五十八了,很多人已经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了。所以,问题的关键,在燕叔叔身上。”
提起燕平凉,陆小艺心里又灰了一层。燕平凉在给陆震天当过秘书的十一个人中,是最有个性的一个,在陆小艺看来也是最没人情味的一个。外放做官后,燕平凉回北京开会,也会想到去陆府坐坐,可也只是坐坐,每次都是空手来、空手去。这种情况,在被苏园称为陆家门人的十二个副省级以上在职干部中,绝无仅有。改造锦江的大工程,开始反对意见很多,当时任S省省长的蒲东林甚至当面指责过燕平凉是为自己树碑立传。后来,陆震天出面做了蒲东林的工作,这个耗资几十个亿的环保、人居工程才启动了。事后,陆小艺也没看见燕平凉表示过什么实质性的感谢。让陆小艺纳闷的是,陆震天这几年越发重视这个燕平凉了,多次称赞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干部。一听燕平凉是“都得利”的支持者,陆小艺的心更灰了。这七八年,和史天雄交往最多的高级干部,就是这个燕平凉。燕平凉会站在自己一边吗?陆小艺一点把握都没有。
然而,又不能在江小三面前露出怯战心理!陆小艺强打精神说:“燕叔叔的工作,我已经开始做了。事关陆家的名誉,他会知道轻重的。小三,这件事的成败,全在你和江叔叔身上了。”江小三一听,顿时也来了情绪,拍着胸脯说:“小艺姐,只要燕平凉不插手,这件事我肯定能帮你搞定。看样子,你想不露面就把事情摆平。承伟哥那边,我也不会惊动的。明天让小四陪你逛逛,小四这两天也烦着呢,知道你来了西平,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了。”陆小艺问道:“小四烦什么?是不是又离了?”江小三道:“离了,离上瘾了。小艺姐,你好好劝劝她,红颜杀手的绰号不好听。我那前两任妹夫,都是和小四离婚半年进监狱的,每个都有不小的经济问题。这一任妹夫精灵,刚和她离了婚,就移民加拿大了。你移民就移民好了,又给小四留封信,说他早在瑞士存了一笔巨款,谢谢小四为他提供了很多捞钱的方便。小四再这么玩下去,挺危险的。她四处说自己每次都是看出丈夫贪婪,才提出离婚的。明眼人谁不知道这是皇帝的新衣?”陆小艺道:“这个小四,真是胡闹。我劝劝她,好好劝劝她。三十来岁的人,该懂事了。如今做事,不留退路怎么行?用这种法子报复男人,受伤的还是自己。”
明知希望不大,明知燕平凉会告诉史天雄真相,陆小艺第二天还是去市政府大楼见了燕平凉。
一进办公室,陆小艺先甜甜地叫一声:“燕叔叔,见你这个大忙人,可真难呀。”
燕平凉放下手中的铅笔,笑道:“一千万人的大家,家长不好当啊!不过,再忙,也会给陆小艺留十五分钟时间的。你十万火急要见我这个市长,肯定有要紧事。坐,请坐下。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陆小艺在大办公桌对面坐下了,“燕叔叔,开门见山吧,因为我一直把你看成自己的亲叔叔。首先声明,这次我来西平,一是来探亲;二是来参加一个电视剧的开机仪式;三,也是最主要一个目的,是来求得你的帮助的。你的帮助对我、对我们家很重要。”
燕平凉把身子坐正了,认真地说:“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糊涂官。只要力所能及,我很愿意为你提供帮助。”
陆小艺矜持地笑笑,“我要说让你还我的丈夫,实在不好说出口。客观上,是你的美丽的西平,这种美丽当然包括美丽的锦江工程和美丽的西平人,特别是西平美丽的女人,把我丈夫的心智迷惑住了,使他失去了判断力……”燕平凉做个暂停的手势,“慢!天雄来西平,算不上私奔。陆老对这件事投了赞成票。”陆小艺冷笑一声,“你别忘了我爸已经八十六了!如果想存心蒙骗他,很容易。他一直认为天雄是来管理一个现代化的大商业集团。同样,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女婿面对女色的诱惑,可以坐怀不乱。现在,全北京都知道他的女婿正在西平每月拿一千五百块薪水,为一个漂亮的小寡妇打工。