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很快,女儿已经要读小学二年级了。学校就是我以前上学的小学,就在幼儿园旁边。因为听说我们家的老房子,可能要拆迁,所以我父母、弟弟、我和女儿的户口都在老房子,没迁出去过。还有就是考虑到女儿读书方便。我父母大多数时间还是住老房子,因为周围人和环境都熟悉,只有休息天才去新房子住一下。
02年底,房子结构封顶,把钱全部交了,就等着什么时候交房了。隔了三个月,交房了。我们家老房子也开始正式动迁,经过三个月来回拉锯谈判,终于达成协议。给了一套二房二厅的房子,就是在新买的房子小区里面。还给点钱,都不够装修的。
05年初我母亲通知我和我弟弟,说我父亲查出得了肺癌。听到这个消息二人都很震惊。但也觉得奇怪?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怎么会得这种病?如果是我和父亲一起爬楼梯上五楼,我就会喘,而我父亲精瘦的身体都不带喘的,所以他经常嘲笑我身体不行。
在我的印象里面,父亲很少生病,就是有点小病也是吃点药继续去上班,唯一一次进医院是别人用摩托车载我父亲下农村摔了,二人一起进的医院。估计这次他也准备熬一下,身体的不舒服就过去了,但是终于碰上了熬不过去的病。
父亲这辈子很传奇。我祖父在我父亲小时候就过世了,后来跟着祖母从宁波乡下到上海来讨生活,年纪稍大就去同乡那里学木匠,是个木匠学徒。应该是因为出生于贫下中农家庭,17岁时被特招进入了大学预备科,后进入了大学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留校当了教师。
文革时期曾经做过校党委办公室主任,大学副校长。后来又被降职到了校基建处任副处长,一直到退休。退休了以后又被学校返聘,做基建工程的现场负责人。
在我脑海里面的印象,我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很忙,很晚回家吃晚饭。星期天要开会,有开不完的会。有时候又要去党校学习,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正常情况。他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退休手续刚办完又回去接着上班,所以我怀疑他是积劳成疾,才得了这种大病。
我老婆正好有一个同学在肺科医院上班,托她找了一个科室主任,算是这方面的教授专家,给我父亲看病。先是X光和CT,然后验血,验大小便等等各种指标检查,拿了片子和检查结果给医生看。
医生看了以后一声不响,然后叫我和母亲去一单间,说结论:“病人已经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生存期三到六个月,开刀和化疗都不会延长生存期,反而会因为减弱病人的体质和杀死正常细胞使病人的生存期减少,你们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我母亲当时泪崩,哭的死去活来。歇了一阵子,搽干眼泪安慰父亲,“问题不是很严重,医生说过几天还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做出医疗方案。”
我父亲是多么聪明的人,我母亲遮掩的神态极不自然,一看就知道情况不会好,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当作没事发生,带着医院开的一大包中药回家了。
回到家里,三个人面对父亲的现状进行选择。我和我弟弟比较理性,认为医生说的很有道理,选择保守治疗。母亲是医生,知道不开刀父亲肯定没命,接受不了他慢慢走向死亡,而我们却无能为力。坚持一定要开刀和作化疗。她还抱有一丝希望,万一有奇迹发生。
因为母亲的坚持,所以最后还是再回医院。医院的床位很紧张,接着托人搞到了几天以后床位。住院了以后,又进行了详细的CT扫描。医生看了片子还是认为,开刀风险太大,建议保守治疗。
我母亲不死心,总感觉要做点什么,拿一个五千红包托人给医生。医生拒收,带话说对父亲的状况,医院没什么好办法。后来又将红包给了教授团队的助手,就说给大家分一分,帮忙说说话,母亲还是坚持要开刀。
家里面四个人,母亲是属于最不聪明的。但是一旦拿了主意,谁劝都没用,最后一定按她的意见来办。不管你道理说的再清楚,没用,最后一句话还是老样子。她属于一根筋,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母亲是不可思议的,是不可能被正常的道理所说服。和男人逻辑推理得出结果不同,她的脑回路遵循着她自己特有的法则,得出的结果是绝对正确的,拒绝被驳回。
