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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动摇

廊柱下,两只西洋金狮犬一双前爪做作揖状坐在曹锟面前,每作一次揖,曹锟就喂一块牛肉,逗得曹锟哈哈大笑,抚摸着它们漂亮的皮毛,不住地叫:“好、好,乖儿子!”

曹锟爱狗成癖。辛亥革命期间,清廷赠良犬,换取他残酷镇压滦州起义;护国运动期间,桂系军阀陆荣廷送良犬,换取他的饷械供应;不少人想得到高官厚禄,常常用良犬做敲门砖,打通曹锟的关节。这两只皍贵的金狮犬,就是陆荣廷送的。

王毓芝过来通报:徐树铮求见。

曹锟无名火起,怒道:“让他滚!他想挤走我,又派刺客杀我,还来见我,去他娘的!”

“大帅,”王毓芝低声劝道,“现在,老段还控制着北京政权,徐树铮更是炙手可热。冯总统不久即将下野,我们眼下还不能得罪他们。再说,大帅的副总统地位,还得仰仗安福会帮忙,在这种时候不能跟他怄气呀!”

曹锟思索着,突然扔出一句话:“西花厅等着!”

曹锟表情淡漠地仰靠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着雪茄烟,徐树铮背靠沙发扶手,以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寒暄后,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思忖着如何对付对方。

“大帅,”徐树铮满怀自信地说,“这次兄弟来,一受芝老之托探视大帅病体,二受芝老之命跟大帅开诚布公地谈谈,咱们都说实话、心里话,好吗?”

曹锟说:“好啊,我最喜欢直来直去,你先说,我听着。”

“外间盛传,直皖两系分家,老兄对此有何看法?”

“分家?哈哈,”曹锟装糊涂,笑道,“扯淡,纯粹是扯淡!好好的分吗家?别人分我不管,我曹锟绝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好!”徐树铮顺坡下驴,“有大帅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来,咱北洋派能有今天实属不易,绝不可有党派、政见之争。芝老待仁兄一向不薄啊!”

曹锟软中有硬地说:“我曹锟是老实人,不会搞花样儿。谁给我半斤,我就给他八两,绝不亏待别人。他对我怎样,我心里明白。”

徐树铮碰了软钉子,感到曹锟也非等闲之辈。于是,改换话题说:“我看大帅气色、精神颇佳,想来病体已经康愈,不知大帅何时销假视事?”

“这个么……”曹锟祭出法宝,“此番回保除养病外,还有催索粮饷之责。常言道:皇帝不差饿兵。大兵一动,粮饷先行,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现已拖欠军饷几个月,一旦士兵发起怒来,谁也不好收场。”

“粮饷自有人筹。”徐树铮话中有话,“勿劳大帅亲候。身为一军统帅久离军旅,军队一旦有变,照样不好收场。还是请大帅早日赴鄂视事为好。前方不可一日无主,如大帅贵体欠佳,那就请张敬尧代之,如何?”徐树铮抛出杀手锏。

一句话戳到曹锟要害,他的心猛地一激灵。一来他最恨张敬尧,二来他最怕失去权力,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儿,厉害呀!曹锟口气缓和下来:“啊,不用,不用,我不会耽搁太久的。”

第一个回合,以曹锟失势告罢。徐树铮口气缓和地说:“好,芝老一向倚重大帅,大帅也绝不会令芝老为难。芝老想4月20日赴前线劳师,他希望在武汉见到大帅。”

“20号?还有四天,可以可以。20号以前我一定赶到汉口。”

“甚好!下面兄弟谈谈战局。”徐树铮又展开一道艰难话题,“大帅,第3师金戈铁马,吴将军英勇过人,数日连克诸城,敌人无不望风逃匿。可我不明白,吴将军缘何打到衡阳便按兵不动?”

曹锟一听来了气,心想:你装吗浑蛋?于是他侃直地说:“缘何按兵,老兄应当明白。岳州谁人战胜,长沙谁人攻克,湘督一席应当给谁?先入者为王,这是历朝历代老规矩,为吗把湘督给一个寸功未立的白痴?这种做法叫人寒心!当然,主要原因还是饷械不济,仗不好打呀。”

“哈哈,”徐树铮诡辩道,“仲珊兄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芝老的拳拳之心,怕你未必知道。在这件事上,芝老思之再三,绝非轻易许之。他是为仁兄着想啊!其一,吴子玉是职业军人,不可多得的军事家,理应在军事上有所建树;张敬尧嘛,老朽无能,怎可与子玉同日而语?其二,芝老对仁兄和子玉的职务有更大的考虑,怕不是一省之督可比;其三,如果吴子玉真的当上湘督,他会跟你平起平坐,你老兄还能驾驭他吗?假如你没有子玉,无异于高祖没有子房,玄德没有诸葛呀……仲珊兄,你不妨告诉子玉,只要他打下广州,我保证粤督非他莫属。”

徐树铮果然精明,分明是假话连篇,可说得跟真事一样,曹锟不由得有些动了心思。

“最近,”徐树铮接着说,“芝老又拟出第四期作战计划,具体内容待汉口军事会议详叙。不过,仁兄请放心,你只要不反对战争,不必亲自挂帅出征。待总统选举时,我与芝老定要推荐你当副总统……还有一个大好消息,芝老有意任命你为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这么大的地方官,自民国以来还是首例。这说明你的地位已在各省督军、省长之上,离副总统只有一步之遥了。”

曹锟每条皱纹、每个毛孔都眯着笑,美滋滋,晕乎乎,像喝了陈年老酒,积蓄已久的敌对情绪消失了,一道道防线自行拆除了,笑着说:“又铮兄回去转告总理,我听他的。明天我就动身去汉口,请总理放心就是了。”

“哈哈,仲珊兄的为人兄弟清楚。”

就这样,三五回合,自作聪明的曹锟稀里糊涂钻进人家的圈套儿,而他反自以为美。

4月22日,汉口循礼门车站万头攒动,热闹非常。曹锟率总司令部团职以上军官及武汉各界代表,早已在站台上迎候。仪仗队威武雄壮,等候检阅,军乐队阵容整齐,吹吹打打。十点多钟,随着一声汽笛长鸣,一列崭新的专车缓缓停下,曹锟等趋步上前,车门开处,段祺瑞身着戎装,气宇轩昂地出现在门口。段祺瑞一向不苟言笑,总是阴沉着脸,这次却一反常态,笑眯眯地举着军帽跟众人招手致意。一见曹锟更是分外亲热,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像久别重逢的挚友,问长问短,谈笑风生。忽然,他的目光左右巡视,不高兴地问:“嗯,他们怎么一个也没来?”

“他们”系指江苏督军李纯、江西督军陈光远、湖南督军张敬尧、第二路总司令张怀芝。段祺瑞在北京出发前就打电报告诉他们来汉口开重要会议。李纯、陈光远系长江三督及主和派重要成员,因不知段祺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不敢来;张敬尧害怕吴佩孚“篡位”不肯来;张怀芝因新近跟曹锟闹矛盾不能来。

曹张二人的矛盾起源于花蓓蓓。曹锟花巨款在汉口青楼搞到花蓓蓓的丑闻很快在《顺天时报》上刊出。张怀芝系曹锟的把兄弟,立即打电话责备他“军中行乐,有伤风化”。曹锟勃然大怒,大骂张“不够朋友”,有意破坏他的名誉。从此二人视若仇敌,不通往来。

听见段祺瑞问,曹锟支吾着说:“他们么……哦,他们各有隐衷,回头再说吧。”

段祺瑞鼻子里哼了一声,显出不快之色。这时,军乐队高奏凯旋曲,仪仗队持枪行注目礼。段祺瑞和曹锟检阅完仪仗队,双双坐上马车,向刘园总司令部走去。沿途军警林立,交通阻绝,马路两侧楼房窗户紧闭,绝不许有人凭窗偷看,数万市民手持花束和小旗夹道欢迎。武汉人民第一次看到内阁总理的八面威风。

汉口会议开得不景气。到会的只有曹锟、张怀芝、王占元和赵倜四个督军,江苏、江西、湖南、安徽、山西、陕西及奉天七省代表,此外还有徐树铮。

段祺瑞这次一反桀骜暴戾之常态,变得平易近人,笑容可掬,在会上特别强调北洋派团结,他说:“自吾师项城创建北洋以来,已历二十个春秋,几多志士仁人为之奋斗,几多英雄豪杰为之捐躯,建成如今家业实属不易!吾师项城临终前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即北洋团结。团结则存,不团结则亡,团结则兴,不团结则废,此乃天经地义之道。在座诸君皆项城之信徒、北洋之卫士,吾辈理应团结团结再团结,谅解谅解再谅解!不应有门户之分,党派之见……”

接着,段祺瑞谈到总统改选问题。他说主战派内部有两种意见:一种是主张以临时参议院代行选举权选总统;一种主张迅速召集新国会,如期选举总统。段祺瑞表示支持后一种办法。他之所以要说这些,无非是告诉大家冯国璋的日子不多了,不要再对他抱幻想了,北洋派领袖当之无愧落在自己的头上。

最后,段祺瑞详细介绍了第四期作战计划,决定把在四川作战的奉军调到湖南战场,集中兵力首先解决湖南问题。接着他郑重宣布:“诸位,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为表彰仲珊兄的卓绩,政府已正式任命他为川、湘、鄂、赣四省巡阅使。来人哪,把大印呈上!”

