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洲,是坤国西部边境上最大的一座城市,由于坤国西面紧贴黄云海的广袤沙地,前往目的地的时候,这一路是越走越荒。
被风侵蚀的土块不断崩塌,像是在战争后被遗弃的土堡,地面上绿色的植物逐渐变少,翠绿的青草被棕褐色的细叶灌木丛所取代,在那些蜷缩的枝节下,细小的白沙偶尔被风旋卷起,跳舞一般沿着拳头大的小沙丘攀爬,似乎迫不及待想快些长大叠成沙墙,拦住诸多过往之人的脚步。
吴阪跟齐靖又坐到了一辆货车的后车辕上,骆驼的速度比马匹差远了,但是胜在稳妥且耐力久,不像马匹那样在长途行进中需要补充大量的精细饲料和水分,在坤国西面也是很普及的劳力牲口了。
驼队的主人是个戴着兜帽的胖行商,总是冲两人笑眯眯的,眼睛都乐得看不见了——毕竟只是载两个散客而已,便能捞到不小的一笔银子,还能得到两个会武功的免费护卫,他心里十分得意。
吴阪沉醉地看着四周的风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没了山林村庄城镇,只有浅浅的一层白沙覆盖在地面上。细碎的白沙地里,时不时也会露出下方黄白交错的干地,没有雪地那般刺眼,却有相似的荒寂不断蔓延,让一切都像是半睡半醒地沉浸在平静中。
飞鸟掠过,投下疾走的身形后,转瞬间又不知消失在哪处树丛的阴影下。望不到这片景色的尽头,更显出了天高地阔的无垠感,让吴阪很想放声高唱。
齐靖也是望着远处,不过他却是望着乾京城的方向,希望那位陛下抓不到自己,不会因为太过恼火而让齐家和梅家遭殃。
坐了一下午的驼车,直到接近傍晚时分,吴阪才瞥到白沙洲的模样。
率先出现在视线内的,是一条蜿蜒间泛着波浪的大河,就像是突然间从地平线上爬起来似的。河水并没有吴阪想象中那样湍急,但是却宽阔得仿若一道长练,整齐地将白色的沙地和黄色的高大沙丘切割开来,这条慕云河细看间又像是一柄阔剑,慵懒地平躺在金银的分界线上,并没有多少威严,却兀自展现着它不知经多少年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即使隔得很远,吴阪也能遥遥望见那河面上白帆如云的码头,看着河面上映着丹红色的一轮夕阳,又看着那水中的红日被白浪一次次敲碎,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只有将自己胸中的感慨赞叹都化作一口气,他才能找到声音把它尽数吐出去。
而随着他们离那河越近,一座城市也不断顺着人的眼帘爬起,从大河曲折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最外侧低矮的黄土城墙被夕阳映上一片绯色,而城内高耸的塔楼建筑更是奇形怪状,圆的方的尖的,它们都从那矮墙的包围中探出了脑袋,好奇地望向那些造访这座城市的人们。
这一次连齐靖也转过了目光,即使他在书上读过这些风貌,但是亲眼见到的时候,心中仍有一种震撼,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份惊艳,也跟着吴阪叹了口气。
那位胖行商见到两人这样的神情,把这对师徒当成了第一次见到大城的土包子,很是骄傲地凑过来,跟两人炫耀起白沙洲这座城市多么富有。但是来自乾京城的两人,又怎么会把这样的夸耀放在心上?虽然两人嘴上连连称是,但是这对师徒心里都是暗自摇头。
行商说的那些东西,反而没有这城市景色本身给人的冲击大,吴阪一边敷衍着行商的话,一边贪婪地望着眼前的美景,一刻都舍不得转头。
倒是齐靖心里还惦记着些正事儿,询问起这位胖行商:“不知道城里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能安定下来?我们大概会在白沙洲留上一段时间。”
“你们住的时间短的话,首选当然是各大商铺名下的大客栈,店大也不欺客,价格很公道的。”
吴阪明白齐靖什么意思,接过了这个话题询问起来:“但我们住的时间可能比较长,住大客栈的话太贵了些啊……我们可能住很久呢。”
胖行商又打量了两人几眼:“说实话,你们要是不缺钱的话,自己在城北租个院子也不错,不过那价格可就比住客栈贵很多了,还不给赊账。不知道两位来白沙洲,是想做什么营生的?”
这一点齐靖倒是没说过,所以吴阪也跟着胖行商望向了齐靖。
齐靖一抱拳:“跟之前告诉您的那样,在下有些拳脚功夫,所以打算寻个以武营生的差事。不知道白沙洲里是否有武馆或者镖行?”
行商连连点头:“当然有!有的是呢,要是您自信的话,随便找家都可以。他们大多都包食宿,要是您能混到个饭碗,自然不用愁住哪里的问题。要我给您推荐两家不?”
