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俄租界宝善里14号,一间密室里。
硫黄、火硝、天平、砝码杂乱地放在木台上,炭块、药捻散了一地板。另一张八仙桌上放着啃过的烧饼,吃过的剩菜,喝过的酒杯和残茶。两个赤足裸背的壮年在忙着做试验。虽是阴历八月二十五(10月9日),但素有“火炉”之称的山城,依然暑热难当。他们不时扯起背上的湿毛巾擦汗,或提起茶壶喝水。起义被迫几次改期,离正式起义的日期只有五天了!
陡地,“轰隆——”一声巨响,顿时烈焰腾空,浓烟滚滚,散碎瓶罐残片四处飞溅,二人狼藉倒地。烟雾稍散后,其中一个人才慢慢爬起来,向另一个血迹斑斑的人身边移动,他抓住那个人,边摇边焦急地喊:“孙武,孙武,醒醒!你怎么样?”
“刘……公……”孙武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勉强睁开眼睛,“你怎么……样……”
“我没事。快,我送你去医院!”
这时,刘公的夫人和佣人闻声赶来,一起把孙武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清理、包扎,扯下一条被单把孙武包起来,叫来人力车,装做病人送进医院。行前,刘公对夫人说:“秘密点已经暴露,巡捕定来搜捕,赶快转移武器、文件,并速告其他同志,快,快!”
说罢,慌忙朝医院走去。
他们刚走,巡捕果然闻声而至,将来不及转移的旗帜、文告、武器及党人花名册全部抄走。损失十分严重!
当天下午五时,蒋翊武在武昌小朝街85号“文学社”机关召开会议,决定当晚十二时提前发动起义,以中和门外炮声为号,并派邓玉麟速去传达起义命令。其他人正在研究具体方案,却不幸再次暴露,彭楚藩、刘尧征、杨宏胜、丁芴堂、陈化龙五人被抓获,只有蒋翊武一人机智逃脱。
血腥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武汉三镇。全城紧急戒严,骑探四出,武昌城控制甚严,邓玉麟无法把起义消息通告各部,起义宣告流产。
10月10日,彭楚藩、刘尧征、杨宏胜三人蒙难。湖北总督瑞澄下令封锁各新军营,严禁士兵外出和外人进入。
第8镇工程第8营前队一百余名士兵被困在营盘里。他们激动、紧张、沮丧,七言八语地说:“怎么办,难道在这里等死吗?”“不如冲出去,拼了!”“听说革命党人的名册已被抄去,反正在劫难逃,不如一拼!”“怎么拼?蒋翊武、孙武、刘公几位领袖都不知去向,谁领头儿?”“兄弟们,我提议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买酒买肉,大伙痛饮一场,死了也痛快!”“对,对,掏!”
众人当即纷纷解囊,派人去打酒买肉,一直痛饮到傍晚,方回房休息。
晚七时,二排长陶启胜出来查岗,见士兵金兆龙正往枪里压子弹,便厉声问:“干什么,想造反吗?”
金兆龙大声回答:“老子正要造反!”
说罢,猛地一跃揪住陶启胜,二人扭打起来。金兆龙高呼:“弟兄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同棚(班)士兵闻声赶来,程定国捷足先登,抡起枪托把陶启胜打倒,陶启胜仓促爬起逃跑,被程定国一枪击毙。不一会儿,代理管带阮荣发前来查岗,也被士兵打死。其他长官纷纷弃职逃命。这时,1排正目熊秉坤已集合三百多人,向楚望台军火库跑步进发。守库的同营左队士兵大部分属革命同志,队官吴兆麟表示附义,大家推他为革命军临时总指挥,率队进攻总督衙门。
工程营起义的消息,旋风般席卷马、步、炮、工、辎各营。革命军纷纷出动,占领要地、炮兵营制高点,轰隆隆开炮。武汉三镇炮声不绝,喊声如潮,炮声震碎瑞澄、张彪(总兵)的肝胆,他们一看大势已去,狼狈逃命。次日黎明,十八星旗(代表十八省)高高飘扬在黄鹤楼、蛇山上空……
武昌起义的炮声,宣告中国两千多年君主制的瓦解,同时给清王朝敲起丧钟。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东北,曹锟惊呆了,半天不说话。他闹不清是喜是忧,是惊是惧。不知对自己是吉是凶,是福是祸。他找来心腹幕僚交谈、询问,他们并不比他知道得多。几个人唉声叹气,七嘴八舌乱说一气,反倒搅得曹锟心烦意乱。以后,他天天翻报纸,看文件,想探索真正的端倪。并派出不少人到天津、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搜罗报纸,打探消息。结果越看越糊涂,越听越迷惑,搞得他吃不好,睡不香,坐立不安。尤其今天这个省“独立”,明天那个省“自主”,全国十八个省,三分之二与清政府脱离关系,他更蒙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骂徐世昌,骂袁克定,这么久不通信息!王毓芝提醒他:“仲帅何不去趟北京,打探一下‘行情’?”曹锟顿悟,拿起脚去了北京,向徐世昌讨教生路。
自从1908年袁世凯被免职后,张之洞依旧充任军机大臣。为了利用徐世昌,笼络北洋派,壮大自己的势力,张之洞特奏调徐世昌为邮传部尚书,徐世昌从东北回到北京。徐世昌对张之洞虽明里亦步亦趋,暗中却为袁世凯的复辟四处奔波。这时,袁世凯的嫡系部队,大部驻津、京、保和东北一带,徐世昌暗中照料一切。不久,庆亲王当了内阁总理大臣,满人那桐当了协理大臣(副总理),由于以庆亲王为首的亲袁派活动,任命徐世昌体仁阁大学士兼内阁协理大臣。庆亲王昏聩贪婪,军政大权大部落入徐世昌之手。
随着武昌起义的成功,“自主”省份的增多,革命党人潜入北京暗杀事件时有发生,北京的政客官员、王公贵族天天处于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之中。他们不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不再鸣锣开道、架鹰遛鸟。有的窝居在家,有的避祸他乡,一派衰微破败的落魄相。
这天,曹锟行色匆匆来到北京,在东四五条铁匠胡同徐公馆见到徐世昌。这套房产是徐世昌从东北回京时,他的密友唐绍仪为巴结他奉送的,里面大部陈设系进口货,带有中西合璧的色彩。
曹锟一见徐世昌,顾不上寒暄话旧,迫不及待地问:“菊老啊,这革命是怎么一回事儿?宫保何时出山?清政府会不会完蛋?革命军能不能打到北京?我们的前途是光明还是黑暗?我急,我闷,我坐立不安哪!”说着,眼圈儿红了。
“哈哈,”徐世昌一阵奸笑,“老弟,你身居高位就这个肚量?你不来我也正想派人去找你呢。要在几天前,你的一大堆问号,我一条也答不出,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咱们的前途非常光明,宫保出山势在必行,革命党乃乌合之众,清政府和革命党都得完蛋,但完蛋得又不能过快……”
“哈哈,”曹锟咧着大嘴笑道,“你这一说,俺心里亮堂多了!宫保能出山,我们便有出头之日。可我有一事不明,为吗革命党和清政府都得完蛋,又不能过快?”