话音刚落,差弁端来一个托盘,恭敬地放在曹锟面前,托盘上鼓鼓囊囊盖着一块红绢布。曹锟受宠若惊,一下子怔住了,手哆嗦起来,两只眼睛瞅着鼓鼓囊囊的托盘。

段祺瑞笑眯眯地说:“仲珊兄,揭开吧。”

曹锟慢慢揭开红绢,显赫地露出一方银质狮纽大方印,比特任官(各省督军、省长乃至国务总理)的官印都大。曹锟张大嘴巴“啊”的一声,感动地说:“啊呀,曹某德薄能鲜,受之有愧呀!”

“哎,”段祺瑞说,“仲珊兄此言差矣。你是北洋元老,德高望重,才华过人,理应如此。待战争结束,西南荡平,老兄的官职何止于此?”

在座其他督军和代表又羡慕又妒忌。段祺瑞看出大家的情绪,于是说:“好啦,诸位有何话说,不妨直抒胸臆。”

“我说。”张怀芝早已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总理方才所言,怀芝句句诚服。无奈卑职旧病复萌,且鲁省不靖,实在力不从心。卑职请求卸职回任鲁督,这第2路军总司令之职,不妨请又铮兄兼任。请总理明裁。”

“哈哈,”段祺瑞宽厚地笑道,“张总无非是听到一些风传,说什么鲁省易督,君位旁代。我保证,鲁督非君莫属!不唯鲁督不易,直督、豫督、鄂督等一概不易,请诸君放心!”

张怀芝一块石头落地,不言语了。曹锟说:“卑职也有一事……”

“哎,巡阅使请坐下讲,坐下讲。”段祺瑞摆着手说。

“谢总理。”曹锟坐下说,“陈光远的原职可否恢复,王汝贤、范国璋的处分可否撤销,冯玉祥可否不咎既往?如能这样,对当前战局,对团结同道,恐都有益处。”

“报告总理,卑职也有同感。”王占元起立说。

“嗯,好吧。”段祺瑞点点头,“既然二公都有此意,就依二公办吧。又铮,你记着,此事速办。”

正在此时,忽然窗外传来隐约的呼叫声。大家屏息静听,原来是“反对内战”、“反对中日秘密外交”等口号。段祺瑞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十分不快。不一会儿,副官进门报告:“报告总理,有几十名武汉各界代表请求接见!”

“不见,一律不见!”段祺瑞怒喊。

这时,又一副官匆忙而入:“报告总理,北京送来急件!”

段祺瑞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全国发来的几百份“反对内战,反对中日勾结”的抗议电。总理不在京,总统本应受理,但冯国璋鬼得很,为了给段祺瑞添点腻歪,原封不动把电报封起来送交段祺瑞。

“浑蛋!”段祺瑞骂了一句,气呼呼走了。

徐树铮此时正奔波于北京、汉口之间。他知道曹锟和张怀芝各怀异心,已不可靠,于是把“宝”押在奉军身上,在汉口设立了奉军前敌指挥部,以关内奉军副总司令名义,调奉军第27、28、29三个师长到长沙战场。这一来,不仅引起曹、张反感,也惹恼了张作霖。张作霖出兵是为了染指中原,可不是给皖系打天下。他尤其不能容忍徐树铮对奉军发号施令,任意调动他的军队,一气之下,把三个师长全部调回关外,并扬言调回已开到湘东的全部奉军。

这时,厌战情绪像瘟疫一样很快蔓延到整个战场,就连极端主战分子倪嗣冲也要求回营休息。

段祺瑞、徐树铮都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主,虽然四处碰壁,但并不甘心。一日,徐树铮问段祺瑞:“恩师,您说,曹、吴关系是否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段祺瑞踱步思索,“据我分析应该有懈可击。曹锟优柔寡断,吴佩孚多谋善断;曹锟宽厚拙朴,吴佩孚诡诈多疑;曹锟胸无大志,终日吃喝玩乐,吴佩孚世之枭雄,非等闲之辈。久而久之,他们定会分手,各奔东西。你是想在曹、吴关系上做文章?”

“对。我想,真正能打硬仗的是吴佩孚,曹锟只不过坐享其成而已。如果我们给吴佩孚高官厚禄,拉拢他,一可鼓励他为我所用,二可离间他与曹三的关系,到那时,曹三将成为一只没人理睬的破草鞋。”

“哈哈,又铮,你说到我心坎上了。就这样,你去趟衡阳,找吴佩孚相机行事。”

“光动嘴大概还不行,得动点真格的,可发表他为孚威将军。将军虽是空衔,却是一种殊荣,在官阶上将军与督军平级,都是特任官,这跟下台的督军给个将军名号大不一样。”

“好,你想得很周到。这样吧,你先走,任命随后就到。”

“还有,您能否跟他直接通电话,电慰他的功绩?”

“跟他直接通电话?”段祺瑞不悦道,“一个国务总理,跟一个小小的师长通话?这可是前所未闻、历所不见的事啊!”

“恩师!不如此怎能使他受宠若惊?不如此怎能叫他为我所用?总是要花点代价嘛。”

“嗯,也好,就依你。”

为贯彻“离间计”,徐树铮风尘仆仆直抵衡阳。两个秀才在衡阳第3师部见了面。其实,对徐树铮的意图,吴佩孚一猜便透。他想:我吴某孤军深入,前有护法联军挡道,后有张敬尧扼住退路,因此不能与他抓破脸皮,只能虚与委蛇。于是,吴佩孚安排他观操、参观兵营、大排筵宴、举行歌舞晚会、选派妙龄女郎陪伴,用国宾格接待他。在密谈时,徐树铮大唱“武力统一”的高调,强调直、皖亲如一家,大谈皖系之强大,吴佩孚前程之灿烂。话语中有恭维,有激惹,也有威胁。说来说去,无非要吴佩孚继续为皖系出力。吴佩孚说:“我是一介军人,唯知‘服从’二字。”徐树铮高兴异常,以为大功告成,渐渐把话题引到曹锟身上。开始隐隐约约,闪烁其词,见吴佩孚不介意,便大起胆来,居然鼓动吴佩孚甩掉羁绊,走自己的路。吴佩孚故意“暧昧”,微笑不答。徐树铮以为吴心有变,更是壮起胆子,拍着胸脯说:“只要子玉兄听命于总理,以后可得到巨额军费和特殊关照。”吴佩孚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总理感激不已。徐树铮一高兴,诗兴大发,即席赋诗一首,歌颂这位“解民倒悬”的名将:

吴公爱民如爱军,与爱赤子同殷勤。在军整暇不自逸,雍容雅度尤无匹。静坐好读易,天人忧患通消息。起居有常礼,戟门厮座娴容止。笔千管,墨万碇,看公临池发逸兴。香一缕,酒盈卮,时复弹琴自吟诗!

徐树铮得意洋洋回到汉口,立即给段祺瑞发密电:大事谐矣。奉军一部已开抵湘,吴将唯总理之命是从。

曹锟在汉口无所事事,终日搓麻将,抽大烟,寻花问柳,跟花蓓蓓鬼混。不时例行一下公事:向北京政府催索粮饷。徐树铮一走,吴佩孚立即派参谋长李济臣到汉口,原原本本将徐树铮衡阳之行细说一遍。曹锟正为徐树铮调奉军入湘,架空他而恨之入骨,又听到他拉拢吴佩孚的消息,恨得咬牙切齿地道:“好啊,老段、小徐,你们来这个,老子不侍候你们,给你撂挑子!”

