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山脊之间才将将有天光透出,李雪颜便精神抖擞地走出了房门。
之前洗髓锻体之时,恨不得一日能有十五六个时辰,好多匀出几个时辰能够休养生息,而如今,虽还只刚是开始易经炼脉,远未达到紫府养成之境,但灵力已然开始缓缓滋长于体内,所以即便昨夜至晚方归,满打满算亦未睡足三个时辰,但此时眸子里依旧神光溢彩,不见疲态,果如掌院所言的“自有好处”。
她啪啪啪地拍着隔壁舍房的门,好一会儿,饱经摧残的木门才哑着声颤颤巍巍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张睡眼惺忪又略带着些惶恐的脸来,道:
“李姐姐……你这么早?!……”
语气中带着十成十的讶异,话尾还吞下去了半句,简萤没好意思说出口,若照着平日的惯例,可都是她去叫醒的李雪颜。
“起了起了,赶快洗漱了,用完了膳我们就去早课。”
简萤瑟缩着望了望远处的天光,倦意深重的小脸立即垮了下来,饶是她一贯逆来顺受,眸子里也不由带上了抹哀怨,李雪颜则容光焕发着,巧笑倩兮着,丝毫不以为意。
……
二人梳洗毕,踏出了舍房院门,远远便瞧见方铭照旧又候在了那株老槐下,手里还是捏着那本《长思集》,借着微熹的晨光用着功。
青郁山谷环绕,幽静林木下,男童今日着了一袭素净的道装,默默捧书自读,除了天色稍嫌黯淡外,此情此景,别有山林野趣的旷远味道。
李雪颜精神昂扬地向方铭打了声招呼,惊得树上陪读的早鸟扑扇着翅膀向远处林海急急飞了开去,紧跟着,她又教训起方铭,天光还未放足就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方铭清俊的小脸上挂起笑,勾抹得整个人都放着光似的,对于李雪颜兴致盎然的训诫,他却先招呼着道:
“李姐姐,王姐姐,早。”
随后才又顺嘴答道:
“不碍事,都默出来了,只是温习一下。”
李雪颜撇着嘴,道:
“就数你跑集贤殿最勤快,这个把月都看掉多少书了?我在你这岁数,也才开始读读女三书罢了。”
一眼瞥见身旁的简萤垂着头,耳根却是红彤彤的,奇道:
“小萤妹妹,你脸红什么?”
一句话,闹得简萤瞬时整张脸都染上了红晕,结巴着开了口:
“李,李姐姐……我没……就说,就说你太早了吧,,你看,顾哥哥都还不见人影呢。”
说着,还一边使劲忽闪着她那对水光大眼,李雪颜这才注意到简萤眼下的乌青。
姐儿爱俏,这是不好意思了吧?罪魁祸首心里想着,暗自吐了吐舌,又听简萤提及顾远,便转而望向方铭,方铭笑着解释道:
“我起得早,在门外听得顾哥哥正睡得熟,便没叫他,我现在再去吧。”
简萤闻言,回首给了李雪颜一个你瞅瞅人家的眼神,李雪颜只作未见,反手拉住方铭,道:
“你现在去叫那懒胚,他又是个温吞性子,我们三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看只管先去用早膳,他起来不见人,自然会寻过来的。”
方铭闻言,便只得去院门内的值房,拜托值日的道童等下见了顾远转告一声,然后才随着李雪颜和简萤一起往饭舍去。
这一日,顾远自是迟了早课,被院监狠狠训了一通,罚抄了一百遍院规,若不是简萤偷偷帮他留了个馒头,还得饿着肚子上一天课,不过他倒是依旧乐呵呵的,毫不以为忤,只是第二日自己长了个心眼,早早起来守这三人,但这一次,李雪颜和方铭却未早起,白白让他在晨风中多等了半个多时辰……
…………
时光荏苒,学童们已在山中修习了年半有余,太常山地处江南腹地,山中一年四季长青,春日山花烂漫,夏日巨木成荫,秋日风爽怡人,冬日青葱依旧,四时皆景,孩童们慢慢成长,日日早出夜归修行不缀,倒也不觉得时光过得飞快。
临近年底,林正清执掌澄城道院已满三年,今年须回一趟道门总坛五寰殿述职,来回估摸着要个把月的功夫,行前他给李雪颜和方铭另行布置了功课,晚间就放由他们自习了。
这一日腊八,眼瞅着下月过了年,方铭便满八岁了,将将也算是总角之龄,他自小体弱,一方面母亲忌讳着,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喜剃发,而祖父也从来不管这些小节,所以很早就留了头,如今渐大,今年下半年竟显出几分窜个儿的势头来,好几件旧衫都嫌短小了,而眼眉之间也开始长开,山上生活日常随意,大都只是束着个散髻,配着他从来的那份出众面容,很显出几分飘逸俊秀来。
这段时日以来,也许是离开了亲长包围的成人圈子,每日的坐卧行止皆是同一班少年们在一处,他那冷淡自持的性子里总算也带上了几分随性自然。
日常课业上,早晚课属于督导促学静修,着重于每日的水磨工夫,其他课业道院大多自有严格的安排和考核,仅有体术一门,除了锻体炼脉法门一体传授外,朱道人并不禁止学童们学习其他杂学武艺,平日考较也以他们自行选择的武艺为主,故而学童们依着兴趣天资有各门各类类皆有涉猎的,也有专一主修一门另修其他为辅的。
下午体术课上,李雪颜一时兴起,将一套新学的擒拿术使得虎虎生威,那群男孩子们被她打得鬼哭狼嚎,四处奔窜,朱道人在一旁只管哈哈大笑,也不干涉,放了课,满身大汗的李雪颜要回舍房院沐浴更衣去,便索性和方铭打了声招呼,今日晚间两人就分开自习了。