如果我丈夫还在为国戍边,过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我心甘情愿。燕叔叔,你说这叫什么事?我一不能去‘都得利’要人,二不能找妇联主持公道,你说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燕平凉笑起来了,“你这个小艺,有点夸大敌情。你要相信你的丈夫嘛。”陆小艺也笑了,“你还笑话我!对我的丈夫,我倒是比较放心。可是,西平女人的杀伤力,我也有些耳闻。听说广州和深圳成立了一个元配夫人协会,提出的口号就是:打倒毒品打倒西平妹。”燕平凉道:“我不知道能帮助你做点什么?”陆小艺道:“来找你之前,我也没敢指望你能帮我。我知道你就是‘都得利’的后台老板。为了陆家的声誉不再继续受损,我希望燕叔叔不要再给‘都得利’什么实质性的支持。”
燕平凉看看手表,“时间快到了。小艺,天雄来了西平,我是知道的。你爸还指示我要过问天雄在西平的试验。直到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天雄没有找过我。不过,你的提醒也很重要。什么该支持他,什么不该支持他,我会把握分寸的。不知我这个答复能不能让你满意?”
陆小艺起身告辞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走出市政府大楼,陆小艺无奈地这样想着。
周四下午,陆承伟接到陆小艺的电话,说她已随剧组到了西平,顺利住进了皇冠大酒店,制片人王军和导演何大壮心里没底,想马上见见顾双凤。陆承伟决定晚上在皇冠大酒店宴请剧组主要成员。
陆小艺没提史天雄和金月兰,引起了陆承伟的警觉。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史天雄和陆小艺斗成一对乌眼鸡。去皇冠大酒店的路上,他去“都得利”总店见了史天雄。如果史天雄也能出席这个晚宴,矛盾就不至于继续激化了。
谁知史天雄根本不领这个情,竟说了这样的话:“等她忙过了再说吧。演艺圈的事,我懒得掺和。再说,我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陆承伟冷笑起来,“一个总店,一个分店,营业面积不足两千平米,鸡毛店而已,也说自己忙得跟总理一样。做了商人,还是个商业零售商,一口懒得理这个圈,懒得理那个圈,这生意还怎么做?三四十个人的剧组,要在西平生活两个多月,这就不是商机?”史天雄笑道:“我虚心接受你的批评。实话告诉你,我们想贷一千万,工商行已经基本答应了。晚上我们要开董事会,实在走不开,小艺会理解的。‘都得利’很快会有第二、第三个分店,你这个哈佛高才生,眼里不应该只看到这一千多平方米吧。”
陆承伟愤愤地说:“或许它将来比沃尔玛还要庞大,可它的创始人,只能是一个漂亮而有风度的小寡妇。我想给你提个醒儿。我姐一直在为家族的未来呕心沥血,你来给金月兰当助手,对我姐是有伤害的。她问你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前途,投奔金月兰,你能解释清楚吗?”史天雄正色道:“承伟,你不要胡乱猜疑。我问心无愧。”
陆承伟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陆小艺陪着制片人王军、导演何大壮、摄像潘仁和男主角扮演者钱林,在雅兰豪华雅间已经等候多时了。王军显然有点不耐烦了,像失控了的坦克车一样,左踱踱,右踱踱,前踱踱,后踱踱,终于按捺不住,牢骚道:“小艺,为拍这个戏,我可是花了血本。你临时要换女主角,已经打我个措手不及了。你弟弟养的交际花……原谅我用这个忒俗的字眼,肯定是个叫惯坏的主儿,熬到姑奶奶级别了,恐怕难侍候……”陆小艺不亢不卑道:“老王,中央台播出的后事,我承包了。如果因为这个顾双凤让整台戏砸了,我弟弟包赔。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坐下安心喝茶吧。”大胡子何大壮呷口茶水,“小艺,你是票友,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压力有多大。砸一出戏,我三年都翻不过身!