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铭小心翼翼地在山道上向前探行着,他运集灵力于双目,灵识外放,虽一路行来山道上并未发生异常,但他唯恐自身修为不足,秉持着小心使得万年船之念,便宁可缓缓前行,也不愿再误中陷阱。
林木掩映下的山道虽不至于黑黢一片,但却也举头难见碧空,方铭估算时间,已独自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这时,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方铭走在前,手下却想都不想地甩剑向后扫去,“当”的一声,月见剑与一道青光相击,长剑回震,方铭疾运灵力汇向手臂,刚稳住了气息,却又见幽深一片的树林内又射出十几道青光向他袭来。
方铭不慌不乱,撤手换诀,引剑朝天,借来天地灵光,接连连使出乾剑八法中的四式剑法,灵光与剑气交相辉映,与青光撞击在一起,身周环绕一圈出声声“轰隆隆”的巨响,气息撞击翻涌不止。
山道两旁的林木被灵力剑气激荡起沙沙的乱响,却只闻其声未见树林有何异动,就连树叶都没飘下一片来,树林地上驳杂的林草来回晃动,仿佛在围观着的兴致盎然的观众,好一会儿,气息渐渐平复下来,方铭站在山道正中,横剑守紧门户,谨慎戒备着。
寂静一片的山林中响起一长串飘飘扬扬的娇笑声,霎时,沉寂无趣的山林石道间如乍开一轮丽日般的璨烂,方铭前方的山道现出一个婀娜的身影,银红的绸衫无风摆动,莲足慢移,没几步便来到方铭身前丈许开外站定,雪纱之下,女子轻轻一扭双肩,启开檀口,埋怨道:
“方小哥儿,你也太慢了些,非得奴家亲自来迎。”
方铭已然盯着女子看了半晌,闻听此言,便道:
“尹姐姐是要迎方铭何事?”
女子微微一怔,然后又咯咯笑了声,脆生生的在林间回响出一连串的笑声,显得妖异诡谲,然后她才道:
“小方铭,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方铭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向天翻眼的冲动,没好气道:
“你又没变过声,外衫虽然宽大,但绸衫轻薄,也可看出身形并没改变,即便蒙着面也不过欲盖弥彰罢了。”
尹茜开怀地隔着雪纱捂嘴捧腹而笑,长发随着身形晃动胡乱在绸衫上滑动,极有风情而好看,但稚童将此情状尽收于眼底,却毫无波澜,尹茜对着面无表情的方铭笑了一阵,慢慢停下来,她不以为意地道:
“剑师神魂灵识强大,见之不忘,果真名不虚传。”
方铭闻言一怔,心脏止不住地在胸腔内狂跳起来,面上却依旧不显,冷冷回道: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尹茜捋起一络秀发,伸出一指凌空点了点方铭,道:
“你当真不知么,那为何……心跳的这般快?”
饶是方铭再冷静自持,闻这话也难免尴尬难言,他怔忡着,欲要回答尹茜所言,但无论如何组织,也难免涉及私密,涉及隐忧,一时之间如鲠在喉,更是开不了口,他眼波飘过四周,转而道:
“这一切,都是你的手笔?”
尹茜似未觉出方铭拙劣的转换话题的技巧,颔首坦然回道:
“自然是。”
方铭见尹茜站在原地一直未有什么举动,也就略放下些戒备,手中的月见剑微垂向地,另一手自胸前拂衣而下,腿脚跟着移了移,显得略松快了些,尹茜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听方铭又问道:
“你在阵法一途很精通,你是阵师?”
尹茜一声嗤笑,摇着头道:
“小方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天狐一族虽是以幻术闻名于世,但上古妖族传承至今,尚能于人族之外安然自处,阵法当然自有其高明之处,我这……道法尚浅,远不及你师傅,自是要想些其他法子来绊住他的了。”
方铭道:
“那你到底将我师傅师姐三人到底弄去哪里了?”
