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那些我们以为念念不忘的,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我们忘记了!玖月曾经认为这是个病句,因为念念不忘和忘记是一组反义词,是不可能和谐共存在因果关系的句子里的,但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得很好,因为那些自己以为要用尽一生忘不掉的东西,真正恍如隔世,其实不过用了半年而已。
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要将所有人的人生全部颠覆。那些以为不变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巨变,好像一个核能量球,累积的太多太久,终于到了爆破的时间。而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就毫无预兆的在那一瞬面目全非,轰轰烈烈,再找不回原来的模样。相对而言,她的事情就太过于微小,只不过是搬出一套房子,再决心忘记一个人,与其他的一些相比,简直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比如,左宜音曾经号称永恒不变的恋情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亚洲超人气偶像巨星篮锡牵了另一个女人的手,在无数闪光灯和镜头前承诺下一生。小左同学一时受不了刺激直接自杀,虽然发现及时被抢救回来,可是却再不能开口发声。再比如,米杉十一月外出滑雪,酒后驾驶在蜿蜒的环山公路上,终于一不小心在这相距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再次发生了交通事故。
事故现场被警员围得水泄不通,车烧毁磕撞得极其严重,几乎看不出原型。商远公寓的电视影效太好,玖月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证件照上米杉璀璨耀眼的笑。她守着小小的一方电视屏幕里看的心惊胆战,要紧紧握着商远的手才能克制住颤抖。她过了很长的时间玖月才敢去米杉家里看看,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连鞋柜里的鞋子都码放的整整齐齐,和出事前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个女主人,唯独少了个女主人,看起来就那么空空荡荡。
玖月变得害怕乘车,因为每次上车,每次闻到车里的气息,她就会想起那辆扭曲的不成样子的保时捷卡宴,想起米杉。于是,她就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医院,到了的时候整个脚掌都在疼。赶忙扶着扶手坐下来。想起的是《人鱼公主》里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宁愿忍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痛苦,玖月想自己的现状也应该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人家是为爱牺牲,是正品,值得讴歌扬颂,而她却是为自己内心的恐惧而牺牲,怎么算都只能是个山寨产品,理应被批判的同时还附带明显的副作用。
缴费的队伍是排在用蓝色标符拦成的之字形图案里,并且这个之字设计得很不合理,不仅只有入口却没有出,竟然还连通着取药的窗口,致使在这狭窄的空间已然形成了进出同路的滚滚人流。
玖月被已经缴完费用折返回来的人阻挠的半晌未能前进,正怀疑着也许直到医生们纷纷下班自己仍没能成功缴纳此次治疗感冒的费用,忽然看见迎面而来的熟悉面孔。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的大包大包药剂,赶忙侧过身让开,并瞬间想到:这果然是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的季南帆显然没能理解玖月让路的好意,居然在如此拥挤的道路上跟她攀谈起来:“你怎么来了?”
玖月觉得这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医院是公立的,她为什么就不能来?但鉴于此情此景,实在不宜展开论战,只能草草回答:“我有点感冒。”
对方“哦”了一声又问:“最近很忙?我陪南瑾言去找过你,可你不在。”
玖月愣了一下:“我现在不住在那里,我半年前就搬出去了,我告诉过他。”皱了皱眉,又问:“你们……找我有事?”
季南帆思考了下,晃了晃手里装药的袋子说:“我先把药放上去,一会在对街的咖啡馆等你。”话毕就要沿着空隙钻出去。玖月急忙叫住她说:“那个我……”季南帆打断她说:“就这么定了,一会你去找我。”并说着抻出被玖月攥在手里的袖子消失的无比迅速。
玖月欲哭无泪,她想季南帆可能是误会了,她并不是想推脱,她只是想了解一下自己即将依约前往的咖啡馆是对街三家中的哪一家。
寻找的过程有些漫长,但最终玖月还是确定季南帆理应等在自己即将进入的第三家咖啡厅。这家咖啡厅氛围良好,主要例证为客人很少,以至于玖月在能够一览咖啡厅全貌的瞬间就已经发现了坐在角落的季南帆。她急忙小跑两步奔过去:“不好意思哈……让你久等了。”
季大美女放下咖啡杯冷静的看了一眼窗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说:“你还敢再慢点吗?”
