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腊月,日子更难熬了,家家户户都不见一粒粮食,每家只有自留地里残存少许青菜和萝卜充饥,有的人家自留地里连青菜、萝卜也没有,光秃秃的,因为在这以前他们没想起来种菜,他们相信吃大锅饭,吃饭不要钱的日子还会再来,天堂离他们不会太遥远,抬腿即到,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把他们的虚幻击得粉碎。
人的生命就一次,不能眼睁睁等死。
村里山芋窖里还堆放一些山芋,时任生产队队长的陈大树提议把窖子里山芋按人口分给每家每户充饥,他话一出口,就被在陈宝村蹲点的生产大队大队长封了口,说他猫**胆大,连国粮也敢分。
原来生产队没有库存的稻谷交公粮,生产大队干部玩出新花样,想交山芋干代替充公粮。那些天,连绵阴雨,没有阳光,山芋无法切成片状日晒,直接交山芋吧,粮站不收,说山芋冬季不宜储存,有的地方送来山芋都烂在粮库里,要收只收山芋干。
见大队长批评自己,陈大树不服气,反驳一句:“天气不好怪谁?不是天阴就是雨雪。与此山芋放在窖子里一天天烂掉,不如……”
“烂了也不能分,这样上级来检查我们也好交代,山芋也不是我们吃掉的,也不是我们不交公粮,是老天不配合不作美把山芋糟蹋掉了。”大队长说。
陈大树说:“那就等着大家饿死吗?”
大队长说:“这话你不要问我。”
蹲点的生产大队长走后,陈大树就准备硬顶着上面的压力,把窖子里山芋分到每家每户充饥,可还没等到他动手实施,生产大队就派专人看守山芋窖。陈大树密谋一下泡汤。
陈宝村民风淳朴,村里几十年没有偷盗行为,犬不夜吠,门不闭户。但眼下不同,断粮没吃的。
大小头头,上上下下吹牛皮,说假话,明明生产队里、每家每户屋里没有粮食储存,他们还说粮食吃不完,要是上面来人检查,他们假惺惺地专门选择一户发一点米,做几碗饭,等领导来了,让这家人坐在门堂捧着米饭吃,应付检查。其实来检查的领导也知道这是弄虚作假,在耍皇帝新衣的把戏,但只要在自己的眼皮下,出现光鲜的景象,他们就很满足。
冬天的深夜,听不到蟋蟀和其它小虫的低鸣声,静极了。阴雨天转晴,地上积了一层薄霜和天上的星星才给这黑夜带来一丝微光。
看山芋窖的老人是生产大队书记的叔叔木锁。他的特权是自家可在地窖里吃山芋,但不得把山芋往家里带或送别人。这份美差不是沾他侄儿光也是得不来的。
他在地窖旁的草棚里搭一张铺,晚上就睡在这里。
这天木锁睡下不久,就听到盖在地窖上的草席发出像撕扯布匹的响声,莫不是起风了?不对!为什么别的地方没有刮风的声音,偏偏是地窖上的草席响动呢?
莫不是有人偷盗山芋?他的心咯噔咯噔剧烈跳动着,两脚也哆嗦起来。平日木锁是胆小怕事的人,不要看他六十开外,风风雨雨见的多,但没出息,胆小如鼠,晚上连走夜路都不敢。要不是想占点便宜,不致于饿死,你就是跪着求他,扯破嗓子喊他老太爷,他也不会独个来看场子。
看场子人有看场子的责任,要是山芋被偷了,轻则不让他看场子,重则说他是监守自盗,派出所来人关上他几天,一关不是被饿死也被吓死。
既然干上看场子,怕也不行,就要打肿脸充胖子。他爬起来,深喘一口气,挺挺胸,咳嗽一声,给自己壮胆。他蹑手蹑脚走出草棚,猛见地窖旁黑幢幢身影如游荡的鬼魂一般,他大喝一声:“谁!”