尹茜狡黠地眨了眨眼,竟也流露出几分略带纯真意味的俏皮来,她笑道:
“你师傅我可不能将他如何,这时候,他大约正忙着破阵呢;至于你师姐和那道童,我送他俩去迎客亭睡会儿,以免打扰我和你叙旧。”
方铭观察着尹茜,见她语出自然,倒是不似作伪,但《异闻录》所载,天狐族魅意天生,举手投足间就能将人迷惑得深信不疑,故而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只能顺着话意接道:
“我和你有何旧可叙,大约师姐还同你更相熟些的吧?”
尹茜将一手把玩着的秀发扔回身后,正了正身姿,又问道:
“你在那《异闻录》中看到了什么?”
方铭一惊,但想起尹茜在在临平县时负责四人起居,他日常看的书是何名目于她自是不难获知的,于是也就释然了,尹茜倒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与否,自顾接着道:
“我涂山氏与有苏氏不同,自古便与人族亲厚,而在人族中,更是独与剑师一脉的修行者最处得来,盖因剑师神魂强大难以为外物所惑,故而并不像其他人族那般视天狐一族为邪佞,且又不像念师最能破障解幻,为我天狐族所忌,所以呀……”
说着,又扭着身子向方铭处一指,然后又回指点向雪纱覆盖下的鼻尖,娇笑着道:
“你身上那股子剑师味道,怎么也逃不过我的鼻子的。”
二人对话至今,方铭早已对这个话题神定气闲,闻言不作理会,反拿着其他问道:
“涂山氏?有苏氏?”
尹茜像似醒悟过来,捂着嘴流露着满眼的抱歉道:
“妾身失礼了呢,还未自报家门,奴家涂山氏茜伊伊,不过,我说方铭小哥儿,你老这样转移话题可颇失礼了呢,再怎么说,奴家一个女孩子,你好歹一介……小男儿,又是剑指,又是顾左右言他,可是有担当的?”
边说着,一手又指向方铭,另将一手叉着腰,绸衫随之勾勒出深深的腰线,显着浓浓的风情,方铭一窘,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尹茜,哦不,茜伊伊挥了挥手,不在意地道:
“算了算了,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你那便宜师傅这会子应该快到第七亭了,若让他真破了这九真山大阵,我们可没时间说话了。”
方铭不禁奇道:
“九真山?”
随后立即又是一窘,忙解释道:
“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奇怪。你,你,并不用回答。”
茜伊伊盯着方铭看,突然,“噗嗤”一笑,道:
“当送你的吧,上古之时此山乃我妖族的一处据点,当年被唤作九真山,只是千万年时光荏苒,现如今却因这山中的九处遗迹而被你们人族称作了九亭山,前些年我偶然路过,发现山中竟还留着不少当年的禁制,虽威力远不及昔时之万一,但用来困住个把归元境的修士倒也算不得什么,故而前些时候同你们在临平县分开后,便寻摸了个法子,费了些手脚,重新激活了这山中的禁制。”
“原本,我还想着要使个什么法子才能将你们诓来这九真山中一趟,谁知,你那便宜师傅同你一般皆是个怕麻烦的脾性,竟因着宣州道馆和神一门的那些破事,自己躲过来了,可省了我不少事呢。”
随后又道:
“小方铭,你看,你姐姐我对你如此坦诚,你是不是也应该回答些姐姐的问题呀?”
方铭这才清楚些九亭山中的来龙去脉,不由暗暗叹了声时也命也,又悄悄感知着胸前澄心玦的反馈,面上平静道:
“茜姐姐有什么就问吧。”
茜伊伊弯了眼眉,喜道:
“这就对了,那姐姐问你咯,你这一身剑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可别说是你那便宜师傅,他身上可没剑师的味道。”
方铭一愣,小心道:
“我,并不知,师傅教的这是剑术。”
茜伊伊一怔,低下头,细细思忖了一遍,少顷,抬首冲他点了点头道:
“观你几次出手的方式以及周身剑元波动,的确有些似是而非,但归根溯本定是出自剑师一脉,这我可不会弄错,不然当初在临平县也不会不惜暴露身份,费那么大的周折将你们留下,然后逼你出手。”
方铭恍然大悟着临平县一切的由来,然后奇道:
“你在找剑师?”
