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医的细心调理和宫女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赵光义每天傍晚都来华宁殿看看,但也仅此而已。我看见他仿佛像看见空气一般不声不响,他无可奈何,只得向婉儿问问我一天的情况。
日子一天一天滑过,渐渐的,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白发的贤妃疯了,但她有孕在身,没有人敢把她怎么样。
那又怎样?我对着铜镜梳理自己雪白的头发。镜子里的红豆容貌依旧倾城,但容颜与白发相映,显得毫无血色。
我梳理着白发,丝丝缕缕,一寸一寸,如同梳理自己已死的心。
“贤妃仍然爱美呀!”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扭头,李皇后如众星捧月般在一群宫女簇拥下走进来。
她来了?要干什么?自从我被封为贤妃,她还从未登过我的门,现在盛传我疯了,她却来了。
我一笑:“姐姐来了。”
她一愣,显然没想到我说话竟如常人。
我欺步过去,拉住她的手。她明显颤了颤,极力挣开,退后一步。
我不以为意,忙让座:“姐姐坐啊——”
她勉强坐下,示意宫女把手中拎的食盒放在桌上。
我像并未看见,只盯着她:“姐姐从哪里来,看见陛下了吗?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了,心里很想他。姐姐请一定帮我转告陛下。”
李皇后听着我的话,渐渐变了脸色,一挥手让宫女全部退下。“流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轻笑:“姐姐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姐姐自然是皇后。”
她愣住。
我接着说:“咱们南唐倾国倾城的周皇后,谁人不知?”
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冷笑一下:“流珠,没想到,你真的——唉——我早该知道,”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你从来不需要别人与你为难,就会给自己找来无穷的麻烦。现在好了——”
“唉——”她又叹了一声,“流珠,虽然过去我们一直不和,但看你现在这样——罢了,一切都让它过去吧。我带来一些补品,你好好补补身子,我先走了。”
我听她说完,看她站起来离开,动也没动。
现在,李皇后有理由相信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但是——那又怎样呢?
李皇后前脚刚刚离开,月容就从外面进来。
我摇摇头,今天,我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我并不起身,只冷冷地看着她。
她进来,跪拜:“月容给贤妃娘娘请安。”
我一笑:“庆奴,你怎么才回来?你去哪儿了?”
她一愣:“娘娘,我是月容啊。”
我笑着看她,并不答话,忽然发现错位的生活也很有趣。
她自己站起来,看了看桌上的食盒:“这是刚才皇后娘娘送来的吗?”
我点点头。
她看见皇后了?这么说她来了有一会儿了?可是为什么没有进来?
她把食盒打开,端出里面一钟补汤:“娘娘,补品要趁热吃,凉了对身体就不好了。”说着,她拿起桌上一盏茶杯,倒出一些汤汁。
忽然,她把茶盏放下,走到门口四下望了望,转身回来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展开,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茶盏。
我一皱眉——不用想也知道那包粉末不是什么好药。
她想干什么?毒死我吗?
用皇后送来的汤药?!
好一招借刀杀人!
“你往茶里倒了什么?!”门口忽然传来婉儿低沉的怒喝。
我一惊,月容更是一惊,猛地抽手,将纸包藏入袖中。婉儿的动作更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攥住月容的手,抢过她尚未藏好的纸包。
“这是什么?”婉儿的喝问让月容几乎站立不住。
“这是……这是……我给娘娘找的补药。”她拼命辩解。
婉儿冷笑:“补药吗?给娘娘喝补药需要鬼鬼祟祟的吗?你喝一口给我看看!”
月容脸色煞白,已无人色。
“婉……婉儿,你饶了我吧,我……再也……”
“饶你?田美人,当初娘娘是怎么对你的?你呢?现在竟想害她?我没有资格饶你,你问皇上去!”婉儿义正言辞地说着。
月容忽然挣开婉儿的手,向她扑过去,企图扼住婉儿的咽喉。我一惊,站起来,却看见婉儿飞快地抓住桌上的空茶杯,狠狠向月容头上砸去。
月容应声倒地,头上顿时血流满面。
我愣了,呆呆看着这一切。
婉儿放下茶杯,抚了抚胸口,长出一口气,走过来,扶我坐下。
“娘娘,您受惊了,来,喝杯茶,压压惊。”说着,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向我送过来。
我呆呆看着婉儿,有些不认识她了。
她知道这杯里有毒,却还要我喝。
我迷惑了,彻底迷惑了。
“为什么呢?”我抬眼问她。
她笑笑:“娘娘,那是田美人,她想要害你,被我砸死了。娘娘受惊了,喝口茶压压惊吧。”说着,把茶盏递得更近了。
我没有接,仍然盯着她问:“为什么呢?婉儿,为什么你也要害我?”
