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再来一瓶。”
田峰的声音像个蚊子在叫,并且是深秋的蚊子。
桌子上摆满了七八瓶啤酒,这是他平时两倍的酒量。
客人早就走光了,烤羊肉串的烤箱早就凉了。
凌晨二点,整个西凉城都进入了梦乡,陪着田峰的只有一个几睡几醒的四十多岁的老板。
“兄弟,你到底是因为啥啊?咋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要把自己喝死啊。”老板从收银的柜子后面撑着胳膊,抬起头来,指了一下啤酒箱,硬着眼皮问田峰,也不等他回答,把脑袋咣的一下,歪到另一个胳膊上去睡了。
我哪知道是因为啥啊?
本来是他跟我过不去,现在成了我跟她过不去,我得罪谁了我,大半夜地受这个罪,我想回南方啊,我想回南方。
田峰绕口令似地反复嘀咕着,越嘀咕,想心烦,直到胸口闷得不行,堵在嗓子里的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江倒海一样要勇敢地奔向人间的时候,他奋力站起来,跑到洗手间去。
简直吐的呕心沥血。
这是一家临街的小烧烤店,洗手间的窗子没有关。通过窗口,正好看到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
冷风吹进来,田峰清醒了很多。
一清醒反而更难受——他撞了封莹之后,拿出拉练跑的劲头和速度沿着江堤向前狂奔了二千米,感觉事情不对,蹲在地上猛喘了几口气,脱下破旧的工装外衣,只穿着半袖,又以同样的速度和心态狂奔了回来。
藏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他哥从楚念云手里抢过风衣裹着封莹狼狈不堪地钻进出租车,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把两个落水鸭子送到医院。单就那急得要命的表情来看,他哥是完全乱了方寸,这个屋顶着火都不会跑的男人为什么会乱了方寸?一定是那女孩的情况不妙啊。
想到他哥说的“万一,真把她撞坏了,怎么办。”田峰就心如刀绞——难道真撞坏了?又想到在早餐店里,他哥不知隐藏了多少深沉的心思,才高度凝炼地说出了“这次是我求你”并破天荒地低下头的情形,被绞完的心又碎了一地。
这么受重视的事,让他办砸了。
他还有啥用?还有脸面见他哥?
他哥现在一个人陪着那女孩在医院,万一有个好歹,明天封家人不撕了他喂大鹅?一想到封家财大气粗,而他们两个初到宝地孤孤零零,田峰就觉得那碎了一地的心又被秋风吹走了。
“呜嗡——”剌耳的救护车的声音破窗而来,田峰浑身一震。我天,真是人不该死总有救,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在老板的手机底下压了三百块钱,田峰带着喝了一晚上却空空如也的肚子一溜小跑,奔向医院。
田峰对急匆匆跑出来的医护人员说他是病人家属,跟哭哭啼啼的病人家属说他是医院义工,所有人都急成一团,哪有功夫辩别他的身份。田峰一会帮着护士抬担架,一会帮着家属抱被子枕头盆子热水壶,头重脚轻忙了十多分钟,总算混进了医院。一身酒气连吐带出汗,也挥发的七七八八了。
坐在电梯门口,稳了一下心神,正想着怎么才能找到他哥,面前就来了一个睡眼惺松年纪二十三四岁一脸雀斑的护士——哎,妹妹,劳驾我打听一下,今晚,哦不,昨晚,这里来了两个落水的青年男女,他们情况怎么样?住在哪个病房?
雀斑护士一脸撞了鬼的表情,她眼见着这个半袖青年跟着急救病人家属一起进来,跑前跑后相当有心,想不到也是做做样子,病人刚进急救病室,他就迫不急待打听起别人的事。也难怪,这件事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就刷爆了西凉人的朋友圈,什么“冰雪美人赤身落清江,幸得酷帅青年奋勇相救”,什么“无良民工撞人不回头,全社会都来谴责他”,什么“史上最诡异的撞车事件,撞人不算居然被撕破了裙子,撞人者心理变态到极致”……
雀斑护士参加工作五六年了,生死都是平常事,对这类话题没有一点兴趣。她遵循着职业操守,警觉地盯着田峰:“你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
“妹妹,那个男的是我哥,脑子有点问题,今天晚上被我爸骂了,这不一气之下就跑了,谁知后来与那个那个那个……”
“封二小姐。”
“对对,他是封二小姐的同学,不知怎么今晚遇上了,还落了水,你说这事闹的,我爸不让我们管他,这不我一直熬到这个点才敢跑出来,正好遇上人家急诊,我这不就,不就那什么……跟着混进来了吗,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哥啊,我得看看他,他和封二小姐现在怎么样?”田峰临场发挥真是一流。
雀斑护士回想了一下,那个送封二来的男子虽然更高大一些,但帅气的样子与这个民工到也有些类似,前面病房还有事,她也懒得再浪费唇舌问什么,截住田峰的废话,随口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数字——2210。
田峰脚上安了弹簧一样,弹向电梯。
2210像一个救命稻草,也像一个充满危险的陷阱,他急于进去看看他哥什么情况,又怕真进去了,他哥让他发生什么不测。
然而一切如此平静。
平静得让田峰如置身梦中。
病房门居然开着一条缝,他哪知道先他之前于智早已光顾并以失踪告终。侧耳听一下,里面没有任何声音,顺着这条缝,压着呼吸,缓缓推开房门——
我去,我真是太难了我。
田峰木头一样杵在那。
眼前的情景,就算给他的脑神经安装一个神舟二十号,他也抵达不了眼前的景象。
哪有什么狼狈不堪,怒不可遏,横眉横冷,痛心疾首,暴跳如雷,割袍断义,从此各奔东西……这一通绝情的词汇,都是田峰为他哥见到他后,制定好的对白与情景设定。并且他肯定会全部发生而不是其中任何一个单元,谁知现在人家的画面是这样的——
淡蓝色的窗帘下,洁白的床铺上,女的,小猫一样蜷着身体,一只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小手放在他哥的手上,睡相那叫一个甜蜜安稳,白净无暇的小脸在朱红睡袍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娇嫩,吹弹可破。
男的,枕着生硬的铁床架,一只手老实的伸在女子的小手之下,一头乌黑头发与女子的秀发接壤,两人的额头居然也贴在一起……
完整地一幅此情脉脉,天长地久,闲人勿扰。
他认识了十年的哥,从没有对女孩正眼看过的哥,真的是眼前这个人吗?
哥你变了。
田峰悄悄退出病房,把虚脱的身体堆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