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刚蒙蒙亮,千里香就把月月红唤起来,说要带她到城里玩。
一听说到城里玩月月红就莫名的兴奋,毫无睡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她最喜欢去城里,她曾自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投胎到城里的人家?要是生长在城里人家那多好,不可以天天在大街上玩耍吗?上一次还是爸爸和陈叔叔卖咸菜带我去城里玩,之后自己再也没进城。城里有整齐的街道,漂亮的楼房,错落有致的行道树,还有公园。公园里有可爱、逗人笑破肚的小猴子。月月红虽然每天饿得慌,但童心未泯,喜欢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世界。
月月红起床后,千里香给她梳好头,换上一套只是在春节时她才穿的半新的花棉袄。家里小瓷罐里仅有一把做种的黄豆,千里香也把它全倒出来煮给月月红吃。
月月红很奇怪,平日很抠门的妈妈今日怎么这样开恩大方,舍得给自己煮黄豆吃?
“妈,黄豆不是做种吗?”她问。
“人都活不了,还留着干什么?”
吃完饭后千里香又给月月红换上她父亲生前给她买的一双力士鞋,弯下腰给她系好鞋带。就要出门时,月月红见妈妈突然跑到里房,掩上门,好长好长时间不出来。月月红等不急了,推门进去,见妈妈在哭,抽抽噎噎,泪水顺着她的腮帮一直流到衣襟上。
她诧异地问:“妈,怎么啦?是生我气吗?”
“不!”千里香摇摇头,母女即将离别,她心在流泪流血,但她不能把真相告诉女儿,便扯了个谎:“我想起你爸爸就想哭。你出去,我哭一阵就好了。”
本来上城玩是很高兴的事,母亲一哭,使她的心情一下冷落下来,她在堂屋里默默站着,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才好。
又过了很长时间,月月红终于见母亲从小房里走出来,嘴唇颤动着,两眼红红的,眼皮都哭肿了,手里的手帕早被泪水浸透。
“妈,我们今天就不上城了吧。”
“不!今天我有空。”千里香说着,又把月月红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放出去旳小鸟再也飞不回来,然后千里香又把月月红衣服上上下下整理一番,低沉地说,“我们走吧。”就拉着月月红的手出门了。
天已大亮,阴沉沉天空中,飘落着雪花,像在她们母女身上织上一层斑斑点点白色碎布。月月红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一步不拉跟着母亲的步子。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又坐了一段汽车,她们就到城里。
雨雪停了,一缕阳光洒在街面上,似乎给冷冰冰的街市带来一点生气。月月红虽两腿有点累,但看到城市的街景还是兴奋不已,问了妈妈许许多多城里与农村不同的事情:城里下雨,马路上的水都流到哪里去?城里人为什么能吃上米饭、馒头?母亲也从来没有如此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女儿每一个提问,虽然语义表达不大准确,但丹月月红听了很满足,很过瘾。
她们逛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公园,又趟过两条街,来到居民区一个小粮店前,千里香心想住在粮店周围的人一定是吃商品粮的,家家户户都有粮食定量供应,周围人家见一个丢弃的女孩不会坐视不管。她拿下主意,就把月月红丢在这里。
临行她对月月红说自己要上厕所。千里香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抱住月月红,用额头亲了亲月月红小小脸蛋,接着含泪走了,越走越快,身影一会就消失在居民区里。
月月红就像守岗的卫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妈妈归来。
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妈妈还没回来。
月月红急了,也许妈妈在厕所摔倒了,这些日她亲眼看到和听说村里好几个人摔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的事儿。
她顺着妈妈走去的方向找到厕所。厕所空空如也,哪有妈妈的影子啊!她又连忙跑回自己原先站的地方守着,她怕妈妈突然回来找不到她发急。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向四周张望,在行色匆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搜寻母亲的身影。
她开始哭了,母亲是不是倒下被人抬走呢?
担忧、焦虑、恐惧不住袭上心头,陡然间她又想道,该不会吧,我为什么要把母亲往坏处想?母亲平日没病,没有浮肿,走起路来身体板直,不像人家东倒西歪。
到底什么原因呢?想来想去,她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是不是妈妈有意把我丢了,不然为什么妈妈离开我时三步一回头还流泪?她在家时,妈妈不止一次说过,“要是有个好人家收留你就好了,免得跟妈妈遭罪”,不就是有意说给我听,早早向我打招呼想丢弃我吗?以前她从没带我上过城,这次也不是逢年过节,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带我上城,不就是要丢弃我吗?
