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必然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似乎过了几分钟,可实际上才花了不到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必定是这样的。这个由内啡肽和神经毒素编织而成的梦幻世界是死神给我的最后礼物。我所看到的“影像”可能是一种症状,也许是一种栓塞或某种尚未确诊的肿瘤,忽然之间,我的脑袋里出现了某种东西。一定是这样的,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小皮和爸爸,他们太需要我。然而,看着她,我凝望着妈妈,她正在微笑。我多么想和她在一起。
所有在我体内驰骋的恐惧在一把明亮的火焰中燃烧殆尽,我几乎能看到它在慢慢冷却的灰白余烬中飘走了。没有必要惧怕,就在这里待一会儿,我默默告诉自己,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靠近她,在她那陌生而绚烂的盛世年华里。不管这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梦……甚至是死神,欢迎它吧。看到她这个样子,如此绚烂、如此生动,与那些老旧褪色的照片册,与家中影片的色彩如此大相径庭,她似乎一直活在我所见过的那个世界里,被困在透明的塑料相框后面,或者被投射在荧幕之上。
此处的一切均更加明媚,愈加强烈。棱角更为分明,阴影越发深沉,带着我曾经见到过的最为清晰的像素。
此番影像必定是通过成百上千张被遗忘的碎片在我脑海里形成的,因为虽然我并不认识桃李年华的她,可我知道她的这个形象准确无误,哪怕是她鼻子上稍微不对称的肿块,以及肩上的月牙形伤疤,她说过,那是她8岁时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而留下的。还有她耳朵下面的那颗痣,还有,当她注意到我凝望她的目光时,便倾斜脑袋,挑战似的回望我的样子。甚至那个天主教吊坠,那是她领受坚振圣事◣注:坚振圣事,基督教的一种礼仪。◢时,她母亲赠予她的礼物,她告诉过我,好多年里,她把吊坠用项链穿好,每天都佩戴在脖子上,直到有一天把它给弄丢了。这些都是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可能都是我从记忆最遥远的角落里拽回来的事情,现在它们全都回到我的脑海里,但与一个杂乱无章的小方块中仅仅由旧思绪拼拼凑凑出来的影像相比,这里的场景要丰盈得多。此处的玛丽萨·卢珀自信坚强,有着果敢的下巴,这是我从不认识的玛丽萨·卢珀。她一边用红白相间的吸管吮吸着百事可乐,一边审视着这个站在中间奇奇怪怪、表情呆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即将给出她的判决。
“你是谁?”第一个女孩问我,现在我认出她来了。她就是斯蒂芬妮,妈妈的姐姐,那个甚至都没有出席葬礼的斯蒂芬妮姨妈。
“我谁都不是。”我说,“我是说,我的名字叫卢娜。我今天刚到,就住在附近,在芬克尔夫人……”
“芬克尔夫人?”