曹锟说到做到,当下带领司令部全体官兵开回天津。张怀芝见曹锟不辞而别,也步其后尘回了山东。两员大将离汉口前,曾与王占元、赵倜、陈光远、李纯相约,打算发一个“民生凋敝,不堪再战”,命令前线“停战待命”的联电。但被段祺瑞得到密报,赶忙派人,好说歹劝,才将此电压住没发。就这样,段祺瑞与曹锟的隔阂日深一日。

段祺瑞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吴佩孚身上,他不仅任命吴佩孚为“孚威将军”,屈尊跟他通电话,以示优宠;而且,还不经曹锟同意,一厢情愿地任命吴佩孚为第一路军副总司令。这个任命尚未发表,吴佩孚就跟他开了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他鼓动直军五个旅长王承斌、萧耀南、张学颜、阎相文和张福来,给段祺瑞发去联合请假电报,“请假”实乃集体怠工。不久,又以全体直军将士名义,发去“湘省水患滔天,瘟疫流行,兵疲将惫,不堪再战”的通电,把直皖矛盾公之于世。远在京津的冯国璋和曹锟,得知吴佩孚的“杰作”,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称赞。而段祺瑞与徐树铮却暴跳如雷,大骂曹、吴不止。

就这样,段祺瑞的第四期作战计划宣告破产。然而他并不死心,邀各省督军和代表到北京开会,打算部署第五期作战计划。督军们对此置之不理,自己另搞一套。6月13日,以曹锟为首的十几省督军及代表出席天津会议,讨论总统问题。

次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会场:现任将军、北洋派老将陆建章,被徐树铮虐杀了!曹锟听到消息目瞪口呆,一股寒气直透胸背,心想:姓徐的手段好残忍哪!与会者多皖系骨干,有的拍手称快,有的说罪有应得,更有甚者竟公开赞赏徐树铮的胆量。直系以及接近直系的代表,则纷纷谴责徐树铮的暴行。

“炳威将军”陆建章为北洋宿将,北洋武备学堂毕业。他曾当过袁世凯的军警头子、军法处长。袁世凯死后,被任命为陕西督军,后被段祺瑞的亲信陈树藩赶走,致使失去地盘,无处存身。1903年冯国璋任清廷军咨司正使时,他曾任副司,与冯交谊甚深,但又受命于袁世凯,暗中监视冯的行动。他因忌恨段祺瑞,在冯、段交恶中,自然站在直系一边。黑龙江孟思远对段抗命不遵、冯玉祥在武穴通电主和、“长江三督”与主战派的斗争决策以及给曹锟传递总统密信劝说曹锟弃战主和等方面,他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主战派对他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这次督军团会议在天津召开,冯国璋害怕曹锟出尔反尔,再为皖系所乘,于是暗中授意陆建章的长子陆承武,把其父从上海叫到天津,以便说服曹锟不再上段祺瑞的当。徐树铮得知此信顿起杀机,当即修书一封,请陆建章到奉军驻津司令部一叙。陆建章虽知徐树铮狡诈多端,嗜杀成性,但他自恃北洋前辈、现役将军,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坐车如期到达。徐树铮一见陆建章满面堆诚,礼仪有加,早已布下华筵为其接风。陆建章不知是计,吃喝完毕,徐树铮把他引入后花园,掩住园门,随后一声令下,呼啦啦上来几条大汉扭住陆建章的胳膊,徐树铮“砰砰”连开几枪,结果了陆建章的性命。然后,草拟国务院通电和命令各一道,以“煽动军队,勾结乱党,希图叛乱”等罪名公之于世。

曹锟想到斑斑罪迹、累累恶行的徐树铮,不禁毛骨悚然。一个念头在他脑际闪现,他跟亲信说:“天津是皖系大本营,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我们跟皖系既已决裂,必然遭到小徐忌恨,他能杀陆建章,就不能杀我们吗?我想移督保定,离开是非之地,你们意下如何?”

几个亲信都表示赞成。王毓芝更干脆,说:“督署不妨移往保定,只留省政府在天津。天津系直隶首府,又是商贾中心,如果全部搬走,将不利于控制天津,皖系或中外势力将会乘虚而入。”

大家均表同意。曹锟说:“好吧,移督之事明日开始,十日内完成,兰亭(王毓芝)、润承(熊炳琦)你们负责此事。”

这里正在议论,偏偏下人进来报告:徐树铮求见大帅!大家咬牙切齿地叫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干掉他!王毓芝说:“不可鲁莽,要考虑后果。老段还是总理,还有势力,如果轻举妄动,我们将会被动。”

熊炳琦、周梦贤拔出手枪欲走,曹锟一击桌子:“站住!我看谁敢造次?传令接见!”

说罢,在王毓芝等人拥卫下步入花厅。

这是一次十分尴尬、不愉快的会见。曹锟心怀惊惧、厌恶和敌意;徐树铮则心虚胆怯,惶恐不安。二人都不自然,言不由衷。徐树铮勉强一笑道:“仲珊兄,我……我又来了。”

“又铮老弟,你好忙啊!”

“哈哈,瞎忙,瞎忙。”

二人笑得都不自然。沉吟片刻,徐树铮恢复了自信和镇定。他想:影响曹锟情绪的,不外刚发生的凶杀案,否则,他不会请假中途辍会。于是单刀直入地说:“仲珊兄,我把陆建章杀了!我就为此事专门向你通报的。仁兄可能有些震惊,也可能有些看法,咱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啊,没……没有,是……是啊……”曹锟猝不及防,阵脚大乱,显得张皇失措。

“陆建章你是清楚的,”徐树铮说,“过去,他嗜杀成性,妄杀无辜,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遭他杀戮,这大罪之一该不该杀?”

“啊,是、是啊……”

“他身为北洋旧军,不致力于北洋团结,反而四处煽风点火,蛊惑人心,分裂北洋政体,动摇国之基石。这大罪之二,该不该杀?”

“啊,是……是……”

“他开口辱骂大总统无能,曹仲帅无义,段芝老无德,徐菊老无行,这大罪之三,该不该杀?”徐树铮信口胡诌。

“嗯,是该杀,该杀。”

“所以,我为北洋派除掉一只蛀虫。徐某即使无功,亦当无过呀。怎么你们都不理解我?”说着,徐树铮装出受委屈的样子。

曹锟想:反正人已经死了,何必为蚤子再烧棉袄呢?再说,陆建章也确非好东西,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呢?他这么一想,心里坦然许多,笑道:“哈哈,又铮老弟,你说到哪儿去了,有谁不理解?我就很理解嘛。又铮老弟,你还有别的事吧?”

“唉,还是三哥好啊!”徐树铮恭维道,“我常说,咱北洋派要都像老兄这般深明大义,中国早就统一了。”

“哪里哪里。”曹锟面有喜色。

“兄弟此番前来,”徐树铮换了话题说,“是受芝老之托给仁兄透口信的。到8月份,老冯任期届满,我们打算选徐世昌做总统,还要选你当副总统,这是国策,已定而无疑了。”

“啊,是吗?就怕……好事多磨呀。”曹锟又动了心,解除了精神武装。

“哈哈,”徐树铮信口说道,“仁兄尽管放心,实话跟你说,此意芝老已决,据议长透露,也和众多议员疏通过,可以说已水到渠成。”

“真的?”曹锟喜出望外,“啊,如此说来,真该好好谢谢芝老!”

“是啊,芝老对老兄,那真是没说的。”

“是啊是啊。又铮老弟有何吩咐,尽管说话。”

“是有一事向老兄通报。”徐树铮见曹锟解除“防线”,才宣示真意,“芝老又制定第五期作战计划,打算派张怀芝当总司令,吴佩孚当副司令,你身体欠佳,不必亲临前线,只在家里坐享其成,便可直取副总统王冠,如何?”

“唉,”曹锟心里酸溜溜地说,“难哪,打仗要花钱,如今国库空虚,负债累累,军费从何而来?”

“哎,仲帅不必多虑,”徐树铮大言不惭地说,“凭芝老的本事,区区小事何足虑哉?你大概还不知道,第三次借款四千万元已接洽成功,芝老正接洽烟酒和全国地租抵押一大笔借款。钱嘛,有的是,老兄尽可放心!今后,谁肯听话可以尽先满足。”

“啊,好,好!”曹锟已完全解除精神武装,讨好地说,“你告诉芝老,我还是过去的曹锟,绝不与芝老为难。”

“那是那是。督军团会议尚未结束,仁兄你这病……”

“哈哈,已经好了,好了。明天我就去参加。”

“希望仁兄发挥作用。”

“那是那是。”

徐树铮心里骂道:你这个老浑蛋,老子到底卡住了你的脖子!

