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杰塞拉克和父母从视野里消失后,阿尔文躺了很长时间,竭力使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他关闭了自己的房间,不让任何人来打断他那迷迷糊糊的状态。
他没有睡觉。睡眠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因为那属于一个昼和夜的世界,在这儿有的只是白天。他很快达到了最接近冥想的状态,他知道这有助于自己保持内心平静,尽管那对他并不真正重要。
他了解到的新知识极少,杰塞拉克对他说的事几乎每一件他都已经猜到了。但猜到是一回事,使猜测得到证实,变得无可辩驳则是另一回事。
假如这对他的生活会产生影响,那究竟是何种影响呢?他无法确定,对阿尔文而言,拿不准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也许不会有任何影响。要是他在此生没有完全使自己适应迪阿斯巴,那他会在来世这么做——或者来世的来世。
刚刚产生这个想法时,阿尔文就从心里排斥它。对其他人类而言,迪阿斯巴兴许足够了,可对他却不够。他并不怀疑一个人能够在没有穷尽生活的奇妙,抑或没有经历过千变万化的生活的情况下度过漫长的时光,但他却并不会因此满足。
他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在这一世,他还有什么事可做?
这个未得到解答的问题使他从冥想中惊醒过来。心绪不宁时,他不会待在这儿,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得到心灵的安宁。
他举步走向外面的走廊,这时,墙壁忽闪着,一部分化为乌有。有许多办法可以将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载到目的地,但是他宁可步行。他的房间几乎处于城市的平均高度上,经过一条短短的通道,他来到外面,走上一条通向下面街道的螺旋形坡道。他对自动路瞧也不瞧一眼,只顾走那条狭窄的人行道——他得走上几英里呢,这在别人看来可是件咄咄怪事。但阿尔文喜欢运动,因为运动能安抚心灵。再说,可看的东西数不胜数,来日方长,从迪阿斯巴最近出现的那些奇妙景观旁边匆匆而过,似乎太可惜了。
在自动路边上展示自己的近作,让过路人鉴赏,这是该城艺术家们的习惯——迪阿斯巴的每个人在某个时候都是艺术家。所以,任何佳作通常不消几天就会被全城的人以行家的眼光仔细观看,并加以评论。下结论之前的看法决定了杰作的命运,那些看法由意见抽样存录器自动记录,无人能够进行收买或欺骗——企图收买与欺骗者过去大有人在。若获得足够的肯定票,艺术品原作就会进入城市记忆库。这样,在今后任何时间,想要拥有复制品的人就能获得与原作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的复制品。
较差一些的作品走的是一条所有此类艺术品的必经之路——它们不是被融化掉,分解为原有的元素,就是在作者的朋友家里找到归宿。
阿尔文在路上只看到一件吸引他的作品,这件作品让他隐隐约约想到一朵未开放的花——从一个微小的彩色核心缓缓变大,扩展成一个个复杂的螺旋形和一幅幅帷幔,然后突然坍塌,重新开始进行这一过程。不过并不精确,因为没有两个周期是完全相同的。阿尔文看它重复了二十次,虽然基本图样不变,但每次都有细微的难以分辨清楚的差异。
他知道自己为何喜欢这件非实体的雕塑。它的扩展节奏给人以空间的印象——甚至逃逸的印象。但正因为这一点,它或许不会吸引阿尔文的许多同胞。阿尔文记下了那位艺术家的姓名,决定尽早去拜访此人。
当他到达公园——城市的绿色心脏时,所有的道路,无论是动的还是不动的,全都到了头。这儿,在一个跨越三英里的圆形空间里,保留着地球除迪阿斯巴之外全被沙漠吞没之前的记忆。先是一条草带,再是低矮的树木,在树荫下越往前走,树木越浓密,同时地面缓缓向下倾斜,最后走出那片狭窄的森林时,城市的一切迹象消失得无影无踪,都被树木的屏障遮蔽住了。
阿尔文前面那条宽阔的水流被简单地叫作河,它不需要别的名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窄桥横跨其上,它围绕公园形成一个完整闭合的圆圈,间或有小湖横亘其间。这条河从来没有使阿尔文产生过非比寻常的感觉。说实话,即使他在河道某处看到这条河往山上流去,他也不会更感兴趣。在迪阿斯巴,比这更稀奇的事还有很多。
十多个年轻人正在一个小湖里游泳,阿尔文停下来观看。他们中的大多数他都认识。片刻间,他禁不住诱惑,想要和他们一起去戏水。但心中的那个秘密使他决定不这么做,他更喜欢做一个旁观者。
从身体上,无法弄清这些年轻市民中哪一个是在今年走出创造大厅,哪一个在迪阿斯巴住的时间跟阿尔文一样长。尽管在身高和体重上有相当大的差别,可那跟年龄并无关联。人们出生时就是那个样子。虽然一般来说身材高的人年龄会偏大,但这种判断标准并不可靠。
面相是更容易把握的。有些新出生的人身材比阿尔文高,但他们的神态不成熟,带有一种对他们此时所在的世界无比惊奇的表情,这就会立刻暴露他们的底细。他们很快就会回忆起在他们心中沉睡着的无数生活情景。阿尔文嫉妒他们,但没有前世的记忆也并非没有好处——一个人的第一次人生是不可重复的宝贵经历。真正第一次观察生活是妙不可言的。要是还有别的像他这样的人,他就能和那人共享他的思想和感情啦!
