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如果我们的世界不是真的世界，我们也不是真的我们，那么，一切苦厄，皆是虚妄。
是为“无相”。
幽冥黄泉，光照之路，望乡石台上所见所闻，都是“无相谱”中事。
它是一本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书。
我们俱是书中人。
我们看到的书中的故事，是我们的故事。但也仅仅只是故事。
于己而言，是人生。
于未知而言，是梦幻泡影。
第一卷一柄短剑
摇曳的烛火已经明亮而温暖。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尖锐的刺痛感伴随着腥热的鲜血越发清晰起来。他不敢动一分。因为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能让痛苦放大十倍！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是一尊石像。
剑刃已经完全没入体内。只有手柄还留在外头。
她的手比他的身体抖动得还要厉害些。
他真的好爱好爱她。
他很想问为什么，却突然又觉得这个问题愚蠢又多余。
那么，眼下，应该说些什么呢？他想。
可死神不打算让他慢慢思考。
他鬼使神差地就问了那么一句他自己觉得特别蠢的问题——为什么？
因为仇恨。她回答。
仇恨……？那不是我曾经的全部么？与你……何干？
缘何一夜之间世界都变了一样？他错愕而迷茫。
但没有机会再接续了。
死神带走了他。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结客少年场行》
无相谱上的光华渐渐隐去，那最后一幅画面还留在跟前的男子眼中。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的自己的“一生”。可——还是没有结果。
他的神色一如当初那样疑惑而茫然。
“那个……真的没有后续么？”
有个不耐烦的声音回答道：“因为这是你的一生。你死后的事情当然不会有。”
“可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最后的答案。”
“那除非把她等来。她愿意让你在旁边一起回顾她的一生。”
“如果，这是一个误会。我们解开了。那是不是还有机会……”男子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不会。”那个声音特别坚定地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就只到这儿，没后续。”它回答。
“什么意思？”
那个声音似乎发出了一个语气助词，然而，并没有接他的话。
“什么意思？”他又问了一遍。
“不剧透。”
“那你是谁？”
“我是书。”它又强调了一句，“你面前的书。”
NO.1
天气晴好，碧空流云。
静谧的山林里一处竹子、茅草和泥土组合而成的小院子显得充满生机和诗意。青丝翩然的美艳女子坐在树下简易的秋千上，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着身穿粗麻短褐的男子。
一阵风来，裹挟着几片花瓣，几片绿叶，撩动她轻盈的衣袂裙摆。
男子顺手抄起放在院子角落的短剑。他正要推门出去，却听见身后她喊住了他。
她的声音简直比百灵鸟好听一万倍。
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她还要好听的声音了。
“诶，你个木头，上山砍柴怎么又拿短剑了？难道你不喜欢斧头么？”
他转身，剑眉星目中闪着一整个银河的光辉。
“我晓得。只不过拿来练练手罢了。长期不用会手生。”他笑道，“世道这么乱，娘子又这么天仙。万一有个好歹，我怕技生落败。”
女子噗嗤一笑。
他恍见百花齐放，飞天群舞。
“好吧。那就好好练吧。我的大英雄。”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而她的嘴角慢慢垮了下来，笑意凝结成寒光……
NO.2
两年半前。
这天雨下得很大。落叶密集的地方甚至能看见“小溪”淌过。
他背着一大捆砍得歪歪扭扭的木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自己的“家”。斧头上有好些个缺口了，一滴一滴雨水凝结，像一颗一颗宝石。
他最早的时候很喜欢雨。
后来因为身份变化的缘故，他恨透了雨。
过去已成往事，现在，他又开始享受这种感觉了。
所以，即便知道下雨砍柴，蠢之又蠢。
可他依旧出去了这么一趟。
今天有点不同。
他家门不远处倒着一个人。
他心中没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有经年累月留下来的“职业病”，敏感多疑而机警。他没有立马上前，而是倚在一棵树旁看了好久。拿着斧头的五指在不知不觉中收紧、再收紧……
时间在一声一声的“滴答”中滑过……
末了，他终于迈步上前，用斧头小心翼翼地挑了挑那个人。
一个浑身泥泞，面容污秽的女子。
细细端详，竟然还有点……好看？
“要不要带回去呢？”这时，他却又有些犹豫了。
最终，同情战胜理智。
NO.3
她说，她是富家小姐。
但她不肯再说更多。
他也便不问了。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毕竟，昏君的统治下，富家大贾走向落魄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就连当官的，也一样朝不保夕。