徐世昌洋洋得意地向他解释起来。
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吓破清政府肝胆。起义第三天,载沣就派荫昌为大元帅,统军前去“平乱”。当时组成三个军:第1军由陆军第4镇、混成第3协、混成第1协组成,由荫昌自任军长,开赴武汉;第2军由陆军第5镇、混成第5协、混成第39标组成,由冯国璋担任军长,作为后盾;第3军由第1镇和禁卫军组成,由贝勒载涛担任军长,保卫京畿。
上谕下达第三天,冯国璋轻车简从去了彰德,袁世凯面授机宜:“慢慢走,等等看。”北洋将领得到袁世凯的指示,谁肯向前。果然,第1军车到信阳、孝感之间发生阻塞。三军岿然不动!把个荫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袁世凯叫徐世昌鼓动庆亲王奕劻向朝廷施压:起用袁世凯。载沣黔驴技穷,被迫于10月14日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兼办剿抚事宜。袁世凯待价而沽,借口“足疾未愈”坚辞不就。按理说湖广总督官职已经不小了,可是,袁世凯要的是军权。载沣并未把军权交给他,只派他做荫昌的副将,再说,急于出山会引起载沣怀疑。
这下倒把奕劻搞糊涂了。10月22日,派徐世昌去彰德摸底。于是,徐世昌与袁世凯共同商定六个条件:一、明年召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开放禁党;四、宽容武汉起事人员;五、授予指挥前方军事全权;六、保证饷糈充分供应。
这时,独立省份越来越多,革命势力大有燎原之势,朝廷不得不做第二次让步,答应袁世凯全部条件。10月27日发表上谕:召回荫昌,派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接替其职务。同时,派冯国璋为第1军军统,负责前方作战;段祺瑞为第2军军统,负责后方接应。以上两军连同赴鄂所有海陆军,均归袁世凯节制。
听到袁世凯回任的消息,北洋军一片欢腾。就在上谕发表当天,袁世凯命令冯国璋进军汉口。水陆夹击,内外呼应,第二天便一举占领刘家庙、大智门等革命军阵地。就在军事节节胜利当天,袁世凯派蔡廷干、刘承恩为密使,拿着他的亲笔信和驻汉口英国领事葛福的介绍信,过江去跟黎元洪接洽停战条件。
徐世昌告诉曹锟,袁世凯这样做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给清政府一点甜头,以抬高自己身价;一方面给革命党一点颜色看,以打击他们的气焰。他深知“养寇自重”的道理,对革命军不能过快消灭,这样既可利用革命党威胁清政府,又可利用清政府来对付革命党。否则,就会把矛头引向自己。这就是不能让双方完蛋太早的理由……
曹锟惊叹道:“哎呀,我的天,这位袁大人真乃神人也,太神了!”
徐世昌说:“可偏偏革命军不识时务,拒绝和谈。好吧,再给点压力!于是,他命令冯四儿(国璋)一鼓作气拿下汉口,三十里长街化为灰烬!”
曹锟问:“‘滦州兵谏’是怎么回事?”
徐世昌说:“武昌起义前,清政府调第20镇从奉天进关举行秋操,部队开到滦州,得到武汉起义的消息。10月29日,镇统张绍曾,协统卢永祥、蓝天蔚、伍祥祯、潘榘楹联合给清政府发电报,提出十二条,其中有要求召开国会、由国会起草宪法、选举责任内阁、皇族不得担任国务大臣等等。就在同一天,山西宣布独立,并组织革命军集中于娘子关,准备率第20镇向北京进军。袁大人得知消息又惊又喜,喜的是这是对清政府的意外压力,惊的是怕清政府垮台太快。因此,他配合清政府,对几个挑头儿的分化瓦解,明升暗降,才算将事态平息下去……”
曹锟介绍了东北局势:武昌起义后,东北同盟会员曾秘密策动起义,推新军第2混成协协统蓝天蔚为“关外革命军讨虏大都督”,张榕为奉天都督兼总司令,谘议局议长吴景濂为奉天民政长。但东北旧军势力较大,又有日本人在背后撑腰,结果,赵尔巽利用张作霖的旧军,来了个先发制人,张榕被打死,蓝天蔚、蒋方震、吴景濂等逃跑。赵尔巽、张作霖公开宣布拥护清室。这样东北局势才算平定下来,没出现流血事件。
徐世昌告诉他:“跟任何一方都不要掺和,看好你的兵,待袁宫保上台后,对你部自有安排。京都是非之地,我不留你,你赶紧回去吧。”
曹锟说:“好吧,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多了。”
曹锟回长春不久,传来11月9日清政府通过资政院选举,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的消息。袁内阁成员有:外交大臣梁敦彦,副大臣胡惟德;民政大臣赵秉钧,副大臣乌珍;度支大臣严修,副大臣陈锦涛;海军大臣萨镇冰,副大臣谭学衡;陆军大臣王士珍,副大臣田文烈;学务大臣唐景崇,副大臣杨度;司法大臣沈家本,副大臣梁启超;邮传大臣杨士琦,副大臣梁士诒;工商大臣张寒,副大臣熙彦;理藩大臣达寿,副大臣荣勋。
兵营内外贴喜联,放鞭炮,敲锣打鼓,喝祝捷酒。曹锟等将校更是欣喜若狂。第二天,在演兵场召开全军将士庆祝大会,曹锟登台演说,并通过了给袁总理的“掬诚电”。
就在袁世凯忙着进京组阁的同时,对军事做了进一步部署。他知道北洋军第1镇多八旗子弟,铁良、凤山等几任镇统多系满人,一向听命于朝廷;此外,禁卫军更是皇家鹰犬,唯皇家马首是瞻。这些部队留在京畿,终是肘腋之患,必须调可靠亲兵来担任保卫。调谁呢?袁世凯首先想到曹锟。通过三年“蛰居”生活,他深感曹锟是最忠驯、可靠的奴才。早在孝感前线督师时,袁世凯就把这事想好,一进北京就派亲信到长春,向曹锟传达第3镇“急速入关,保卫京畿”的命令,指定了司令部、各协、各标驻防地点,并命曹锟先行入京议事。
接到命令后,曹锟立即召开将校会议,部署入关事宜。之后,连夜坐专车进京面见袁世凯。坐在火车上,他又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自从袁世凯蛰居后,三年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不知何时会被罢官免职,现在大帅东山再起,担惊受怕的日子总算熬出头了,自己终身有靠;紧张的是:袁世凯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对部下骂街、往脸上啐唾沫是常事,甚至为一件小事丢饭碗,乃至掉脑袋,三年没见他,今天还真有点畏惧。曹锟七思八想,一夜昏沉沉不曾入睡。
下午三点多钟,专车到达北京永定门站。一下车,早有陆军总长王士珍,副总长田文烈,新任禁卫军军统冯国璋,机要秘书张一麟、夏寿田,军警总监江朝宗等军政大员在站台上迎候。来的人虽不多,但规格很高,除军界元老外,连袁世凯最贴己的秘书都到场,这是少有的。这说明,袁世凯确把曹锟当自己人,当成与“北洋三杰”相似的心腹。曹锟顿感一股热流发自心底,眼睛不禁湿润了。他一下车,左有王士珍,右有冯国璋,三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嘻嘻哈哈,说长道短,热烈异常。他们已有三四年未曾见面,而这次见面意义非常,境遇非凡,心情格外激动。他们有一种“解放感”、“自由感”,都有大干一场的愿望!
寒暄过后,人们分乘几辆汽车向城里开去。王士珍、冯国璋和曹锟坐在第一辆轿车里。三个人的话题集中在冯国璋刚结束的阳夏之战上。由于冯国璋战功卓著,新近被朝廷封为二等男爵、上将军、三代世袭一品,其父冯春棠受封光禄大夫,其母孙氏诰封一品诰命夫人。虽然朝廷的封典已随其衰败而大大贬值,但对一生崇尚功名的曹锟来说,仍有垂涎欲滴的魅力。
车子拐弯抹角开进铁狮子胡同陆军部院内。袁世凯刚进京时,住在石大人胡同外务部院内,因为最近北京革命党经常搞暗杀活动,今天扔炸弹,明天打黑枪,搞得人人自危,谈虎色变,袁世凯感到不安全,才搬到陆军部院内。汽车进院后,王士珍、冯国璋陪同曹锟去见袁世凯。
还没进门,曹锟就哭声沙拉地喊:“总理——!”说罢,跪伏在地,“噌噌噌”飞快地爬到袁世凯脚下,抱住他的粗短腿,一边叩头,一边诉说:“大人,父兄,恩师!您受委屈了,我可见到您了!三四年啦,小的像没娘的孩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今天,总算熬到头了,拨开乌云见青天了!呜呜……”
“仲珊老弟,”袁世凯边拉边说,第一次称他老弟,“起来,快起来,哈哈……”
冯国璋、王士珍对曹锟的表演感到肉麻,怕他弄巧成拙,被袁嗔怪。冯国璋在他身后偷偷踢了一脚,说:“总理让你起来说话。”
“是,是,”曹锟会意,赶忙爬起来,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鼓捣得满脸都是,令人啼笑皆非。冯国璋指指曹锟的脸,他赶忙掏出手绢擦干净。几人坐定后,袁世凯笑眯眯地问他:“这几年你一向可好?部队听不听话?对这次入调京畿有何反应?这几年你为北洋大业出力不小,我很满意。”曹锟一一做了恭谨的回答。
冯国璋深知,袁世凯跟部下谈话是不喜欢旁人听的,瞅个空子站起来说:“总理若无他事,我们告辞了。”说着,拉了王士珍一把。
冯国璋、王士珍走后,曹锟挺胸叠肚,双目平视,双手按膝,一副专注神态。袁世凯慢条斯理地说:
“仲珊啊,这次调你进京有两大要务:一是要你保卫京畿,保卫国府,保卫我的安全,对禁卫军和第1镇我不放心,我只相信你。”
“大人!”曹锟感激涕零,慌忙跪下,“您尽可放心,曹锟纵然肝脑涂地,也要确保大人安全!”
