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妹妹皮娅坐在安静凉爽的空调出租车里,外面烈日炎炎,每当汽车转弯时,都会出现陌生的街景。我们从那些似曾相识的大桥与建筑边飞驰而过,这种熟悉感来自我们从小到大聆听的那些故事中留下的印记。我们从未造访过这张不断扩张的地图里的世界,可这个世界却铭刻在我们的基因里。
我看过许多以纽约州为背景的电影,可布鲁克林湾脊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这是个典型的美式小镇,宽阔的街道,两边整齐排列着低矮的两层木屋。湾脊位于布鲁克林行政区的边缘,与地球上最伟大的城市毗邻,然而从隔着哈德逊河相望的纽约市看向湾脊时,似乎只会毫无兴趣地耸耸肩。
7月灼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的笃定气息。即使在人行道上漫步的人们,脸上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般的安详神情,仿佛此地专为他们而生。这是一个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会关注的安全之所,假如你知道如何隐藏秘密,那么这些秘密将永远不为人所知。在这里,生死情爱静悄悄地上演,不会在这个星球表面荡起一丝涟漪。当你穿过布鲁克林大桥,抵达大桥顶点处时,时间似乎慢了一点点。
这里是妈妈成长的地方,是她逃离后便再也没有返回的世界。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来到此处,来到她人生的起点。我们前来的公开理由是对妈妈此处的房产进行善后处理——出售一栋窗户被木板钉起的废弃已久的房子,这栋房子曾是她的桑梓之地,她的宇宙中心。妈妈和她的姐姐共同拥有这栋建筑,这30年间,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到此处的另一个隐秘理由则是因为妈妈让我们到这里来寻找她,来寻找关于我亲生父亲的线索,对于我来说,他的存在似乎仍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梦。
短片结束后,小皮曾说:“她可能只是弄错了。”当时投影机的光线中还飘扬着令人不安的尘埃。投影机是爸爸的,我们不得不偷偷借来用。“我的意思是她在最黑暗的时刻产生了幻觉,她有可能只是活在一场噩梦之中而已,可能就是这样的。”
“是的,”我慢慢说道,让她的话缓缓地通过每个毛孔渗入我的体内,“是的,可能就是这样……可是……”
我看着妹妹,我知道她已开始明白我早已心知肚明的一切。我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不管是爸爸的家族,还是妈妈的家族,在众人有记忆的数代人中,只有我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
“可是你必须找出证据来证明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小皮接着我的话说道,“他们如此相爱,尤其是那个时候,她离开布鲁克林,离开家人,和他在一起。所以这真的很没有道理,还会存在另一个男人……但是,哪怕真有这个人,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你依然是你,依然是我们的卢娜。”
她并不知道,我在家里一直都有点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有点与他们格格不入。因此,不知怎么的,妈妈的话出奇地令我觉得安慰。
爸爸本想要与我们一起来,但我们说服了他,让他留在家里。他还没能从失去妈妈的悲痛中走出来,还是非常脆弱,血压依然很高,医生建议他不要乘坐飞机。我们没有把短片的事情告诉他,尽管我们本可以直接问他,这是不是真的,然后接受他所说的话,可我们没有。虽然我们还会像往常那般深爱对方,可让他在数月里同时失去妻子和女儿,似乎太过残忍。所以我求他留在家里,由朋友照看,让我们来处理相关公文。也许我们会解开一些秘密,找到我的另外一部分,妈妈似乎真的相信这部分的我正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是在1982年去世的。他刚一辞世,妈妈的姐姐斯蒂芬妮就想把这栋房子卖掉。妈妈收到了律师信,这份厚厚的信件在外祖父去世后很快就到了家里,虽然我不知道信函里讲了什么,但妈妈一看到这个特别的航空信封,两手便颤抖起来。妈妈拒绝卖掉房子,而且她毫不退让。她有自己的理由,虽然我们并不清楚是什么,可不管是何原因,或许她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计划,因为她把这栋家族房子的一半产权留给了我和小皮。此刻,正当我们需要钱的时候,就有财富等着我们去继承。我们去一趟湾脊,把房子放到市场上出售,从文件上看,我们从中获得的资金应该足以帮助妹妹重新站起来,这次会把问题永远解决掉。而我也许能为自己一直心存的疑问找到答案,尽管我不太明白这些疑问是什么。
小皮端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中间,紧张地交叉在一起,指甲被咬得光秃秃的,手指关节泛红,还有些因为击打而留下的擦伤,这些伤疤并非来自打架,而是她平日里挣扎着不去碰酒精或药片所留下来的。自从妹妹出生,我就一直叫她“小皮”。她24岁,这一次已经有8个星期没有碰过酒精或药片。上次她一直保持清醒的时间长达18个月,我以为她已经战胜了心魔,可妈妈的骤然离世,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都能看出来,悲伤与混乱的海啸将要把她席卷而去,我历尽千辛万苦才让她坚持下来,可我还是不够坚强。
这一次,我不会让妹妹失望。这一次,我会让她安然无恙。只要我能把握住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真实的,那么我就能拯救她。
我把相机放在大腿上,伸手握住妹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她透过粉色的心形太阳眼镜看着我,这副太阳镜是她在机场买的。
“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要带着这个旧物件?”她一边说,一边朝相机点点头。这是爸爸的那台老宾得相机,他正是通过这台相机的摄像头第一次看到了妈妈。“在eBay◣注:eBay,一家著名的电子商务网站,人们可在上面进行物品拍卖。◢上你都卖不到50块钱。我知道的,因为我试过一次。你明白,现在全是数码的了。”
“我知道,但这不仅仅是台照相机,它是……一个留念,是爸爸妈妈故事的小片段。另外,我想通过镜头看一看,拍摄爸爸曾经拍摄过的地方,为他重现这些影像。他自己可能没法成行,但是他的照相机可以登上这次旅程,我想他会喜欢的。”
“他会喜欢。”小皮点点头,“你本应该成为摄影师,而不是科学家。你太具有艺术气质,没法成为科学家。”
“我是个物理学家。”我提醒她,“而且,实际上,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艺术。你感觉怎么样?”