玖月赶忙摆摆手:“不能不能,要是再慢一点你不就等得更久了吗?哦,对了,你们……找我有事啊?”
季南帆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我找你,是为了南瑾言。”
玖月正在难为情找死与否的事情,骤然进入这个话题思维有些混乱。她想,这不愧是从美国回来的,就是直白,连基本的寒暄都省略了。
季南帆又说:“你搬出他的公寓是不是因为我?”
玖月想了想,觉得虽然这件事最初的导火线是她,但最终的原因却并不在她,于是很诚实的摇了摇头。不料季南帆却说:“你不用否认,我知道是我。”季大美女显然很相信这个推断,继续说,“可是我要告诉你,我和他没什么。”
玖月暗忖这场景太圣母,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下,弱弱的插嘴:“那个,你们的事,我其实不太关心……”
季南帆叹气说:“你是怕听见什么?怕听见我说他爱我还是我们就要结婚了?可这也好过你不听不看不关心,现在你连他的消息都失去,没什么情况比现在更糟糕。”
这结论太主观臆断,玖月反驳道:“你不要臆想,我真的只是不太关心,没有任何情愫关系在里面。”
“尚玖月,”季南帆蹭的站起,气势瞬间高涨,斥责道:“你不要再装腔作势,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你为什么就不能先一步承认呢?”她斥完之后,很自然的坐下继续喝手里的咖啡,留下玖月莫名其妙不能明白自己怎么就装腔作势了。想了半天,得出结论,这一切都是本能,看来她在装腔作势方面是很有潜力的。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下,于是说:“季南帆你说得没错,我喜欢南瑾言。但我没有装腔作势,我从来也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他。就算是在他牵着你为了那根本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的时候,我也不曾停止过喜欢他。我那时只是想,你要是没有出现,该有多好呢……”
“我没有说谎,我不是因为你才搬出去,也害怕伤害才说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知道,那些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季南帆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起来,笑容慢慢弯曲成一个玩味的弧度:“那我如果说,我当年那个孩子不是南瑾言的,你也不关心吗?”
玖月愣住,这种事情她不是没有幻想过,就好像小说故事里破镜重圆的情节,多少次,她都是想着他带了真相来跟她道歉的场景,才能忍住眼泪进入梦乡。但生活不是偶像剧,他当年那么坚定地在父母面前承认下这个孩子就是他的,怎么也能说变卦就变卦?她下意识的揪住及膝的裙摆,微小的摩挲拉扯。像是看出了她的矛盾,季南帆把咖啡从左手换到右手继续说:“我说的也是真的,那孩子真不是他的。怎么样?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咬了咬下唇,玖月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她说:“不。”她摇头,看见季南帆呆住的神情微微叹气:“我不想知道,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不爱他了,到此时,到如今,我终于已经不爱他了。所以关于那个孩子,或是关于那些真相,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站起来,低下头微微笑,“重要的是,你要照顾好他。”
你要好好照顾他,替我好好照顾他。
她笑着挺胸抬头走过季南帆诧异的视线,努力的,不让步伐停下来。她听见季南帆叫她,她说:“玖月,你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她又说:“可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敢停下来,她加快步伐走出去,可她还是听见了,听见了季南帆说的最后一句:“我怎么这辈子是没有这么好命被这样一个好男人轰轰烈烈的爱,玖月啊,你怎么舍得不要他?你怎么舍得?”
她已经跑出了咖啡厅,她来不及告诉她说,其实爱情从来不是为了要轰轰烈烈,只要平平稳稳,从一而终就好。
她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商远,隔了整座城市对他说:“我们结婚吧。”不远处还有公交车在按喇叭。
他说:“不行。”顿了顿,又说,“求婚这种事情怎么能是你抢先?”