“好,你起来。”袁世凯捻髯继续说,“二是,‘滦州兵谏’虽已镇压,第6镇镇统吴禄贞虽被刺死,可新军第2标标统阎锡山是谋叛者主谋,他被推为晋军都督,组织燕晋联军,宣布山西革命,跟武汉革命军密使往还,相互勾结,把大兵驻扎在娘子关,妄图打进北京,夺取政权。真是狗胆包天!山西近在咫尺,是吾肘腋之患,我睡不着觉啊!你记住:不管是清政府,还是革命军,都是我的敌人,都在我消灭之列;我对南方革命可以宽容一时,但绝不允许北方革命存在一日,我的睡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你要给我亲率第1协,西出娘子关,先把晋匪剿灭,再回来见我!懂吗?”
袁世凯的话充满震慑、暴戾和杀机,吓得曹锟不寒而栗,赶忙起身道:“啊,懂,懂。卑职遵旨照办,马上回去部署。”
自第3镇成军以来,从未真刀真枪地打过仗。听说革命军士气高、人心齐、作战勇猛,这次出兵胜败如何、吉凶怎样,难以预料啊!胜了还好,如果大败而归,或者在前线阵亡,那……他不敢再想,惶惶悚悚退出袁世凯的办公处。
11月中旬一个漆黑的夜晚,第3镇第1协几千名官兵,分乘几列火车由石家庄车站向娘子关方向进发。走在最前面的列车是炮兵第3标,吴佩孚的炮兵第1营在最前的几节车厢里,其后是步标、马标,最后是曹锟的中军司令部和卫队营。几列火车相隔不过一公里,像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
进军目标是井陉,距石家庄约五十公里。据情报得知,晋军已在娘子关布下重兵,以高屋建瓴之势虎视石门。所以,曹锟要以最快的速度,抢占井陉制高点,然后向娘子关方面出击。按常规应把步兵放三军之首,曹锟之所以把炮兵放在前列,是想争取时间,让炮兵抢先在井陉高山上部署炮兵阵地,以使接踵而至的马、步兵在进击时能立刻得到炮火支援。为加快进度,每列火车都有前后两个车头。
星光暗淡,夜色正浓。列车前灯的强大光束,刺破厚重的夜幕,拖引着列车向前飞驰。不同型号的大炮傲然排列在车厢上。炮兵们有的互相枕藉偎靠着打盹,有的在说着悄悄话,有的在默默做着祈祷……
1营营部车厢里鼾声大作。帮带张福来心宽体胖,早已进入梦乡。参谋、副官、文案、勤务兵,除少数值勤者外,也都相互依靠着打盹。一向心细的吴佩孚毫无睡意,他把军用地图铺在小桌上,拿红蓝铅笔又标又画,在做战前准备。
车到获鹿站,当值副官高喊:“注意啦!指挥部命令:前面临近战区,列车实行灯火管制,禁止一切火光。违者重处!”
不一会儿,车灯陡地灭了,车内外一片漆黑。吴佩孚坐在车窗前,窥视着茫茫黑夜,只有沿途小站上那稍纵即逝的微弱灯光,才令人感到列车在飞速前进。从获鹿车站开始,每过一站他都要打开手电,在地图上做个标记。不知不觉车到微水、南张车站。南张距井陉只有十二华里,吴佩孚的心情紧张起来,他想:“指挥部为何还不下达战斗准备令?是疏忽还是有意?不行……”他霍地站起来,赶忙叫醒张福来,又命传令兵到各车厢检查战备。随后,他与张福来带几个卫兵,从后往前通车厢检查一遍,直见到士兵们个个整装以待才放心。
吴佩孚站在车门后面向外张望,估计再有几分钟就该到站了。可为何列车还没减速,不见停车迹象?他掏出怀表,时针已指向凌晨四点五十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忽然,几束微弱的灯光射进车窗。吴佩孚赶忙转向窗外,见蓝色信号灯在摇晃,路标灯在闪烁,站台值班室的灯光在宣泄,几名工作人员幽灵般站在站台上。他急忙寻视标牌,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井陉站”。
“怎么,井陉不停车,为什么?”吴佩孚警觉起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车过井陉便是一片平阳谷地,娘子关上革命军的大炮足以使几千人陷入车毁人亡的绝境!他“嗖”地拔出手枪,推上子弹,大声喊:“不好!张福来,卫兵,快跟我来,有阴谋!”
张福来和卫兵立刻子弹上膛,跟在吴佩孚身后,越过装大炮的车皮,向团部急奔。“别喊,举起手来!”两名团部哨兵被吴佩孚等人缴了械。吴佩孚从玻璃门上朝里一看:桌子四周围着十来个人,对着地图在研究着什么。他们身穿革命军军装,带着红色臂章,脖子上扎着白毛巾,一面十分醒目的“十八星”大旗戳在角落里。吴佩孚全明白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好啊,叛乱!这还了得?!”想着,“哐”一脚把门踹开,雷鸣电闪般冲进去,大吼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与此同时,张福来等人也进了房间,枪口对着众人。那十几个人惊呆了,痴痴地站在那里。吴佩孚命张福来到前面去,强令司机停车,刘标统满脸堆笑,慢慢向前蹭了几步,说:“嘿嘿,子玉兄,别误会,咱们是多年弟兄,有话好商量。我正要告诉你,朝廷人心丧尽,我们再也不能给他们卖命了。咱们革命吧!”
“少废话,我不认识你!”吴佩孚凛然道。
“子玉兄,你是明白人,让我们一起弃暗投明吧,全国都在革命,都在变哪!”
“住口!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吴某只知道袁总理和曹大人,不知有他!你再多说一句先吃我一枪。”说罢,朝天花板“啪啪”地开了两枪。
假如吴佩孚头脑中稍有革命意识,假如受一些进步思想熏陶,在这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便会接受刘标统的劝告,加入蓬勃发展的革命潮流。那么,他个人的历史将会改写,政局将会改观,国家历史也将被改写。可惜,他作了另一种选择,成为袁世凯的帮凶,成为制造了无数流血、痛苦和灾难的罪人!
“呜——”汽笛拉响了,列车“吱——”地来了个急刹车,开始急速倒退。眼看即将投入革命怀抱的列车、几十门大炮、上千名官兵在眼前溜走了。驻扎在娘子关上的革命军震怒了,他们毅然用大炮说话:“轰!轰!”
北洋军只有被动挨打,无法进行还击。几节车厢中弹起火,人员颇多伤亡。
曹锟沉着脸,两只小眼睛似两把锥子,嘿嘿冷笑道:“姓刘的,你不够朋友!老子待你不薄,你为何往我脸上抹黑?”
“曹镇统,”刘标统面无惧色,侃侃而谈,“个人私交事小,民族大义事大,刘某是个向义之人,顾不了个人交情。”
“放屁!”曹锟勃然大怒,口出秽言,“什么他妈的民族大义,纯粹是胡闹台!常言说:吃谁向谁,跟谁爱谁。你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回过头来反抗朝廷,便是大逆不道!”
“朝廷腐败透顶,万人切齿!”
