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二。
是日,狂风卷霾,沙飞石走,烟尘蔽日,咫尺难辨。
山海关城外,大石河边旌旗林立,鼓角雷动,人马嘶鸣,杀声震天。
李自成麾下闯军南北列阵,大军形如一字长蛇,两翼外张,继而缓缓合围,渐渐对重围中的关宁军形成了绝杀之势。
平西伯吴三桂肩系白布,命关宁军鳞次集结于闯军队尾,近海结阵与闯军对峙。
风沙之中,关宁军抵死相拼,杀退闯军数遭,令李自成一时难以得逞。
威远堡前,东虏摄政王多尔衮一声令下,多铎、阿济格带领清军分头并进,呼啸出击,向闯军扑杀而去,一时间战场上万马奔腾、箭矢如蝗。
金铁铮铮中,一场决定历史走向的激战正如火如荼......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燕京城中。
年届六旬的李士淳气息奄奄,遍体鳞伤,唇无血色,面若死灰,浑然一副将死之人的形状。
李士淳,字二何,广东梅州人,生于松口镇的洋坑村。万历三十七年,李二何在广府乡试取解元,又于崇祯戊辰年(即元年)这科及进士第,荣登会魁第十八位。
有履历若此,李士淳的官运自然是无比亨通的。
高中进士的同一年,李二何即受命出任山西翼城县令。李县宰治县期间,捐俸禄百两,兴办翔山书院,平日理政暇余,更亲自授业讲学,将翼城教育事业搞得风生水起。
崇祯八年时,李士淳被朝廷调去曲沃,是为任期将满,平级调任,这次李二何做的仍是一方百里侯,李老爷也仍循前例,在曲沃搞了一个乔山书院,广播名教,传播道学。
因治县有方,治下的翼城与曲沃两县人才辈出,呈文学兴盛之象,李士淳被擢为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编修,充东宫侍读,从此便调进京师当京官,做了太子朱慈烺的辅导老师,负责太子经筵讲读事宜。
崇祯十七年三月间,李士淳的大好官运随着大明国运一齐告终。
三月十五日,以李自成为首的大顺闯军捣破居庸,来势汹汹。
李自成在西安建号称帝后,东渡黄河长驱直入,一路夺关破口、攻城略地,将畿辅左右州县一一收服,沿途的大明官军硬是没能阻挡住闯军半步。
谈及明军的战斗力——
万历以后,朝廷内部弊窦丛生,大明国势江河日下,天下卫所糜烂败坏,武备废弛,莫说星布在十三省的各个卫所,即便是驻扎在两京首善之地的营头,亦再也当不得精锐之称,早不复太祖,成祖时的勇毅能战了。
东虏奴酋皇太极在世时,曾五次三番的迂道入寇畿辅,综观这一时期大部分明军的糟糕表现,可以看出明廷掌中几无可用之兵,如左良玉、吴三桂一般的军头们大多拥兵自雄,不听节制,每岁吞下巨万饷银的各路强镇,早非明廷朱皇帝可以调度的了。
李闯大军在十七年三月间薄城,可谓犹如热鏊翻饼,易如反掌……
十七日,顺军进抵燕京城下,李自成在沙河左近设下行营,命权将军刘宗敏节制诸营,总摄前线军务,大军厉兵秣马、磨刀霍霍,不日便发起了对大明心脏、崇祯皇帝朱由检廷业所在——燕京城的进攻。
崇祯皇帝很清楚京师的守军根本靠不住,也曾努力的搬过救兵。
三月初时,出于情势紧迫,崇祯不再就饷银等问题与总兵吴三桂打太极,他颁敕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并令吴三桂放弃松锦大战后,大明在关外的最后一处据点宁远,火速带兵入援京师。
三月十八日时,平西伯率领部众,正优哉游哉地与数几万宁远辽民一道徐徐南下,崇祯连平西伯大军的影子都看不到。
内无强兵,外无强援,京师的燃眉之急已无解方。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夜间,目睹周氏于坤宁宫悬梁而死,崇祯念叨着“汝何故生在我家、奈何生在我家”,捉剑向长平公主朱媺娖斩去。
朱媺娖以臂当剑,指如葱、肤凝脂的纤纤玉臂,被父皇一剑截去。
绝望、恐惧、剧烈的痛楚交相而下,长平公主登时昏绝殿中,不省人事。
重伤朱媺娖后,崇祯又接连杀死了幼女昭仁公主和一干来不及逃命的宫娥与宦官......
从后宫出来,崇祯召集起太子朱慈烺和永、定二王,他命诸王改换平民服色,嘱咐诸王道:“汝等明日为平人,须在乱离中匿行迹,藏姓名,见年老者呼之以翁,年少者呼之以伯叔......无忘吾今日之戒。”
崇祯语重心长的告诫儿子们收起来王公做派,日后夹起来尾巴低调做人,随后遣散了诸皇子,亲鸣景阳钟五十四响,最后一次召集京师中的臣工廷议。
谁料,五十四声钟响过后,满城的文武竟无一响应。
群臣已弃朱明如敝履。
崇祯歇斯底里:“诸臣误我!个个该杀!”