月月红是聪明的孩子,不要看她年龄小,但机灵劲和分析问题来不比大人差多少。
妈妈你太狠心了!她伤心极了,在大街上呜呜咽咽哭着。
街道上,她身旁路过的大人们,从她的哭声中,从她回眸四顾的眼神中料定她是被家里人丢弃的,饥年慌月见到这样的事多着呢。他们同情、可怜小女孩遭遇,咒骂孩子家里人狠毒,没人性,没肝没肺,在这样冷天冷地把没有生存能力的孩子丢弃在外,不是让她等死吗?
过路人有的爱怜月月红,摸摸她的头,有的给她擦拭鼻涕,但没有一个人把她接回家给她一顿热饭。在这饥饿年代人人自顾不暇,谁又会收留她,解救她?
月月红饿极了,两眼发黑,两脚无力发飘,她走了几家要饭,人家见到她来早早就关上门,她一口饭没要到。只是到傍晚时分一位从食品铺里走出一个老大爷塞给她一个馒头,再就没人给她吃的。
晚上,她卧到一家门堂过了一夜。一夜她觉得很长很长,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城里不是久留之地,她要回家。
她还清楚记得母亲带她进城的路,她要从原路走回去。昨晚给她一个馒头的老大爷又一次碰上她,又给她塞一个馒头还有几块饼干。她吃后有了走路的力气。
她走呀走,两只脚磨出血泡像针刺一样疼。她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走,二十里路她走了五六个小时,村头那棵大榆树孤零零的远远冒出树尖,像剑戟一样刺向半空。大树下就是自己的家。离家大概两三里路了,她没敢再往前走,她在靠近窑洞的土岗上一棵树墩上坐下来。
她眼睛不停地紧紧盯着不远处大榆树树尖。
家,是人生驿站,是安全的屏障,是永远值得回忆的归所,才离家一天多时间,小小年纪的月月红对家更有一种莫名的依恋和渴望。然而真的快到家门时她又不敢回家了,她遭这么一丢,对母亲一下看得很透。那高大无比的形象就像一座宝塔在她心目中瞬间坍塌,那亲切面孔也在一夜间变得凶狠可怖。妈妈见到我没丢掉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不死心,换个地方丢弃我,要不就会把我活活饿死。
人世间为什么这么刻薄无情?月月红过早地领教了生活的真实面目。
月月红不停地哭,中午时分没有过路人,谁也不知道在这土岗上有个小女孩有家难归,正经受大人们都难以承受痛苦的煎熬。
丢儿鬻女历来为村人所不齿,他们总把这种行为与父母对儿女没有责任心、好吃懒做联系在一起。
千里香也知道人言可畏,要是村人知道她把月月红丢了,一定会指着她脊梁骨把她唾骂得昏天黑地,狗血喷头。回村里她隐瞒得铁紧,没向任何人透露半句。她以为自己设计缜密,做得天衣无缝,从城里回来好像一切没发生,别人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表情。她想就是今后有人打听月月红的下落,说一声也不知她跑哪里去了,随便搪塞一下不就打发了吗?又不是自家的孩子,谁会象查户口似的穷追不放,神经?
世上许许多多事情并不按照预设方向发展的,她想错了,村子就巴掌大,出芝麻大事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在这生生死死像走马灯似的饥年,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就会引起许多议论、猜测、联想。
平日喜欢串门,活泼可爱,在村里进进出出的月月红,突然一天多时间从村人视线里消失,也自然引起村人多心。有人看到千里香早晨带月月红出去,回来就见她一个人,里面一定有蹊跷。还有人说千里香经常向人打听,城里人生活到底怎么样,城里人善良不善良,到城里什么地方找到饭吃,城里有没有人家收留孩子,甚至还问到怎样丢孩子的话,怀疑是难免的,月月红说不定是被千里香带出去丢掉的。
这话一出口,一顿饭功夫,传了半个村子,也传到月月红玩伴陈山木耳朵里。
陈山木长月月红一岁,陈宝村百口人不到,与月月红、陈山木同龄人极少,就两三个。月月红与山木除了吃饭时间和晚上各自回家睡觉外,差不多时间都聚在一起玩耍。陈山木一天没见到月月红,他心里就挺惦记着。他听说月月红可能是被她妈妈丢了,发疯般的跑到月月红家,推开门,要问个究竟。
丢了月月红的千里香心情不好受,正蒙头盖脸睡着,没感觉到一个小男孩闯进来。
“婶婶,月月红呢?”山木挨到她床边问。
千里香掀开被角露出脸,说:“不知道,她不跟你们在一起玩吗?”