第二天,曹锟坐汽车来到会场。他一露面,徐树铮、张怀芝、倪嗣冲等人纷纷站起来,这个问好,那个请安,有的叫“大帅”,有的称“仲老”,分外热情。曹锟心想:难道我真的要当副总统了?此时只有一人未站起来,这便是留着小仁丹胡的张作霖。他撇着嘴,梗着脖,别着二郎腿,显示一派矜持傲慢、不可一世的神色。他很少亲自参加督军会议。曹锟不禁暗自思忖:他来干吗?是不是想跟我争副座?曹锟装出笑脸走上前来,与张作霖拱手寒暄。

会议执行主席倪嗣冲清清嗓子说:“开会了。今天的会议议题有两个:一是讨论总统问题,一是讨论征南问题。现在,请又铮兄讲话。”

会场响起稀落的掌声。徐树铮说:“诸位前辈,诸位同人!本人就总统选举一事谈点情况:到8月份,冯河间(国璋)代总统的任期已满,届时,段芝老决定与河间相约下野,辞去总理职务。经多方酝酿、商榷,一致同意选徐东海(世昌)为下届总统,同时,准备选一名副总统。据本人所知,段芝老无意竞选副座,段芝贵亲口问过河间,他也明确表示不当副总统。看来,副总统一职……只能在诸君中产生了。”

说着,徐树铮含笑的目光,故意在曹锟脸上停了几秒钟。曹锟高兴得心花怒放,心怦怦跳起来。他想:如此看来,这副总统桂冠真的落在我头上了……

曹锟正想入非非,忽然有人打断他的遐想。循声望去,原来说话的人是张作霖,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本人赞成推举徐东海为下届总统。至于副总统嘛,与其选别人,不如让段合肥(祺瑞)干。合肥是北洋三杰之一,又是北洋元老,德高望重,精明强干。他若不干,宁可不选。老实说,别人张某一个都看不上,要选别人,还不如选张某呢……”

张作霖放的这顿炮,显然有目的性:一是不能选曹锟,二是他自己想当,三是皖系许过他的愿。他的发言,无疑对曹锟是当头一棒,顿时把他打蒙了,多年来的美梦破灭了,他痛感自己又一次受到愚弄。因此,他把老脸拉得挺长,一声不吭。

强权出真理。面对实力最强的军事集团——张作霖和曹锟——别的军阀哪个敢有别意?张作霖当头一炮,曹锟把嘴一撅,谁不明白其中意思?谁还敢多嘴多舌?徐树铮早跟倪嗣冲、张怀芝、段芝贵等骨干递过章本,于是向倪使个眼色,倪会意,笑道:“哈哈,诸位,我看这事不大好表决,这样吧,本人有个建议,请大家考虑……”

与会者不知何意,“刷”地将目光投向这位执行主席,他说:“依我之见,这副总统人选可否暂时不定,留待对南作战有功者而居之,此议如何?”

“好,妙,甚妙!”早已串通好的皖系骨干,立时喝起彩来。曹锟立刻成了霜打茄秧蔫了头。他没有忘记老段小徐的几次许诺,只要不反对对南作战,可以不必亲自出马。现在倒好,不但得亲自出马,还要立功。否则,这副总统的交椅就要让给张作霖或其他人……

参加会议的人纷纷劝他南下立功。曹锟此时很矛盾:一方面不愿出兵打仗,一方面又不愿放弃副总统宝座。他知道:就算真的立了功,北京政府控制在张作霖手里,副总统也轮不到他姓曹的头上。这是一场梦,一场荒唐的梦啊!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想起刚刚收到的吴佩孚劝阻他南下的密电:“万不可再为人所乘。如相逼甚急,可以三条相挟……”对,子玉之言有理!曹锟顿时来了精神,开口说道:“好吧,既然诸位都劝我南下立功,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一、中央预筹军费;二、规定四省经略使职权;三、在中央未筹措军费前,暂由奉天借款,并须取得德州、上海、汉阳三个兵工厂的管理权。”

他的条件一出,主战派立刻目瞪口呆。这三条显然太难了!如果段祺瑞不能答复,他便可假口职权未明,饷械两绌,而推迟南下日期。至于第三条,那更厉害:张作霖绝不会为皖系掏自己的腰包,来填曹锟的欲坑;再说,三兵工厂都是皖系的命根子,怎好拱手送给曹锟?

正当会议毫无进展之时,徐树铮怒气冲冲来到会场。手里摇晃着一份电稿,红头涨脸地说:“诸位,诸位,本人刚收到湘南一份电报:你们看吴佩孚在前线都干了些什么?5月25日,他派代表与叛军在耒阳县公平墟王壮武祠秘密谈判,6月20日又与西南叛军签署‘停战协定’,7月3日他亲自参加衡阳各界人士举行的罢战息争大会。请问曹大帅,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主战派跳起来,拍桌子,打板凳,一片大哗:“这还了得,太放肆了!”“还有王法吗?实乃北洋叛徒!”“处分吴佩孚!”“仲帅,这种大事你难道不清楚?”

听到这些呵斥,曹锟的脸一红一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因为这些事他确实知道,可他怎么解释呢?犹豫片刻,他尴尬地说:“诸位,诸位,对不起了,本人实在不知,我一定追究,一定追究。”

会议不欢而散。

第三天,曹锟召集心腹幕僚开会。王毓芝、熊炳琦、曹锐、曹锳等大将悉数到齐。曹锟显得心情异常沉重,他激动地说:“兄弟们,我们上当了,受骗了,让人家耍了。老小子把咱逼到了墙角,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刀对刀、枪对枪地跟他干,跟他彻底决裂、摊牌!冯河间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了,往后,只有我曹锟扛直系这杆大旗了!”

众将官七嘴八舌地说:“好啊,您早该扛大旗了。”“挺直腰杆儿干吧,再也不能看人家脸色行事了。”“对,跟他决裂,跟他摊牌!”……

“子玉好样儿的,”曹锟接着说,“有骨气,够朋友,不受老段高官厚禄的引诱,跟老段耍了叉。他已跟西南结成联盟,不久将有更大的举动。咱们就要扬眉吐气了。目今,国内反对内战、反对借款、反对中日勾结、反对老段亲日卖国的呼声甚高,国际上英、美等西方帝国为对抗日本人,也跟咱直系套近乎。我们跟安德森、柯兰、芮恩施等西方人士关系密切。老段跟日本人勾结,咱们就依靠西方人。这年头不找靠山不行,咱就找西洋人做靠山!”

众人又议论起来:“对,老段投靠日本人无罪,咱们结交西洋人就有理!”“哎,哎,假如跟老段弄僵了,今后军饷怎么办?”“快把部队拉回来,不然安全没有保证。”

“对。”曹锟一击掌心说,“我正要谈这件事。你们放心,按人头领饷,他不敢卡咱们,咱们也要开源节流,多多搞点收入。南方军队嘛,要慢慢撤。常言说:紧了没豆腐,慢了没渣。还有,这迁督工作要加快步伐,从速进行,有些事可以迁过去再做。再有,今后咱直系内部必须精诚团结,齐心合力渡过难关。古代有卧薪尝胆,咱们就要那样。咱们处在皖系势力包围之中,军队又远在江南,一旦有事束手无策,事事必须小心为上。”

“报告!”副官进门报告,“段总理派段芝贵总长和专车接大帅进京议事。”

大家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吉是凶。许久,曹锟才说:“让他客厅等候,我随后就到。”

曹锟带领王毓芝、熊炳琦来到会客室。段芝贵一见曹锟,慌忙起身相迎,“啪”地一磕脚跟行个军礼:“给大帅请安!”

“段将军,请坐。”曹锟摆摆手,问,“总理接我进京有吗事啊?”

“嘿嘿,卑职实在回答不出。”

“那好吧,”曹锟口气冷峻地说,“你转告总理,第一,我公务繁忙,暂难脱身;第二,我身体欠佳,尚难前往。这议事吗,等等再说吧。”

“好大帅呀,”段芝贵乞求道,“请赏我一个面儿吧。不然,芝老又该骂我无能了,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唉,段将军,”曹锟拉着长声说,“我实在不能去呀!你告诉总理,如有急事,我这里可以派特使代我去,好吗?”