茜伊伊一笑,道:
“可以这么说吧,但个中的缘由,暂时不能同你详说,你只须清楚,我必不会害你便是了。”
说着,又抓过一缕秀发漫不经心地随意拨弄着,一双眼则注视着方铭,淡淡道:
“剑师不为大昇所容,但我妖族可不在乎这些,况且我涂山氏向与剑师一脉关系不错,小方铭,是否方便同姐姐说说你修道以来的经过呢?”
方铭垂着眼,心中大动,脑中思绪纷乱,面上则闭着口沉默不言,茜伊伊也不催促,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把玩着那络乌黑的发丝,林木下山道上静得可怕,良久,方铭抬起眼,望向茜伊伊……
茜伊伊见状,松开手丟下发丝,秀目凝神与他对视着,方铭启开口,道:
“差不多三年前,我由道门验资,审核后通过入了澄城道院……”
茜伊伊刚露出专注细听的神色,突然,头上插着的那支荆钗放出强烈的光芒,茜伊伊惊道:
“这么快?!”
边取下荆钗在手,灵识一探,马上道:
“不对,是有人从阵外攻入。”
方铭疑惑地看着她,茜伊伊双眼露出抱歉的神色,向方铭道:
“没有时间了,你且放心,我天狐一脉如今传承淡薄,等闲也没那么容易再遇上名同族暴露你身份的;我现下身上的法宝灵器不多,还是待我日后另寻机会与你联系。”
说着将荆钗钗尖对着方铭,道:
“我先送你去迎客亭,然后去会一会那林正清,也顺便替你遮掩一二,其他的,你自己多加小心了。”
说完,手掐诀印,口中念念有词,喝了声:
“疾!”
一道乌光包裹住方铭,转瞬消失不见。
茜伊伊施完法,回身望向两忘亭方向,眼眉间收拾起一贯的轻巧恣意,流露出几分厚重,如万千时光的积累,更若几重天界的倾压,良久,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吹动着覆面的雪纱飘动不止,又是一声叹息,化作一团光雾急速投向了两望峰。
…………
方铭被乌光包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意识回复时,已是身在那迎客石亭之中了。
只见亭中李雪颜与鹤星各自伏在一处栏上垂首闭目沉沉而眠,突然远处山林间一阵轰击的巨响,迎客亭正中的那方石碑荡起漫空飞舞的尘灰,尘土飞扬着环绕住石碑并不远离,接着,亭外来时的山道处又传来一声声轰鸣,迎客亭外的气息一阵大乱,光影扭曲,连四周的林木都跟着怪异地弯折翻转。
方铭见气息大变之下,李雪颜与鹤星都渐有苏醒的迹象,忙也择了处围栏,倚身在上,装作昏迷。
“师弟,师弟……”
没多会儿,方铭感到一阵摇晃,他迷蒙着眼,缓缓坐起,看向李雪颜,李雪颜见他醒转,喜道:
“师弟,你没事吧?”
方铭装着刚刚醒来,慢慢嗫喏着道:
“没事,师姐,你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角余光瞄见李雪颜身后,鹤星也醒了过来,正一脸疑惑地四处环顾着。
李雪颜摇了摇头,道:
“我也不知。”
又道:
“师傅也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话音刚落,远处山道尽头一声巨响,光影强烈抖动后似镜面般破裂消散,气息渐平后,露出一行人来。
当先两人一身的道装打扮,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那宣州道馆管事崔吉,二人身后跟着五个年轻道人,身上的道装皆浆洗得挺括笔直,手持法器端着身姿,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只紧随在那两名道人身后的一名年轻道人显得不同些,身子厚壮,虎背熊腰,更是较其余诸人高出了大半个头,面相却是一派的平润秀气,道装虽也理得齐整,但明显更随意些,展袖束腰,不着饰物,空着两只手,道袍下摆则高出道靴三寸来高,反而显出挺拔飒爽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