不瞒你说,辞掉最走红、最性感、人气最旺的郁虹,换成从来没有上过镜的什么顾双凤,我的心里可真没底。夏雪这个角色,很难演,既考功底,又考生活。不是我特别喜欢这个本子,不是现在好本子太少,我早撤退了,因为砸不起牌子。实话对你说,我来西平,只是期待一个奇迹。”陆小艺端着身子坐着,纹丝不动,赔着笑脸说:“你就等着看奇迹吧。何导,张艺谋是怎么成为世界级大导演的?在我这个外行、一个影视票友看来,是他每拍一部片子都力推新人。这才是他成为常青树的秘诀。郁虹的戏是不错,可演好了,能有你何大壮多少功劳?如今,是有很多有钱人都包养花瓶样的漂亮女孩。也有很多人学港台的巨富,从捧角儿中寻找刺激。可也要看是谁在捧,捧的又是谁,否则就成了经验主义。我弟弟不是土财主,在美国留学多年。这个顾双凤,原来是北京舞蹈学院的高才生,大三的时候就在中央台露过面,还出过MTV个人舞蹈专辑。小出身比那郁虹差吗?我看还是看看人再下结论吧。”
一直在一旁偷眼观察陆小艺的钱林,突然拍着巴掌叫起好来,“说得好!小艺这种水准,怎么会是票友级别?再说呢,男一号是这个戏的中心。郁虹嘛,戏稍深一点,只会做秀,假。我无条件站在小艺一边。不是我说你们,两个老爷们,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王军坐下来,扑哧笑了,“小艺,你可要当心。钱林开始给你灌迷魂汤了。小艺小艺,叫得多亲热。”陆小艺道:“我儿子快上大学了,到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年纪,喝这个小弟弟几碗迷魂汤,还会闹出什么桃色故事?”钱林故作惊讶状,借机把陆小艺看个仔细,“自己顶多像个大三学生,儿子都快上大学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何大壮道:“得得得,钱林,你这一套,骗骗小姑娘还成。小艺是什么段位?”陆小艺笑出声来,“大三段位。中国最当红的小生这么夸我,我真有点飘飘然了。”何大壮瞪大眼睛道:“小艺,你知道他的外号是什么?一扫光!你已经对他失去戒备了。”陆小艺眯着眼睛看钱林,“棋逢对手才能上演好局,我的外号叫什么?通吃!”
说得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正笑着,忽然感觉到雅间亮了许多,众人抬头一看,一个身穿朱红晚礼服的艳丽女子,挽着一身白色皮尔·卡丹西服的高大英俊中年男人,微笑着向他们走来。何大壮、王军和摄像潘仁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担心都是多余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钱林像是遭了重创,张着嘴,眼睛顿时发直了。
陆承伟朝几个陌生人微微一点头,“不好意思,让几位艺术家久等了。顾小姐想考个好成绩,复习功课太投入,没给自己留化妆时间。我代她向各位主考老师求个情,给她一个机会吧。”几个人忙说:“不晚,不晚。”陆小艺走到中间,说道:“小弟,这位是……”陆承伟做个手势说:“不用。我自己考考自己的判断力。”先把手伸给何大壮,“何大导演,在我的心目中,导演不应该是奶油小生。”又把手伸给还在沙发上瘫坐着的钱林,“钱先生虽然没有胡子,这并不妨碍你成为少女少妇心中的偶像。是不是龙体欠安?”钱林忙解释说:“晕机晕机,失礼了,失礼了。”陆承伟微笑着扭头看看顾双凤,“可惜你这个戏中的冤家没有晕人。”把手伸给潘仁,“三秒钟内,你换了四个角度观察我们入场,看来你是潘摄像无疑了。”最后把手伸向王军,“你我是同类,看到一个成功的项目,眼睛会像狗头金一样放光。”
陆承伟这一番亮相,令几个狂傲的人彻底折服了。陆承伟朝正对门的位置上坐下,招呼道:“入座吧。老齐,按国际惯例,你坐到我对面买单的座位上。补充介绍一下,齐怀仲,原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副教授,金融博士,我的副总兼管家。剧组的事,由他全权负责。”齐怀仲站起来,朝大家鞠躬致意,“很愿意为各位艺术大师效劳。”陆承伟又说:“今晚的女主角,不用再介绍了吧?”