“大帅,”段芝贵软中有硬地说,“芝老是北洋元勋,北洋派的领袖,他派自己的专车来接您,您不去怕不妥吧?再说,进京议事也有大总统的意思。”

“段将军,”熊炳琦一脸严肃地说,“不要再说了!皇上还允许大臣告病免朝哩。民国多年,这点自由总该有吧?”

“嗯,这,好吧,我一定如实转告!”段芝贵负气欲离。

“哎哎,芝贵兄请留步。”王毓芝把他叫住,“大帅嘛,实在是百事缠身,身体违和。请转告总理,过三五日,待大帅调理一下,自己进京好了。”

“一言为定。小弟告辞了!”段芝贵一脸丧气,怏怏而去。

这天上午,曹锟正在小花园练拳,王毓芝拿着一份电稿匆匆走来,脸上显出惊慌之色:

“大帅,这、这老吴也太、太随便了,这么干非闯下大祸不可……”

“吗事,这么大惊小怪?”曹锟知道王毓芝与吴佩孚有隙,故意不动声色。

“大帅,您看,老吴在前方发了‘和平通电’:‘窃查我国由专制改造共和,于兹七载,干戈扰攘,无岁无之。……即以此次战争论之,始于国会之解散,继由傅良佐之促成,竟致兵连祸接,大乱经年。在此时期,耗款数千万,糜乱十余省,有用之军队破坏无余,精良之武器损失殆尽。至若同种残杀,生灵涂炭,尤足令人寒心……’”

“哎,好啊,”曹锟直言道,“说的都是实话嘛。”

王毓芝瞅了他一眼,继续读下去:“佩孚等痛国家之不振而从戎,每以整军经武,消弭国患,为唯一之目的。乃不幸外侮频来,内争不息,彷徨绕室,涕泗何从?即此次奉命南来,亦明知阋墙之祸,非国之福。然为维护中央威信起见……因之忍泪挥戈,冀达初衷。乃中央误听宵小奸谋,坚持武力,得陇望蜀,援粤攻川,直视西南为敌国,意以和议为逆谋,推其用意,必欲歼灭西南各省而后快。”

“哈哈,”曹锟兴奋地拍着椅背,“骂得好,骂得好啊!老吴真有胆识!念下去,念下去。”

王毓芝轻轻摇摇头,神色怏然地接着念道:“佩孚分属军队,即当忧国。国亡于外敌,军人之罪;国亡于内乱,亦军人之羞。此次中央来川援粤,实亡国之政策也!军人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对内亦应权其轻重利害,而适从之,非抗命也,为延国脉耳。民国精神,全在法律,立法不善,必召大乱。此次新国会选举,政府以金钱大施运动,排除异己,援引同类,因此被选议员,半皆恶劣。此等国会,不但难望良好结果,且必以立法机关受行政指挥而等赘疣,极其流弊,卒以政府不受法律约束伪造民意,实行专制,酿成全国叛离,外人瓜分之祸。缘此推之,亡国之兆已萌,若再以武力平乱,是唯恐亡之不遂也!”

“痛快!真痛快!”曹锟拍案而起,绕室徘徊,手在空中比画着说,“这样的事谁都看得出来,可是谁敢说?老吴就敢!什么他妈的选举?还不是皖系一手包办?听说段内阁光选举费就支出一千多万!议员预先圈定,都是拿钱运动出来的。他妈的,吹气冒泡,吗世道?哎,还有吗?快念。”曹锟坐在太师椅上,王毓芝接着往下念:

“我国内争年余,所有军队各款,纯由抵押借贷而来。用借款以残同种,何异饮鸩止渴,借剑杀人?长此以往,恐未罢同室之戈,已坠渔人之网。彼时猛省,后悔何追?况我国内争此次最烈,战线由川至闽,横亘数千里,用兵二十余万。以此对外,无论何国,莫敢轻视。计不出此,殊为可惜。若仍坚持用武,连年不休,一旦外患纷乘,应付无术,内外立迫,将何以支持?国家用人,宜乎取德与才,不论其党与派。民国以来,用人则与此相反。……傅良佐以操切而祸湘,徐树铮违法而杀陆,国人咸不平,而政府不测其恶不烛其奸,反使若辈竟逍遥法外依然专横……”

“不错,真是不错!”曹锟捋着短髭,“这是一发重炮,必定把老段打个人仰马翻,全国有识之士也会支持我们的。哎,兰亭,你怎么看?”

王毓芝久历官场,城府很深,专门看上司眼色行事。他后悔不该表态过早,不该对吴佩孚带感情色彩。不过,他很会巧妙地见风使舵,能圆滑地把观点提出来。他略一沉吟,说:“通读电文,子玉确有胆识,我只是有点儿担心,是不是走得快了点儿?弯子拐得硬了点儿?前不久在督军会上,您还表示支持‘武力统一’政策;几个月前,老吴攻下衡阳还赋诗铭志,说什么‘元首余威加海内,偏师直捣下衡阳,寄汝征南诸将士,此行关系国存亡’。曾几何时,来了个大调向,会不会有损大帅的名声?不过,经大帅提醒,我心里才算有了底。”

“哈哈,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其实,决裂拖不过,早来晚来都一样。”

“老段控制着北京政府和议会,还当着参战督办。他正学当年袁项城训练‘模范军’,用出卖东北、山东铁路、矿山、森林主权,向日本大借款一亿四千五百万日元,全部用来训练自己的国防军。如此发展,他的势力会越来越大……”

“嗯,这倒是。正因为这样,咱才早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老段又来电催您进京,”王毓芝说,“还有几封电报,大都是抗议老吴的‘和平通电’的。”

“他妈的,来得好快呀。北京先不去,拖拖再说。”

此后,曹锟天天看报纸,查电稿,密切注意政治动向。皖系势力所及的省份纷纷给曹锟来电,表示对吴佩孚的不满。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8月21日,吴佩孚致“马电”于冯国璋,请求他“颁布全国一体停战之明令,俾南北军队留有余力一致对外”,电报列名者有师长吴佩孚,镇守使赵春霖,总指挥张宗昌,副司令陈德修,旅长冯玉祥、王承斌、阎相文、萧耀南、张学颜、张福来等二十余人。阵容雄壮,声势浩大,前所未有。他们立即发出“先解决时局,后选举总统”的联电,想进一步挽留冯国璋。这两份联电戳到皖系的命脉,立刻引起皖系及主战派一致声讨。

吴佩孚的惊人之举和纷至沓来的抗议电把曹锟推上困境。他想:奉系陈兵京津,张作霖赖在天津不走,而徐树铮又是杀人魔王,自己像坐在火药桶上,随时都有亡身之险,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他接连发了两个“斥责”吴佩孚的不痛不痒的通电,于8月24日带领幕僚家眷迁到保定大本营。

段祺瑞不再沉默,8月24日发出“敬”电,板起教师爷的面孔训斥道:“师长军人也,军人应以服从为天职,不然,何以驭下?责任内阁关系巩固国家之中枢,政令所由出,谁敢反对,就是破坏国家,干犯纲纪。况春秋诛心,岂能逃千秋斧钺?尔何以受其欺?师长职卑微小,不应对时局妄发议论,必须有大勋望之人,方能对时局有所主张……”

随后,张作霖、倪嗣冲等都有电报发表,主张对西南作战到底。曹锟一日数惊,如芒在背,一方面回答各方责难,一方面再次对吴佩孚不痛不痒地“骂”上几句。吴佩孚可不听这一套,紧锣密鼓,频频出击,指名道姓地对段祺瑞大肆进攻。这样一来,吴佩孚倒成了举世瞩目的大“英雄”,其在直系的地位也空前提高。

夜深了,古城保定进入梦乡。寂寥的星光,照着朦胧的房屋瓦舍;昏黄的路灯,眨着疲惫的眼睛。雾气飘荡在低空,聚集成细小的露珠,涤荡着树叶上、空气中的尘埃。一切市声都已销声匿迹,只有偶尔传来几声慵懒的犬吠和哨兵含混不清的喊声,才说明城市没有完全死去。

曹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王毓芝、熊炳琦还在为曹锟进京一事举棋不定。熊炳琦挺挺胖壮的身子,瓮声瓮气地说:“扯淡!让他叫好了,不要理睬!谁知老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能保证这不是鸿门宴?”