崇祯心灰意冷,自知在劫难逃,喧嚣无益,他落寞地告别了景阳大钟,告别了工作生活十数载的宫殿,径自往万岁山而去。
帝行至万岁山东麓,以发覆面,除去冠冕,于一颗歪脖子老树上自缢殉国,太监王承恩追随崇祯,悬在了老树旁边的一颗海棠枝上。
燕京城破,城头变幻大王旗,李自成三令五申,令各部严明军纪,不得扰民,轸恤百姓云云——
与之相反,在刘宗敏等一干上层的默许与指使下,闯军各营头目带领着麾下士卒们大肆拷掠官僚缙绅,洗劫京中绅衿家产,将大批大批的官绅地主投入牢狱班房,动辄施以大刑,以酷烈折磨为能事,其手段之狠辣歹毒,异常骇人听闻。
闯军在京城推行的清算行动,是谓“追赃助饷”。
说些题外话,当时的绅衿士夫群体,既是导致南明弘光、隆武两朝惨烈覆灭的罪魁祸首,又是满清入据中土最为得力的鹰犬与向导,但同时也是抗清事业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支撑残明局面的砥柱、坚守华夏气节的脊梁。
不论是谁坐江山,都避不开与大明士夫群体打交道。
大顺新朝肇建,彼时民心不稳,若想坐稳江山,不仅需要无时不刻的压制与防备士夫,更需要尽最大努力争取团结之,利用之。
边拉边打,何其难也!
李自成之所以能在明末大获成功,与其向黎首小民承诺优免赋税,从而获得广大贫苦百姓的支持有着直接的关系。
“免征”的承诺要信守,钱谷盐铁等军需物用亦需筹措,如此背景下,打击富户豪绅“助饷”的政策便应运而生,成为了李自成维持局面的“必要”之举。
闯军“追赃助饷”的清算运动,一方面虽扫除了不少劣绅蠹吏,使民气军心昂扬高涨,为闯军提供了必要的财政经费,但也带来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闯军在攻取河南、山东各地的过程可谓顺风顺水,说是传檄而定也毫不为过,这与当地官绅的及时易帜不无关系。
但接踵而至的清算,使一部分从前有意归附大顺,望风从龙,冀图从改朝换代中捞得好处的汉族绅衿富户们心意为之一转,迅速地与关外大清合流,成为了日后成为满清入据中原最有力的打手和鹰犬。
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以及未来的种种变化,小子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回来,李士淳李老爷,便是被“追赃”官僚中的一员。
大军破城后,闯军一员裨将带领众兵,将李士淳等一批京官五花大绑,拿到了权将军刘宗敏的营中。
闯军士卒多是流民出身,在多年被官军追剿、流窜作战的过程中尝遍人间疾苦,往往身背血仇,与朝廷不共戴天,眼下这些苦大仇深的士卒们得着了宣泄的机会,不论这些大老爷们平日里如何养尊处优,只将作惯了威福的官员们押进班房,日夜刑讯逼供,白昼夹骨挑甲,夜晚笞打鞭烙,如碰上态度死硬、不老老实实缴上家产财货的,管你是几年的进士,穿着哪种禽兽补子,直接下死手惩治。
这一顿折腾,生生将李士淳等一干京官老爷折磨到没了人形。
李自成仿佛意识到了“追赃助饷”太过严苛,不利于收揽前明官员人心——这群缙绅地主社会关系广泛且复杂,在乡县地方极有话语权,他们才是最有能力统筹和利用地方上钱谷与人力的群体,因此不宜逼迫过甚。
物极必反的道理李自成自然懂得。
李自成在四月初八时,亲至京师各个军营下达命令,令各营官长释放被逮拿拷掠的京官。好景不长,李自成听闻吴三桂降而复叛之后,急于解决吴三桂给他带来的麻烦,亲率大军赶赴山海,一时疏忽于约束部下,于是,不少先前惨遭刑囚拷掠的官绅,旋又被留守京师的闯军士卒逮拿下狱,威逼拷打,无可奈何的“二次进宫”。
为了将李士淳从闯贼的魔窟里捞出来,李士淳家人四处走动,笼络打点,请人代为缓颊疏通,所费很是不赀。
四月二十二日这天,看押李士淳的闯军副爷给李家递去消息,通知李士淳家的仆佣们来顺军军营领人,于是,李老爷的家奴们遵照吩咐,火速赶到军营内自家老爷所在处,在几员收受了贿银的闯军小卒的协助下,手忙脚乱地为李士淳解去铐镣铁索,趁乱将李老大人运出了闯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