然而,就身体而言,他和那些戏水的孩子是用完全相同的模子铸出来的。自迪阿斯巴建城以来,基本设计被永远冻结在城市记忆库中的十亿年间,人的身体压根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跟原始构造相比,大多数改变发生于体内,眼睛无法看到。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多次对自身进行过重建,以去除肉体中那些遗传下来的有害的东西。
像指甲和牙齿这类不必要的附属物已经不见了踪影。毛发只限于头部,身体上不留一丝。外形上最让黎明时代的人吃惊的也许是肚脐的消失。肚脐莫名其妙的缺失会使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还会为如何分辨男女性别这个问题所困惑,他们甚至会以为不再存在男女之别,这将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在适当的条件下,迪阿斯巴的男子都会表现出男子气概,只是男性器官在不需要的时候被“收藏”起来了;造物主原来对内脏所做的粗率而又随意的安排也得到了大大的改进。
生殖的确不再是身体的事情了,这件事太重要,不能像掷骰子那样,玩染色体游戏。然而,虽然怀孕和分娩已经消失,性却仍然存在。即便在古代,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性活动跟生殖有关。那仅占百分之一的性活动的消失改变了人类社会的模式和诸如“父亲”与“母亲”之类字眼的意义。但是性欲仍然存在,尽管现在性欲的满足已不具有比其他任何感官快乐更为深远的意义。
阿尔文离开那些嬉戏着的同时代的人,继续向公园中心走去。在这儿有依稀可见的小径,纵横交错,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向下直插深谷,深谷两旁的巨大砾石上覆盖着地衣。有一次,他碰到一个还没有人脑袋大的多面体小机器人,飘浮在一棵树的枝杈间。没有人知道迪阿斯巴有多少种机器人;它们始终避开行人,效率极高地做着自己的事,看到一个是颇不寻常的。
一会儿地面又开始升高了。阿尔文正在走近一座小山冈,这座小山冈处于公园的正中心,因此也是城市的正中心。障碍与迂回曲折的路少了,他清楚地看见了山冈顶部和它周围的朴素建筑物。他到达目的地时有点气喘吁吁,他高兴地靠着一根玫瑰色圆柱休息,回头看着自己走过来的路。
有些建筑的式样是永远不能改变的,因为它们达到了尽善尽美之境。雅兰·蔡墓可能是人类所知的第一个文明时代的庙宇建造者们设计的,但人类无法想象出那是由什么材料建成的。墓顶朝天打开,仅有的一间墓室用巨大的石板铺成,那些石板乍一看像天然石,但实际上不是。在漫长的地质年代里,人类之足无数次践踏着石板走来走去,却没有在坚固得无法思议的材料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个大公园的创造者——有人说就是迪阿斯巴本身的建造者——微微低垂着眼睛坐着,犹如在审视摊在他膝上的设计图。他脸上露出奇特的难以捉摸的表情,令世世代代的人为之迷惑不已。有些人并不把它当回事,认为这只是那位艺术家一个懒散的瞬间,但在另一些人眼中,雅兰·蔡似乎正对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对象微笑。
整座建筑是一个谜,因为有关它的情况,没有一件可以在该城的历史记录中找到。阿尔文甚至对“墓”这个字的意义都没法确定;杰塞拉克或许能告诉他,因为他喜欢搜集古旧字眼,用它们来点缀自己的谈话,使听者不知所云。
从这个处于中心的制高点,阿尔文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公园,并越过树木屏障,看到外面的城市。最近的建筑物差不多在两英里之外,形成了一条完全把公园围住的低矮的建筑带。这条建筑带之外更远处,是构成城市主体的一座又一座高耸的塔楼与平台式屋顶。它们向外扩展,慢慢朝天空爬升,构成一片更加纷繁辽阔、摄人心魄的景观。迪阿斯巴是作为一个实体被设计出来的,它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尽管它的外表几乎繁复得令人目眩神迷,但它的生命力来自于外表之下的技术奇迹。没有这些奇迹,所有这些巨大的建筑都将成为没有生命的坟墓。
阿尔文瞪大眼睛朝他所处世界的边界看去。十到二十英里外是城市的外墙,但因为相距太远而看不太分明。天空似乎就架在其上。外墙外面就一无所有了——彻底得一无所有,除了令人痛楚的空旷沙漠。一个人置身于那片沙漠之中很快就会发疯。
然而,那片空旷为何向他发出召唤,它是否召唤过他所遇到的别的什么人呢?阿尔文不知道。他睁大眼睛朝那些五颜六色的尖塔和城垛看,朝更远的远处看,仿佛在寻找问题的答案。现在正是那些尖塔和城垛限制了人类活动的整个领域。
他没有找到答案。但就在此刻,当他的心渴望着不可企及之境时,他做出了决定。
他现在知道自己将要用一生去做的事情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