引来一片对顾双凤的恭维声。
何大壮笑呵呵地说:“什么叫倾国倾城,今晚在顾小姐这里才算找到答案。喜出望外,真是喜出望外呀。”王军接着说:“可惜还没听见顾小姐的声音。最好是顾小姐今晚一言不发,让大家尝尝失眠的滋味。”顾双凤掩嘴笑道:“有那么严重吗?”何大壮笑了起来,“双凤,你上当了。不过,这个戏还真需要你这种单纯劲儿。”
钱林这时又恢复了正常,说道:“陆总,双凤这么好的自然条件,炒作一定要跟上。最好造个计划,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炒,炒到电视剧开播,她应该已经成名了。片酬就是一大炒点,不知陆总给双凤准备了多少片酬?”王军紧接道:“你小子是不是想哄抬物价?”钱林笑道:“王总,咱们的合同已经签过了。陆总捧双凤,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陆总的钱,不就是双凤的钱?片酬关系到双凤的定位。”
陆承伟点点头道:“有道理。平时我很少看电视剧,不太了解行情。二十集付一百万,不知道少不少?首先声明,这笔钱完全归双凤所有。”钱林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我看少了点。郁虹差不多也是这个价了。男演员,顶尖的几个,一集都是税后七八万了。如今大老板都爱玩足球,就中国那些不入流的球星,踢一年也有一百多万的收入。陆总出手包装女影星,将来会成为影视史的一件大事,片酬给得少了,会留遗憾的。”陆承伟看看钱林,又看看双凤,“这个道理也通。我做这件事,只想帮小凤了却一桩心愿,说别的就扯远了。这样吧,再加一百万,一集十万,凑个整数。老齐,分两次付给小凤。”顾双凤道:“太多了,我不需要这么多钱。”钱林道:“这也是陆总的心意。十万一集,也算创了新高了。”
陆承伟决定让这些影视圈里的腕级人物牢牢记住这个夜晚。他把分管餐饮的刘副总经理召了进来,问道:“刘副总,传统大菜都开发出来了吧?效益怎么样?”刘副总笔直地站着,回答说:“在全国聘的十二个特级厨师都已经到位,听说陆总今天要宴请贵客,我让他们都在酒店等着。试营业情况良好。”陆承伟吩咐道:“把菜单报一报,让客人们选吧。”
刘副总经理如数家珍一般道来:“已经开发出来的大菜有三个品种。一等是满汉全席,七十二道菜,外加十二道金牌汤,含中西酒水路易十五一瓶,三十年陈年茅台两瓶;二等是中西合璧大餐,六十四道菜,外加江南十景汤,含路易十六一瓶,二十年陈年茅台两瓶;三等是东西南北中大宴,四十八道菜,外加三山五岳汤,含路易十六一瓶,十年陈年茅台两瓶。各位领导,请点吧。”
大家愣了片刻,都说吃这种大宴太奢侈了。
陆小艺说话了:“小弟一番诚意,你们就给个面子吧。他是这家酒店的董事长,你们就当成家宴来吃吧。”
陆承伟道:“我姐说得对。咱们就吃个中西合璧吧。每道菜都做精点,量不宜太多。上菜吧。”
刘副总拉门出去,八个水灵灵的少女,穿着红缎绣花旗袍款款而入,悄无声息地站在八个人身后。
子夜一点钟,菜终于上齐了。这顿饭整整吃了六个小时。众人感叹一番中国吃文化真是博大精深,才带着些许醉意,回去歇息。
第二天,陆小艺带着自己的旅行包,搬到陆承伟锦绣中华园的别墅去了。把顾双凤顺利送到剧组,陆承伟预感到一段历史就要结束了。陆小艺进门时,陆承伟正坐在客厅里,认真端详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陆小艺趋近瞥一眼,见又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鼻子哼了一声,“我看你这个毛病是改不了啦。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你也下得了手!双凤哪点不好?非要把她送到演艺圈,还要花几百万摆阔气。早晚会坐吃山空的。”陆承伟也不生气,把照片小心放好,“照这张相时,袁慧只有十五岁。快三十年了……姐,那天我在西平看见一个女孩,侧面特别像袁慧。我的婚姻在别处,不在小凤这里。小凤确实不错,可我没法把她看成我的另一半。正因为小凤为我付出太多,我才心甘情愿用这种办法送她一程。她将来要是成为出色的表演艺术家,今天我做的一切就更有价值了。姐,你放磁带干什么?”