方铭早已将入学启蒙那日林正清关于剑师的一番话淡忘,日常里也爱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讨论着学习不同的武功窍门,但潜意识里,或多或少的,还是选择剑经剑法为多。而道院前山的集贤殿中收藏着满满一殿的不同典籍,其中的剑经剑法对于道院来说不过是普通世俗功法,并不受重视,只是将之与其他武功心法一起整理了,安然置于架上供学童们随意翻看。
方铭与李雪颜道别后,想着左右无事,正好前几日借的几本杂集、俗论看完,适才体术课又觉着有套剑法自己使来还略嫌生涩,便直去集贤殿内又寻了本剑经,在前院掌殿陆乾处记了档后,悠闲自得地晃了出去。
许是习惯使然,一路捧着剑经,琢磨着各种剑理关窍,待醒过神来才发现脚下的这条小径正是通往风眠亭的,看看时候尚早,还不到晚课时辰,身边又有先前经过饭舍拿的馒头干粮,便停下了脚步,随意在路旁找了棵老斜杨一跃而上,舒舒服服地拣了根粗枝躺了上去。
这一本《正平剑理录》既讲剑理,对百多年来的仙凡轶事也均有涉猎,虽然当今天下以国教道门为尊,但江湖上的各大小门派可以存续,自然也有其独到之处,写这本书的是道门的一位书记员,图书管理员般的存在,叙述有趣,点评辛辣,间或带出几句剑法口诀,剑道法理,这些法门大多不太高深,但妙在以世俗剑道功法却与道门术法互有验证和配套,正适合方铭这样的初学者看。
方铭这一看入迷便忘了时间,直到山中四下已漆黑一片,再难以辨认剑录上的小字时,才想起自己尚有晚课未做。
他在树杈上扶干站起,四顾一圈,想了想,决定还是依旧去最近的风眠亭把晚课做了,便提气纵身,运起新学的灵化虚清之术,伴着深冬山中略显凛冽的山风,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的亭中。
自从林正清选在风眠亭教导李雪颜、方铭二人功课,这天马峰正殿的定殿神珠便被他移来此处,也不知为何,就算是这段时日他北上总坛述职,临行前也未将其移回天马峰。
神珠感应到有人进入亭内,神辉便自动洋洋洒洒地照拂了下来,方铭止了灵化虚清的术法,略调着气息,平复了下心神,又见难得四下无人,一时顽心忽起,便拣了往日里掌院林正清的位子坐了上去。
方铭坐在青石凳上,左右晃了晃身子,觉着也没什么,“嘿嘿”笑了一声,便开始用起功来。
清晖功开始运转,神珠应和着功诀气息拢起下光辉,将他全身包裹起来,随着他的吐纳呼吸,珠光强弱明暗变化着,风眠亭内外的天地灵气渐渐汇聚而来,经神珠提炼,去芜存菁,缓缓洗刷着方铭全身,灵气在体内大小周天来回运转,留下丝丝最精纯温和的灵力与他自身气息相合,缓缓渗入体内肌体纹路,疏通着经脉,往丹田气海汇聚而去,构建着紫府。
清晖之术,洗髓境时以之熬炼筋骨,易经境则引功诀疏经脉,沟通内外,大小周天一起运行,大大缩短了修行进度,只是晋境时需归元境以上的师长护持,方铭等一来功行尚浅,二来日常行功也是熟了的,所以林正清临行前也只是交代了这段时日的需完成的功课,并未涉及其他。
方铭按日常所习,八个小周天,四个大周天行功完毕,缓缓将体内吸纳的多余灵气自周身毛孔散去,神珠降下的光辉也随之一起散诸四野,只余下莹莹光彩如夜明珠般照耀着风眠亭内的方寸之地。
他睁开眼,看了眼亭外,见此刻夜空上月正中天,天时不早了,便准备起身回后山,却突见面前青石八仙桌上的那案紫石小香炉飘起了香烟,方铭暗自奇怪,印象中这香炉从来不燃香,他和李雪颜还一直以为只是个摆设。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掀开炉盖一探究竟,却在此时,异变陡起。
此时的方铭行功刚毕,又是初学道法做不到收发随心,身上还附着有不少来不及散去的糅合着神珠灵光的精纯灵气,而今日方铭坐的位子,恰巧是这风眠亭内一暗藏的隐阵生门之所在,且此刻隐阵真正的主人不在附近,几方凑巧之下,风眠亭隐阵竟因为方铭的这一伸手,启动了起来。
青石桌上刻着的棋盘吸纳到灵气光辉,勾勾画画、楚河汉界之间腾起万千毫光,光芒极盛,映照着四下境物竟也随之扭曲,方铭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只是下意识地急急回手护住双目,但已然觉得双目被刺得生疼,短时之间是暂无法视物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铭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环绕在身周的强光逐渐弱去,便试探着缓缓将双手移开,提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慢慢睁开眼,只见,四下里漆黑一片,氤氲浓郁如墨如水地包裹着他,就好似沉身在一涧古潭之中,虽仗着近些时日才温养出的浅显灵识,勉强分辨得出上下左右,却实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略略移动手脚,只觉得凝滞不畅,行动十分不便,方铭想起术法课上所授,醒觉自己应是陷身在某个不知凶险的法阵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