“先谢过您的好意了,等我们进了城再说吧。初到白沙洲,总是要先走走逛逛才好,先住两天好客栈就算花些银子也不碍事。”
胖行商又跟着吹嘘了几句白沙洲的富裕,劝两人好好看看,然后便回去检查他的货物去了,马上要进城了,他还是得好好盘查比对遍自己手头的货单。
吴阪瞥了眼胖行商的笑脸,转向齐靖低声道:“师父,您不打算再干老行业啦?”
“不做木工了,能光明正大习武为什么不习武?而且你也到了该学拳脚功夫的年纪,不说我的家传刀法,想要教总也得找把好刀才能教你吧?”
吴阪挠了挠头:“也是,我到现在除了木刀木剑都没正经摸过兵器啊,不抓紧学的话……难不成以后用斧头砍人?太粗暴了些啊。”
齐靖白了吴阪一眼,懒得搭理他耍贫嘴:“反正我们都是要进城的,先进白沙洲看一圈,要是能寻到一间小点的武馆就好了,连带着你的吃住都能一起解决,就不用让你也跟着我忙活了。”
吴阪听出来了齐靖对自己的关照,心里不仅浮现一丝暖意:“师父你这是心疼徒弟啦?”
“不,只是你又赚不了几个钱,倒不如专心习武来得有意义。”
吴阪感受到的那丝暖意荡然无存了:“我现在的雕刻技术也不差了啊!我刻的小木雕在村里都很受欢迎好吧!”
齐靖很是不屑地挑挑眉,望着越来越近的城市发呆,不再搭理吴阪了。
接近城市之后,吴阪发现附近的驼队才多了起来,基本都是跟他们这驼队差不多,少量几个行商领了一整只驼队,带着一车车的货物,请了几个护卫或者镖局的人以免遇到流寇,大部分人都戴着兜帽防止头发和脖颈落沙,将自己的身子裹在灰色或白色的披风中。
由于临近夜晚,沙地上温度降得很快,不过吴阪跟齐靖稍微一驱动体内的真气,身体变自然而然地热乎起来,倒是不太担忧被冻感冒的可能。
吴阪的视线沿着白沙洲的轮廓扫了几遍,忍不住问起来:“师父,为什么白沙洲的城墙这么低啊?难道不怕有人来攻城么?”
“这本来就是座商城,附近又没有险要的关口或者外敌,坤国针对无名珠岛的关口还在更南些的河口处,只盯住慕云河入海的下游便无需担心。你看看那河里除了商船还有其他么?还不是因为这河看似宏阔实则水浅石多,容不得那些装载武器吃水又深的海舰开进来。”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建这围墙呢?”
“起初这里是个很小的小国,只有这么一城之地就敢自称西域王,三十年前先皇大肆往西边扩土,才将这些零零散散的小国尽数归拢到了如今的坤国境内。到现在先皇都走了,结果那个老西域王还活着,在乾京城里逢年过节还会给百官跳跳舞呢。”
吴阪扯了扯嘴角:“原来还有这种历史,那这座城市没有荒废也算是不错了。”
“先皇又不像如今的陛下心狠手辣,那时候坤国人口更少,打仗死人都让先皇难受得不行,待先皇老年时,更是每逢清明祭完祖,必定会至英杰祠长吁短叹一番。”
“听师父你这么说,现在的陛下……”
齐靖的神色一肃:“现在的陛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那可是个无比小心眼又深谋好算的家伙,咱们得罪不起,能跑多远跑多远就得了!”
吴阪回忆着自己曾听过的一些传闻:“师父你不至于这么害怕吧,我在乾京城里的时候也听过您当年一些故事,传奇得跟拍案说书一样,什么少年英雄殿前试、精武大胜天下人,不是还总有人说陛下对您恩宠过盛么?”
齐靖脸上的神色阴沉不定起来:“放……都是捧杀罢了。我那时还比较蠢,不知道越是得志,越是被陛下咬死在嘴里,被他绑得动弹不得啊……”
见自己似乎说到了齐靖最厌烦的点子上,吴阪赶紧闭了嘴,待齐靖的脸色好看些,吴阪才小声道:“不过我们现在跑到了白沙洲,天高皇帝远,您也能好受些了吧?”
齐靖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车轮在地面上压出两道长辙,但是白沙随风一转,又在数个呼吸间把那道痕迹给覆盖了,只留下浅浅的两条印子,像是天空中拉长的云丝。
齐靖拍了拍吴阪的脑袋:“别老想那么多,好好修炼你的功夫。等我让你出师了,你就随自己的愿满天下跑去,好好快意逍遥去。”
吴阪却没有满口答应:“那到时候……师父你呢?”
“我会怎么着谁知道呢?总是要回家去看看的,躲一辈子也不是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