“朝廷腐败还有袁总理,袁总理是民族救星、国家忠良,我们应该拥护他。”
“不,孙中山先生才是民族英雄,国家的中流砥柱。”
“他妈的,少废话。你把叛乱之事从实招来,不然我宰了你!”
“事到如今,我可以告诉你,可不是因为怕你。本人早就同情革命,倾向革命,跟各地革命领袖常有秘密联络。姚以家是山西新军1标2营管带,10月29日在太原起义成功,接着与吴禄贞组织燕晋联军,制定出进占娘子关、觊觎石门口、进而兵进北京的计划。本人参与了计划的制订。可惜,吴禄贞被袁世凯暗杀,组织联军的计划失败。这次‘驱羊入围、瞒天过海’之计,也是本人和姚以家策划的。我们的计划是,趁黑夜把列车引入娘子关外谷底平地,然后迫使投降,否则就万炮齐轰,人车摧毁。可惜,即将成功的计划被吴佩孚一手破坏,吴佩孚将成为千古罪人。这就是我的‘招供’,要杀要剐请便吧!”
曹锟一听吓得打了个冷战,心想:我的娘啊,好悬!他的阴谋如能得逞,我曹锟不死也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吴佩孚啊,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想着,把桌子一拍,大喝一声:“押下去,听候发落!”
刘标统被押走,别人退下,屋里只剩曹锟、卢永祥、吴佩孚三人。曹锟走到吴佩孚跟前,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亲热激动地说:“子玉呀,你智勇双全,深明大义,救了全军,立了大功。我感谢你,佩服你!”
吴佩孚跟曹锟三年有余,还是头一次跟他如此亲热。吴佩孚是个仕途多艰、重义气的人,听曹锟一说,早已心潮澎湃,感激涕零,他说:“大帅,言重了。这是军人应该做的。”
“好,我提拔你上校衔标统,代替刘湘毅的位置!”
“多谢大人栽培,佩孚终生难忘!”
“子玉,都是自己人,以后再不要客气,就叫我仲帅吧。我还要把你的英雄事迹奏报朝廷,奏报总理,给你请功颁奖!”
“仲帅!”吴佩孚一磕脚跟,热泪盈盈,“吴某有生之日,永远追随您左右,绝无二心!”说罢,高高兴兴离去。
曹锟对吴佩孚的赞扬和提拔,卢永祥又妒忌又害怕。第一,他怕吴佩孚有朝一日超过他,自己相形见绌;第二,事情发生在自己领导的协内,朝廷追究下来,难逃罪责。吴佩孚一走,他便低眉垂首地对曹锟说:“仲帅,卑职失职,险些酿成大祸,卢永祥请求处分!”
“唉,子嘉,”曹锟一向息事宁人,说,“哪里话?事情已经过去,汲取教训就是了。说到处分,那应该先处分我。”
“多谢仲帅关照!不过……吴子玉功劳非小,应该提拔重用,但奏报朝廷一事是不是就免了?您想啊,这种北洋军历史上少有的事,如果让朝廷、让外界知道,定会引起举国震动,朝廷定会追究责任,有些人会论功行赏,有些人便要坐牢杀头。如此一声张,不仅对3镇声望不利,就是对大帅您也是损失,难免担个‘疏忽大意,险误戎机’的罪名……”
“嗯,”曹锟仰面朝天,咧着嘴思忖许久,“对,言之有理。可我已与子玉说过,岂能言而无信?那刘湘毅呢,难道秘密杀掉?”
“对子玉不妨直言,子玉是明白人,会理解大帅衷曲的。至于刘湘毅吗,不能杀,平白无故杀一个标统,会引起麻烦的。不如摘个错儿饶其性命,降格使用,待机处理。”
“好,你看着处理吧。这件事定要保密,谁也不准声张。”
吴佩孚的炮兵傍山布阵,步、骑兵勇猛出击,经过多日交战,革命军弹尽援绝,挥泪撤出阵地,败退晋西南。第3镇终于夺下三晋门户、古有天堑之称的娘子关。曹锟以胜利者的姿态,登上娘子关隘口,眼睛笑成一条缝,捋着八字胡问吴佩孚:“子玉,你读的书多,见识广,知道这里为吗叫娘子关吗?”
“唐朝平阳公主曾率娘子军驻守此关,故而得名。”吴佩孚回答。
“哈哈,以后是不是应该更名‘夫子关’了?”曹锟得意地说。
“哈哈,改得好,改得好!”卢永祥赶忙恭维。
“好!”吴佩孚也不甘落后,“夫子关,仲帅改动一字,一字千金!”
众将大笑。
1911年12月29日,革命军十七省代表在南京举行会议,推举汤尔和、王宠惠为正、副议长,旋即举行临时总统选举。孙中山以十六比一的压倒多数票当选临时大总统。次年1月1日宣誓就职,向中外庄严宣告中华民国成立。1月3日,代表会议选举黎元洪为临时副总统,同时通过孙中山提名的国务员名单:
陆军总长兼参谋总长黄兴,海军总长黄钟瑛,外交总长王宠惠,司法总长伍廷芳,财政总长陈锦涛,内务总长程德全,教育总长蔡元培,实业总长张謇,交通总长汤寿潜。
同时,改“铁血十八星旗”为红黄蓝白黑“五色共和国旗”,表示汉满蒙回藏五大民族大团结之意。
消息传到北京,袁世凯等十分惶恐,更加紧了谋国篡权的阴谋活动。其实,阴险狡猾的袁世凯从未停止过阴谋活动。他一再派出“和谈”代表与革命军“谈判”,以稳住南方革命军;接着,镇压“滦州兵谏”,暗杀吴禄贞,又派曹锟镇压山西起义,使北方有了暂时稳定的局面。之后,他施展了一系列夺权阴谋。诸如制造恐怖空气,吓唬孤儿(溥仪)寡母(隆裕太后);买通太监小德张和宫女,制造革命军暴戾恐怖的谣言;印制假《顺天日报》,哄骗隆裕太后,制造交权舆论;威胁王公大臣带头领兵打仗,利用他们的怯战心理,逼迫他们交出军权;逼迫皇上下罪己诏,历数摄政王载沣罪过,乘机解除其军政大权;跟冯国璋密定“连环计”,使其打入王公内部刺探情报,终使冯国璋代载涛当了禁卫军军统;在皇族中安插亲信特务,了解他们的动向,瓦解王公贵族;唆使资政院公议:王公贵族一律不得入阁参政。连一向为他卖力的庆亲王、那桐等人,也被他一脚踢开。最厉害的一招是:密令段祺瑞等四十八名将领发表联电,逼迫清帝退位……
袁世凯紧锣密鼓地活动之后,谋国篡权的时机已经成熟,终于在1912年2月12日,逼迫清帝发表退位诏书。诏书说: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2月13日,孙中山实践诺言,向南京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并推荐袁世凯继任临时总统。鉴于袁世凯系口是心非之人,为把他从盘根错节的反动势力中调开,在咨文中提出三个附加条件。咨文送到北京后,袁世凯坐立不宁,唉声叹气,当即把心腹幕僚找来共商对策。这几个人是徐世昌、杨度、冯国璋、王士珍和赵秉钧。
孙中山提出的三个条件是:一、临时政府设在南京,不得更改;二、新总统到南京受任之日,本总统及各国务员始行解散;三、临时参议院所制定的临时约法,新总统必须遵守。
杨度念完这三个条件,大家开锅似的热吵。冯国璋说:“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计,南方是革命党人的老巢,到那里去当总统,等于头上套上紧箍帽,万万不能答应!”王士珍说:“北方根基雄厚,左右逢源,当然不能去!”徐世昌说:“要紧的是得想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妨动员四十八名将领发联电,公开拒绝南下!”杨度提议采用“拖刀计”,慢慢拖。王士珍说:“光拖不是办法,临时政府存在一天,对北方就是个威胁,对百姓就是个鼓励。”赵秉钧绰号“屠夫”,杀害政敌无数,他主张:“干掉孙中山!”