她有些委屈的说:“那你还不快点跟我求婚。”
他又说不行,说这样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她撒泼耍赖:“我不管,反正就这么定了!等过了年我们就结婚,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绑上婚宴。”说完脸有些红,红了一秒又马上想起反正他看不见,于是就红得更加变本加厉。
他笑:“我这是碰上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娘子啊!”
他们说说笑笑,她不挂电话,他就陪着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从年夜饭要吃三鲜饺子一直聊到西班牙的结婚蜜月之旅。可她知道,他并不是没有事情,他平时打来电话都说不了两句就要挂了再去忙,现在聊了这么久,她都能听见特助在一边催行程。她说:“好了好了,没什么事别浪费我电话费。”他却忽然叫住她:“玖月,明天是除夕,下班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她嗯了一声说好,原来在这本该团圆的日子里,她竟然不是一个人,竟然还有人陪着她,真好!
杂志社在除夕这一天表现得十分不人道,即便年终计划里的所有事宜都被提前忙完,大家还是坚持到了11:30才得以收工庆祝。玖月谨记商远的叮嘱,连难得主编出血请客的聚餐都没参加,径自回家。路上想起来昨天的谈话里貌似还涉及到了除夕夜要吃饺子的事,她预想商远应该是只负责吃的一方,于是在途中拐了个弯,改奔沃尔玛。
超市里的蔬菜永远卖相好,水嫩嫩,绿油油。整齐排好的韭菜旁边架上是翠白如玉的白菜,外皮已经被人剥去,只剩下嫩嫩的菜心。玖月随手拿起一颗,想了想,才发现三鲜饺子的馅料里用不到。想放回去有舍不得,索性就直接扔进购物车里。顺着架子走,她又拿了茴香,豆角什么的,能做成饺子馅的几乎是一样也没有放过。购物车里已经堆成一个小丘,她才绕去买肉馅和虾仁,反正她也不知道商远到底是喜欢吃什么馅,都准备着,应该就不会错。
水晶虾仁蜷缩在长长冷冻柜中,被细细小小的冰渣掩埋住,她用专备的小铁铲挖出一勺,仔仔细细挑出不够大的放回去。把挑好的一兜虾仁捧在手里,虾仁泛着寒气,她情不自禁的呵气暖着手。
排在长长结账队伍里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玖月顺着缓慢移动的队伍往前走,害怕商远等得不耐烦,赶忙接听。她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对方却不说话。玖月的心猛然一沉,好像预感到什么,慌忙去看来电显示。但已经来不及,他已经开口:“丫头,半年不见,过得好吗?”
曾经铭记的声音如今听来竟然有些恍惚。顶棚上为了营造喜庆农历新年的气氛开了太多的日光灯,光线强烈,照得玖月头脑有些发昏,她靠在装得满满的购物车上,晃了晃脑袋勉强笑出来:“还好啊!你呢?怎么样?”
他还是一贯的温脉,只是简简单单答了一声好,然后守着听筒,相对无话。玖月知道他在,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有些重,传进她的耳朵里,清晰又逼近,好像他就在她的身边,她的耳边。她猜,两个人如果只剩下互相问候的话题,那么,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已经到头。
她看着屏显上通话时长的记录数着秒数,在数到第三十二秒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我要去美国了。”顿了一顿,解释说:“事务所要在美洲设下属事务所,我要过去负责。”
玖月一愣,不能置信。南瑾言却仍继续说下去:“我这一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多长时间,妈说趁我在的时候全家人至少要有一次齐聚。他们也很久没见到你了,都很想你。今天是除夕,该是全家团团圆圆吃年夜饭的日子,丫头,回家来吧!”
回家来吧……
可她以为,她已经没有家了。
他不要她,到最后都不肯开口要她。
她早在那个时候就没有了家。