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素来避谈自己身世,一次教书时却说漏了嘴。宣凭问,生灵涂炭是何意,先生的手抖了一下,眼神黯淡,称自己见过,还说希望宣凭不再见到。那时宣凭还小,隐约感受到这四个字背后的灾难和恐惧。
眼下所见,即是生灵涂炭。
断壁残垣,火烧雨浇,泥泞不堪。没有几处完好的房屋,尸横遍地,蝇虫漫道,往日繁华荡然无存。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出。
“先生!”
宣凭闭目凝神,深吸口气,狠狠地掐了把大腿稳住身形。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只要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赤鸡白狗,带他们去小宣河。”映红道人吩咐后,一高一矮两位道人带队出列。
“危儿,你也跟着吧。”映红道人顿了顿又说。
一行人寻着小宣河下游,逆流而上。边危危走在宣凭陈酉身后,赤鸡白狗领人分护两翼。
沿路之上,除了几声狗叫,一片死寂。越往街里走,反倒鲜见死尸。过了小宣河的转弯处,看着足赤镖局的牌匾,宣凭发足狂奔,边跑边喊,陈酉赶忙跟在身后。边危危见状,向几个黑衣道人打了打手势,自己飞身上房。
冲进茶坊,堂内桌椅翻到,杯碗碎乱一地,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要不是昨晚夜雨,估计现在火都未熄灭。
宣凭呼喊着每一个熟悉的名字,却无一应答。跌跌撞撞来到后院,院子里凝血未干,横流满地,杏树下掩面倒着三具尸体。宣凭也顾不上怕,刚要扑上去翻看,边危危跳下屋檐,伸手拦住。
“都是海寇,你进屋去看。”
边危危抽单刀,俯身将尸体翻过来。每人脖颈上血痕齐整,一刀毙命,胸甲上歪歪扭扭有几行神奈国文字,海寇三人的刀却尚在鞘中。她眉梢一挑,抽出第二把刀。
双刀在手,千夫莫敌。
宣凭从屋里出来,一脸沮丧。先生房间已被大火烧塌,除了书本被褥的灰烬,并没见到最坏的结果,就还有希望。宣凭看到海寇脖子上的刀痕,心中暗喜,难道真是镖师们出手相助?边危危看出他的心思,微微摇头。
她跟随映红道人习武多年,对武艺高低也有所判断。海寇三人同时丧命,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伤口相似,恐是一人所为,对手刀法的迅猛狠厉可想而知。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一刀绝非普通镖师所为,不是江湖高手,便是御前侍卫。
“称霸参州,完胜归来?”
“痴心妄想。”宣凭瞥见海寇胸甲上的两行神奈文,啐道。
边危危听得真切,不由得一惊,眼中闪过些许异色。神奈文与参州正统文字有很多相同之处,普通识字之人见字会念成“制霸”,而宣凭却能准确翻译,一字见功。
这全拜先生所教,不光神奈文,还有高奉文,甚至更复杂的项夏文。
先生常说,万一寻亲的时候用的到呢。
“好汉饶命!”一墙之隔的镖局传出叫喊声。
“小柚……”宣凭惊叫,“子”字还没出口,就觉得肩头一紧,双脚离地。回过神时,已经落进镖局后院。
陈酉蜷缩在地,两个兵卒握刀封住去路。
“肃金人?”边危危问道,眼神一凛,双刀翻滚,脚下青砖炸裂,如离弦之箭,蹬地而出。
两个兵卒还未答话,顿觉头顶寒光乍现,下意识举刀格挡,哪里禁得住边危危的娇虎之力,双双跪倒,膝下石板断为两半。边危危手腕翻转,双刀交叉横扫,露出杀招,直奔二人颈嗓。
双刀撩着汗毛的刹那,一道厉闪飞至危危面门,半空中她收刀侧身,厉闪擦着刘海儿飞过,斩落几缕青丝。忽地顿在半空,又横劈而来,边危危双刀架于胸前,看真那是把环首宽刃短刀,刀首环系拇指粗链子锁。
锵锒声刺耳,刀刀刀相碰,火星飞溅。她双刀正手变反手,刀柄拄地,平飞出去,脚尖画弧,收招站立。
“小妮子,功夫不赖,就是杀心太重。”一个魁梧的军士说着走进院内。
那人宽口阔脸,留着八字胡,系刀的锁链拖在地上,哐啷作响让人头皮发麻,好似夺命拴魂锁。
听见院内动静,赤鸡白狗带人赶来,将三名兵士围在中央。宣凭扶起陈酉闪在一旁,他仔细打量那三人,希望找出与先生有关的线索。
他们的衣着装扮、胡须发型,的确与萱国军兵不同,但面容长相同国人无异。甚至,刚才那两个兵卒,在危危刀下劫后余生,低声互叹一句“黑死老子了”,分明是古西蜀三路一国的口音。
大萱之前是大茂,大茂灭西蜀国,合并其康、孜、坝、双流四州,改名剑南道。大萱取而代之后,臣子献媚太祖,生凑天数二十有五,双流已立为藩属国,其余拆分为三路。西北重甲军,大萱边军精锐中的精锐,就驻扎在孜州路格聂城,大将军尤五德镇守釜盆关,号称鸟兽不过。
十三年前,萱国大军兵困邙戈雪山,准太子失踪琵琶冰原,项夏人趁机南下,攻破双流国都,夺取大萱西部的茶马重镇。康州路、孜州路、坝州路三地,暴露在项夏肃金铁蹄之下,这三路若再被攻克,江南岌岌可危。
宣凭茶坊跑堂,招呼八方来客,各地方言都能听出一二。他想不通,西蜀之地距此千里,人怎么在这儿,还穿着肃金军服,跟神奈海寇混在一起。
“肃金贼人,受死。”边危危呵斥,拆招换式,祭出压箱底的本事。
“呼!”
赤鸡白狗带队齐声道,拉开阵势,准备团战。
“娃娃。”阔脸军士鼻哼一声,轻蔑道。
他右臂一抖,哗??,系刀的锁链抻长,刀柄离手三尺,擒住链扣,短刀飞舞如白练。道人们难以近身,只得扩大包围圈,伺机而动。
“出!”
军士骤然发声,一个探身,短刀飞奔白狗,白狗也不含糊,侧滚避开。
军士扽回锁链,抡转翻身,短刀冲向边危危。双刀刚架住短刀,阔脸军士俯身挥起左臂,又一条锁链从袖中窜出,噗的一声,正中危危小腹。
边危危收腹勾身,双臂打开,露出软肋的瞬间,短刀又到了,避无可避。
宣凭一个激灵,扑到人和刀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