袁世凯说:“放屁!你就知道杀杀杀,不会动动脑子?!”袁世凯踱来踱去,思索对策。他在大家的发言中得到启发,想出一条妙计:“诸位说得对,北方我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岂能随便放弃?我的策略是:皙子(杨度),你立刻给张謇、梁启超发密电,让他们向革命党进言疏通;让汪兆铭(汪精卫)密赴南方,将革命党各个击破,孤立孙中山,迫使他放弃逼我南行的计划;菊人兄,你秘密造访各国驻京公使,让他们出面干预,给革命党施加压力,阻止南迁,告诉他们如果不帮我说话,袁某不保护他们在华利益;华甫、聘卿,你们联络北方诸将,给孙中山发联电,施加压力;智庵(赵秉钧),你联络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让他们在报上写文章,造舆论,给南京写恫吓信,阻止政府南迁……”
众口交赞:天衣无缝!袁世凯洋洋得意,边走边拟电文:
南京孙大总统、黎副总统、各部总长、参议院同鉴:……现在统一组织,至重且繁,世凯亟愿南行,畅聆大教,共谋进行之法;只因北方秩序不易维持,军旅如林,须加部署;而东北人心,未尽一致,稍有动摇,牵涉全国,诸君皆洞鉴时局,必能谅此苦衷……
在一旁记录的杨度说:“好,这个小小难题,够孙中山忙活一阵子的。”
众人纷纷附和:“高,高招妙计!”
冯国璋换个话题说:“刚才聘卿兄‘对台戏’之说我看可行。咱们把咱的责任内阁,原封不动改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并照会各国驻华使节,通告政权变更,这样更迫使参议院快速进行总统选举。”
“对!”袁世凯兴致勃勃地说,“急不如快,明天准备一天,后天正式改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原班人马,暂不更动。”
袁世凯的诡计果然在南方引起混乱。黎元洪主张迁都武昌,因武昌系全国首义之地,且地处南北中心。立宪派认为,各国公使均在北京,迁都会得罪洋人。革命党内妥协派则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孙中山仍坚持把袁世凯从封建巢穴调出来,有利于共和大业。经孙中山再三解释和坚持,才勉强维持原迁都南京的提案……
2月15日,临时参议院经过议员选举,袁世凯以满票当选临时大总统。南京在给袁世凯的通电中,竟把这个窃国大盗称为“中华民国第一华盛顿”,把他捧上九天。袁世凯以为总统到手,江山坐稳,又有外国人支持,更不把南方放在眼里。在南下问题上,大耍威胁、恫吓等无赖手段。孙中山与其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宣布:“新总统一日不南下就职,本大总统一日不解职。”
南方妥协派怕把事情弄僵,临时政府派遣蔡元培、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五专使,到北京迎接袁世凯南下就职。
2月17日,东西华门粉刷一新,马路打扫得干干净净,政府机关和商铺挂起五色共和旗,火车站、大街上搭了松柏牌楼,墙上、树上、电线杆上贴了红绿欢迎标语。从车站到煤渣胡同的法政学堂行辕,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袁世凯指示赵秉钧,派出几百名军警“保护”五专使。还成立以胡惟德、赵秉钧为首的十三人接待委员会。最令人惊讶的是,袁世凯下令打开中华门(即大清门),用接待国宾的规格迎接专使入城。
当天晚上,政府举办盛大欢迎宴会,徐世昌、杨度、冯国璋、王士珍、曹锟等袁之心腹僚客几十人出席作陪。宴会开始后,蔡元培发表即席讲话。他说:“清帝退位,全国人心大振。袁先生深明大义,海内共仰,此次当选临时大总统,乃众望所归,人心所向,中华喜得英主。孙先生要我们几位北上迎驾,实感荣幸,愿袁公早日成行,以慰国人。现在,我提议为袁大总统,为在座诸君的健康,为共和国辉煌大业——干杯!”
在一片掌声中,袁世凯发表讲话:“五位专使风尘仆仆,千里相迎,袁某由衷感佩!袁某德薄能鲜,意在桑梓,对政治不善此道,也寡兴致。承蒙诸君及国人错爱,一体维持,世凯只好勉为其难。以后,尚赖诸君齐心,南北协力,使共和大业早日功成名就。至于南行就职一事,世凯日夜思往,极愿早日成行,怎奈北方政局不稳,诸事纷繁,诸君给我少许时日,待我理出头绪来,定要从速前往……”
袁世凯讲完话,当场有人很不礼貌地提出异议或质问,纷纷反对袁世凯南下就职,使宴会气氛蒙上不愉快的阴影。袁世凯站起来,面带愠色说:“诸位,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主意已定,决计南行,只是个时间问题。我这个总统不光是北方人的,也不是南方人的,而是国民的总统。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南北一家,不要分你的我的。来,都端饮此杯,为南北通力合作——干杯!”
掌声雷动,欢声不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提出南行异议的有两种人:一是明白内幕,意在逢场作戏的;一是不明真相,跟着瞎操心的。这两种人都在帮袁世凯演戏。汪精卫跟蔡元培说:“大总统确实伟大,说话做事令人信服!”宋教仁看出蹊跷,说:“兆铭兄,且莫高兴太早,袁世凯是惯于施阴谋诡计的人!”汪精卫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就是死心眼儿!人是会变的。”
汪精卫心里最明白袁世凯的招数。汪精卫祖籍浙江绍兴,利用自学考中秀才,后留学日本,1905年加入孙中山、黄兴领导的同盟会,并负责宣传工作。次年获东京政治大学学位。汪精卫不仅写一手好文章,且颇具讲话才能,又长得漂亮,在反满宣传上做过一些工作。1910年2月,他在《民报》上发表激烈文章,主张用暗杀手段激励国人反满斗争。4月份,他化装回京,主持暗杀活动,拟在摄政王载沣经过的桥下安装炸弹将他炸死,因失密遭逮捕。在审讯中,他侃侃而谈,直言不讳。当时,国内革命风起云涌,清王朝日薄西山,清政府为笼络人心,免生事变,只把汪精卫监禁起来而未杀害。转眼间,汪精卫成了饮誉中外的“民族英雄”。一年后,武昌起义成功,袁世凯看中汪精卫的特殊作用,通过庆亲王说服载沣放了他。袁世凯馈汪精卫以重金,安排其舒适生活,令儿子克定与其结拜兄弟,并多次秘密交谈,要他在革命党内部发挥特殊作用。汪精卫受宠若惊,死心塌地上了袁世凯的贼船。这次南京政府派他进京接驾,他早把南京情况向袁世凯偷偷做了汇报……
宴会散后,袁世凯又带领徐世昌、冯国璋、王士珍、曹锟等心腹重臣到五专使房间拜晤。袁世凯重新把他们介绍给五专使。袁世凯满脸堆诚,坐下来跟五专使商量南行日期,行动路线。他打算由京汉路南下,先跟黎副总统在武汉会面,然后乘长江轮顺流南京。袁世凯走后,蔡元培等以为大功告成,准备当晚给南京发电。只有宋教仁心有疑惑,提议看看再说。
第二天清晨,赵秉钧、胡惟德等接待委员又代表袁来看望他们。嘘寒问暖,陪饮伴吃,一起研究交通、保卫、随员、迎接规模等具体事宜。赵秉钧等人走后,汪精卫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没问题吧?看,人家连行动路线都想好了,放心吧,诸位。”
宋教仁连连摇头叹息:“捉摸不透,捉摸不透。”
蔡元培说:“看来是真的,不会有诈。”
另外二人也不再怀疑。于是,由汪精卫起草,拟了一份电文,蔡元培、宋教仁等推敲之后,由钮永建拍发出去。
中午,赵秉钧、胡惟德又来陪餐。晚上,赵秉钧施展军警头子、刽子手的淫威,把谭鑫培请来,为五专使唱了一出《失空斩》。
五专使回到下榻处已是午夜十二点。汪精卫说:“怎么样,涣文(宋教仁)兄,这回不再怀疑了吧?”
宋教仁说:“闲言少叙,有话明儿说——睡觉!”
五人分三室睡了觉,刚刚躺下不久,忽然,外面“乒乒乓乓”,响声大作。宋教仁觉得不对头,赶忙叫醒汪精卫。汪精卫听了听说:“是放鞭炮吧?”
宋教仁说:“不对,正月十五过去好几天了,还放什么鞭炮?”