“两天我们都没有见到她了,准是你丢了。”
千里香最忌讳最害怕的字眼从山木这小毛孩口中飞出来,使她大吃一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怒叱道:“放屁!你这小毛孩在和谁说话啊?小小年纪就敢胡言乱语,当心我搧你的嘴,揍你的屁股。”
山木见月月红母亲凶脸恶相,没再敢同她犟嘴,就跑出门了。
哪有母亲不爱孩子,山木不明白月月红母亲为什么丢弃月月红。
月月红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回来,他没有回家向家里人打一声招呼就出村了。他记得月月红前几天还同他说过她妈妈要带她到城里玩。
她妈妈一定把她丢在城里。城里我去过多次,大月月红一岁的山木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想把城里大街小巷找个遍,总能找到月月红。
月月红坐在树墩上又饿又恐惧,她想我会不会就在这里死掉呢?饿死人的情景她是亲眼见过啦,村里有个男疯子,四十多岁孤寡一人,没有吃的,他每天还是拿着饭碗到生产队曾吃饭不要钱的大食堂里,站在早已停火的锅灶边,等待开饭,那里清冷得没一个人,有一天他就一直痴痴地站着,直到身子倒下。月月红见村里人抬他尸体,原先他是一个大个子,现早已瘦得皮包骨头,成一小把,大人用一只手就把他的尸体轻轻提起来了,好可怜。
村里还有一个女孬子,丈夫饿死后,没有人再给她搞吃的,她又得了病,村里妇女主任就叫人用门板钉上一口简易的棺材,把又饿又病的女孬子早早放到棺材里,抬到野地的墓穴里,让她在那里等死,才开始她还能在墓穴里发出低微的呻吟声,过了两三天,那里再没有声音了,宁静得好像什么事没发生。又过了三四天约摸女孬子死去,月月红亲眼看到妇女主任带人拿着铁锹,给她盖上棺材板掩上土。
月月红越想越害怕,害怕自己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踏破铁鞋全不费功夫。山木刚出村不远,就在他与月月红经常去玩的土岗上见到满脸泪痕的月月红。
月月红见到山木心头一喜,想站起来迎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心慌气短,头目眩晕,四肢飘忽,她即刻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村里许多人死前都是这样的。对生命渴望的本能使她有莫名的恐惧感,她惊叫一声,身子就蹭下去,斜靠在树桩上。
山木为小同伴突如其来的险情吓得脸色煞白,他从村里许多人死前出现的征象中也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断定月月红一定饿极了才会这样,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花生饼给月月红吃。
山木的父亲在镇上油坊里当压榨工,时不时能带一点榨过油的花生饼回家,但山木家有母亲、姐姐,分到他手中的“一杯羹”也少得可怜,只能在紧要关头充充饥以延续生命。每次就得那一小块花生饼,山木也时常留一点给月月红吃。
月月红几口就把一块花生饼吃完了,神色慢慢恢复原态,心也不再慌了,神奇地站起来,真让人惊叹:月月红幼小的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
山木拉上月月红的手:“走,我带你回家去。”
“不!我好害怕。”月月红不无担心地说。
“怕什么,村里好多人都想见到你呢。”
山木不理会月月红的意思,硬拉着她的手回村。
月月红回来了,村里一阵喧闹,孩子们拥着月月红回到她自己的家里。
千里香又见女儿回来,又尴尬又内疚,仔细端详女儿布满泪痕的脸,打量着送出门时一身整洁清爽的衣服现已脏污不堪,头发也很蓬乱,神色木愣愣的带有几分恐惧,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顿时,千里香悲痛欲绝,一步上前抱住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月月红,都是妈妈不好,让你惊吓,让你吃苦。”
这时候月月红反而坚强起来,她没有哭。呆若木鸡,半天只说了一句:“妈,你以后还会丢我吗?”
“再不会了,妈好糊涂,以后妈一定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千里香发自内心,带着忧伤、愧疚、自责、真诚的表白,使女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声泪俱下:“妈,这两天我好想你呀!“
千里香把月月红抱得更紧了,连连说:“都是妈不好。”
这揪心的一幕让在场的人都哭了。
从此后,千里香彻底打消丢弃女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