“我真想来一杯,抽一口,或者两者兼得。”她说,“可我又清醒了,所以没有什么新情况。”
好一会儿,车往前行驶,我们一直沉默不语。
“但是,你感觉怎么样?”她终于问了出来,“我的意思是真真正正的感觉。”
我犹豫了,如果我要非常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的话语里必然会充满愤怒与悲伤,听起来必定是惊慌失措的,仿佛自己没法确定、没法找到一块稳稳当当的立足之地,但我不能这样做。我们挚爱的母亲死于用药过度,虽然我们全家穷尽一生都在为她的抑郁症努力,可我们并没有及时察觉死神的来临,没能挽救她的生命,为此,我没法原谅自己。此外,在我心中有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就是我,就是我至关重要的部分,而我对她没有丝毫了解,这让我焦躁不安。
于是,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我想我们接下来几天身在此处却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会充满挑战。我总想着有那么一天,我们会一起回到这里,爸爸、妈妈、你和我;我总想着这会是一个结局,就像是一种解脱,她会变得更好,会很幸福;我从来没有想到结局会是她——”
“把自己杀死了。”小皮把我的话说完。
“上帝啊。”我低下头,一想到自己没有预见到她将要自杀这个事实,罪恶感就从喉咙里升腾起来,让我觉得恶心想吐。现在,我已经非常熟悉这种感觉。“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怎么可能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我并没有预见到,我应该预见到的,我应该……可她看起来好多了,更加阳光了,自由自在。所以我就松懈了,我不应该松懈的。”
小皮说道:“你没有预见到,我们没有预见到,或许那更好。”
“皮娅,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因为她竭力地表现出幸福快乐的样子,她的这些努力让她疲惫不堪。我们整个童年时光里,她都在为我们和爸爸展露笑颜。她已精疲力竭,可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她爱我们。我一年多没有碰过毒品,你也拿到博士学位,并打算搬去和布莱恩住,爸爸也安然度过癌症的恐慌。你不认为她会想现在我们终于全都安好,她能安心地走了?只为不再想忍受这种痛苦,于是便走了。你不认为这就是她看起来更快乐的原因吗?这个结局就在眼前。”
我不知如何回答,于是便一言不发。
“见到布莱恩了?”小皮游刃有余地变换了话题,从一个我不忍讨论的话题转到另外一个。
“没有。”我摇摇头,“我很高兴自己没有见到他。他不是那种当你……内心挣扎时想见到的人。”
小皮哼了一声,“内心挣扎。是啊,妈妈超脱了,我们则‘内心挣扎’。我收回我的话,你是个完美的科学家——什么都要进行分析。”我的脸必定因她的话所造成的伤害而痉挛起来,因为她取下眼镜,向我倾身过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不管怎么样,你在嫁给布莱恩前就发现了他的虚伪面孔,这是桩好事。若是知道有人在你身处危机时,依然对你不离不弃,这是好的。他,嗯……你明白的。”
我的确明白。妈妈葬礼的那一天,我在湖区的一个小型休息区发现布莱恩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件事情对我的伤害本应该比它实际造成的伤害要大,毕竟我们已经在一起两年了,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背叛,我只觉麻木,直到离开布莱恩我才意识到:尽管我很喜欢他,很尊重他,可我从来没有爱上他,而他心知肚明。当我回想起来,我怀疑他是否也曾爱上过我。我们俩的情况更多的是:我让他着迷。我与众不同,独树一帜,而且我是一个神经学家,他喜欢我这一点。我是一个沉浸在科学里理性极端的女人,决意不让性别拖我后腿,尽管在我身处的世界中,大部分的人都尝试用性别来阻碍我。
现在我明白了:我被他吸引的原因是我认为他了解我,我认为他与我相似,可这是个谬误。他喜欢我的地方并非是我俩的相似之处,他更喜欢研究我们的不同之处。
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可能不会有任何帮助,我不应该告诉他的。就在妈妈去世之后,我身上开始出现一些情况,一种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发生过的情况。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些东西,人、地方、事情……而最近,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一些不可能之事,某些不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