她说话了,我的母亲对我说话了,她的声音青春而纯净,让我充满了喜悦。我像傻瓜一样咧嘴笑了起来,笑意挂满脸蛋,让我觉得脸颊涨得紧紧的。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锐利的黑眼睛,感受到她身上不可思议的洞察力。“不可能,她的房间全满了,我知道因为——”
“哦,对的,不是她。”我拼命想找出合适的措辞,生怕假如自己的伪装泄露后,我会做出什么事情让眼前的这番景象烟消云散,“是的,实际上,我是住在她推荐的别人家里,因为她的房间全满了。”
“是不是待在奥伯曼家里,在91号的?”那个有着强壮肩膀的帅哥鼓励地向我点点头。
“是的。”我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心里疑惑为什么会出现这根救命稻草。也许这是我的意念创造出来的,也许就是这个缘由。
“是啊,她和芬克尔总是相互照应。”他支持我说道,我对他很感激,这个我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奇怪帅哥,“我们都知道芬克尔正在忙着取悦那些男人。”
“哦,闭嘴,迈克尔,你真恶心。”玛丽萨·卢珀挥了一下手,把他的评论给驳了回去。她倾身向前,长时间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我。
“我之前见过你吗?”她问,“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因为如果我要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倘若我说:是的,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小宝贝,那个你死后遗留下来的小女孩,那么这里所有的一切就会骤然消失。其他女孩都看着她,等待着,她们的脸转向她,我明白了:她是这群人里的北极星,是为其他人指引方向的指南针。玛丽萨·卢珀是此地的领袖,是她们的大姐大。妈妈的这个形象比我兜里的那张照片编织出来的形象要丰满得多,我在现实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幻象版的妈妈。斯蒂芬妮是唯一对此有所抗拒的人,她一看到现在玛丽萨掌控了一切,便从女孩堆里走开,走到男孩堆里,握起那个金发小伙子的手。
“你来自伦敦?我认识一个从伦敦来的人。”妈妈丰润的嘴唇卷曲,笑了起来,“实际上,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接了个任务,给电影拍照,等这个任务完成之后,他会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已经有3个月了。他名叫亨利·辛克莱,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我的话听起来颇具歉意,而且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想到爸爸被女儿们遗弃,自己坐在家中,或许正坐在那张旧椅子上,对面是妈妈坐的椅子。以往,当他坐在那张椅子上读书写字时,妈妈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缝衣攀谈。一想到这个景象,我心里便生出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爸爸可能正望向窗外的花园,妈妈栽种的花朵让每个角落都色彩斑斓,芬芳四溢。此时此刻玛丽萨·卢珀如此笑颜甜美地提及的这个男人,亨利·辛克莱,正孑然一身坐在那里,迷失在30年前一个英国夏日的辉煌之中,而那个夏日已经一去不复返。
必定就是这样,心灵最后的诠释,一种美丽的混沌,没有秩序、没有规则,一切皆有可能。我想把这些都告诉布莱恩,他会微笑着眯起眼睛,同时对这一切景象的含义进行解释。
“嘿,丽丝。”那位帅哥向我递了个眼色,同时叫着妈妈的小名跟她说话,我要不就是不知道自己知晓这个小名,要不就是我自己杜撰出的这个小名。丽丝,我喜欢这个名字,很适合她。“让我们请客人喝一杯吧。我们这儿哪里能常来访客呢,对吗?让她看看我们是好客的主人吧。”
“是啊,当然。”她转身面向她的朋友。我能感觉到斯蒂芬妮正站立在我身旁,但没有人问她的意见。
“对此你有意见吗?”我彬彬有礼地问姨妈,“能结识一些人真好,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想只是个渺茫的希冀,希望在这个幻象中迷失更长时间。
“对我来说,没有差别,”她一边说,一边转身背对我,“悉听尊便。”
我一边在后面逡巡,一边留意到丽丝正大笑着与另一个梳着浅黄色卷发的女孩悄悄分享笑话。她们用手挡着脸,相互低语倾诉秘密。当丽丝更靠近时,她的手镯顺着手臂滑下,另一个女孩说了几句话,她便仰起头,开怀大笑起来。这样的开怀大笑,我已见过上百万次,可从来没有像此次的笑意那般毫无哀伤的痕迹,因为哀伤似乎总是在妈妈眼里徘徊不散。而且,往往在情绪高涨之后,她便会陷入低落。
“那么,漂亮的英国女孩们都喝什么饮品呢?”那个帅哥向我问道,我很快就知道他名叫迈克尔,我强迫自己看向他。漂亮,没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除非在我自己构建的幻象之中,我潜意识中的某个部分定是悄悄地渴望着它。其他小伙子正看着我们,眼中是赤裸裸的兴趣,他往前走了一步,用后背挡住他们望向我的视线。
“别管他们,”他说,微笑的脸上泛起酒窝,“他们不知道如何与女人交谈,只知道如何眼巴巴地看着。”
“我们都知道你想对她做什么,”那个金发女郎对我们这边说,“不是交谈。”
迈克尔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想喝点啤酒。”我告诉他。在我编织的梦幻世界中,我还会感到炎热,感到口渴,感到心跳,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的目光又回到丽丝身上。我只想靠近她。如何才能走过去跟她说说话呢?如何才能找到一个理由,就这么盯着她看,找到一个理由让她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呢?