正说着,“啪,哗啦——!”一颗子弹穿破玻璃打在墙上,汪精卫惊呼:“不好,枪声!”
说话间,枪声大作,火光冲天,闪闪的亮光映红夜空,映红室内,枪炮声中不时夹杂着慌乱的脚步声和惊叫声。他们爬起来,贴着窗户两侧向外看,“砰,哗啦——”“砰,哗啦——”一颗颗流弹打在玻璃上。他们二人猫腰溜着墙根往蔡元培屋里跑,刚一开门,“啊”的一声,正巧与惊慌而入的魏宸组、钮永建撞个正着,原来他们也吓坏了,正往汪、宋屋里跑。四个人赶忙敲开蔡元培的房门,蔡元培早已吓得缩成一团。五人正手足无措,忽听院外有说话声:“妈那个巴子,几个南蛮子是不是住这儿?”“听说是。”“他们要抢咱的衣食父母,非教训一下不可!”“对,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哒哒哒……啪啪啪……
说罢,往屋里放枪,往院里扔手榴弹。门窗玻璃大部打碎,墙壁上打了许多洞,室内土块四溅,尘土飞扬。歹徒折腾大半天,才在一声哨音中离去。
五专使怕歹徒再来,胡乱穿上衣裳,拿了文件,跌跌撞撞跑出房子。不敢走正门,赶忙向后墙跑去。幸好墙垣较矮,五个人你扶我帮,跳到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跟头趔趄朝六国饭店跑去。因那里多住外国人,歹徒不敢光顾。跑到那儿一看,有的只穿一身内衣,有的只披一件棉袍,样子既狼狈又好笑。
六国饭店里中外客人纷纷议论,有的说是土匪作祟,有的说是曹锟的士兵催欠饷,因为袁世凯一走更无人给了,有的说是官兵不满迁都……宋教仁气急败坏地说:“哼,准是袁世凯捣鬼!这不明摆着,袁世凯不是一向带兵有方吗?他的北洋军不是一向纪律严明吗?曹三儿不是一向听话吗?怎么这样巧,兵变偏偏在咱们来后第三天发生?!”汪精卫说:“涣文兄,你把袁总统想得太坏了,他不是那种人。”宋教仁顶撞道:“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正说着,赵秉钧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见面拱手道:“对不起,各位受惊了!”他命卫士把众人衣物抱进来,“初步查明,兵变系曹锟第3镇下层官兵发起,他们反对总统南迁,这股势力很大,还没有完全控制,总统怕这里不安全,命我接几位到他的府邸去住。请吧。”
五专使余悸未消地上了金漆朱轮马车,在远处的枪炮声和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向锡拉胡同袁世凯的府邸驰去。
马车停在袁府,蔡元培等下了车,走到客厅门口,见袁世凯穿着睡衣,披着狐皮大氅迎出来。袁世凯一见面就拱手说:“啊,诸公,实在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我正在查问原因。”
他们走进客厅坐定,早有侍从拨旺炉火,献上烟茶,袁世凯再次向大家道歉。
蔡元培说:“大总统何必客气,这种事谁能预料?”
汪精卫大拍马屁:“大总统对我等这般关照,我等甚为惶恐。”
宋教仁不满地说:“北方将士不是一向信赖袁公,第3镇不是袁公的体己部队吗?怎么闹到这步田地?令人费解。”
这几天宋教仁的表现早有赵秉钧、胡惟德等向袁世凯作了报告。袁世凯一方面感到宋教仁有思想、有才干,另一方面感到此人不好对付,对他恨之入骨。今天听他质问,心里尤加痛恨,于是动了杀机,果于一年后,在上海车站派刺客将他杀害。这是后话。
“哈哈。”袁世凯宽怀大度地说,“情况未明,尚难结论。”
一副官入报:“报告大总统,我们审问几个乱兵,他们说怕大人南下,如果南边再有人逼大总统,他们就……发动更大兵变。”
袁世凯呵斥道:“放肆!继续审问,找出主谋。”副官走后,袁世凯叹息道,“唉,诸位看见啦,办点事就这么难。兄弟诚心诚意南下,但出现这种动乱局面,实在放心不下。”
汪精卫说:“是啊是啊,大总统确有难处。”
宋教仁面有愠色,几次想抢白袁世凯,蔡元培示目以止。袁世凯为解脱这尴尬气氛,说:
“诸位,一夜劳神,实在抱歉,我们小饮数杯,为诸公压惊,如何?来人哪,拿酒来!”
五专使折腾一夜,早已饥肠辘辘。不一会儿,差弁端上美酒佳肴、果品点心。袁世凯作陪,几个人对饮起来。
次日上午,五专使刚刚起床,就被京津保各商会、省议会、顺直谘议局等团体“代表”所包围。他们众口一词要求建都北京,袁总统不能南下。有的苦口婆心,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威胁恫吓,有的声泪俱下……好不容易把代表打发走,差弁又将北方省城各团体反对袁南下的抗议信、抗议电,陆陆续续转来,搞得五专使晕头转向。
中午,北京几家大报的“新闻快讯”、“号外”、“特刊”送来,上载:“城东及前门外一带大火彻夜不绝,枪声不断……变兵焚掠达旦,凡金店、银钱店、蜡铺、首饰楼、钟表铺、饭馆、洋货铺及各商行十去八九”。“次日又波及西城”,“北京商民损失总计数千万……内城被劫者四千余家,外城六百余家”……宋教仁把报纸一摔,愤然骂道:“无耻!下流!”
下午,消息更令人震惊。冯国璋、段祺瑞、曹锟、姜桂题等北洋将领发表联电,呼吁“临时政府设在北京,大总统受任必暂难离京一步,统一政府必须旦夕组成……”各国驻京公使也借口“保卫”使馆及侨民安全,纷纷增调军队入京。英军首当其冲,上午便将一千人调来北京,美、法、日、德公使也不示弱,各把二百名官兵调进来;日、俄、德国驻屯军,分别受命从旅顺、哈尔滨、大连、青岛等地向天津集结。一时间北方局势益发紧张,内忧外患大有接踵而至之势……
五专使把北方情况电告南京政府。南方的妥协派吓破了胆,终于做出袁世凯在北京就职的让步。
兵变丑剧是袁世凯亲自导演的,是曹锟一手发动的。五专使来京后,袁世凯一面命部下对五专使按国宾格接待,一面制造兵变。他把曹锟唤来,劈头便问:“曹三儿,有人要强迫我到南京做总统,你说咋办?”
曹锟脖子一梗,气鼓鼓地说:“有曹三儿在,他休想,我制造兵变!”
袁世凯仰面大笑:“哈哈,傻小子还有点头脑。对,我叫你来正是这个意思。你想让谁挑起此事?”
曹锟想了想说:“吴佩孚。他最听话,在打娘子关立了大功。”
“你错了。你说的这两点他都具备。可我听说这小子既古板,又迂腐,不贪财,不好色,为人比较正派,这种事他不适合。你可以用他的部队,但不让他知道,找个知心的队长就够了。这事你要密之又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这事干系重大,你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懂吗?”
袁世凯把在哪里起事,多大规模,怎样发动,抢掠对象,对五专使只吓不打,要确保他们安全等等,仔细叮嘱一番。曹锟脚跟并拢,垂手肃立,唯命是从。
当晚十点多钟,驻扎在朝阳门外的吴佩孚炮第9标首先哗变。他们提着步枪一涌而出,沿途大呼小叫,朝天乱放枪。朝阳门外的摊贩、铺面猝不及防,转眼间连货带钱被抢个精光。
炮队一闹,驻东城区附近的禄米仓辎重队、煤渣胡同、土地庙、帅府园的步队不约而同,纷纷响应,穿堂入室,大肆抢掠。守城门的部队不属第3镇管辖,他们一看不好,赶忙关上朝阳门。炮队生了气,拉出过山炮向城门猛轰,城里的辎重队赶来接应,打退守城部队,开了朝阳门,放队进城,然后汇兵一处朝西蜂拥。他们不杀、不淫、不动洋人、不抢官家,目标只对当铺、钱铺、金店、银店、粮店……见什么抢什么。后来,抢热了手,清朝的遗老遗少、达官贵人也在哄抢之列。
地痞、流氓、土匪、无赖一看有机可乘,也呼朋引类加入哄抢行列。这下就不那么“文明”了,除抢钱抢物外,还杀人、打人、强奸、放火,无所不为。
金鱼胡同以南,灯市口以北,东安市场,东四牌楼附近受害最重。损失最大的是素有“四恒”之称的四家金店兼银号。光恒利店一家就被抢去白银四十万两、黄金三千两,几百间店屋烧个精光。第二天,乱兵闹到恒利分号,又损失白银几十万两。仅兵变第一夜,单北京被抢商民几百家,死亡十几人。不久,乱兵抢到保定、丰台,总计四五千家被抢,财产总损失达几千万元之巨!
