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小亭是一座封闭的楼亭,罩以红罗,装饰着玳瑁象牙,雕镂得极其华丽。四个女人坐在亭中正高谈阔论,窗子大开着,站在亭外,里面的对话清晰可闻。
我偷偷瞄进去,一愣。
其中一个女人非常眼熟,我暗自思忖,原来正是那一日在荣华宫见到的徐昭仪。
此刻,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你们是不知道,那日,她在荣华宫唱的曲儿,更香艳透骨呢!她一张嘴,就是些淫词艳曲,这回,居然唱到碧落宫去了。”
“就是啊,不知皇后怎么容得下她?”
小周后?……我一呆。
“你们还看不出吗?她那股狐媚子劲儿,连皇上都偏爱着,皇后好说什么?”
“这些年皇上也太出格儿,什么腥的骚的都往宫里领?”
“嘘……你不想活了!”
“不过听说自打那狐媚子搬进瑶华殿,皇上就再没去过,连初一的常祭都免了。”
“还是皇后娘娘高明。任那狐媚子再妖媚,当着先皇后的面儿,皇上也不好轻薄。”
“就是……哈哈……”
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听得我心里直发堵。
唉——后宫的女人。我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咯啷,”不妨身后的窗棂子被我撞了一下,发出尖锐的声响。
“谁在外面!”里面厉声喝问。
我头“嗡”地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有人将我的手一拉,把我搡到八角亭另外一侧。
“姐姐们在说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一个温柔的女音朗声道。
我抬头一看——王昭仪。
来不及细想,趁亭子门未开,我飞奔着逃离现场,躲到廊子后面。
王昭仪,她为什么要帮我?她和那帮子宫妃,又是什么关系?
一路上,我想得脑仁儿都疼了,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连接天蔽日的荷叶、摇曳多姿的荷花都再提不起我的兴致。
算了,既然想不出,就不费那个劲儿了。
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清音殿。
绕过正门,我仍从脚门来到西院儿。院儿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反而侧殿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想必她们正在排演吧。
我推门进了自己原来的屋子,屋里陈列摆设依旧。我拿起琵琶随意拨弄着。
不多时,外面一阵嘈杂。排演结束,大家都各自回屋了。
我连忙拿起琵琶,转到嫣红屋。
门“吱嘎”一声被我推开。
嫣红正对着窗子在绾头发,听见门响,嗔道:“紫燕,你这小丫头,跳了半晌,还不累啊,又来闹我!”
“可不是?除了你,她还能闹谁啊?”我笑吟吟地说。
嫣红猛地转头,眼里掠过一丝惊疑,随即福下身:“奴婢给蔚婕妤请安。”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连忙扶她:“何必见外呢?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嫣红不动声色地躲开我的手,直起身子:“婕妤是主,奴婢是仆,怎么能一样?”
我愣了半晌,尴尬地收回手。
“蔚婕妤登门造访,不知何事?”嫣红看着我,眼睛里的某种情绪让我嘴里发苦。
“呃……我来请你——教我琵琶。”我看着手中的琵琶,艰难地说。
“蔚婕妤您太客气了,以后您想学琵琶,吩咐人来叫我就是了,怎么敢劳您驾亲自来下人住的地方?”嫣红不冷不热地说。
我忽然想尖叫。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夕之间,朝夕相伴的人会如此陌生?
我哆嗦着说:“嫣红……我……还是一样的,我并没有变。”
嫣红别过脸,眼睛盯向窗外:“婕妤,身份变了,一切都变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我颓然转身,默默走出屋子。
身后嫣红“奴婢恭送蔚婕妤”的声音宣告着我彻底失去了这个朋友。
院子里,鸣莺不知在向几个小丫头说着什么,看见我,脸色忽然惨白。
“鸣莺见过蔚婕妤。”随即,她领着那几个小丫头向我福道。
同为世妇,婕妤品级略大于才人,所以她理应向我行礼。但她的礼,却像一根刺一样直扎进我心窝。
“杨才人不必多礼。”我颤抖着嗓音说。
“不知婕妤来此有何吩咐?”声音从鸣莺的牙缝里挤出。
我苦笑一下:“我……我只是来取琴。”
罢了,恐怕我以后再也不会踏入这间清音殿,留下此琴,做个纪念吧。
“你们忙吧,我走了。”我冷冷道。
“奴婢恭送婕妤。”
奴婢,又是奴婢。在这个地方,没有平等的人,只有主子和奴仆。
然而一旦国破家亡,连皇帝也沦为阶下囚时,谁又比谁高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