陆小艺打开电视机,“你们这些男人,一个臭德行儿!怪不得说你们男人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史天雄这个王八蛋,跟你没什么两样!放磁带干什么?让你看看史天雄多情种子的丑陋表演。”
画面快速播放着,看得出年轻的史天雄和同样年轻的金月兰在做报告,台下人山人海的听众十分狂热。到了九十年代,类似的场景也常重复出现,只是报告人不再是各种英雄模范人物,而是各种门派的气功大师了。陆承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姐,你放一下,放一下。想不到史天雄布道,听众还蛮多嘛。怪不得毛老人家说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可以来一次。原来人们都喜欢狂欢呀。姐,没有了,倒回来看看,倒回来看看。”陆小艺用手按了录像机遥控器,“你看吧,你看看这些画面多么精彩!”
画面上出现杂乱无章的镜头,主人公都是史天雄和金月兰。饭桌上,史天雄不停地为身边的金月兰夹菜。上车时,史天雄主动为金月兰打开车门。两人一起过马路,史天雄总是紧张地左顾右盼,盯着各种车辆,右手一会儿放在金月兰的肩头,一会儿放在金月兰的腰间。虽然没录声音,但抓拍了不少金月兰含情脉脉的镜头。
陆小艺说:“怪不得这东西要珍藏一二十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们结婚十九年,什么时候他为我夹过菜?一起过马路,他什么时候保护过我?恐怕巴不得汽车把我撞死呢!”陆承伟忙解劝说:“姐,这些镜头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男人都一样,亲者疏,绅士风度都是做给别的女人看的。再说,翻这些老账,意思也不大。”陆小艺骂道:“你看金月兰的眼神,正常吗?跟狐狸精一样。我说他们在演鸳梦重温,不是冤假错案。你打电话叫他来一趟,我要和他谈谈。你放心,这个节目我会保留着。”
陆承伟给“都得利”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史天雄和金月兰出去了。陆承伟只好交代说:“我是史天雄的内弟,也就是小舅子。请你转告史天雄,他爱人在我家等他多时了,让他回来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号码是7312513,记住了没有。请你务必转达到。”
这时,史天雄和金月兰正带着几个人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为“都得利”第二家分店选址。这条名叫皇城根路的商业街,长不足两里地,却聚集了大小商号一百多家,可谓寸土寸金。因为这条街租金昂贵,除东边的雪银大厦和西边的大西洋百货和十多家老字号商店外,能在这里立足两年以上的商家就不多了。久而久之,皇城根路便成了西平商家实力强弱、经营水平高低的试金石,在这里能站稳脚跟的人,也就挤进西平商界名流之列了。史天雄决定把第二家分店开在这里,有三条理由。第一,向西平市市民传递出一个信息:“都得利”将来要成为百年老店;第二,表明“都得利”跻身西平商业中心的实力和决心;第三个理由不好公开讲,那就是向雪银为龙头的大商场示威:“都得利”是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草,早晚要形成燎原之势。