她一惊,端着茶盏的手猛一抖,汤汁溅出来一些,洒在我身上。
“你——你——”她说不出话了。
我摇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悲哀:“婉儿,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为什么连你也要害我?”
她放下茶盏,重重地叹口气,扭过头去:“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流珠——你千错万错,错在不该把我带出浣衣局,不该让我见到皇上。流珠,我爱皇上呀,可他一心一意只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为什么不珍惜?!”
说着,她看向我,眼眸冷静而幽邃:“月容的例子让我知道,即使被皇上加封,也未必能够得到宠爱,既然如此,我不敢再奢求这些。我接近你,全心全意照顾你,获得你的信任,无非是想让皇上认识我、了解我、关注我。但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哪怕你白了头发,哪怕你疯了,皇上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他向我问话时,问的全部都是你的起居生活。流珠——你像一堵巨大的墙,挡住了所有人获得宠爱的机会,可是你在乎吗?你根本不爱他!”婉儿越说越激动,泪眼里流露出疯狂的炽烈。
我心里一阵阵发冷。她说的对,我恨赵光义,恨他这样无情地对待李煜。但在这大宋宫,又有多少女子因为我的存在而无法得到一生的幸福。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爱的不能爱,不爱的却无法逃开。
婉儿尽力缓了缓,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道:“我想,如果你死了,皇上也许会爱上别人。只要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安慰他、照顾他,我就有机会。月容想要利用皇后送来的茶盏毒死你、嫁祸于皇后。如果你死了,我只会说毒是月容下的,而我却来迟一步,只来得及砸死月容。忠心护主的我不但能得到皇上的信任,甚至可以得到皇后的感激。”
我惨笑一下,心里倏然一痛——好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只可惜,我这个关键角色却没有配合。
“可是,如果皇上迁怒于你呢?”我目光灼灼地问她。
“所以,”婉儿冷冷盯住我,“我是在赌。”
我摇摇头,叹了一声:“你注定会输!”
“哈哈,”她冷笑一下,“是呀,我被你骗了,连朝夕相处的我,都被你骗了——你根本没有疯!”
我沉默了,低下头——是呀,这世界上最难懂的就是人心。就像我并不懂婉儿,其实她也不懂我和赵光义。
转瞬,我又笑了,抬起头看她:“其实,如果你告诉我,我愿意成全你。我早就在想,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泪水无声滑落,重光已经不在,我的挣扎还有什么意义?既然那么多人希望我死——
“如果我的死可以成全你,我又何乐不为呢?”我平静地端起桌上的茶盏,一口气将里面的汤汁饮尽。
奇怪的是,它一点也不苦。
重光——是不是所有的毒药都有着华丽的外表,让人觉察不到它夺命的味道?
重光——那一****杯中的酒是否也入口甘醇?
重光——那一日若是我与你同饮,生死相依该是怎样的幸福?!
婉儿看我饮尽汤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忽然,身体开始无法遏抑地颤抖,“你……你……”
我站起来,走出阴森的宫殿。屋外,阳光洒落一地。我回头,看向婉儿:“你的计划成功了,但是,你注定会输,因为,你根本不懂赵光义。”
华宁殿巨大的阴影中,婉儿柔弱地瑟缩一下。
我转身,恍惚中看见李煜迎着阳光向我走来,一身白衣似雪,重瞳里闪耀着七彩光芒。
“你——也要好好的——”他温暖地微笑。
可是……重光——我好累。我疲倦地闭上眼,任由身体向地面滑落。
我真的累了,重光——我不属于这个纷繁复杂的宫廷,我真的累了……
我只想要你,一个人活在没有你的世界,好寂寞……
我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带我走吧——
重光——我只想要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