“哈哈,你真是逗乐子。”王毓芝挖苦道,“他干吗要摆鸿门宴?就是想摆,也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他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熊炳琦问。

“这事明摆着。”王毓芝屈指说道,“第一,老段自己没有军队,可又要打仗,而我们又决定着战争命运,因此,他不会轻易跟我们翻脸;第二,老段想当北洋派领袖和下届总理,必须做出宽怀大度的样子,他是不愿意四面出击的;第三,图穷匕首现。老段现在未到穷途末路,不可能铤而走险,他要考虑国内外舆论,更要考虑我们的实力。因之,他不可能做出伤害大帅的蠢事。”

“那陆建章是怎么被杀的?”

“陆建章怎能跟大帅比?他有地盘吗?有军队吗?只不过有一个空头衔。就这样,老段还是提心吊胆,害怕陆建章的外甥冯玉祥报复呢,对冯玉祥又封官,又许愿,又撤销处分。老段最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货色!”

两人的话似乎讲完,目光一齐集中在久无一言的曹锟身上。曹锟确实担心出现不测,但听了王毓芝的分析又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一拍沙发说:“去!我们跟皖系的关系,能维持尽量维持,能凑合就先凑合,尽量别抓破脸儿。咱们现在几万军队都在南方,是非常时期,还不能太惹他们,我想本着这个谱儿去跟老段谈判。”

“对对,现在只能如此。”王毓芝连连点头称赞。

“我也去,带上警卫团,捎上硬家伙,他敢动大帅,我就跟他玩儿命!”熊炳琦挽胳膊捋袖子地说。

“哈哈,”曹锟张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大嘴笑道,“还不至于到那份儿上。当然喽,有备无患嘛。要不就这样,润承跟我去,给我保驾,家里的事兰亭全权照应。”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第二天,前有轨道车开路,后有军车护驾,预先有军警巡视线路,沿线有岗哨保卫,曹锟坐专列浩浩荡荡进北京。

专列到北京已是下午六点。曹锟下榻在炭儿胡同的国公府内。卫队也开进府院,严密地布上岗哨。曹锟的屁股还没沾椅子,便转脸对穆管家说:“老穆头,你跟‘大树堂’(冯国璋家堂号)有来往吗?”

“有。只不过近几个月风声甚紧,皖奉两系常派暗探盯梢,联系得少了。”

“不可以打电话吗?”

“电话更不保险,话务员都是他们的人,时常偷听。”

“娘的!这样吧,你想法告诉阎升(冯国璋的管家),就说我今晚要面见总统。”

“是,我就去。”

约摸过了半小时,老穆头颠儿颠儿地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大帅,妥了妥了。大总统请大帅和参谋长都去,今晚在那边用餐。他老人家说,要明声大迈地去,反正咱们的一行一动他们都知道。”

“是吗?好,急不如快,马上备车前去!”

三个人钻进汽车,一连骑兵前呼后拥,直奔帽儿胡同冯公馆。

冯国璋倒背双手站在阳台上。一身普通的便装,松松垮垮地裹着他瘦小的身体。他表情呆板,眼睛毫无生气,稀落的黄胡子和花白的头发,像秋天的野草,杂乱无章地衬托在干瘪多皱的小脸上。他才六十一岁,仅仅当了一年代总统,看上去居然老了十岁!

此刻,他心里像有一只毒蜘蛛,在爬,在咬,在喷吐着毒汁,而他掏不出,掐不死,活受罪!他万没想到会输得这样快,这样惨,简直是一场令人懊恼、痛悔的梦啊!在南京当“金陵王”多好,为什么要当这个倒霉的代总统?当时,他的贤内助周砥曾给他讲了个安泰的寓言故事:安泰的脚只要接触大地,便力大无比,所向披靡。一次,敌人把他诱到天空,脱离开大地,结果安泰束手被擒……本来,周砥不愿让他离开赖以生存的南京,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才迎合了他。现在,自己败下阵来,而周砥也已溘然早逝,冯国璋的心也随着夫人死了。想着这些,辛酸的泪水顺着鱼尾纹的沟壑流下来,流下来……

“曹大帅到!”喊声打断他的遐思,他赶忙用袖子抹去泪水,瞅向门外。只见身材魁梧、全副戎装的曹锟,在众人陪同下大步走来。冯国璋降阶而迎,曹锟紧走几步,“啪”地一磕脚跟行了个军礼:“卑职给大总统请安!”

“哈哈,”冯国璋挓挲着双手迎上来,“仲珊,我等你多时了,你好吗?”

“托大总统的福,还好,还好。”

二人手拉手进了客厅。曹锟想起自己过去几次出尔反尔,充当段祺瑞的帮凶,心里痛悔交加,讷讷地说:“大总统啊,我、我对不起您!我鼠目寸光,未能看清老段的真面目,做过一些蠢事,实在……”

“唉,”冯国璋摆手哀叹道,“仲珊老弟,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我们都犯过错误,否则,也不会输得这么惨。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说着,眼睛又湿润了。近几个月来,他变得感情很脆弱。

“您是北洋元勋,直系领袖。您的每步棋都不错,是我们不争气。”

“这些日子我苦苦思索,扪心自问,我究竟输在哪里,错在哪里?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安福政客组织新国会时,我视而不见,麻木不仁,没有利用有利条件与之抗衡。你想啊,我的原副总统是国会选举的,我本应极力维护旧国会,阻止新国会,只有这样才能维护我们的权位。可是,我却一再受段的权术愚弄,同意废弃旧国会,致使养疽遗患。”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总统不必为此心焦。”

“这第二个错误,”冯国璋颤动着两个指头,抑郁地说,“是对新国会缺少对策,遂使新国会为安福系成员所操纵。因为,我们已有相当势力与之抗衡,政界人物大多倾向我们,况且还有英、美帝国撑腰,如再能与反对皖系的研究系、旧交通系合作,那在新国会选举中完全可以取得相当席位,绝不致落得如此败局。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冯国璋越说越痛悔,乃至捶胸顿足,涕泪交流。曹锟也陪着掉了几滴泪。他引开话题说:“大总统,别想这些了,还是多想想以后吧,您对今后有何打算?”

“唉,我老了,不中用了,诸事都拜托老弟了。今后,你要好好团结秀山(李纯)、子春(王占元)、子玉、陈光远等人。特别是子玉,有胆有识有头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接二连三发难,搞得老段十分狼狈;他善于审时度势,抓住国人渴望和平、反对卖国这一时机,为我所用,确系高明之士。”

过去,曹锟对李纯大出风头十分妒忌,现在,冯国璋即将下台,又害怕李纯争当直系领袖,于是,曹锟故意试探说:“秀山精明强干,又素有威望,大总统不妨劝劝秀山多发挥点作用,让他挑头儿干。”

冯国璋听出曹锟的弦外之意,知道他早对李纯不放心,苦笑道:“哈哈,你放心,挑直系大旗者理所当然是你。李纯有几点不如你:你实力雄厚,地位优越,又有吴子玉遥相呼应。李纯我最了解他,他性情温和、内向,难当大任。我会告诉他与你合作的。你甩开膀子干吧!”

“有大总统背后掌舵,我一万个放心!”曹锟喜形于色。

冯国璋一面抽着浓烈的雪茄烟绕室徘徊,一面揉着太阳穴说:“当前最要紧的是把队伍拉回来。这样,一可称雄中原,二可避免被两地分割之苦。”

“老段小徐不会同意呀。”曹锟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嘿嘿,让他们同意撤军?不不,”冯国璋站在曹锟面前,比画着说,“这事儿要采取两手:第一,你派密员告诉子玉,让他跟西南派秘密协商,只要他们肯于接济撤军费用,直军防地可以让给他们。让给他们总比让给张敬尧好。你还可告诉子玉,让他便宜行事。这样,你便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搪塞老段。第二,一定要结好张作霖,没有他的合作,断难扳倒皖系!”

“奉张跟老段打得火热,他肯跟咱合作吗?”

“哈哈,你又错了。”冯国璋扔掉烟蒂,回到沙发上,自信地说,“张作霖与老段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有两件事你不应忘记:一是前不久,张作霖查出从3月25日段内阁复活起,徐树铮一共代奉军支军费五百五十万元,奉军实收一百八十万,绝大部分小徐用于编练‘国防军’了。张作霖一气之下撤了小徐奉军副司令之职;二是,徐树铮企图将四川奉军调入湖南,给他支撑战局,张作霖赌气把三个师撤回关外。此事说明,他们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你记住,以后矛盾还会加深。”

“怎见得?”