金月兰指着大街中部的几间大铺面说:“这里几乎每个月都有商店倒闭。适合我们经营的门面,有左边那家皮尔·卡丹服装专营店和右前方那家进口家电专卖店。这两个店都是前年春节前开的业,内装修比我们那两个店豪华多了。一年多一点时间,都关门了。人说在皇城根路经商,等于肉搏拼刺刀,招招见血,真不假。这两家都可以选。服装店口岸稍差,来逛中心广场的人,走到雪银大厦,该买的东西都能买到了,买到了,就不往这边走了。家电专卖店口岸好些,一共有六路公共汽车在附近设站。我更看好家电专卖店。”
史天雄看看家电专卖店所在的大楼,说道:“这个建筑很醒目,又和对面的雪银大厦离得近。雪银的兰平章刮过封杀‘都得利’旋风,这么做也算一种回击。公共汽车站多,也算个有利条件。我们‘都得利’,主要客源不是流动人口,而是在西平居家过日子的普通百姓。看上去,这边的客源像是多一些,可要减去中转换车的本市人和从中心广场逛到这里的外地人呢?小张,小王,给你们一个任务,你俩分别到两个专卖店旁边的店门口去,统计一下一个小时内,真正想购物的人有多少?”
小张和小王答应一声,跑步去了。
金月兰赞叹道:“你的心比我细。肯定你是对的,街那边有很多个居民小区。”
史天雄道:“阿尔迪和狮王的选址有个秘诀,就是尽最大可能方便多数的顾客。他们发现,市民在购物时,多数情况是宁可多花可以承受的钱,也不愿多过一条街去买稍便宜一点的同类货物。我不过是拾别人的牙慧。这个店开得顺不顺,直接影响到省工商银行的决心。如果我们能在这条街上站稳了脚跟,以后我们就不会为资金问题焦头烂额了。商业零售想做大,必须抓两个关键,一是初创时期的经营业绩,一是不管规模大小,营业成本必须是恒定的。前一个关键能保证发展顺利,后一个关键能保证持续顺利发展。”
金月兰听得心服口服,笑道:“工行这一千万贷款到账后,我还想搞点形象工程,譬如把刚租下的总店二层办公区装修一下,譬如买一辆廉价的汽车……听你一说,这事都做不得了。”史天雄道:“至少暂时不能做。”
两人正围绕一千万贷款描画“都得利”的美好前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就把他们打懵了。
杨世光骑着二手自行车赶过来说:“出事了。工商银行变卦了。董副行长说他们马行长突然过问了这笔贷款,不让工行做风险共担的尝试了。”
史天雄怔了片刻,冲动地抓住杨世光的胳膊,大声问:“你说什么?”
杨世光无奈地摇摇头,“我们近一个月的努力,可能要付之东流了。没有担保和不动产抵押,这一千万……”
金月兰惊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银行还讲不讲点信用?”