“跟我来,”迈克尔问道,“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那些家伙就会如狂蜂浪蝶般向你涌来。”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对他说。
“我想你的确可以,”他说,“我只是想和你多聊聊,仅此而已。跟我来,卢娜。卢娜,像月亮的名字。”他看到我露出的惊诧神情便笑了起来。“怎么,难道你认为我们这里不需要上学,还是什么的?碰巧我喜欢太空。你知道几个月之后,NASA(即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将会发射‘挑战者’探测器,它会在漂浮的沿途拍摄照片,并传回地球。是不是很了不起?”
上帝啊,我真的创造出了梦寐以求的男人:绿色的眼眸,健壮的肩膀,而且对天文学倍感兴趣。
“想象一下,若是它不断传回数据,”我说,“甚至当它离开太阳系,进入幽深的太空。”
他笑了起来,仿佛我有点傻气:“我怀疑它能否持续走那么遥远,那会花费大约20年的时间才能去到天王星。”
实际上,要花40多年,我心里想,可我没有大声说出来。
我跟着他进入小厨房,里面挤满了独立的橱柜单元,在磨砂玻璃滑动门后面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包包和罐罐。厨房里还有一个老式的炉灶和大电冰箱,看起来连核爆炸都能抵挡得住。迈克尔在中央的桌子周围转来转去,桌上铺着可以擦拭的绿白格子桌布,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亲密聚餐的地方,然后,迈克尔又走到发出“呼呼”声的巨型电器前。
“你确定你想要啤酒?”他扭头问道,“我们还有朗姆酒和百事可乐,有没有你更喜欢的?丽丝的爸爸去他住在皇后区的母亲家了,否则不会有朗姆酒的。他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喝酒,认为这样不是淑女行为。我想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真的吗?”我说,听起来我比自己本应该要表现出的更感兴趣。我知道妈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可我想,我对她的祖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一无所知。所以我当然不知道她住在皇后区,或者这也是我杜撰的。“请给我拿啤酒吧。”
“关于利奥·卢珀,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迈克尔向我倾过身,同时降低了声音,我闻到须后水那甜甜的、猛烈的辛辣味道。我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这是老香料牌须后水。“他表现得像个小生意人,可他做的事情一点都不小,人们说……”
“贝拉诺!”有人在下面的大厅大喊,“你在那里做什么?合法吗?”
“管好你自己吧。”迈克尔喊回去。“那么,英国的卢娜,跟我说说你吧。”他拿出一瓶啤酒,熟练地用桌面把瓶盖磕开,“你有意大利血统吗?”
我等着其他的搭讪话,可并没有。他真的在问我问题。
“我母亲的家族有。”我一边说,一边侧头,伸出门外,这样我就能看到另一个房间的丽丝,我的心向她靠拢。当我与自己幻想出来的虚构人物闲聊时,现实世界会流逝多少宝贵时光。在这一切随风吹散,并带着我一起飘散前,我必须回到她身边。此时此刻,丽丝正站着表演某个事件,可能是那天早些时间发生的。只需要看着她,我便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关于某位目空一切、高傲自大顾客的故事。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随着她从一个角色跳到另一个角色,大家全都捧腹大笑,甚至斯蒂芬妮也在微笑,那罐百事可乐依然在她手里。
会不会是这些男孩中的一个?这个想法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头晕目眩。会不会这些男孩中的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个金发小伙子,他长着一双蓝眼睛,会不会是他?
“嘿,卢娜,看我一会儿,可以吗?你让我觉得疑惑不解。”迈克尔说话了。
“只是……我们能回到里面吗?”我建议道,他耸耸肩。
“当然可以,”他似乎有些失望,“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月亮般的卢娜。”
假如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在那里只有现实,那么我会倚在门框上,数个小时一直凝视他的绿色眼眸,直到天荒地老。可此时此刻,这是我想象出来的时空,这里的每一秒我都要与她——我的母亲一起度过。我想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而让她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