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见瑶光殿正殿里供奉的巨幅肖像,我恍然大悟。
——大周后!
我一个激灵,酒意全消。
周后的得意、李煜的歉然和周围同情的眼神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
原来如此——
瑶光殿本是大周后的寝宫。大周后去世后,李煜为了祭奠妻子,再不许后妃搬入。偌大的一座殿宇,只留下几个宫娥看守打扫。所以,搬来瑶光殿名义上加封了婕妤,实则成了杂役。
也好!能够在乱世中偏安一隅,我正求之不得!
打发搬东西的小太监离开,我开始仔细打量画儿里的人——眉似远山,目如星月,和小周后有七分相似,却比小周后更美。
而且,画中人眉目间的英挺倔强、双眸中的灵动聪慧,却是小周后所没有的。
如果小周后可以用倾城美人来形容的话,那么大周后,我只能想到一个词——风华绝代。
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却如此命薄,只活了29岁。
我心里一酸。
李煜为了她,曾跳井以殉,还是小周后伴他走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可是现在怎样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轻叹一声,吟道。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殿外忽然有人低吟。
我回头。
月光下,李煜月白的袍子,将脸色映得惨白。
我忙出来欠身请安。李煜却似并未看见我,兀自走到殿前,竟席地坐在台阶上。
“陛下,夜凉,小心身子。”我低呼。
李煜摆了摆手,示意我并排坐下。
此刻的他,和刚才碧落宫里那个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帝王多么不同。我忽然发觉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什么南唐的帝王。他只不过是个孤独的男人。
月华下,落寞的重瞳似乎昭示着在他心底,有个洞,没有人能填满——小周后也不能。
——“蔷儿,我的娥皇,是你回来了吗?只有你会这样劝我,她们……”回想起那夜李煜失态的言语,我不禁回首看向殿内的倩影。他把我错看成大周后,然而我们的眉眼并不十分相似。他,真的太想念她了。
我鼻子一酸,泪水潸然而下。
上天是不公平的,已经夺走了他最珍爱的周后,以后还要夺走他的江山、他的尊严。
为什么?
为什么?!
“怎么哭了?把你迁来这里,委屈吗?”李煜看着我,似又恢复了镇定。
“陛下——您若不是皇帝——多好。”我有些语无伦次。
李煜眼里浮起一丝泪光,被月光一映,闪闪的,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没有说话。
月光就这样静静洒我们两人身上,如梦似幻,让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良久,他忽然开口:“朕虽贵为一国之君,但有太多事情,朕也无法左右。”
“有的,陛下,至少有一件事,您可以。”我激动得口不择言。
“逝者已逝,您至少可以——怜惜眼前人——”李煜吃惊地看着我,挑着眉,静静等我把话说完。
“好好善待皇后。”毕竟,她将陪他走完人生最痛苦的最后一段岁月。
听完这一句,李煜重瞳一闪,逼视着我:“难道我对她不好?”
我心里陡然一颤,虽然他眼中尽是落寞,却仍凛凛透着君临天下的威势。
“好,也不好。”我艰难地说,“贵为国母,她可以呼风唤雨,您也对她千依百顺。但是,您——不爱她。否则,您又怎会在七夕之夜出现在这里?”我狠心说完,闭上眼睛,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然而,一切平静——
我睁开眼,看见李煜正静静的流泪。
无声的泪,没有隐忍和躲闪,也没有抽咽和嚎啕。
泪,就这样静静流着——一代词帝的泪。
月光像冷水一样毫无顾忌地倾泻而下,湿淋淋的浇得我心底一片冰冷,我伸出手握住他的。
良久——良久——
李煜问:“流珠,你究竟是谁?”
我微微一颤。
“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如何能看透帝王的心?”
原来……
其实,我并没有看透他的心,我只不过看透了历史,看清了悲剧,但我怎能告诉他?
“陛下,我不是看透了您的心,我是看透了爱的心。”
“爱的心?呵呵,爱的心!”李煜的冷笑让我浑身冰凉。
“一阕艳词,葬送了朕的爱,已经够了!”李煜甩开我的手,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留给我一个苍凉的背影。
够了吗?真的够了吗?
泪水在我脸上滑出一片冰凉。
失去美人,再失去江山,最后失去尊严,哪个在你心里会更痛?又是哪一份痛成就了一代词人李煜,让你青史留名?
上天啊,你真的很不公平!
“爱的心”,想起自己的话,我骤然瑟缩。
我真的看透了吗?
莫名的惶然无助又悄然侵袭,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我本该是个局外人,不是吗?可为什么,李煜凄惶的背影,总让我心陷其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