虽然我母亲在家里是绝对正确的,但医院是不会接受任何病人家属的意见影响。过了一个星期,主刀医生团队开会,要排下一周的开刀计划。针对我父亲的情况也进行了讨论。
因为我父亲的肿瘤位置已经和主动脉粘连,开刀最坏的结果是主动脉出血导致死在手术台。最好的结果是肿瘤被切除,但动脉附近的癌细胞除不干净,何况已经扩散了。还要考虑到病人的体质能不能承受开刀后巨大的创伤,而且术后要接受化疗,病人根本撑不住,最后教授拍板不开刀。
在医院住了二个星期,母亲沮丧和无奈的带父亲回家。我们把医院当作生病以后最可依靠的所在,然而面对绝症,医院也是毫无办法,让我明白有些病医院是治不了的。在家里面吃了四个月的中药,父亲咳血越来越严重,只能把父亲送入校医院。
校医院床位不紧张,也有一定的治疗能力,离家近,方便照顾。白天母亲陪护,晚上大家就轮流陪。期间也有校领导、同事和亲戚朋友来探视,我父亲虽然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但依然表现的很乐观,还和别人聊家常和时事,只有在半夜才皱着眉头小声哼哼,可见在睡觉的时候还是疼痛难忍。我记得我大舅经常说的一句话:“姐夫硬质,是真男人。”
父亲算是老一辈的人,那一辈的人很多都是有信仰的,面对任何困境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是能为心中的信仰而献身的人。临终的最后几天,他已经疼的咬牙都坚持不住了,只能每天靠打麻醉针。
最后一天晚上,正好我陪夜,凌晨六点多,他醒了说要喝水,我拿水给他喝,他嘴巴突然僵硬了,嘴也张不开了,喉咙里有发声,也听不出他想讲什么?我马上找了医生,医生一看马上跟我说:“你快点叫家里人,他时间不多了。”
接了我的电话,母亲和弟弟马上赶了过来,父亲已经昏过去一阵子,后来听到母亲的叫唤,勉强睁开眼,喉咙里有声音,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我发现有黑色的斑块出现,从他脚上逐步漫延至小腿、大腿,同时他嘴里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不动了。
我的记忆也凝固在那一刻。我一夜没睡,原来应该是又累又困又饿,但在那一刻,我是麻木的,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一下,而后轰的一下又嘈杂起来了,我仿佛呆在一个静滞的点,脑海里有一个360度的视角,看见周围不断有人在走动。
有医生过来检查,而后我母亲和弟弟一直和父亲说话,直到他半睁得双眼终于合上了。我见到有人在帮我父亲换衣服,有人在打电话,四周一直在动,忽然我见到一个透明的影子,从我父亲的身体上面浮起,先是缓慢的,而后循着一束光不断加速消失不见了。
都说人是有灵魂的,那我见到的影子是我的错觉吗?或许真的是父亲的灵魂?那他到底去了哪里?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平常都是听人说谁死了,没什么感觉。我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听到外婆走了,心里难过了一阵子,也还好。但是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对我心灵冲击是巨大的。我的精神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面,我好像自己也体验了一次死亡,我才发现人真的会死的。
等到父亲的后事办完,我也知道,其实我一直如同木偶一般,听从大家的安排做事。我人是正常的,清醒的,冷静的,待人接物同往常一样,但我心思不在这里。我的大脑一直在思考一个我以前根本不会考虑的问题,到底什么是生命?
我为什么是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有我的意识,如果记忆像电脑格式化一下,把我的记忆全部消除了,我是空白的,那还算是我吗?我只是一段记忆吗?到底什么是我?什么是我的生命?为什么我会害怕和恐惧死亡?
都传说死了以后要走奈何桥,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记忆就空白了,然后去投胎。我父亲会是那样的吗?那没死就喝孟婆汤会怎么样呢?我很想喝一喝试一下,看会发生什么?
还有一种情况,我死了,但我没喝孟婆汤,然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我算死了吗?有人的确有上一辈子的记忆,而且有文字记录的,难道是假的?孟婆会一直那么尽忠职守,没有疏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