兵变挑起,目的达到,3月1日下午,袁世凯在总统府迎宾馆召开京畿部队团职以上军官会议,顺天府尹(北京市长)、地方治安部队首脑应邀参加,研究“善后”事宜。会上,袁世凯对“善后”做了四条指示:一、各军应领欠饷,一律补齐,参变部队既往不咎;未附变部队,每人犒赏白银十两,以资奖励。二、长官要剀切开导士兵,并述明大总统‘宽大为怀’之本意,全力维持秩序,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件。三、统制曹锟要认真约束部众,第3镇要出具告示:劝溃逃变兵回来供职。四、实行戒严。
袁世凯的决定令局外人大惑不解,但都唯命是从,默不做声。唯独吴佩孚越想越不对劲儿,忽地站起来,感情激越地说:“报告大总统,卑职吴佩孚有话要说。”
“啊,”袁世凯虽未见过吴佩孚,但对他的印象颇佳,微笑道,“你就是吴佩孚?好,你讲吧。”
“兵变先自卑职部下,”吴佩孚垂手而立,慷慨陈词,“是卑职驭下无能,教军无方。事发后,卑职虽亲率执法队来严厉弹压,但未能有效制止。卑职有罪,请求处分,以儆效尤!”
“哈哈,”袁世凯笑道,“吴标统,要处分也得先处分你们曹统制啊,我看都算了吧。此次兵变事出有因,多数人本意是好的,只是被流氓无赖钻了空子。唉,吸取教训吧,以后注意就是了。”
“大总统,”吴佩孚执拗地说,“孙子云:‘将者不可以不义,不义则不严,不严则不威,不威则兵弗死;将者不可以不仁,不仁则军不克……’光绪二十二年,大总统为新建陆军制定的《训兵要言》中说:‘兵无纪律,势同乌合,众志不肃,安能御侮?’似这种于国不义、于民不仁、于将不威、于兵不严之事,绝不能放纵宽容,否则必为后患!”对他的话有人震惊,有人觉得迂腐。会场发出轻微笑声。吴佩孚理直气壮地说:“笑什么!这等动摇国本、影响军威的大事,你们竟笑得出来?”
袁世凯的脸刷地红了,一股阴云爬上面颊;曹锟也窘得脸烧心热,无地自容。众人敛气吞声,室内静得令人窒息。袁世凯站起来,翦手踱步,许久问:“嗯,依你之见呢?”
“当年大总统亲定‘斩律十八条’”,吴佩孚引经据典地说,“‘黑夜惊叫疾走乱伍者斩,持械斗殴及聚众哄闹者斩……’卑职以为,应该把挑头的肇事者斩首示众,绳之以法!”
“哈哈,”袁世凯放声大笑,又戛然而止,“好。吴标统敢于直谏,忠勇可嘉。你的意见容老夫考虑。不过,我正告诸位,在没有新指示之前,都要无条件执行四条,不得有误!”
“遵命!”众人朗声回答,吴佩孚吃了个大窝脖儿。
散会后,袁世凯气咻咻地对曹锟说:“这个吴佩孚,你不是说不错吗?这小子一脸正人君子气,满肚子离经叛道说,我看不像咱北洋派的人!炮兵标统别让他当了,给他弄个有职无权的副官长,当个马弁头儿算了。”
这次兵变,第3镇缺额近两千人。他们大多携枪逃匿,或当土匪,或回家享福。曹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袁世凯命陆军总执法处长陆建章四处张贴招抚告示:凡第3镇溃散官兵,一律招抚回营,不论有无枪械,概不追究。同时广设招抚站,欢迎游子回来。凡携带枪支者,一支奖大洋八元;皮件刺刀齐全者,奖大洋十元。尽管如此,回营者仍寥寥无几,因为都发了横财,谁还来当丘八?袁世凯跟陆军总长段祺瑞磋商后决定,允许曹锟在北京、河南设立招兵处,以补招空额兵员……
袁世凯的倒行逆施、阴谋窃国、滥杀无辜、巧取豪夺激起国人公愤,一代奸雄的丑恶嘴脸日益暴露。国民党人忍无可忍,发动了“二次革命”。袁世凯借口“平乱”大举出兵南侵。曹锟因兵变“有功”,擢升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兼第3师师长。1913年9月,曹锟率第3镇进驻湖南岳州、长沙。素有“屠夫”之称的汤芗铭当了湖南督军,曹汤二人主宰着湖南、湖北、四川的生杀大权。
吴佩孚经此一挫,再次变得心灰意懒,一蹶不振。论官职,师部上校副官长确实不低,但整天干的是为主帅拉马牵镫打零杂的活。要是换了别人,这本是一桩美差,北洋军中,师旅团营连哪个不是刮地皮、喝兵血、中饱私囊?哪个不是吃空名字,虚报冒领?可偏偏吴佩孚对钱财看得十分淡泊。加上自命清高,便自暴自弃,产生破罐破摔的念头。因此,今天检举这个贪污,明天揭发那个枉法,整天板着冷面孔,谁的人情也不领,谁的面子也不看。不久,搞得上下自危,人人衔怨,几次把事弄僵,险些叫曹锟下不来台。曹锟知道他说话办事在理,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也知道他憋了一肚子怨气,所以遇事也让他三分。吴佩孚又像在长春一样:天天看书、写字、作诗、画画、卜卦……
不料,一件意外的事改变了吴佩孚的命运。
1913年12月的一天,湖南省举行民众团体大会,柬邀总司令曹锟出席训话。曹锟不愿为这种小事跑趟长沙,于是顺手在请柬上批示“吴副官长代表前往”。
吴佩孚很能讲,无需做准备,但他为了语惊四座,给人以不同凡响的印象,一接到请柬就查阅资料,准备发言提纲。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基于三种考虑:一、多年来怀才不遇,仕途维艰,所以,想极力卖弄知识,卖弄才能,让人知道,让人同情,以改变自己的处境。二、汤芗铭素有“屠夫”之称,他本人曾留学法国,参加过同盟会,但因贪生怕死成为向朝廷告密邀功的叛徒。民国二年,他卖身投靠袁世凯,成了袁的亲信、帮凶。他知道袁世凯最恨民党,就专门在捕杀民党上下工夫。他豢养着一大批特务暗探,这些人出入于茶楼酒肆,混迹在街头巷尾,天天抓人、杀人。汤芗铭到湖南一年多,竟滥杀无辜达几千人,因此湖南人对他恨之入骨。此外,湖南人民对北洋军阀鱼肉百姓、残暴不仁、侵占地盘也素无好感。所以,吴佩孚想把自己树立成与众不同、敢于为民请命的英雄。三、树立“清官”形象。吴佩孚来湖南后结交过不少绅士名流、文人雅士,办过一些小恩小惠的事,他要在公开场合,更多地笼络一些人,取悦一些人,让大家知北洋军不都是夯劣货!