“老段不是正练什么边防军吗?边防军不是占了西北地盘儿吗?可是,张作霖早盯上西北的大片土地。一个想要,一个不给,双方闹得不可开交。还有,现在奉皖两系控制着北京政府,一个槽上拴不住俩叫驴,迟早要反目成仇的。”

“哈哈,大总统这么一分析,我心里亮堂多了。”

“还有一件事对我们有利:徐世昌老奸巨猾,不可能甘当老段的傀儡,二人必然闹翻。可徐世昌跟我、跟你过去关系都不错。以后,徐世昌必然要依靠直系对抗皖系。因此,直系前途并不悲观。”

“哎呀,大总统,您真是一位神人!所言句句贴切、透彻!”

冯国璋怕曹锟再度动摇,为人所乘。在吃饭的时候,他又细细叮嘱,见了段祺瑞谈什么、怎样谈……他们边吃边谈,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国务院中门,卫兵挡住曹锟等人。熊炳琦挺着胸脯说:“闪开,这是曹大帅,总理请来的客人!”

“对不起,请交出武器。”卫兵威严地说。

“交武器?不行!”熊炳琦粗鲁地拒绝。

“一定要交,这是命令!”一名少校军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行啦,别费口舌了。”曹锟把手枪掏出来交给少校。熊炳琦也无可奈何,同样交出手枪。他们刚要进门,又被卫兵拦住:“请止步,搜身!”

“什么?太不像话!”熊炳琦叫起来。

“一定要搜,这是命令!”

“这是曹大帅,四省经略使,你知道吗?!”

“天皇老子也得搜!”

“大帅,我受不了了,咱们回去!”

“润承!”曹锟叫了一声,随之张开双臂,“请吧——”

两个人分别接受卫兵的搜身,检查完毕刚要往里走,卫兵拦住熊炳琦:“长官,总理有令,只准大帅一人入内。”

“嘿!”熊炳琦气得跺脚吼道,“这种屌气,真叫人受不了!”

“你先等一下吧,我自己去!”曹锟不想争执,跟在少校身后,穿过三道厅堂,来到段祺瑞面前。曹锟立正问安:“总理好!”

段祺瑞阴沉着脸,坐在大办公桌后的皮面沙发转椅上。他跟谁都没有笑模样,整天像个吊死鬼儿,生起气来常把自己的鼻子气歪。他跟部下谈话,两句话不投机便把你骂走;部下的请示报告,有时看几行,就“噌噌”扯碎掷到你脸上。甚至扇部下的嘴巴,往脸上啐唾沫。所以,在他跟前的人,终日提心吊胆,诚惶诚恐。曹锟知道今天的会见不会有好结果,因此,几天前就惴惴不安。其实,曹锟越是心虚胆怯,段祺瑞越想从气势上压倒他。

忽然,段祺瑞像一只猫头鹰冷笑起来,咬着牙根说:“嘿嘿,曹锟,你架子不小啊,啊?!”

“不不,”曹锟赶忙谢罪,“总理请别误会。卑职实是公务繁忙,难以脱身……”

“放屁!”段祺瑞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你忙个蛋!无非是忙着耍阴谋诡计,制造摩擦,忙着当内奸……你说,你说话还算不算数?还算不算人?!”

段祺瑞站起来,把椅子撞翻,在地上来回走动,像个发怒的狮子。他从桌上一个文件夹里抓出一大把文件,啪地摔在桌上:“你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的师长,竟敢在报上攻击堂堂的国务总理?他仗着谁的势力?你说!”

“这……吴、吴佩孚……不听我管教啊……”

“你呢,你听不听管教?你为什么另搞一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不是解释吗?给我解释解释吧!”

“总理呀,这些事我真的一无所知啊!”

“谁知道,谁知道?!他不是你的部下吗?你当这么大官儿不能约束部下,你有屁能耐,啊?”

段祺瑞凑到曹锟脸上,唾沫星子喷了曹锟一脸。曹锟一步步往后退,身子碰着书架才止住,硬着头皮听段祺瑞数落、挖苦。曹锟哭咧咧地说:“总理呀,谁让我没能耐,这种洋罪我受够了,你、你撤了我吧。”

“好啊,你想威胁我?你写辞呈,写,我满足你!”

段祺瑞知道曹锟说气话,耍花招儿,于是回到桌旁,把纸、笔、砚推到桌边。曹锟傻了眼,他哪里敢写辞呈,哭哭咧咧地耍赖道:“谁让我……无能呢……谁让我……倒霉呢?有人以小犯上,我心里……就好受吗?呜呜……”

“嘿,好啊,你把火点起来,反来做好人儿!”

曹锟想:你不过如此,没啥了不起!我跟你胡搅蛮缠,看你咋办。果然,段祺瑞无计可施,问:“你说怎么办?”

“我哪有好办法,我劝他不要这样做就是了。”

“那你告诉他给我出兵!”

“总理呀,皇帝不差饿兵,实在是粮饷不济呀……”

“哎呀,我怎么遇见你这个无赖?”段祺瑞双拳击着自己的头说,“我光给你就是一千多万,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贪污自肥,克扣军饷,花十万元去买一个妓女。你、你、你,我要送你上军法处!”

“总理呀,那是谣言,不可信哪!”

段祺瑞坐回原处,曹锟也坐在沙发背上。双方出现冷场。段祺瑞想:我不过给你个“下马威”,把你治住,我现在还得依靠你,不能绷了弦儿。曹锟想:你这头犟牛,没啥了不起,我跟你摆“肉头阵”你蛋法儿没有,只要能把今天对付过去,以后,你休想找到我。曹锟捂着脸,假装痛心疾首的样子,实际上他那双眼睛早透过指缝在看着段祺瑞:只见他像一头病驴呼呼地生气。曹锟很开心,想乐。

过了一会儿,段祺瑞自嘲地说:“唉,你看我这人,一发起脾气来就不管不顾。你坐下,咱俩好好谈谈。”

曹锟看出段祺瑞色厉内荏,却也不敢完全得罪他。心里说:你玩儿去吧,用不着跟老子套近乎。可表面上却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坐在沙发上虔诚地说:“请总理多多指教,曹锟洗耳恭听。”

“仲珊哪,”段祺瑞口气亲切地说,“项城临终时曾谆谆嘱咐我,说你诚厚可嘉,易为人所乘,让我关照你。这些话我未敢忘怀,我岂能做有损于仁兄的事啊?我们是北洋正统,是从风风雨雨中过来的。我们跟张作霖不一样,他是草莽英雄、江湖骗子,我们亲如手足,只要团结合作,哪个敢来小瞧我们?”

“那当然,那当然。”曹锟明知他骗人,但还是刻意敷衍。

“跟你争副总统者有二人:一是陆荣廷,一是张作霖。你想想,陆荣廷是我公开的敌人,我绝不能把副座给他;张作霖匪性难改,我不相信他。说来说去还是你我近,这副总统一职,无论如何也要给你。”

“啊,多蒙总理关照。”

段祺瑞站起来,绕室踱了两圈儿,然后一屁股坐在曹锟身边,往后一仰,忧心忡忡地说:“别人我不怕,我最怕他……”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圆圈儿,“从中作梗。他不想把副总统给你,而想给陆荣廷,以换取西南派对他的支持,保住他的总统地位。唉,当年是你在东北为他保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实不该如此。人心难测呀!”

因为世人都知道徐世昌素有“黄油球”之谑称,段祺瑞手一比,曹锟就明白了,心想:啊,你小子真损,徐世昌刚上台,你就对他开冷枪!曹锟故作惊诧地说:“啊,有这种事?太不应该了!”

“是啊。”段祺瑞的手拍着曹锟的肩说,“不过你放心,小弟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替你说话。我们携起手来,争取得到属于你的东西。”

“多谢总理栽培,曹锟感恩不尽。”

“仲珊兄啊,”段祺瑞另辟话题,“不是小弟说你,你从政几十年,怎么竟糊涂至此?你把全部家当交给吴佩孚,前方连去也不去,你就放心吗?就不怕大权旁落吗?你应当到前方去,把军权收回来,再不能让他胡作非为了!他在前方一意孤行,信口雌黄,你怎能充耳不闻呐?”

“哎呀总理,我能容忍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吗?总理您放心,我曹锟一定竭尽全力制止他!”