人影飞快离去。
见人影被他吓跑,他胆子一下大起来,原来我怕别人,别人也怕我。
“偷山芋了,抓贼啊!”他大声呼喊着,拼命追赶盗贼。他年龄大,但平时有山芋吃,两脚生风,跑得飞快。
偷盗的人早饿得心慌眼花,两腿无力,如踩棉花一般,没跑几步,跑不动了,眼看马上就要被看窖子的老人追上。情况不妙,偷盗的人不约而合齐刷刷地停下步,如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他们不动,木锁也不动,他们又向前跑几步,木锁也虚张声势向前跑几步,他总与他们保持距离,不即不离,不敢靠近。
突然偷盗人中一个人鞋子掉了,向回跑几步捡鞋子,这下可吓坏木锁,看来他们有备而来,要和我拼命,说不定身上还带着凶器呢,我要迎上去,他们会给我狠狠来一下,那我这老命说不定难保。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撤。他掉头就跑,越跑越觉得后面有人追,慌不择路,不知怎么身子一歪,“噗通”一声就掉到路边的池塘里。
听到“偷山芋”、“抓贼”的喊叫声,警惕性蛮高的睡在不远处生产大队部里几个干部闻声赶来,找到跌在池塘里老人木锁,他们把他拉上岸。
深冬的夜晚,池塘里结上一层薄冰,木锁全身湿透,最外层衣服似乎也迅即结一层薄冰,随着身动,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他们把冻得上下牙打颤的木锁接到大队部里,从他家里取来衣服换上,又给他烤火取暖。
木锁一头是气,不能就这样白白掉到水里,为了邀功受奖,硬是谎报自己与盗贼搏斗,被盗贼推下水的。
好一个英雄人物横空出世,木锁不仅得到生产大队干部的表扬,生产大队还默许他,以后凡是看场子活儿都请他,说他最可靠,忠诚,一心为公。
公社里也给送来一张英雄奖状。他把这奖状挂在家堂屋,进人就能看见的亮堂处。家里堂屋几次整修,唯独那张奖状还一直挂着,向世人昭示着主人的光彩历史和荣耀。
陈宝村人历来注重道德名节,在这饥荒年月,谁家自留地还尚存蔬菜也不见有人来偷。怎么有人偷队里山芋,而且还行凶,这骇人听闻的事件爆炸出来,村里许多人都惊呆了,奇怪,破天荒事情怎么能发生在陈宝村?
但偷盗行为实实在在发生了,人的求生本能会在一切不可预测中发生。
这是一件恶劣的刑事案件。公社派来公安人员侦探,通过脚印和逃跑的线路的取证,断定偷盗陈宝村生产队里山芋就是本村人。本村有几十户人家,到底是哪几个人作案呢,他们一时又摸不出头绪,于是公社里来的保卫人员把全村能出门的人都集中到队屋前的大场地上训话,要求主动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偷了队里山芋。
无人认罪,不能随便抓人。
公社里保卫人员无可奈何只得请求县公安局侦探高手出面。县公安局人牵警犬,查看现场,还“嘎达”“嘎达”拍照,村里村外来回转几圈,东望望,西瞅瞅,然后头直摇,说,“判这案子太难了。”
难道真的是无头案?
这时候,村妇女主任出场了。”我可以说说吗?”
“当然可以说,你熟人熟地的,就想听听你的。”公安保卫的人说。
此时在场的村妇女主任丈夫连忙阻止老婆,“你知道个屁,大字不识一个,逞什么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几斤几两?你不怕出丑我还怕出丑呢。”
妇女主任如何忍受丈夫这般奚落噪聒,“我说什么同你有什么相干?茅坑插嘴!”边说边用胳膊肘捣丈夫胸部。
“让她说,让她说。”公社保卫干部向村妇女主任丈夫直摆手。
“其实判这案不难,杀鸡还动用牛刀?”村妇女主任出口不凡,“要我说谁偷山芋从他屙的屎中就可以断定,队里好几个月没有分过山芋,就是家有山芋也早吃完了。”
有道理!
于是县公安局人、公社里保卫人员和生产大队干部一溜人,马不停蹄地到每家每户厕所查看粪窖里大便。
长期挨饿,胃肠消化功能极差,人吃了山芋也不可能完全消化,会随着粪便排出来。
村妇女主任鬼招真灵!
果然如此,他们在月月红家便池里发现还带着红红的山芋皮的粪便,另外还从其他几家粪池里也获得同样的发现。
没费吹灰之力,就将对毫无防犯侦探能力的宋如城几个人,一个个揪出来。
偷盗还推人下水,杀人灭口,何等罪孽?
他们强辩,只承认偷盗,不承认行凶。不承认有屁用,当事人一口咬定是他们推下水的,百口莫辨,难道不相信看守人还相信盗窃的人?难道看守人是自己跳下水,自找罪受吗?鬼都不会相信!
有罪抵赖,罪上加罪。如果不招供,继续订立共守同盟,蒙混过关,那就统统严惩不贷。
诬加的“推人下水、谋杀”的罪名,像手上沾的黄泥巴想洗也洗不干净了,眼看偷山芋的人都逃不了干系,都要受到严判,逮捕法办。
正在这时候,陈大树出场了。他想村里偷盗山芋的几个汉子都是从小带自己玩的大哥哥,他们都娶妻生子,有家有口的,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顶梁柱,要是他们一个个被抓走坐牢,那不等于天塌下来?
我是生产队长,村里发生多大的罪也不能全要他们来担当。不管如何我要把他们救下来。
与此大家一起坐牢,不如自己把责任全揽过来,自己顶替他们去坐牢,自己年轻,还没成家,单身,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大家曾推荐我当生产队队长,是对我的信任和希望,在他们最需的时候,我应该挺身而出,帮他们一把!