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更重要的是——这娇滴滴的大小姐还真的是名副其实。
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只是简简单单擦个桌椅板凳都能把手给弄破了……
至于生火做饭，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但有很重要的一点：她让生活变得有了仪式感、有了诗意。那是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拥有过的东西。可惜，隔得太久了一些，他甚至不太记得那是个什么感觉了。
眼下，这种“松花煮酒，春水煎茶”的惬意又一点一点从记忆中唤醒，甚至变得更加美妙。
“仙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大概就是要供着的？”他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念头。
仙女早上会用琴声和歌声喊他起床。
然后眼巴巴等他煮的稀粥。她会在起锅时撒上一把鲜花碎末，一点白糖。米香混合着花香……被阳光浸泡过的滋味。
他出门砍柴，出门种地。她倚在窗边读书。
阳光不紧不慢地从窗口铺上桌面，罩住她美丽的容颜。唯一的发钗在光下熠熠生辉。
“存点银子，买几根簪子送给她。”他想，“她戴了，会比现在看得还要美丽吧？”
入夜，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吃晚饭，喝清茶，听风声，赏月色，讨论诗词歌赋~~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活在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
这一切，真希望永恒。
他在卧室的窗前这么祈祷。
NO.4
三年前。
他杀了忠奸不分，好大喜功，残忍无道的昏君。
全天下都在庆祝这件事。即便，没人知道那个勇士是他。
百姓甚至给他编造了很多英勇的故事和不凡的出身，将原本很简单的复仇的故事加工成了高潮迭起的话本子。
他带着血淋淋的人头拜倒在荒野一处没有刻字的残碑前。
哭不出来。
也笑不出声。
前所未有的厌倦和疲惫。他甚至想到了用死亡终结一切。
不过，他终究没这么做。
NO.5
八年前。
秦府在这个时间点本应该全部熄灯了。可是，今夜的灯火比中秋的圆月还要明亮一万倍。看不见的一种压迫的气息渗透入这个府邸的每一个小孔和缝隙，将生活在里面的男女老少一并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年轻的少妇跪在佛龛前，不断地低声祷告。她的身子隐秘地颤抖着，仿佛身处在冰天雪地之中。
仆人们也全都行色匆匆。
府内的小少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事情。但他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当今天子昏庸无道已经是三岁蒙童都知道的事情了。自己的爹又偏偏是头敢于直面“怼”皇帝的“犟驴”！
那么，我祈祷——事情的结果不要是最坏的那种。
上天如他所愿。
没死全家。
他爹一人被腰斩。他们全家男子削为平民，入贱籍，充作奴隶。而女子则卖身为妓。
这个妓院据说是大太监为皇帝开设出来的新玩意儿，可以用来收敛大量的钱财。
他和其他的奴隶分配到的工作就是看管、接送他的母亲给不同的男人当作泄欲的玩具。他们羞辱她，打骂她，蹂躏她，虐待她……
她很快就死了。
是亲儿子亲手送上的一柄短剑。
她回赠一句祝福，也是一句诅咒——好好活着，为我们报仇！
NO.6
他策划逃跑，却无数次的失败。
无数次的失败边等同于无数次的毒打。
“我必须活着！”
他的信念是如此的不可撼动，间接造就了他耐伤耐打的体格体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终于成功越狱！
他还拜上了隐居的名师。
他游历了很多地方、学了很多东西。
NO.7
他长大了。
成才了。
这个动荡国家最神秘厉害的杀手。
三年前。
他大仇得报，隐居山林。
世上已无大杀手，只有深山一樵夫。
是真樵夫。
过去的一切都随和那颗头颅被埋进了黄土。
眼下的他，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本身。
NO.8
三个月前。
他死于最爱的女人的手。
至今不解其中道理。
NO.9
现在，他只能在这里等她。
望乡台。
琉璃无相谱。
NO.10
她正值美好。
她风华正茂。
他要么选择自己的故事继续，要么选择等她前来解开疑惑。
回去吧，今天她不会来了。他告诉自己。
不，应该是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来的。
他此刻的表情很难说清楚是什么。
或者，仅仅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早已无关爱恨。
“你为何不再等等呢？”琉璃无相谱在身后发出了声。
“下次吧。”他回望了一眼不见五指的幽冥深处，那里有新的白影在向这里飘来，“你有新的客人了。”
是她来了。
他却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