段祺瑞搂着曹锟的膀臂,亲热地说:“好,你要明智就到前线去,一鼓作气把西南荡平,把湘、桂、滇、粤拿下来。西南大片良田沃土都归你,你还可稳稳地闹个副总统做。只要你肯为‘武力统一’出力,军费包在我身上。”

“只要保证军费,我一定重整旗鼓!”

“好,让我们精诚合作,为统一大业竭尽全力。”

段祺瑞与曹锟热烈握手,情真意切。曹锟说:“总理,告辞了,我回去尽快准备。”

“慢,为表示你我手足之情,我为你写一副中堂以为纪念。”说着,段祺瑞铺开宣纸,饱笔酣墨写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八个大字。曹锟小心翼翼折叠起来,连连道谢,感动异常:“啊,能得到总理墨宝,真是三生有幸!”

以往,段祺瑞接见部下,来时不动身,走时不起立,更谈不上相送了。今天,他手拉手把曹锟送出二门外。

曹锟与熊炳琦坐上汽车,驶出国务院。熊炳琦问:“大帅,他都说了什么?”

“满嘴放屁!”

“大帅手里拿的什么?”

熊炳琦的一句话提醒了曹锟,他哼了一声,三把两把将中堂撕碎,愤怒地扔出窗外:“去你妈的,老子再不上你的贼船了!去棉花胡同,见徐大总统!”

晚饭后,徐世昌悠闲地仰在躺椅上,用竹签剔着稀落的大黄牙,呷着碧螺春,两个绝色小丫环,一个捶腿,一个揉肩,留声机里放着谭鑫培的精彩唱段。他眯着眼睛,哼哼唧唧轻声随唱,真是怡然自得,飘飘欲仙。几十年的魂牵梦萦,几十年火烧火燎的总统梦,终于变成现实。他顺利地坐上了第六任总统的交椅。

感谢谁呢?似乎应感谢冯国璋,他的窝囊、他的优柔寡断成全了他。冯国璋轻易宣布放弃总统选举,并通电各省军阀“一体服从新总统”的领导。没有冯国璋和他的直系与皖系长期抗衡,段祺瑞也不会心甘情愿选他做总统。

他还应感谢段祺瑞和徐树铮。他们组织了安福俱乐部,控制了新国会,为他出任总统铺平道路。其中那个参议院议长王揖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早在徐世昌任东三省总督时,穷困潦倒的王揖唐到奉天找徐世昌谋职。不料坐人力车摔断胳膊,住进奉天医院。徐世昌得知后,不但给他治病,还为他谋得奉天督练处帮办职务。王揖唐对徐世昌感恩不尽,这次为把徐世昌推上宝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他似乎还应该庆幸自己的世故与圆滑。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总是以最小的本钱,攫取最大的利益。他考上翰林后,因其老师翰林院掌院李鸿藻,看出他“矫虚过人”的德行,一连九年让他当小小的七品编修,连个督学使者都未闹上。后来,他另辟蹊径,一宝押在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身上,以翰林之身充当了参谋营处督办。徐因与袁有旧交,所以不惜降格以从。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及光绪皇帝出逃西安,正在家中守孝的徐世昌,看出“国乱显忠臣”的门道,立即从天津赴西安,当下受到两宫皇太后接见。凭他一身黄土两脚泥,终于赢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为他后来的飞黄腾达打下良好的基础……

在他当总统之前,早就订下章本:对皖系若即若离,对直系暗中亲近,对奉系极力拉拢。自己没有实力,要想在夹缝中生存,只能靠施展权术,只能靠打打拉拉、亲亲疏疏、虚虚实实,只有让他们斗起来,让他们无暇旁顾,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能坐收渔利……

徐世昌正美滋滋地想着,忽然有部下进来报告:曹经略使有事求见。徐世昌陡然站起,忙不迭地迎出去。一对老搭档由二门口相遇,半拥半抱,互相问好,十分亲热。

进屋坐定,徐世昌面含微笑,谈话很快进入双方关心的话题。徐世昌问:“见到芝泉了?谈得怎样?”

曹锟知道,早先徐世昌虽然心里倾向直系,但因不敢得罪皖系,表面上总是做出不偏不倚的样子,甚至有时为老段献点殷勤。这次皖系力保他当了总统,他一定对皖系感激涕零,所以,不敢直抒胸臆,只好含糊地说:“唉,还可以吧……”

徐世昌清楚曹锟胸无城府,耳根子软,怕他再入老段的縠中,也不敢贸然宣示真意,只能慢慢渗透,问:“谈的什么内容?”

“很简单,他呼吁直、皖携手,精诚团结,为北洋大业出力。”

“嗯,这是对的,北洋不能解体,只能强固。还说什么?”

“还让我出兵,收回兵权,让我到前线去,让我听他的……”

圆滑、世故的徐世昌,从曹锟的表情和口气中明白了他的不快,于是笑眯眯地问:“你答应了?”

“答应了……不,没、没有。我说,打仗要花钱,你不给钱,我怎么打?他说只要肯打仗,钱他包了。”

徐世昌站起来,踱步,思索,嗅鼻烟,打喷嚏。他惯于用迂回战术,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又不让你抓住把柄。“自民元以来,历时八载,年年兵连祸接,民怨沸腾,国家财力垂尽,元气大伤。冯河间力主和平,几遭险阻。国人寄希望于本届政府。仲珊你想,咱们还能逆潮流而动,继续制造流血吗?我主张南北联合,直皖携手,不再使中国有流血殒命之虞,你看如何?”

“大总统,那敢情好,可是……”

“是啊,我知道,但我义无反顾。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嘤嘤其鸣,求其友声。曹锟正在孤立无援,正在害怕老段咄咄逼人之势,现在有一个总统撑腰,心里自然高兴。徐世昌话音一落,他腾地站起来。眼泪汪汪地发誓说:“大总统,您放心,我还是六年前的曹锟,愿为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哈哈,仲珊,你坐下。我要不相信你,就不对你说这些了。冯河间已把一切告诉了我。老段固执,小徐可憎,安福误国,不可等闲视之。”

一切顾虑解除了,一切猜疑没有了,两个人的面纱撩开了,可以贴肉着肤地交谈了。很显然,徐世昌不愿做傀儡总统,不愿做皖系一家的总统,他要挣扎、要抗争、要组织自己的同盟军。他早就巧妙地把西南派和直系划进自己的势力圈。

“小徐这小子,”曹锟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把他看透了,我再也不受他们摆布了!”

“吃人的老虎不露齿。你的不满要记在心里,不要挂在嘴上,你现在还不能摆脱他们。”

“他说过您很多坏话,还想把我拉过去共同对付您……”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闷头干自己的事好了,不必管它。”徐世昌挨曹锟坐下,窃窃私语道,“老段还是参战督办,军事上还有权威,他定要在粮饷上控制你的军队。你告诉吴子玉做好准备,想法跟西南取得联系,以防措手不及。我已告诉钱能训(总理),想法给你开绿灯,在小徐的边防军没练成之前,把队伍撤回来。你要把现有部队驻扎在保定、天津,守住北京南大门,跟王怀庆、姜桂题组成保定、热河、北京三角联防,保卫京畿,保卫公府。这样,他们就不敢轻易调动你的军队了。我还要想法说服张作霖跟你合作,说服他把队伍拉回东北去。”

“这,到嘴的肥肉他能放弃吗?”

“我想,为了跟小徐争西北地盘儿,他会这样做的。”

“嗯,有理。”

“从现在起,你要多联络各省督军,组成强大的同盟军。”

二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深夜,曹锟正要起身告辞,徐世昌伸手将他拦住:“等等,我送你件稀罕东西。”

说着,把曹锟领到陈列珍宝的橱窗旁。徐世昌打开橱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珍宝,轻轻放在条案上。曹锟凑近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是一件碧绿翡翠雕刻,长约八寸,宽约四寸,其中有一丛碧绿绿、水灵灵的水仙花,四朵白瓣金蕊的花朵,或含苞待放,或舒怀怒放,如真的一般;水仙花下,有一只翡翠青蛙,大如核桃,那皮肤上金光耀目的斑纹,那若隐若现的骨架,真令人拍案叫绝!徐世昌在池中加进清水,但见花形蛙影款款欲动,栩栩如生,十分壮观。此乃宫廷珍品,徐世昌当军机大臣时非法谋得。眼下,作为诱饵,使曹锟死心塌地为之卖力,忍痛割爱赏给了他。

曹锟面红耳热,怦然心动,假意推让一番,欣然接受,并给徐世昌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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