陈大树是一个行侠仗义的人,他十多岁时,落魄的散兵游勇逃到村里,见能吃的东西就抢,见女人就追,村里人差不多都逃走了。陈大树没跑,他躲到树丛里,冷不丁给兵匪砸一块石头,或拉起弹弓飞去一颗弹丸,等兵匪回过神来去追,陈大树早逃之夭夭。
兵匪一次次被击伤,凶手抓也抓不到,他们认为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只好灰溜溜走了,村民又笑嘻嘻的返回来了。从那时起,陈大树名声鹊起,村里人都说他虎胆,长大后一定是一条彪汉子。
偷盗的人全部抓到大队部里,等候发落。
生产队长陈大树不请自来,偷山芋他不在场,他不相信有人推看山芋窖的人下水,但也拿不出推翻的确凿证据。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宋如城几人还不认罪是没有用的,还会罪上加罪。
不再等待了,陈大树走到审问人面前,说:“是我带着大家偷队里山芋,推木锁下水也是我,与他们无干。”平地一声惊雷。
不过专案组的人到并不觉得奇怪,他是生产队队长,要不是他带的头,村里是没有人有这个狗胆,而且前段时间他一直口口声声要把队里山芋分掉,大队长不让分,他心不死,一定是带人偷盗队里山芋,当见自己快被看山芋的人抓住的时候,就他下水,想杀人灭口。
“我还以为你们能抵赖多久呢。”审问的人长嘘一口气,然后目光落定在陈大树身上,冷冷笑道,“是狐狸总有掀尾巴的时候,能坦白认罪算你聪明。”
宋如城说:“大树没有跟我们一道去偷,更没推人下水。”
在场的人又一愣,目光全落在宋如城身上。
审问的人说:“不是他推是你推吗?他自己都承认了,你还想包庇他,你不想好了。再包庇一起去坐牢。”
陈大树说:“宋大哥,你不要为我说情了。我坐牢去,我不怕坐牢,大不了命丢在那里。头掉了就碗口大疤,反正人迟早也是死,不在这里死,就在那里死。”
偷盗,只要不是惯犯,一般不会判刑的,又偷又行凶杀人,性质就变了,不但会判刑还会判重刑的。
陈大树主动认罪,把责任全揽过来,其他偷盗人躲过一劫,而他自己却被判无期徒刑。
在陈大树被捕那天,天上云层压得很低,就像一个大黑锅压下来,一丝风儿没有,村里离奇的寂静。许多人从自家窗子、门堂探出头来,谁也没说话,脸色沉郁,眼看着陈大树被铐着手铐,五花大绑从他家里押出来,一直到陈大树身影从他们视野里消失,好长好长时间他们身子都没有离开似乎已经凝固的位置。
宋如城没有留在家里,他早早拉着月月红的手站在村口,目送着公安人员将陈大树押出村子。
月月红见陈叔叔两个胳膊被细细的麻绳捆绑着,她从没见过这场景,吓哭了,问:“爸爸,陈叔叔怎么啦?”
宋如城两眼噙着泪,诳着女儿说:“他们在演戏。”
“演戏怎么不在戏台上演?”月月红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们是拍电影,不需要戏台,”
月月红说:“我也要演戏。”
宋如城说:“演戏是大人的事,小孩不准演。”
月月红信以为真,叫道:“陈叔叔,演完戏,你就回来。”
陈大树回眸,向宋如城和月月红微微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这一别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牢狱生活虽艰苦,但每天有微薄的粮食供应,还能延续生命的运转,而村里结伙偷盗山芋的人,包括宋如城,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他们没有坐牢,呆在村里,第二年开春,找不到一点吃的,反而一个个都饿死了。后来有人笑谈:陈大树坐牢捡回了一条命。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十年后,一口咬定是偷山芋的人推他下水的老汉木锁得了重病,临死前,他向来看望的乡亲痛哭流涕,吐出真言:“我一生行善积德,菩萨心肠,没害过别人,没踏死一个蚂蚁,唯独说了一次谎,那次是我不小心掉水的,不是别人推的,我对不起村里一些小兄小弟啊!对不起陈大树啊!我有罪啊!我不能带这个罪走啊!不然到阴曹地府里都不安宁啊,阎王老爷都要拿我问罪,惩罚我啊!”说了一大摞,呜呜咽咽哭着。
木锁的子女们遵照老父亲的吩咐,把仍端端正正挂在墙上,多年一直视如宝贝的“英雄奖状”取下来,扔到灶膛焚毁。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木锁外表看老老实实,怎么干这缺德,没心没肺,伤天害理的事?
村里人和公社里把木锁反映的情况立马报告到陈大树坐牢的监狱,此时政策也有所宽松,甄别真假错案方兴未艾,加上陈大树坐牢期间为配合狱警制止一起犯人间斗殴,头上被砍成两道八字形刀口,立过功,监狱看守人与上级一合议,就将陈大树无期徒刑改成有期徒刑,紧接着也没做什么结论就把他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