杨世光看看史天雄,为难地说:“陆承伟打了几次电话,说小艺嫂子在他家等你。昨天晚上,你该去见见嫂子。听董副行长的话音儿,工行似乎也有难言之隐……”说罢,眼巴巴地看史天雄,似乎在说:这个难言之隐你该知道。
史天雄张张嘴,没有骂出来。让事情逆转的人,肯定是陆小艺!会不会还有陆承伟呢?他需要找到证据。想到这里,史天雄说道:“月兰,你想办法找点抵押品,争取先贷三五百万,救个急。世光,我们再去工行跟他们谈谈。”说着,大步流星朝金融街方向走去。
杨世光小声对金月兰说:“天雄走这一步,只得到了老爷子的支持。小艺来西平,说是参加电视剧开机仪式,实际上恐怕是逼天雄回去的。不利用官方影响,恐怕难过这一关。”骑上自行车追过去。
金月兰倚在街边一棵法国梧桐树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神,怏怏地往公共汽车站走。走了几步,她又折回去,喊住小王说:“你叫上小张,回总店吧。选址的事,以后再说。”临上公共汽车前,金月兰看了一眼在阳光下蓝光四溢的雪银大厦,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晚上,史天雄耐着性子到锦绣中华园陆承伟的别墅见了陆小艺。陆承伟想让他们夫妻俩单独谈谈,吃完晚饭,和齐怀仲一起去看顾双凤拍戏,走之前,交代说:“楼上楼下都有空房间,天雄,晚上别走了。”
夫妻俩各怀心事,僵在客厅里。
过了好一会儿,陆小艺说话了,“我大老远跑来看你,总该给个笑脸吧?晚上怎么办,我听你安排。住在这里,你肯定感觉不好,那就到你那里去。牛郎织女,一年还要过一夜呢。你说句话,我马上跟你走。”史天雄说:“我和世光合住,条件太差了。”开口后,他发现这话像是一句谎言,又补充道:“租的平房,没卫生间,你……”陆小艺笑着接道:“比连队总好一点吧?刚结婚那会儿,天天早上我得起大早去倒尿盆,不也过来了?我不讲究这些。你去洗个澡,咱们走。我也很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史天雄坐着没动。陆小艺有点生气了,“这样吧,我们去宾馆住,掏钱买个主权,买个服务。这个方案你也不同意?天雄,你累也罢,烦也罢,总该维护一下我这个合法妻子的身份吧?你我是有分歧,可也用不着让别人知道。我不想让别的什么女人笑话我。”史天雄道:“这与别人没关系。”陆小艺变脸了,“怎么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呢?在北京,我就听说你的老板是个漂亮的小寡妇,我也没在意。到西平后,我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金月兰。我专程来西平看你,你躲我像躲瘟神,别的女人能不笑话我?”
“你是来看我的?”史天雄猛地站了起来,“小艺,你说实话,你真是昨天才到的西平?”陆小艺看着史天雄说:“千真万确。你是不是要看看机票?”史天雄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声说道:“连句真话你都不敢说呀!你没有见过江小三?银行早不变卦,晚不变卦,为什么你一来看我,他们就变卦了。小艺,你太过分了。你让你的丈夫白白辛苦了一个月。然后,你……小艺,我告诉你,S省的银行,不是江副省长家的私人钱庄。你采取这种方法逼我回去,实在没有意思。人是感情动物,有些东西伤不得。你已经让我们很被动了!”陆小艺也站了起来,“好,就算我是个骗子,是个阴谋家,我的动机总算光明磊落吧?我的惟一目的,只是想让我的丈夫尽快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半年之内,趁着各部委合并,或许还能有你一个位置。过了今年,我不敢想象会是什么结果。我做错了什么?那么,原因肯定在别的地方。你来西平,肯定是对我厌倦了。我也想听你一句实话:在你内心深处,你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十年前对你的所谓背叛?”
史天雄愤愤地说:“你提这些事情做什么?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去做。”陆小艺冷笑道:“我知道我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告诉你:我是个女人,尽管在你的眼里很不优秀,很不称职,可我也有尊严。最近,我才弄明白,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一个女人来爱过。我呢?这一辈子也只会爱你一个男人!我还知道,你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咱们家的邻居袁慧,一个就是金月兰……”史天雄打断道:“你扯得太远了!”陆小艺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远!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可我现在还是你的妻子!你要是还想要这个家,你就该做好回北京的准备。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天雄,我请你认真考虑考虑。”
史天雄想了想,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家。我也可以告诉你,短时间内我不会回北京的。我现在必须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找到贷款。”说罢,他拉开门出去了。
陆小艺在客厅站着,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了。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史天雄想了一夜,决定去向燕平凉求救。走进市政府大楼,史天雄感到事情变得有些荒诞了。一个主动放弃了权力的人,转眼又来寻求权力的帮助,不是充满了荒诞感吗?然而,这又是目前的惟一选择。史天雄感到无奈。如果燕平凉拒绝伸出援助之手呢?史天雄没敢想下去。
在市长办公室,燕平凉用一个玩笑开始了谈话,“第一个来西平吃螃蟹的人终于露面了。面色青黄,双眼布满血丝,可见还没吃出味道。让螃蟹夹住手了吗?”