吴佩孚到长沙一看,会议规模甚大。省军政大员、商贾名流、士绅学子千余人出席。汤芗铭讲话完毕,便请吴副官长训话。汤芗铭为讨好军队,讨好曹锟,特意把吴佩孚博览多学、廉政爱民介绍一番。在座诸绅大多知道吴佩孚,都报以热烈掌声。吴佩孚风度潇洒,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为主题,慷慨激越,口若悬河,把湘人高风亮节,湖南湖光山色、辉煌历史、灿烂未来痛陈一遍。他盛赞仁民爱物、礼贤下士之贤士,痛斥蹂躏百姓、鱼肉乡里之暴君;陈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哲理,呼吁见仁见智、将心比心之政绩……直说得与会者欣喜若狂,掌声如潮,有人甚至起立欢呼,感动得热泪横流。
主席台上,汤芗铭如坐针毡,无地自容。他想:吴佩孚敢说这番话,必定得到曹锟的授意,就是说,曹锟对我的做法必有嫌怨之处。我的政权是靠第3镇支撑的,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曹三儿啊。晚上,他亲自设宴请吴佩孚,转弯抹角探他的底,偏偏吴佩孚不讲情面,又滔滔不绝地数落一大堆湖南弊政,给汤芗铭一个下不来台。汤芗铭心中狐疑,散筵后找幕僚商议。幕僚献上一高明计策:由汤芗铭出面向曹锟借调吴佩孚。这样,一可笼络曹吴,二可取悦湖南民众,三可改变汤芗铭“屠夫”形象……
过了几天,曹锟因事来长沙。汤芗铭为曹锟置备上好酒席,约来最漂亮的艺妓,督署要员前来陪餐,把个曹锟哄得乐不可支。汤芗铭笑吟吟地说:“三哥呀,你好福气。”曹锟问:“怎么?”汤芗铭说:“有吴子玉这样才华出众的将佐,实乃造化呀!他前番来开会,妙语连珠,语惊四座,博得满堂喝彩,听众那股狂热劲儿,简直令人称奇!他的讲话字字鞭辟入里,针砭时弊,我等皆受感动。想想那讲话的意思,定是三哥授意的……”
“啊,哈哈,”曹锟一听有人恭维他和部下,乐得咧嘴大笑,含糊其辞地说,“是的是的,有不当之处,还望仁兄赐教。”
“啊,哪里哪里。”汤芗铭为自己估计“正确”而高兴,“三哥呀,在下有一事相求,万望慨允。小弟周围苦无良将相佐,求贤若渴,我想……我想把吴官长借调督署,委以重任,为我出谋划策,一扫官府积弊。三哥如能忍痛割爱,当然更好;如不同意,借我三年两载也好。他在湖南各界和三湘民众中颇有影响,如能把他借来,也有利于消除官府与民众的敌意,如何?”
曹锟停止咀嚼,瞪着一双小眼睛仔细聆听,心想:你还来挖老子的墙角儿?我八辈子不能给你!嘴上却说:“哈哈,你我兄弟何分彼此,好说好说。不过,吴子玉官职不算低,又跟我多年,这种事必须征得他本人同意。我想不会成问题的。”
“好的好的。”汤芗铭喜形于色,一迭声地说,“多谢三哥关照,事成之后小弟定有厚报。”
古往今来都是这样:鱼跑了是大的,宝丢了是好的,一个人被别人一夸便好得不得了。吴佩孚在曹锟心目中身价陡增。他开始检讨,开始反思,觉得对不起吴佩孚。回到岳州,曹锟立刻把吴佩孚叫来,试探道:“子玉,你在长沙放了一炮,汤芗铭十分赞赏,他说督署衙门有个空缺,想让你去。”
吴佩孚想:我对汤芗铭素无好感,到他手下任职岂非助纣为虐,讨人唾骂?便不快地问:“大帅,我是不是讨人嫌了?如那样我可以挪个地方。”
“不不,”曹锟赶忙解释,“子玉你想哪儿去了?你我多年相交,情同手足,我岂能嫌弃于你?我是……”
“大帅,既如此,我可以告诉您:那边差事再好,我也不去。”
“哈哈,”曹锟备受感动,诚挚地说,“对对,我也这样想。咱干吗捧着金碗讨饭吃?咱这里有的是美差。我正想告诉你,卢子嘉(永祥)已调任第10师师长,6旅的兼职我早腻歪了,别人说,这个缺是给吴子玉留的,算他说对了。正是给你留的。我原想让你立一次大功,再向大总统保荐,可眼下咱不等了,明儿我就替你申报。任命你当第3师第6旅少将旅长!凭我与大总统的交情,批准不成问题。”
吴佩孚喜出望外,忽地站起来,“啪”一磕脚跟,激动地说:“大帅,您的知遇之恩,卑职永记不忘!有生之年,定要追随大帅,一心一意,决无二向!”
“好,好。”曹锟拍着他的肩膀说,“子玉呀,咱们共事多年,我还信不过你吗?以后你有钢就使在刀刃上吧。哈哈,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大帅呀,”吴佩孚坐定后说,“有些话我闷在心里很久,不吐不快呀!自从我军奉大总统之命‘平乱’以来,大帅的同窗好友,个个独霸一方,有了地盘儿。如李纯当了赣督,冯国璋当了苏督,靳云鹏当了鲁督,段祺瑞当了鄂督,倪嗣冲当了皖督,段芝贵当了军长兼江西巡抚,连您的老部下卢永祥都当了淞沪护军副使,只有您两手空空,得了个空头衔儿,落得个给人家看家护院,这难道公平吗?”
“唉!”几句话戳到曹锟的痛处,他一拍桌子叹道,“子玉你好眼力,老子我正为这事闹心呢!有什么办法?只好听天由命吧。”
“不,大帅,我不这样看。命运可以改变,佳境可以力争!大帅,当今世界要想称王称霸只有用枪杆子。只要兵强马壮,别人就不敢轻觑,自己便可以站住脚跟;否则,都是一句空话。咱第3师是北洋劲旅,是王牌,老兵多,作战经验多,这是好的一面;可还有不足的一面,老兵大多三四十岁,成了老油条,平常缺乏约束和锻炼,一旦打起仗来,后果不堪设想。当前第一要义是把队伍整顿好,把兵练好,还要逐步裁老汰弱,补充兵员。否则,将成为中看不中用的八旗兵!”
“子玉呀,”曹锟半信半疑,“有那么严重吗?我第3师比起其他兄弟师都强,十年后他们也不一定赶上我。”
吴佩孚心眼甚多,他知道曹锟终日吃喝玩乐,抽大烟玩女人,已经志堕神疲,一下子很难使他振奋起来,于是,便转了一个话题,说:“大帅,北京总统府改新华宫的事您想必听说过,大公子袁克定训练模范军的事,您也听说过,今年过年,段祺瑞、冯国璋二位大帅给老帅拜年,府内竟恢复了前清的跪拜大礼。冯、段拜了大总统又去拜大公子。大总统还客气地下地去搀,大公子却大模大样接受跪拜。冯、段一出门气得骂街。还有,各地‘尊孔祀孔’,大总统率文武百官到孔庙祀孔,意味着什么?”
“这还用问?老头子想过皇帝瘾呗!老头子戎马一生,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创下基业,老了过过皇上瘾也说得过去,要我也得试一试哩。”
“唉,怕是麻烦就出在这上头啊!”吴佩孚认真分析道,“首先,北洋旧将对这事不会热心。王士珍已隐退归乡;段祺瑞半隐半退,不闻政事;冯国璋幽居江南,态度十分暧昧;其他老将天各一方,有地盘,有实力,醉心于享乐生活。其次,民众不会接受。中国从有皇帝起已有几千年,皇帝怎么回事都领教过了。而且,为了推翻帝制,有多少人前仆后继,流血殒命。再放弃民国搞帝制,怕不那么容易吧?真的搞起帝制,难免引起动乱,甚至军阀混战!”
曹锟说:“要真有这一天,我们不能背叛大总统,我们是他一手提拔的人,不能没良心,一定要站在大总统一边儿!”
“对,这正是大帅过人之处。既然这样,为了生存发展,为了应付事变,为了大总统,也要刻苦练兵,整顿队伍!”
“好,子玉,你为北洋大业,可谓煞费苦心。我听你的,要拿出当年的苦干精神大练兵、大习武。从明儿起,你就领头儿干,我给你撑腰!”
吴佩孚心里十分高兴。一来可以出风头,二来可以抓队伍,三来可以报曹锟的知遇之恩。他雄心勃勃地说:“大帅,您瞧好吧,我一定给您老人家把兵整顿得棒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