史天雄老老实实答道:“你猜对了。”
燕平凉道:“前几天,一个管我叫叔叔的女子,来劝我做你吃螃蟹的反对派。她也是一片好意,怕你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可我知道,你的肠胃还不错,没做反对派。我记得你曾改过一首著名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理想故,二者皆可抛。理想一词,似乎也可以换成信仰。从政几十年,社会经历几次大变化,忽而精神万能,忽而物质至上,但我一直对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心存敬意和好感。如果你能保证不被你家后院大火烧得焦头烂额,我很愿意帮助你对付那些吓人的螃蟹夹子。”
史天雄颇感意外,说道:“你都知道了,我也用不着再汇报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后院真要着火,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整天拿着灭火器守在家里吧?我和‘都得利’遇到了很大困难,需要你的帮助。”
燕平凉笑道:“史天雄开口求救,肯定遇到了大难处。作为西平市市长,我确实享有一些特权,譬如,每年我有几千万市长基金可以支配。一个只招收下岗人员的商业零售公司,出现在我的一亩三分责任田里,我当然有农民看见好庄稼时的喜悦和责任感。我不能为了一个可爱的女士向我叫一声叔叔,就眼睁睁看着金钱把它困得皮包骨头。你们和省工商行的合作,暂时只能是这样了。到底是不是江副省长亲自过问了这件事,也用不着追究了。你早该来找我了。单打独斗,有时会耽误事。体制是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它还在运转着。理想主义者太过于追求纯粹,就变成圣西门和傅立叶这种空想主义者了。说个数吧。”
史天雄感激地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提醒。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请相信我是个十分负责的统帅,我会十分珍惜士兵的生命。”
燕平凉摇摇头,“胖子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我不是一个赌徒,只是一个分蛋糕的人。我想办法尽快给你们贷一千万,保证你前一段作战计划顺利实施。你们想发动更大的战役,那是今后的事。”
史天雄兴奋得手足无措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这么快就柳暗花明了。”
燕平凉道:“抓住时机,朝前走吧。”
史天雄走出市府大院,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金月兰。
史天雄惊诧地问:“你来干什么?”
金月兰道:“‘都得利’留不住总经理的人,但必须留住总经理画的蓝图。我来找燕市长,请他帮帮‘都得利’。”
史天雄道:“燕市长已经答应先解决一千万。‘都得利’的总经理看不到蓝图变成现实,不会辞职的。走,继续选址吧。”
两个人沿着总府大道,朝皇城根路方向走去。
黑色奔驰600从快车道驶过。陆承伟和齐怀仲送陆小艺去机场。陆承伟远远地看见史天雄和金月兰,忙转过身说:“姐,你看左边。这个广场还漂亮吗?”
陆小艺阴着脸说:“漂亮,可以成为叛徒的乐园。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了。”陆承伟笑道:“你让他们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们肯定在跑贷款。”陆小艺苦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男女间的事,我懂。爱情什么的可以不要,但我的丈夫只能是个前途无量的官员。”陆承伟听得心里一沉。
送走陆小艺,陆承伟心情极坏地回到锦绣中华园。打开房门,看见顾双凤正仰在躺椅上,脸上贴着一层黄瓜片,吃着瓜子在看剧本。顾双凤眯眼看看射进来的阳光,用说台词的腔调说:“先生,请把门关上,光线太刺眼了。”
陆承伟大声吼起来:“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剧组去住。戏演不好,再捧也捧不红。你是女主角,再住我这里,很不合适了!”说着,气鼓鼓上楼去了。
顾双凤问齐怀仲:“他这是怎么了?”
齐怀仲叹口气,“搬过去吧。别再说不要片酬的话。把戏演好才是正事,其他的,就看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